见到柳如妍, 萧逸颇觉惊讶,想起先前大长公主所为,他的眼中闪过一抹愧色:“大长公主她……总之,一切全是我的不是。”
柳如妍轻声道:“与萧公子无关。”
“毕竟是因我而起。”
“都过去了, 不提了。”
柳如妍摇头浅笑, 她早已放下,只可惜当日自己未能在场, 阻止萧逸犯蠢。
“萧公子, 可还记得那句碑文?‘迷闻经累劫,悟则刹那间’, 如今你是哪一种?”
萧逸明白她的意思,一手轻捂心口, 那惊鸿一瞥般的悸动,至今依然萦绕心间, 难以忘怀。
抬眼看到柳如妍, 他自知失态,忙道:“事已至此,已经不重要了。”
柳如妍何等心细,哪会看不出他的想法,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你怎么还这样想?你难道没有发现……”
一语未了, 当日在清泉宫受到的惊吓骤然涌上心头,她顿时咬唇缄口。
“发现什么?”萧逸好奇问道。
柳如妍轻轻摇头:“萧公子,昭阳她……她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 也许终有一天你会知道。总之, 你还是趁早放下为好, 毕竟, 她已经成婚了。”
类似这样的话, 萧逸已经听过很多遍。
对着大长公主乃至圣上,他乖乖俯首认错,可他心中所求尚未改变。
他怅然笑道:“确实是我行事不端,冒犯了长公主,本该亲自前去请罪的,如今没有这个机会了。柳姑娘,你是长公主的表亲,如果见到长公主,可否代我向她转达歉意?”
柳如妍眸光一闪,笑意在唇边浮现,语气也刻意变得轻松起来:“当日你在苏府主动寻我说话,也是这个缘故?”
萧逸怔愣片刻:“抱歉,柳姑娘。”
一时的投机取巧,竟给她带来这么多的困扰。
“这些也都不重要了,”柳如妍释然一笑,“你的歉意我会帮你转达,城外风大,你尽早启程,归家去吧!”
“柳姑娘也早些回城为是。”
“好。”
萧逸重又跨上青骡,柳如妍也登上回城的马车,一南一北,各自前行。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有相见之日。
柳如妍心里并无多少遗憾,只有一丝惆怅如三月暮春的雾气般弥散开来,转瞬便不知飘向何处。
回到柳家,家中一切如故,父亲醉生梦死,兄长只知玩乐,而母亲永远在抱怨。
抱怨丈夫儿子不成器,裴昭阳不顾念舅家,连成婚也不跟他们家说一声,完全把他们当成外人。
看到柳如妍,又是一通指责。
柳如妍耐心听完,劝解了几句,又道:“娘,既然京城这般不好,不如我们搬回老家去吧!”
以他们家现在的家底,回乡置办一些田地,还是能过得不错的。
富贵荣华迷人眼,离开京城这片繁华地,柳家也许能重归平静。
可惜她的建议,张氏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是小女孩一时的胡言乱语。
随着萧逸离开京城,昭阳长公主骤然成婚一事就此落下帷幕,并未在京城上下掀起太大的风波。
只是这事已被记上皇族宗谱,可想而知,今后本朝的史书也会如此记录。
如果他们未能守住秘密,不幸暴露了真实身份,想必史书上的记载会更加丰富。
为了不贻笑于后人,一干人等只好尽力遮掩事情的真相。
一晃便是回门之日,太上皇在宫中期盼已久,裴绍还特意派人去魏王府传口谕,让晏振和郭存镜进宫议事的时候,记得把晏明华也一起带过去。
郭存镜听了,心里更为郁闷,思及太上皇,最后还是遵旨照办了。
裴昭阳早已回宫,晏明华进宫的时候,得知他人在书房,便直接找过去。
“昭阳姐姐,是我,我进来了!”随手敲两下门,不等里面的人出声,她径自推门而入。
书房里只有裴昭阳一人,他匆匆合上手中书,塞到桌沿一大叠书里面,神神秘秘的,好像有什么不能让她知道似的。
哼!每次都是这样!
晏明华索性直接问道:“你刚刚在看什么?”
裴昭阳轻笑一声:“闲书而已。怎么不去换衣服?”
晏明华朝桌上扫去一眼,什么也没看到。
“我是跟着爹娘一起进宫的,今天不用上朝,他们就先去长康宫了,你……”
自那天之后,“裴昭阳”还没见过他们。
如今身份有变,他们对“裴昭阳”的态度未必会像从前一样。
“等会他们也在,你心里要有数才好。”晏明华的语气多了几分严肃。
“我知道了。”裴昭阳轻轻一笑,伸手去牵她,一并走出书房。
长康宫那边正在等他们过去,晏明华便道:“那我去更衣了!”
“好。”
长康宫里,晏振和郭存镜正在陪太上皇说话。
这时孙总管上前回禀:“老爷子,昭阳殿下和晏驸马来了,就在门外等候。”
太上皇粲然一笑:“昭阳和女婿来了,快去叫他们进来!晏老弟,我这个女婿还是你家的,叫晏什么来着?”
晏振忙道:“晏珉。”
话音刚落,就被妻子暗暗甩了一记眼刀,晏振只好权当没有注意到。
殿外晨光绚丽,逆着这片晨光,两道并肩携行的身影由远而至,徐徐来到太上皇几人的面前。
“见过父亲/岳父!”
裴昭阳和晏明华上前见礼,又转向晏振和郭存镜这边。
“见过叔父、叔母。”
“呵!”看到女儿这身打扮,再听他们的称呼,郭存镜直接冷笑出声。
晏振悄悄拉了她一把,又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
太上皇乐呵呵笑道:“没错,你们俩都坐下说话。”
二人落座,太上皇询问几句,内容无非是婚后过得如何,可还习惯。
裴昭阳回答说一切都好,太上皇笑着连连点头,接着又开始感慨时光飞逝,转眼女儿已经长大成人,出阁完婚。
这边“父女俩”回忆着往事,温情脉脉,那边郭存镜也无声瞪着自家女儿。
眼下这种局面,很好玩吧?
晏明华缩了缩脖子,假装自己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偶,只因剧情需要,方才现身于此。
至于什么眉眼官司,什么无声指责,全都与她无关。
郭存镜瞪了几JSG眼,又去看裴昭阳,心情十分复杂。
她一直觉得昭阳这孩子不容易,如果她有适龄的儿子,也很愿意让她嫁过来。
但是眼下这样,像话吗?
即便他们不介意,承夜那边也不介意,日后昭阳遇到真心喜欢的人,又该怎么办?
再折腾一通和离吗?
所以说,闯祸容易,烂摊子不好收拾啊!郭存镜暗自叹气。
正说着话,裴绍也过来了,寒暄几句,便对裴昭阳和晏明华说,他有事要跟晏振他们商量,让他们两个先回去。
于是二人告退,从长康宫出来,沿着小路折返清泉宫。
“我们是不是暂时过关了?”晏明华小声问道。
裴昭阳笑道:“是可以暂松一口气。”
“能松口气就好!”晏明华展颜一笑,步伐也跟着轻松起来。
左右没有无关人等在场,她索性不再端着,松懈之下便露出几分娇憨。见梅花开得正好,又折了枝花在手里把玩。
回到映泉殿,这才让人拿去插好,自己也回房更衣去了。
出来的时候,裴昭阳正在侧殿和吕总管商量事情。
晏明华想了想,脚步一转,悄悄来到书房这边。
本以为会受到阻拦,不曾想门前竟空无一人,于是她径自推门而入。
书房中,一切仍是他们离开前的模样,她反手合上门,几步走到书桌前面,之前裴昭阳看过的书就放在其中。
一本一本翻找过去,没过多久便翻出一本前朝史书。
那是《景史》列传的最后一卷,记录着两百多年前,大景末年部分官员的生平事迹。
书中夹有书签,晏明华照著书签一翻,正好看到一个名字。
“裴郁,字盛之,邺南贫家子,少入宫闱……”
板正的雕版刻字一个个撞入晏明华的眼底。
后面还写了什么,她已无暇细看,只愣愣盯着“盛之”两个字。
心头咚咚一阵狂跳,连脑子也在钝钝发疼。
迷惘之际,她恍然似有所感,连忙又去翻其余的书。
照着夹在其中的书签一本本翻过去,几乎所有的内容都和这个叫裴郁的人有关。
晏明华是读过景史的,也知道裴郁这个人。
他生在景朝哀帝年间,也是哀帝身边的权宦之一。
年少掌权,又英年早逝,仿佛一颗流星,骤然出现在那段白骨成堆山河染血的时代,倏然上升,又陡然下坠。
连一向鄙视内臣的史官亦是感慨不已,不惜笔墨在史书中称赞他的赤胆忠心。
年少时读到这一段,晏明华只是匆匆一扫而过,感慨几句,并未深想。
如今再看到,却又是另一种心情。
藉由这些字句,她仿佛可以穿过微黄纸张,隐隐触及书中记录的那个人。
不!
或许她本来就认识裴郁。
可是,她又怎么会认识一个两百年前的宦官?
满心迷惑不解,寻不到答案,晏明华一时不察,竟撞到胡乱堆放在桌沿的几本书。
哗啦几声,书卷散落一地,她连忙俯身去捡。
一只修长的手出现在视线中,先她一步将书捡起。
晏明华沿着那只手往上看。
“裴、裴六哥?”
裴承夜平静翻开手里的书,目光却好像能够穿过书上一笔一划,飘向遥远的某处。
“裴六哥!”
下意识间,晏明华已上前抓住他的手,确认他的存在。
裴承夜这才抬眼望向她,温言浅笑:“明华,你在看书?”
晏明华点头:“裴六哥,对不起,你的书都被我弄乱了。”
“无妨。”
迟疑片刻,晏明华再次问道:“你这里的书很多都跟景朝的裴郁有关,你好像很关注这个人?”
裴承夜轻轻颔首:“记不记得空远法师给我的批命?
晏明华一愣:“你是指……‘生怀宿慧’这一句?”
迎着她的目光,裴承夜缓缓趋近,幽声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疑惑就此消散,晏明华眸中一震,原来他一直记得自己的前世,而且他的前世就藏在这些书卷之中,一字一句,齐齐指向一个人。
“所以你让我叫你盛之?你是裴郁裴盛之?!”
裴承夜道:“郁字,有草木繁盛之意,故而取字盛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晏明华低声叹道,原来这就是他说过的,还不能告诉她的秘密。
如今,是时机了。
裴承夜静静望着她,没有说话。
“你是故意让我看到的?”晏明华突然仰头看向他,虽是在问,语气却十分肯定。
“看出来了?”
晏明华轻哼一声:“做得这么明显,谁会看不出来?不过我真的没有想到,你的前世还是一个青史留名的人物!”
裴承夜轻笑一声,反问道:“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个?”
无论前世今生,他从未怀疑过她的秉性,也知道她对刑余之人并无偏见。
但是,这么多和他们前世有关的书卷都放在这,她难道就没有想起什么?
哪怕一星半点也好?!
“诶?”晏明华讶然望向他,眸光相触的瞬间,似有什么即将自脑海深处浮现。
片刻之后,她问道:“那我问你,你的上辈子,有没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