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纳看完了这封信。
几乎不用开口询问, 他已经可以确定，信中所说的那个“娜娜”，就是他自己。
只不过，不是女儿。
唐纳是个男孩。
唐纳只能是个男孩。
如果他只是外人, 看到这样一封信……
他也许还能感动于这位伟大母亲的牺牲与包容。
但他不是外人, 他是当事人。
他就是那个孩子。
看完这封信, 他只有一个感觉——
他是个不被期待的孩子。
他不被医生期待，不被外婆期待，不被大师期待……
甚至, 还不被妈妈期待。
因为妈妈信里字字句句，表达的，都是对女儿的爱意。
因为妈妈，以为他是个女孩, 才拼了命要把他生下来。
结果，他辜负了妈妈。
他不配承受妈妈写在纸上沉甸甸的爱。
他甚至生平第一次想——
自己如果是个女孩，该多好？
难怪外婆要藏起这封信, 直到他十八岁才敢给他看。
只是外婆猜错了。
这封信的负担太重太重了。
哪怕他现在已经是十九岁的心智, 依然承受不住这样的误差。
关于自己性别的……
不被妈妈期待的误差。
“纳纳……”外婆轻轻呼唤他的名字, 将他的思绪从信中的过去拉回现实。
她温柔的大手抹过他的脸颊, 留在皮肤上的, 却是湿漉漉的水渍。
唐纳看到外婆的手, 才觉察到自己掉眼泪了。
他也才发现, 自己看完这封信，居然这么这么难过。
“婆婆……”他不敢看外婆的脸，只带着哭腔问, “妈妈生下我之后, 看到过我吗？”
感受到小孩的颤抖, 外婆用力拥紧他，温暖着小孩在夏季反而变得冰凉的身体。
外婆坦诚回答：“她没能撑到那个时候。”
唐纳垂着眼，泪水一直往下掉。
虽然妈妈到死都没能看他一眼，他很遗憾。
但与此同时，他居然有些庆幸。
庆幸妈妈没看到他，不知道他是个男孩。
这样至少，她可以带着对女孩的幻想离世，不会对身为男孩的他，有任何怨念。
原来，被轻视的性别，体验起来有这么痛。
身为男孩的唐纳，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不公正对待的绝望。
那种明知不是自己的错，明知该放过自己……
却无力修正、却无法改变的绝望。
“纳纳……”见小孩许久没有出声，外婆有些不安，一遍一遍叫着他的名字。
唐纳抬手抹掉眼泪，笑着问外婆：“婆婆，我表现得好吗？”
“什么表现？”
“我出生之后的表现，有让你失望吗？”
“纳纳没有让婆婆失望过。哪怕有，婆婆也不会因此就不爱纳纳。”
“真的有无条件的爱吗？”
“有啊！婆婆爱纳纳，还有妈妈爱纳纳。”
“但是……”唐纳拳头战栗着，隐忍下某种情绪，才把话说完，“妈妈爱我，是有条件的。”
听到这番话，外婆的眸光颤了颤。
她听懂了小孩的心事。
她曾亲自逼迫唐千焕把孩子打掉。
唐千焕也曾因大师的误算，才选择留下这个孩子。
她隐藏这封信的最大担忧，终究还是发生了——
唐纳这样心思细腻的孩子，因信中描述的细节，还是产生了不安。
只不过，过去的事情，确实发生过；孩子的不安，也确实出现了。
做“错”事的大人不能逃避，必须好好面对这样的结果。
“纳纳，”外婆深呼吸之后，才继续对唐纳说，“我想过好几次，以后，要怎么跟你解释这件事，才能让你不难过。但是外婆最终决定，还是和你说实话。因为只有这样，外婆的真心，才是可信的。”
“嗯……”
“关于你的性别。妈妈在信上说了，本来不在乎你是男孩还是女孩。是大师暗示她，她才选择测算。如果大师说是男孩，她会顺其自然留下你。可大师说女孩，她必须找另外一个理由，心安理得留下你。”
“可是，这封信，她只写给了女儿，没有写给儿子。她应该不期待是儿子的吧？”
“身为女孩的她，最明白女孩的生存需要多少的爱和勇气。所以，我猜她不敢在信里对你的性别有任何的犹豫……当然，最后的结果也确实遗憾，这封信，成了写给‘女儿’的，而非给‘儿子’。”
“……”唐纳抿着嘴，没有回应。
“并且外婆必须要承认，信上说的没错。一个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共同生活了快二十年的女儿。一个是可能夺走我女儿性命、尚未与我见过面的胚胎。不管多少次，当时的我每一次都会选择女儿，而不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唐纳将嘴唇咬得越来越深，几乎要咬住血来。
“但是，如果是让现在的我来选，那就太残忍啦！”
“……”
外婆的语气轻快，但唐纳却隐约听清了话里的深意。
他的眼泪再次夺眶，这回是彻底憋不住了。
小孩抬头看着外婆的脸，发现她虽然一直很镇静地说着话，但不知不觉间，也泪湿了眼眶。
“如果让现在的外婆，穿越回过去，重新做选择，那就太难太难了。一个是阴阳永隔快六年的女儿，一个是相依为命快六年的可爱孙孙。要怎么选呢？要怎么选啊……”
外婆摇着头，滚烫的眼泪砸到唐纳的额头上，“可能会有好几次，我都忍不住选择纳纳，然后，眼看着自己的女儿……”
“呜呜呜……婆婆不要说了……”唐纳把脸埋进外婆的怀里，呜咽着，不让外婆说下去。
正因外婆之前那些坦诚的认错，承认过去的遗憾，承认过去的“错误”……
才让她现在这些抠心挖胆的挣扎，化成一根鱼钩，扎得人心里又痛快，又难耐。
外婆真的很爱他。
这是真的，唐纳不会再怀疑。
与他相见前的怨怼是真。
可与他相见后，每一天的欢笑与拥抱，也全都比怨怼还真。
“纳纳。婆婆说不清楚，不能让你明白，你的妈妈有多爱你。我怕你误会妈妈，才把这封信藏起来。婆婆把你的名字改成‘纳’，是因为镇子里的先生告诉我，这个字是‘接纳’的‘纳’。
“婆婆希望你接纳自己不完美的出生，也由此长成最完美的你。每一个你的‘不完美’，都是‘完美的你’的一部分。‘不完美的纳纳’，对外婆、对妈妈来说，都是最‘完美’的。”
这番话，这几年，外婆一定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
甚至，她还可能找过那位识字的“先生”，字字斟酌修改了好几遍。
否则，明明没怎么上过学的外婆……
怎么能把这番话，说得针针见血、句句戳心呢？
唐纳感觉自己的心，被绑在了过山车上。
在刚找到这封信的时候，他的过山车一直往下坠，坠得他胸闷气短。
知道这封信来自妈妈的时候，他的过山车往上冲了一会儿，心情也随着风的熊抱好了起来。
可打开这封信，他的过山车就彻底坠机了。
他的过山车一直往下冲，一直一直。
哪怕撞破了地面，也要继续往下莽冲。
它好像要带着他，去往万劫不复的地狱。
让他余生都不得安宁。
可是，他的过山车突然停住了。
停在了半陷在地里的状态。
他回头，看到是他的外婆，在后面拉住了他的过山车。
外婆用尽所有力气，要把过山车拉出来，要拯救他。
外婆说：是的，你的过山车真的坠地了。
但是，外婆在救你。
不要怕，外婆在救你。
外婆永远都会拼了命救你。
“纳纳，婆婆希望，婆婆有好好把自己的心意说清楚。”
“有的……”唐纳抽泣着，眷恋着外婆的怀抱，“婆婆说得很清楚。纳纳知道啦，纳纳已经知道啦！”
“那就好，那就好……”
“婆婆真的好辛苦哦。”唐纳边哭边笑，“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事情就好了。”
“如果……”外婆也含着泪笑起来，“婆婆真的想过‘如果’哦！”
“婆婆想的‘如果’，是怎样的？”
“如果，我能不阻止唐千焕把你生下来，这样，纳纳现在问起来，就不会这么难过了。如果，我能告诉唐千焕你是个男孩，这样，她给你留下的信，就一定会是写给‘儿子’的了。”
唐纳看着外婆，抽着鼻子，“婆婆这么确定吗？难道妈妈知道我是男孩子，不会选择把我打掉吗？”
“不会的。”外婆十分确定，“那是我的女儿。我比谁都了解。”
说完，老妇人重新抱着小孩，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
像女儿幼年时她哄她一样，像孙孙一直以来她哄他一样。
“纳纳啊，”她说，“婆婆这一生，后悔过许多事。唯一不曾后悔过的，是拥有你。
“如果你出生的那天，对我来说是受难日，那你一定是上天送给我，最好的受难礼。”
……
外婆抱着唐纳，无声落泪到了半夜，才昏昏沉沉睡着。
唐纳睡不着，便偷偷从她怀里钻出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躺在床上。
他辗转反侧。
他把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他想找到妈妈爱他的证据。
他想找到妈妈爱“身为男孩的他”的证据。
要说找到，唐纳找到了。
确实，在那大师暗示之前，妈妈字里行间，都无差别地想要留下这个孩子。
可要说没找到，唐纳也确实没找到。
大师的暗示是道分割线。在那之后，妈妈字里行间深厚的爱意，都给了一个不存在的女儿。
妈妈反复强调，“娜娜”要如何如何活着，“娜娜”要如何如何快乐……
可这份偏心，没有给过他，哪怕一点点。
妈妈爱他，是真的。
妈妈偏心女孩，也是真的。
唐纳感觉自己的过山车，被外婆拖拽了出来。
外婆年纪大了，筋疲力尽，再也做不了什么了。
唐纳必须自己从过山车上下来。
但他被绑住了，根本无法动弹。
就在这个时候，过山车的引擎再次发动。
唐纳很害怕，外婆也很害怕。
过山车似乎要带着它的心继续失控，从而走向同归于尽的结局。
他什么也做不了。
外婆也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末日的到来。
妈妈就没有怀疑过孩子的性别吗？
唐纳委屈地想。
就没有哪怕一点点想过，大师可能是错的，自己可能是男孩子吗？
就那么期待是女孩子吗？
为什么一定要是女孩子呢？
突然，过山车动了。
唐纳瞪大眼睛，发现过山车正往水平方向继续失控。
因为外婆已经把过山车拉了出来，所以它没有再往地下钻。
但它依旧在横冲直撞，在水平面上，往他不确定的方向横冲直撞。
唐纳的心脏狂跳，他突然有所发现。
他盯住信上，妈妈写的最后那番话。
——“妈妈是别人口中的疯子，是别人口中的傻子。”
——“不要是疯子，也不要是傻子。因为像妈妈一样活着，是很累的。”
之所以一定要是女孩……
是因为妈妈是女孩啊！
外婆的语言变成了防风衣，护住了唐纳的心。
让唐纳在过山车横冲直撞的过程中，不会那么那么疼。
正如外婆所说，它当时只是个胚胎。
妈妈没有见过它，没有产生感情。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对它的感觉，本该是一样的。
可一定要是女孩，是因为……
那是妈妈的遭遇。
妈妈也许没意识到，自己人生的投射，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映射在这个名为“娜娜”的女儿身上了。
因为是女孩，所以才能理解女孩。因为是女孩，妈妈才能对她说出那么多的心里话。
唐纳看到自己的过山车，突然冲上了一段轨道。
那轨道是往上的，一直一直往上，直插云霄，仿佛没有尽头。
唐纳的心情像快要爆炸一样轻快。
他感觉自己的过山车走向了更加稳定、且更加明亮的方向。
沿途，他看到了这段上升轨道的修筑信息——
这是一段来自近六年前的轨道。
那个时候，有位名叫唐千焕的瘦弱女子，一点一点吃力地搬着铁块……
然后一点一点地，焊接起这段通天的轨道。
以便六年后的他不再下坠。
以便六年后的他不再横冲直撞。
让六年后的他不再茫然。
让六年后的他直冲云霄，内心的快乐不断攀升。
唐纳第一次看懂了这封信。
他也第一次，认识了妈妈。
也许是想通这一切，让唐纳放下了一切的心理负担。
小孩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似乎做了个梦。
梦里，他的过山车还在往天上冲，不知要冲多久。
过山车上，他的心化成了一个小孩，正是他现在的模样。
虽然不知道过山车会不会停下，但唐纳一点也不害怕。
因为，这轨道是妈妈修筑的。
妈妈爱他，他永远不会怀疑。
当过山车冲破最后一层云的阻碍，它终于停了下来。
唐纳从车上下来，看见云端上站着一个天使。
那位天使很美。
一身白衣，两片洁翼。
她身材清瘦，五官恬静。
她看着他温柔地笑。
“妈妈！”唐纳冲过去，但天使也在退后。
唐纳加速冲去，天使也加速退后。
妈妈——我知道是你——
我认识你，你叫唐千焕！我认识你——
妈妈——
唐千焕——
他有些慌张，不断奔跑。
但总也拉不近与她的距离。
她依旧微笑着，不慌不忙。
他突然停下，不再追赶。
他发现，虽然他无法与她靠近。
但她也不曾离得更远。
她永远在那里，隔着固定的距离。
永远在那里守着他。
唐纳对那天使喊道：“妈妈，这是我第一次认识你！但是我很高兴！”
天使看着他但笑不语。
“因为，没有人看懂过那封信，但是我懂了。我之前不认识你，我却比任何认识你的人，都先听懂了你的声音！”
天使微笑着，突然上前一步。
她蹲下来，用力地拥住了他。
这是他与妈妈的第一次拥抱。
他踮起脚，用全身的力气，用力抱住他的妈妈。
他感觉妈妈在他额头落下一个吻。
他听见妈妈轻柔的耳语。
她空灵的声音在天际回响，音量不大，却能让整片苍穹都听到她的声音——
纳纳可以做任何决定。
这世界上永远有妈妈，无条件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