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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页

    德·封丹纳伯爵是普瓦图[1]地方阀阅世家之一的家长,在旺岱党人[2]和共和政府开战期间,曾经很机智和很勇敢地为波旁王室服务过。在近代历史上这段动乱时期中,这些保王党的领袖人物遭遇过很多危险,在逃过这些危险以后,伯爵常用愉快的口吻说:“我也是为王室而战死的人呀!”这句开玩笑的话倒也不过分夸大,在事变流血的日子,伯爵是曾经倒在死人堆里的。这个忠心耿耿的旺岱党人由于财产被共和致府没收而家道败落,然而他始终拒绝拿破仑皇帝给他的高官厚禄。对于贵族阶级的一切传统他是坚守不渝的,因此在他选择配偶的时候,也不加考虑地遵从这些家教。他拒绝了一个在革命时期中起家的暴发户的富有亲事,娶了一个穷困的德·盖嘉路爱小姐,这位小姐的家族是布列塔尼地方最悠久的阀阅门第之一。

    德·封丹纳伯爵有一个子女众多、负担沉重的家庭,第一次复辟时代[3]的到来,对于他是很意外的一件事。虽然他并不想去谋求赏赐,却拗不过妻子的意思,终于离开他的收入微薄、只能勉强维持开支的采邑,到巴黎来了。他的旧日伙伴,一个个都在贪婪地钻营宪法上所赋予的地位和荣誉,这种情形很伤他的心,他正想回归家园的时候,突然收到了内阁的公文,一个相当出名的部长宣布将他晋级为少将,因为法令规定所有以前旺岱党军队里的军官,都可以将路易十八未即位以前的二十年,算入自己的服役年龄里。几天以后,不必他去请求,荣誉团十字勋章[4]和圣路易十字勋章[5]又自动地赏赐给他。这些接连而来的恩宠,动摇了他回乡的决心。他认为这些恩宠是王上还记得他的缘故,因此,本来他只是每礼拜天带领全家到杜伊勒里宫[6]御花园的将军室里,等亲王们到圣堂去的时候,恭恭敬敬地喊“我王万岁”,现在认为这样做不够了,他请求王上赐他特别进谒。他的请求很快被获准,但接见时没有什么特别。宫廷里济济一堂都是些多年的臣仆,头上都戴着扑粉的假发,从高处望下来,就像铺了一条雪白的地毯一样。他在那里遇见了好些旧日的同僚,他们对他相当冷淡,只有那些亲王们显得“可爱无比”——这句形容词是他受宠若惊时脱口而出的——因为有一位他以为仅仅知道他的名字而不相识的优雅的亲王跑过来和他握手,称赞他是最地道的旺岱党人。尽管他得着这个光荣,那些高贵的亲王们却谁也想不起问问他的损失有多少,也不提起他慷慨解囊捐助给旺岱党军队的大量金钱。直到这时他才发觉——稍为晚了一点——战争的费用是要归他自己负担的。到谒见将近结束时,他用暗示的语气提了一提自己目前所处的窘境,许多贵族的境遇正和他相同。王上很高兴地笑了起来,一切耍弄聪明的谈话都使王上觉得有趣;王上用一句王室的玩笑话来回敬他,语气很婉转,然而这种温和的语气比愤怒的责骂更为可怕。一个心腹宠臣马上走近来,用微妙和有礼貌的语气向斤斤计较金钱的旺岱党人暗示:现在还不是和王室算账的时候,这里有些账单比伯爵的拖延得更久,而它们大概可以被当作革命史料了,伯爵很小心地从可敬的人群里退出来,离开那些很恭敬地在王族面前围成半圆形的朝臣们,费了一些气力理好缠在瘦长的双腿间的佩剑,穿过宫廷前院,走上他的停在皇宫外面的马车。伯爵也是一个脾气固执的老贵族,还忘不了同盟之战[7]和巷战的日子[8],因此他一上马车就不顾一切地高声抱怨宫廷里的变化。

    “以前,”他说,“谁都可以自由自在地和王上谈论他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贵族们可以随意请求王上赏赐恩典和金钱,而今天向王上讨回自己在服役期垫出的金钱,就非出乖露丑不可!呸!圣路易十字勋章和少将的级位真抵不过我为了王室而花掉的三十万里佛尔[9]。我要到王上的办公室里去,当面再谈个清楚。”

    这一场接见像一盆凉水向伯爵的满怀高兴浇下去,以后伯爵一再请求进谒,始终没有回音。更使伯爵心灰意冷的,是他眼看着以前拿破仑皇朝的新贵现在又爬上若干重要的职位,这些职位在过去是保留给阀阅门第的贵族的。

    “一切都完了。”一天早晨他说,“王上肯定是一个新派人物。如果没有那位坚持先朝旧制和爱护忠心臣仆的御弟[10],我不知道法兰西的王位会落到什么人手中去,假使这样的制度能够继续的话。他们的所谓立宪制度是所有政体中最坏的一种,永远不能适合法国国情。路易十八和伯尼奥首相[11]在流亡时期已经早就把一切都弄坏了。”

    绝望了的伯爵很高贵地放弃了一切补偿损失的要求,准备回归家园。这时候,3月20日的事变[12]来了,新的风暴威胁着要吞没那位合法的王上和他的拥护者。宽宏大量的人是不在落雨天开除他的仆人的,德·封丹纳也像这些宽宏大量的人一样,放弃了回乡的计划,把他的采邑抵押出去,借了一笔款子,跟着王上逃亡,丝毫没有考虑到这一次逃亡的结果是不是会比上一次的效忠更为有利。不过,他是亲眼看到那些陪同王上逃亡的人,比那些在国内拿着武器反对共和政府的勇士,更得王上的宠爱,也许这一次他也希望到外国走一趟会比在国内进行冒着生命危险的活动更加实惠。这一次他的打算并不是写在纸上好看而结果一团糟的失败的投机,依照我们的外交家们所说的一句最聪敏的俏皮话,他成为追随王上逃亡到比利时的“五百个”患臣之一,也是追随王上回朝复位的“五万个”忠臣之一。在短短一段逃亡时期,德·封丹纳很幸运地得到路易十八交办的一些差使,因此他有不少机会向王上表白他的忠心耿耿的政治品质。一天晚上,王上闲着没事,想起了德·封丹纳在杜伊勒里宫中所说过的话。德·封丹纳立刻抓住这个机会,用相当巧妙的词句将自己的过去叙述了一遍,以便这位记忆力极强的王上,在适当的时机会回想起来。这位小心谨慎的老贵族,曾经用很高明的手法润色了几件公文,使擅长文学的路易十八对他巧妙的文笔极为欣赏。这点小小的特长,使德·封丹纳也成为王上时常记忆着的最忠心的臣仆之一。路易十八第二次回朝复位以后,伯爵被封为特命全权钦差大臣,到各省去审问这次事变中的贰臣。他倒没有怎样滥用职权。任务完毕以后,这位大法宫高踞在议院的交椅上,变成了下议员,说话的时候少,听人说话的时候多,自己以前反对宪政的政见有了显著的变动。后来不知道一些什么机缘,使他愈来愈受王上的恩宠,以致有一天狡猾的王上召见了他,见到他进来时就说:

    “我的朋友封丹纳,我不想封你做什么大臣或者部长。如果我们真的是人民的‘公仆’,由于我们的政见,我和你两人是不能安于位的。议会政府有这一点好处,它省掉了过去我们亲自罢免阁员的麻烦。我们的议会是一所旅馆,公共舆论时常会给我们送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旅客。不过,我总知道应该怎样安置我的忠臣的。”

    这一段非常含蓄而意味深长的话是序幕,跟着来的是一纸公文,授权德·封丹纳掌管王家的特别禁地。由于德·封丹纳心领神会地倾听王上那番含讥带讽的谈话,以后每逢遇到要设立什么委员会,如果委员会的官禄优厚,王上总要提到德·封丹纳的名字。德·封丹纳很乖巧地一点也不宣扬王上赐给他的恩典,还会用很高妙的手法来维持王上对他的宠爱:每逢在王宫里闲谈的时候,他总娓娓述说当时政界和外交界的秘事逸闻,路易十八爱听这些新闻,正如他酷爱那些写得很好的便条和短信一样。凡是政界里的一切琐碎新闻,都能讨他欢喜。

    德·封丹纳的机智、乖巧和健全的判断力,使他全家老幼都能共沐王恩,就像他自己对王上所说的一样,家中每个人都像一条蚕虫在国家预算的桑叶上啃食,不管他的年纪多轻。因此,由于王上的恩典,他的长子在终身制的司法界得到很高的职位。次子在第一次复辟以前还是个队长,第二次复辟以后就立刻晋升为团长,趁着1815年的混乱机会[13]调到王家禁卫军里,往返调了几欢,最后经过特洛卡德罗战役[14]之后,就成为禁卫军的中将指挥官。第三子起先是县长,不久就升为巴黎市的区长,还兼了议院的一个官职,地位稳固,不受内阁变动的影响。这些不耀眼的恩典,像伯爵身受的恩典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像雨点那样落到他们身上。虽则父子四人每个人都兼了相当多的挂名差使,领着干俸,以致他们的入息比得上任何部长,却丝毫没有引起人们的嫉妒。在宪政实行的初期,很少人捉摸得着国家预算里的那些太平的区域,只有狡黠的宠臣能够在这里攫取到等于已经取消的修道院管区[15]的肥缺。徳·封丹纳以前是以从未读过《大宪章》[16]自傲的,而且对于那些贪婪地钻营的朝臣表示愤怒,现在他也赶紧表白他自己正和王上一样,完全了解代议制度的精神和策略。不过,即使他的三个儿子都有稳固的前程,即使有四个官职加起来的优厚入息,由于家庭人口众多,徳·封丹纳一时还未能恢复他的全部家业。三个儿子固然有了充分的功名、王恩和才干,然而他还有三个女儿,他害怕过多的要求会引起王上的厌倦。因此他只向王上提起这三个急于待嫁的处女中的第一个。王上本着好事做到底的精神,开口作伐,把徳·封丹纳的长女许配给税务局长普拉纳·徳·博德里。王上说这句话虽然不花一文本钱,但是这句话的价值抵得上万贯家财。有一天晚上王上闲着无聊的时候,听说伯爵还有第二个女儿,便微笑着做主把她许配给一个出身微贱然而新近被王上封为男爵的有钱而且有才干的官员。过了一年,徳·封丹纳又向王上提起他的第三个女儿爱米莉·徳·封丹纳,王上用他的低微而尖锐的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