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承夜没有回答, 眼眸半垂,静静注视着她,温柔眸光带着一丝怀念,仿佛可以透过她的躯壳看到更深层的存在。
好端端的, 他怎会露出这么复杂的眼神?
恍惚间, 晏明华又觉得自己本该清楚的,不由抬手抚上他的侧颜, 想要拂去他眼中的忧色。
却见裴承夜唇角微微弯起, 笑意渐暖,旋即她的手也被另一只修长温暖的手覆上。
彼此间的距离似乎又拉近了几分。
晏明华双颊微热, 连忙将手抽回,再次问道:“到底有没有我?”
裴承夜轻笑道:“难道这辈子还不够, 你还想要霸占我的上辈子?”
“不行吗?”晏明华跺了跺脚,毫不示弱地反瞪回去, “到底有没有?”
她一连追问几遍, 甚是执着。裴承夜看在眼里,颇觉有趣,便故意道:“反正,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成天撒娇的姑娘。”
晏明华一愣,他这话似乎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又似乎没有。
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找不到头绪。
见她一脸茫然,裴承夜忍笑之余, 又觉无奈, 索性将人轻揽入怀。
“好了, 都是你的。”他低声叹道。
不管是这辈子的裴承夜裴昭阳, 还是上辈子的裴盛之。
悉归于汝。
“这样高兴了吧?”裴承夜笑道。
四目相对, 明知这些只是哄人的情话,晏明华仍是重重地点了头:“嗯!”
门外一串脚步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启禀殿下、长公主,魏王妃过来了。”
是灵犀的声音。
二人对视一眼,只好收起话头,稍稍调整一下面上神色,这才打开书房的门出去。
正殿一片安静,郭存镜独自端坐其间,默然不语,有宫女呈上茶果,但她一点也没有动,只让人放在一旁。
“承夜拜见叔母。”
时间有限,裴承夜无暇改装,只能以本来面目来见她。
好在郭存镜的心思都放在别处,并未多想:“是承夜啊,原来你也在。”
较之当日,她的心情已平复许多,见到裴承夜,也再无迁怒之意。
裴承夜忙道:“是,我进宫拜见父皇。”
郭存镜点点头,今天是昭阳的“回门之日”,长康宫那边不是很方便,他晚些再过去也好。这般想着,她又朝殿外张望几眼,似乎在寻找什么。
担心母亲看出破绽,晏明华连忙上前依偎着她坐下:“娘怎么过来了?陛下不是有事找你们商量吗?”
郭存镜反手拍拍她的肩膀,语带埋怨:“商量什么?还不是继续帮你们收拾烂摊子?你以前用晏珉那个名字,都是叫着玩的,如今情况有变,户籍文书也得安排妥当。陛下心思缜密,连这些都帮你们处理好了。”
“陛下思虑周详,又有爹和娘的配合,一切再妥当不过了!”晏明华笑语嫣然,好话一句句直接往外掏,“对了,我爹呢?”
郭存镜道:“陛下还有别的事同你爹说,我就先走了。……昭阳呢?怎么没看到昭阳?”
一语落下,晏明华和裴承夜不由对视一眼,心中忐忑顿生。
郭存镜叹道:“看来她这是在躲着我?”
“娘?”晏明华眉头轻蹙,却不知该如何辩解。
“罢了!”郭存镜摆了摆手,“见了也是徒添尴尬,女儿家面皮薄,这一点我能理解。承夜啊,我就先带湘湘回去了。”
裴承夜心知晏明华还在禁足之中,便没有多作挽留。
一路送到清泉宫的门口,裴承夜有意再送送她们,这时一个绛袍内侍快步而来,躬身禀道:“齐王殿下,陛下有请。”
郭存镜便道:“你去吧,正事要紧。”
裴承夜只好停住脚步,吩咐吕和代他把人送出宫,这才跟着内侍离开。
来到长康宫,太上皇正在练字,纸上的字迹已完全不能分辨,但他依然沉浸其中,挥动狼毫写着无人能看懂的字。
裴绍和晏振坐在稍远一些的位置,JSG君臣叔侄对面而坐,裴绍面带愧色,晏振却是一脸恍惚。
此情此境,裴承夜心下了然。
他启步上前,裴绍看到他,便道:“六弟,你的事我都已经跟叔父说了。”
晏振一直打量着他,颤声问道:“……你?承夜,陛下刚说,昭阳也是你?”
裴承夜颔首,直接用裴昭阳的声音施礼道:“昭阳拜见叔父。”
男相女声,均是晏振所熟悉的,但他从未想过,两者居然源于同一个人。
而且这个人还是他的未来女婿!
想他戎马半生,什么场面没有见过,这一刻依然倍受惊吓。
片刻之后,他终于定下心神,干咽一下唾沫问道:“湘湘知道吗?”
裴承夜点头:“她知道。”
裴绍也跟着补充一句:“明华也是刚知道不久,之所以瞒着叔父叔母,全是朕的意思。”
“事情怎会变成这样?”晏振重重叹了口气,隐晦地又看了裴承夜一眼。
看好的未来女婿怎么还有这样一段经历?这跟他们夫妻俩一直以为的,出入也太大了!
裴承夜自知无理,忙赔罪道:“一切全是小侄的错,明华被我蒙蔽多年,并非有意欺瞒二位。”
“怎么能说是你的错?那时候你还是小孩子,做不了主,”晏振秉性敦厚,纵使心乱如麻,也没有半分迁怒的意思,“要怪的话,也只能怪造化弄人吧?”
这场骗局始于裴承夜幼年的体弱多病,空远法师的批命紧随其后,最终下决定的人却是太上皇。
空远法师圆寂多年,他的用意无人能懂。
但裴承夜的身体确实因此好转。
此后长达十余年的隐瞒,同样来自于太上皇的坚持。
可他已经病体沉疴,连这段往事都忘了干净,甚至连裴承夜是谁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个被生生捏造出来的“女儿”。
就算心有怨言,也不忍心将这份怨怼落到他的身上去。
也只好感慨一句造化弄人!
裴绍笑道:“叔父所言极是,六弟你也不要太过自责。”
“臣弟明白,”裴承夜垂下眼帘,声音低沉,“有些事情,冥冥之中自有其定数。智者偶然窥得分毫,得以借势化解灾厄,有所得,自然也会有所失。”
晏振看他一眼,年纪轻轻的,何必说这种灰心丧气的话?
临到嘴边,却又迟疑了。
这一幕裴绍看在眼里,便温声道:“魏王妃那边,还望叔父代为说明。”
晏振一怔:“王妃性急,我会慢慢跟她说的。”
离开长康宫,晏振仍有些迷迷瞪瞪,不知身居何处。直至回到魏王府,看到迎上前来的女儿,这才醒转过来,面色也多了几分古怪。
身为人父,晏振自以为对一干儿女都很了解。
但是……
他这个宝贝女儿,到底是怎么毫无芥蒂地接受闺中密友和未来夫婿是同一个人的?
心宽至此,会是一种难得的福气吗?
“爹?”晏明华轻唤一声,面露不解,“爹刚刚在想什么?我喊了好几声,你都没听见!”
“湘湘……”晏振欲言又止。
心中虽有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声叹息:“湘湘,你最近还是乖乖待在家里,哪都别去了!”
语罢便负着双手,摇头叹气走远了。
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晏明华心湖里掀起一片惊涛,父亲待她向来宽容,每逢母亲生她的气,父亲总是帮她说话。
这一次为何这么说?
……莫非,父亲已经知道了?!
她很快找到机会试探了几句,一切果然如她所想。
晏振并不怪她,只是一时难以接受真相,只问了几句,便让她退下了。
双亲都下了禁足令,晏明华只好老老实实待在王府里。
闲来无事时,便跑去书阁找书看。
什么景朝史书、北地县志,只要是府里有的,都被她搜罗一空,带回自己院中,仔细研读。
至于府里没有的,便差人去书肆找。
拿到书之后,她直接翻到有关景朝末年的那部分。
这一看便直至深夜,青虹几番催促,她这才放下书卷,回房歇息。
帐中暖香如故,晏明华辗转反侧,脑海中一直回想着刚刚看到的书中旧事,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渐渐沉入梦乡之中……
北地秋日萧条,风卷着沙尘扑面而来。
她骑在马上,身后跟着十余个骑兵。
走了许久,前方出现一队缇骑,护着中间的马车。
马车装饰华丽,与北地的粗犷相差甚远,隐隐昭示着主人的身份。
“来者何人?”她扬声喝道。
缇骑和马车都停了下来,她策马上前。
马车里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拨开车帘,露出一张颜若白玉的脸。
“缉事厂提督裴郁,奉旨为北军监军。你又是谁?”
……
黑夜过去,窗外现出一抹鱼白,晏明华在绣帐中拥着被子起身,用手拍了拍脸颊。
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做这样的梦,妄图在梦中认识他的前世,参与到他的故事里。
梦中的一切那般真实,让她恍如身临其境。
但那只是一场梦,不能当真。
晏明华摇摇头,并未将这个梦放在心上。
起身梳洗之后,便像往常一样前往正殿向父母问安。
看到她,郭存镜仍是原来的态度,不许出门,更不许进宫,至于在家做什么,她就不管了。
待用过早膳,晏明华赖在郭存镜的身边,好一阵讨好卖乖。
郭存镜只当她是为了解除禁令,便借口王府事务繁忙,把她打发走了。
晏明华只好悻悻离开,回到自己院中,继续翻看昨夜尚未看完的书。
书页之中,一个名字频频闯入她的眼中。
“……何玉魄?”她喃喃念着这个名字,明明是初次听闻,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她开始在案牍中埋头寻找有关这个名字的一切,可惜始终找不到答案。
直到黑夜再次降临,马蹄声踏过梦境。
弓弦短促,鼙鼓动地,碾尽一切繁华旧梦。
晏明华蓦然惊醒,抱着双臂坐起,背上冷汗湿透寝衣。
“长公主怎么了,做噩梦了吗?”青虹听到动静,忙举着烛火过来查看。
晏明华摇摇头:“没有。”
不是噩梦,而是前世。
沉封十六年的记忆,藉由梦境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