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千焕的争取下, 这个孩子被留了下来。
她从学校办理了休学,回到家中安心养胎。
唐千焕做出这样的决定,学校里的人似乎并不惊讶。
因为在外人眼里,她一直都是名离经叛道的少女。
平时不好好学习, 临时抱佛脚, 考试及格万岁……
喜欢与各种人打交道, 与任何人都掏心掏肺地相处,不管对方是流氓地痞、还是在工地搬砖……
在思想还不开放的年代,就和人谈恋爱怀了孕……
甚至如今, 她为了生孩子,还要暂停学业,浪费大好青春年华。
母亲反复询问过她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她一直没有正面回答过。
虽然家庭结构特殊, 她依旧是在很传统的中式教育中长大的。
中国人羞于表达爱。
尤其是对父母。
所以唐千焕从来没有表达过,她最崇拜的人,是她的母亲。
她没有自我觉察过, 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自己有这样的心意。
父亲去世后, 母亲独自把她拉扯长大, 坚韧又独立, 温柔又勇敢。
唐千焕渴望拥有一个自己的完整家庭, 但比起这一点, 她更渴望成为像母亲那样,令她崇拜的人。
她想拥有自己的孩子。
她想成为和母亲一样的母亲。
许多人不理解她的决定,街坊亲友议论纷纷——
有说她是被恋爱冲昏了头脑要为渣男生子, 有说她是受限于女子的思维成不了大器……
有说她是女的就该回家生孩子有什么错, 有说她读不好书回归家庭也无可厚非。
这些言论, 有的否定她,有的看似是在支持她……
却无一理解她。
甚至她的母亲暂时支持她,却也并不理解她。
每当这个时候,唐千焕就会摸摸腹里尚未成型的孩子,小声地对它说:
“宝宝,没有关系。妈妈已经是世界上最理解外婆的人,却也还是不能百分百懂得她。所以外婆不理解妈妈,妈妈也接受。”
“妈妈也是从无到有,学会理解外婆的。等你出生,妈妈也会从无到有,教你理解妈妈。
“这种感觉很奇妙吧?我会一点一点教我的宝宝认识这个世界,随后,它会成为这个世界上,也许唯一理解我的人。”
事不遂人愿。
也许是家境的窘迫导致营养不足,也许是外界的非议让她压力激增……
三个月的产检时,医生通知她,她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差,不建议生产。
三个月,几乎就是流产的最后机会。
过了这个时期,孩子加速生长,再想拿掉,对母体的伤害太大了。
这次,唐千焕与母亲大吵了一架。
母亲的立场非常简单:自己生过孩子,知道对于女人来说,生产就是去鬼门关走了一遭。
而女儿的身体不适合生产,那么身为母亲,就无论如何不愿意冒这个险。
比起赌一个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存活的孩子……
母亲只求与自己同甘共苦、朝夕相伴的唐千焕,能够顺利活下来。
“可这几乎是我唯一的机会,唯一可以拥有自己孩子的机会。”唐千焕如此主张。
“血缘关系有那么重要吗?”母亲厉声道,“千焕,你要是实在想要一个孩子,等这个流掉了,身体养好了,妈妈陪你领养一个,好吗?”
“流掉?”唐千焕眼眶一酸,“为什么身为母亲,您可以这么轻易说出这样的话?”
也许是女儿的质问刺激到了母亲的神经,她红着眼大叫起来,“那是因为身为母亲,我想保护我自己的孩子!”
“我也想保护我自己的孩子!”
“那只是个胚胎!它还不是个孩子!你已经和我有了这么多年的感情!你怎么就不能理解妈妈呢?!”
母亲说到这里,声嘶力竭,脱离地坐在角落,掩面而泣。
看到向来坚毅的母亲显露如此狼狈的状态,唐千焕心疼、自责,却又很矛盾。
她小声对母亲说:“三个月了。”
三个月了。
三个月了啊!
她说:“这个孩子,和我不是没有感情啊……”
家中的氛围让唐千焕一时窒息。
她走出了家门,想散散步,整理自己的思绪。
医生的话,母亲的话……
外界的非议,以及心里的另一个自己……
这些声音都在影响着唐千焕的决定。
她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鲁莽,是否不够明智。
也许该听母亲的话,把孩子打掉。
万一,以后还有机会怀上呢?
万一,以后可以领养到一个很可爱的孩子呢?
是啊,只要自己还活着,未来总有无限的可能性吧?
也许……也许……
唐千焕动摇了。
她开始考虑流产。
心烦意乱之际,一阵悠远的摇铃声传进她的耳中。
唐千焕循声望去,发现街边坐着一个老头,戴着墨镜,面前是一个算命的摊子。
也许是注意到她的表情,那老头主动说:“要不要听听天意,也许可以帮现在的你做一个决定。”
在最纠结的时候,有人说能为她做决定,唐千焕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立刻坐在了摊前的凳子上。
“大师,你怎么知道我在纠结如何做决定?”
大师的墨镜隐藏了他的眼神,让他看起来神神秘秘、表情深沉,“天意,天意。”
“我、我确实需要大师帮我算一算!”
“你要算什么?”
“算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应该打掉?”唐千焕捂着还不明显的小腹,急切地说。
大师悠哉悠哉道:“天意不能直接告诉你结果,天意只能给你提供信息。你需要什么信息?”
“什么信息?”唐千焕看着摊面令人眼花缭乱的罗盘字符法器,头脑昏昏沉沉,“我不知道该算什么信息……”
“这样吧。”大师给了个建议,“不如算算孩子的性别?”
“为什么要算性别?”
“这世道,是重男轻女的世道。要是知道了孩子的性别,也许你就知道该做怎样的决定了。”
唐千焕一直没想过这个问题。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在她眼中,都是一样的。
可大师的话,提醒了她:这个世界对于男孩和女孩,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哪怕是同样的家庭条件,哪怕是同样的时代背景。
只是因为性别不同,这个孩子一开始就注定了要走更难的路,还是更简单的路。
这位大师虽口口声声说不能直接给出结果,但话里话外,其实隐约给了暗示。
唐千焕没有明说,但也听懂了大师的暗示,那一刻,她心里默认了这样的安排。
“好,大师。我就算一算孩子的性别。”
大师得到允许,面向唐千焕许久。
隔着墨镜,唐千焕判断不出大师在做什么。
也许大师真的在跟所谓的天地通灵,也许只是目光躲在墨镜后偷偷打量她。
也许大师在看她挣扎的表情,也许在看她瘦弱的身材,也许在看她不安拧在一起的手。
许久许久,大师终于开口:“女孩。”
是女孩……
是女孩啊。
唐千焕不知为何,长舒了一口气。
好像在得知这个信息的一刹那,她终于能下定决心,知道要如何做决定了。
给了些功德钱,唐千焕离开了大师的摊子。
她低着头塌着肩,一步一步走得缓慢,似乎在想什么,似乎在感受什么。
在大师看不到的背面,唐千焕摸着小腹,内心一片柔软——
女儿。
是女儿。
明明是个女孩,却还敢冲进她的肚子里,勇敢地想要来到这个对女孩不算公平的世界。
唐千焕心想,她的肚子里,有个非常非常勇敢的女儿。
“我要把她生下来。”唐千焕坚定道,“无论如何。”
原地,大师本悠哉悠哉地哼着歌,看起来心情不错。
可突然,刚才算过命的那个女子冲回了摊前。
“大师!”女子手撑着摊面,倾身向他,问,“有可以守候小孩的法宝吗?”
“守、守护?”也许是女子的激动惊到了大师,他看起来错愕,片刻才问,“你准备把这孩子生下来?”
“对。”女子毫不犹豫。
“……”大师险些因为这出乎意料的结果,而表情管理失控。但他很快就调整回来,故作高深地掏出一块匀润的白玉,压在摊面上,“这是一块护心玉,可以保小孩安康。”
女子拿起那块玉,对着天空细细端详,见其油脂饱满、玉体通润,遍掏钱准备买下。
忽然,她又问大师:“这玉上可以刻字吗?”
“可以。”大师点头,搬出刻字的刀组。
女子对着玉温柔一笑,仿佛那块玉化成了女儿的笑脸,让她笑着笑着,险些落下泪来。
将玉轻轻放回摊面上,她说:“我要刻一个‘娜’字。”
唐娜。
这就是我那一定会出生的女儿,即将拥有的名字。
……
信的最后一段,是唐千焕写给唐娜的告白。
甚至可以说,是遗言——
“娜娜,也许对这个世界来说,你是个不被期待的孩子。医生不期待,外婆不期待,连算命的大师,也不曾期待。但是,如果一定有人期待过你的降临,那个人绝对是妈妈。”
“娜娜,妈妈确定你会来到这个世界,无法确定的是,妈妈能不能亲眼看到你。如果不能,请不要责怪自己。妈妈是成年人,是知道了一切的风险之后,还坚定地选择了你。”
“娜娜。妈妈是别人口中的疯子,是别人口中的傻子。妈妈也许不能陪你长大,所以不知道你能成为怎样的孩子。但至少,不要是疯子,也不要是傻子。因为像妈妈一样活着,是很累的。”
“……不对。妈妈不该这样说。妈妈向你道歉。哪怕娜娜是疯子或者傻子,也没关系。虽然妈妈希望你不是,但你是,也可以。因为无论怎样,妈妈都爱你。”
“娜娜可以做任何决定。这世界上永远有妈妈,无条件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