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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我爱柏拉图,然而我更爱我的国家。[17]”

    几天之后,王上写了一首他自称为“讽喻诗”的四行诗,赠给他的“朋友”封丹纳,嘲笑他把自己的女儿用“三位一体”的形式巧妙地介绍出来。

    “但愿陛下能将这首‘讽喻诗’改为‘祝贺新婚诗’。”伯爵说,想把事情挽回到对自己有利的方面。

    “就算我找到诗韵,我也找不到理由。”王上粗暴地回答,他不能容忍人家拿他的诗来开玩笑,即使是最轻的玩笑。

    这一天以后,君臣间的关系就不像以前那么良好了。伯爵的第三个女儿爱米莉·德·封丹纳像所有排行最幼的孩子一样,被所有的人宠坏了。这位爱女的婚姻是最难缔结的,因此王上的冷淡态度,就更增加了德·封丹纳的烦恼。要明白这些困难,必须将伯爵的家庭内部情况说明。伯爵居住在富丽堂皇的公馆里,开销是向公家报销的。爱米莉在伯爵的采邑里度过了她的童年,吃得好,穿得好,享尽了童年的幸福;她的每一句话,她的姐姐、哥哥、母亲,甚至父亲,都当作圣旨奉行。所有的亲戚都溺爱她。她达到懂得人事的年龄,正是家庭最走运的时候,因此她继续享受人生的幸福。巴黎的富贵繁华,在她的眼中是当然的享受,就像童年时代父亲的采邑中有茂盛的花果和乡间一切设备供她享受一样。从小时候起,她的一切愉快的意愿从来没有得不到满足,到了十四岁年龄,她投身进入社会的漩涡的时候,也同样得到人人的服从。在幸福里生长,她逐渐养成享受的习惯。讲究的服饰,金碧辉煌的客厅,前呼后拥的随从,正和那些真心的恭维,或者假意的奉承,以及宫廷的节日和荣华一样,成为她的不可缺少的东西。和大多数被宠坏的孩子相同,她用暴君的态度对待宠爱她的人,用娇媚的态度对待冷淡她的人。她的恶劣品质随着她的长大而日益加深,在不久的将来,她的父亲就要为着这种不幸的教育而得到自食其果的报应。她的父亲位居显要,每次举行宴会,总能招引许多青年男子到来,而爱米莉到了十九岁年龄,还没有从这些青年中择出一个夫婿。她的年纪虽然轻,而在社交界里,她却能毫无拘束地享受一个妇女所能享受的最大限度的思想自由。她像皇帝一样,没有一个朋友,但是到处都成为恭维的对象,对于这种恭维,即使一个品质比她好的人,也难以拒绝。她的眼波一转,就能熔化一颗最冷淡的心,因此,任何一个男人,即使是个老头子,也没有勇气来反对她的意见。和她的姐姐们比较,她的父母是花了更多的心力来培养她的,她的绘画相当优美,能说意大利语和英语,钢琴弹得无比的好,她的受过许多名师训练的歌喉,使她所唱的歌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她既聪明又具有文学修养,好像是来证明马斯卡里尔[18]的话:“高贵的人是生下来就懂得一切的。”她能够毫无困难地谈论意大利派、荷兰派,中世纪或文艺复兴时代的绘画。信口开河地批评古今文学作品,而且用尖酸刻薄的语句指出一部作品的缺点。对她倾倒的人群,信服她的每一句简单的话,就如土耳其人信服苏丹的圣旨一样。她在浅薄的人们中炫耀自己。对于学问高深的人们,她的狡黠本性使她认出他们,她就尽量施展她的无限娇媚,吸引他们的注意力,逃过了他们对她的深入观察。她的迷人的外表像一层漆一样遮掩着一颗无忧无虑的心,遮掩着一种少女们通有的以为任何人都没有资格了解她们的卓越心灵的成见,一种由于家庭出身和自身的美丽而产生的骄傲。她的心灵还未受到爱情的激烈情绪的侵袭,因此她将青春的热情全部发泄在对身份和门第的热爱上:她对平民阶级表示无限轻蔑,对新封的贵族非常不逊,她竭尽心力使她的父母和巴黎圣日耳曼贵族区那些著名的家族并驾齐驱。

    爱米莉的思想意识并没有逃过德·封丹纳善于观察的眼睛,自从他的两个长女结婚之后,德·封丹纳受够了爱米莉的冷嘲热讽。这位老贵族把长女嫁给税务局长,次女嫁给新近才晋封为男爵的官员,税务局长虽然也享有一些继承下来的贵族领地,但是姓名前面没有作为贵族标志的头衔;新封的男爵也太新了,使人忘不了他的父亲曾经做过木柴买卖。从逻辑上讲,德·封丹纳的这种做法是使人感觉惊奇的。这个奇异的转变怎样来的呢?德·封丹纳已经有六十岁,通常达到这个年龄的人是不容易改变自己的信念的,老贵族之所以能够获得这种新的政治观念,一方面是由于居住在这个现代的巴比伦——巴黎的结果,在巴黎住久了,一切外省人都会丧失他们的粗野和生硬的性格;另一方面是得着王上宠爱,听从王上的忠告所致。带点哲学家气质的路易十八,曾经以改变老贵族的头脑自娱,他使德·封丹纳的思想适合19世纪和王政革新的时代要求。路易十八想消灭政党间的分歧[19],将所有的政党结合成一个,就像拿破仑融合了许多事物和人一样。路易十八的聪明也许不亚于拿破仑,他采取了和拿破仑相同而意义相反的措施;拿破仑拼命拉拢波旁王朝的贵族和教会,这位波旁王朝的末代皇帝却想同时满足平民阶级和包括教士在内的拿破仑王朝的拥护者的要求。德·封丹纳在获悉路易十八的思想以后,就不知不觉地变成温和派的一个最有势力和最明智的领袖,一心一意希望各个政党以国家利益为前提而结合起来。他宣扬立宪政府的各种代价很高的原则,而且以全力来支持那个政治跷跷板。使他的主人能够在动荡的政局中统治法兰西。当时政局纷扰,即使资格最老的政治家也猜测不出议会选举的结果,也许德·封丹纳私底下希望能够趁着内阁变动的机会进入贵族院为议员。目前他的最坚固的信念之一就是除了贵族院的议员之外,再也不承认其他贵族,因为贵族院的议员是唯一享有特权的贵族。

    “一个没有特权的贵族,”他说,“就像是一个没有工具的把柄。”

    他疏远拉斐德的独立派,就像他疏远拉布尔多内耶的极右派一样,他热心地进行拉拢各个党派的工作,这项工作的成功,可使法国出现新的时代和光明的前途。他对那些时常和他来往的贵族世家进行说服工作,告诉他们,以后向军界和政界发展的机会很少了。他劝说母亲们让子女选择独立的职业或者投入工业,言辞之间使他们意会到:依照宪法的规定,军职和高级行政官的职位迟早要归贵族院议员的子弟所享有。照他的意思,人民已经掌握了很大部分的国家行政权,他们有选举权,可以担任普通官职,尤其是财政部门,将要像过去一样,永远是平民出身的贵族的地盘。德·封丹纳的这些新思想,和长次两女所缔结的明智的婚姻,在家庭中引起了激烈的反抗。贵族世家出身的伯爵夫人,始终保持着传统的观念。对于长次两女的幸福而富有的亲事,她曾经一度加以反对,然而当晚上两夫妻睡在一个枕头上的时候,他们就秘密地谈起心事。德·封丹纳很冷静地向她指出:他们在巴黎居住,过着奢侈豪华的生活,固然是对过去在旺岱逃亡的苦难时期的一种补偿,然而根据精确的计算,家庭的开支和三个儿子的用费占去了他们收入的绝大部分。因此长次两女能够缔结这样富有的亲事,真是天赐的幸运,不能坐失良机。她们早晚会有六万、八万或十万里佛尔的岁入的。没有嫁妆的女孩子能够这么顺利地嫁出去是少有的事情。而且现在也该是节省的时候了,省下了钱才能够重振家业,扩大自己的采邑。听了这些动听的理由,伯爵夫人像一切母亲一样让步了。然而她加上一项声明:爱米莉是心眼儿很高的,必须称心如意地嫁出去。

    因此,本来是值得喜庆的事情,却在家庭中撒下了些不和的种子,伯爵夫人和爱米莉用很冷淡的礼貌接待两个新女婿。在这个家庭中,她们蔑视的对象正在日益增加:次子中将指挥官娶了一个有钱的银行家的女儿蒙野诺小姐;长子很聪明地娶了一个拥有亿万财富的盐商的女儿;第三子的思想更加平民化,娶了布尔热地方一个税务局长的独生女儿哥罗斯达特小姐。这些新嫂子和新女婿进入了政界豪门,周旋于巴黎圣日耳曼贵族区的客厅之间,觉得这种生活既迷人又对他们本身很有益处,因此他们一致同意以高傲的爱米莉为中心结成一个小朝廷。然而这个以利益和自尊心为基础的结合是很不牢固的,年轻的皇后免不了在她的王国内时常惹起革命。在礼貌所容许的范围内,经常发生的一些争执,使家庭中每个人都养成了冷嘲热讽的脾气,对外还保持一团和气,在家中感情有时就变得不很和善。中将指挥官夫人自从丈夫被封为男爵以后,就以为自己的贵族身份和她的婆婆的老贵族门第相等;自己有十万里佛尔的岁入,就以为可以有权利学她的小姑爱米莉一样傲慢无礼。她时常讥讽地祝福爱米莉嫁个好夫婿,但同时又简短地加上一句:某某贵族的女儿嫁给平民某先生了呢!爱米莉的长嫂伯爵夫人则喜欢以财富和情趣来压倒爱米莉,时常卖弄她的化妆品、用具和马车。爱米莉有时说出自己的心愿,新嫂子和新女婿们总表露出轻蔑和冷笑的态度,使爱米莉怒不可遏,即使用一大堆讽刺的话来回敬他们,也还平息不了她的怒气。一家之主的伯爵,感觉到他和王上之间的不可靠的友谊又有几分冷淡,尤其是眼见他的爱女由于姐姐们的挑拨嘲弄,把眼界抬得更高,就不由得浑身哆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