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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在这种情景之中,正当家庭的争执发展得极端严重的时候,伯爵正希望王上对自己的恩宠能够逐渐恢复,谁知这位能够在暴风雨中把着舵稳步前进的英明君王却倒了下来,患病逝世[20]。伯爵对于自己的前途没有一定把握,就加紧努力,将所有具备入选资格的青年人拉到爱女身边。有谁如果尝过出嫁一个骄傲而狂妄的女儿的艰难滋味,也许就能了解可怜的老伯爵的许多痛苦。伯爵努力的结果如果能够满足爱女的心愿的话,那将是他在巴黎十年生涯中最后完成的一件光辉事业。他的家庭成员侵入政府各部会里面,使他这一家比得上奥地利王室:这个王室到处联姻,大有蔓延全欧之势。为着女儿的幸福,伯爵不厌其烦地、拉来一个个的求婚者;无奈这位傲慢少女总是用各种有趣的方法宣布她的裁判,批评她的爱慕者的短长。爱米莉仿佛是《一千零一夜》[21]中一个又有钱又美丽的公主,有权在世界各国的王子中挑选爱人。她拒绝每个求婚者的理由都很滑稽:一个双腿太肥,或者膝盖向内弯;那一个是近视眼,这一个叫作杜朗[22],那一个又有点跛;而差不多所有的人在她的眼中都显得太胖。在拒绝了两三个求婚者之后,她变得更活泼、更动人、更快活了,她投入冬季的节会,周旋于舞会之间,用尖利的眼睛端详当代的名人,经常引诱人家向她求爱,却又经常拒绝人家。她充分具备着天赋的条件,可以充当塞莉梅娜[23]的角色。爱米莉身材瘦长,体态轻盈,走起路来有时端庄稳重,有时活泼跳蹦,随她的心意。脖子稍长,使她能够很可爱地装出轻蔑和傲慢的样子。她有各式各样的头部表情和女性的姿势,可以使她的微笑或暗语具有不同的意义,或者使人感觉愉快,或者使人感觉冷酷。黑色的美发和浓密而极度弯曲的眉毛使她的脸有一种高傲的神态,加上化妆和娇媚的表情,更使她可以一会儿令人畏惧,一会儿令人宽心,要看她是牢牢地盯着你,或者温柔地注视你,是合拢着嘴唇,还是嘴角微微向下弯,是冷冷地对待你,还是温和地向你微笑而定。当爱米莉想抓住一颗心的时候,她的清澈的声音非常悦耳;如果她想使一个轻狂放肆的青年闭住嘴的时候,她的口音就干脆而简短。她的白净面皮和晶莹如玉的前额宛如一池清澈的湖水,时而微风吹来,水面起着皱纹,时而风止波平,恢复愉快和晴朗。许多被她蔑视的青年责备她在演戏,她为自己辩护的方法是施展技巧,使恶意攻击的人们不得不爱慕她,不得不甘心忍受她的娇媚的轻蔑。在时髦的年轻女郎中,没有一个人能够像她那样:接受一个有才能的男子的敬礼,采取高傲的神态;接待同等身份的人,采取一种侮辱性的礼貌,使同等身份的人觉得自己好像低了一级;对于那些低一级而妄想和她平行的人,她表露出无限的轻蔑。在她所到之处,她好像不是和人家招呼应答,而是在接受人家的敬礼。即使在一个公主的家中,她的态度和神气也使她坐着的那张交椅变成了皇后的宝座。

    德·封丹纳终于发觉了他最疼爱的女儿在整个家庭的温情中被宠坏到什么地步,但可惜发觉得太迟了些。外界人们对爱米莉的崇拜——可是不久也就要对她施行报复——使她更加骄傲,更加自信。众口一词的恭维和赞美,使她自私的天性更加发展;宠坏的孩子像皇帝一样,总是喜欢捉弄所有接近他的人们。在目前,青春的魅力和过人的聪明使许多人看不到她的缺点,这些缺点生长在女子身上尤为丑恶,然而什么也逃不过慈父的眼睛:德·封丹纳时常将一些谜一样的人生真谛告诉女儿,可惜一点效用也没有!要改正这样一个不可救药的性格是一桩非常困难的工作,德·封丹纳对这一项工作简直丧失了继续下去的勇气,因为他已受够了女儿的任性不驯和讥讽的脾气。他只好时常给她一些充满着慈祥和善意的忠告。然而他痛苦地发觉:他的最温柔的语句在女儿的心上滑过去,仿佛她的心是大理石造的。父亲的眼睛张开得太迟了,以致他过了好久才发觉女儿很少爱抚他,每次爱抚带着勉强让步的神气,就像一些儿童在脸色上表露出对母亲说:“赶快亲亲我,好让我快点去玩。”爱米莉对待双亲的柔情,就是这样带点让步和讨好的性质。有时她突然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她躲藏起来,离群独居,很少露面;她埋怨太多的人和她分享了父母的爱;她忌妒一切东西,包括她的哥嫂和姐姐们在内。她费了很大的劲为自己制造孤独、荒凉的环境,接着又憎恨这种自找的烦恼和静寂凄凉。根据她二十岁少女的经验,她把一切归罪于命运,因为她不知道幸福的首要真谛是在自己身上,她却向外界的物质追求幸福。她情愿逃到天涯海角,不情愿缔结像她两个姐姐一样的婚姻;然而在内心深处,她却狠命地妒忌她们能够这样富有和幸福地结了婚。她的双亲吃尽了她的苦头,以致有时她的母亲竟以为她有些疯狂。这个错觉是有理由的:一般出身阀阅世家的青年女子,家庭在社会上的地位很高,本身又长得很美,暗中就产生了自傲自怜的情绪。她们总以为母亲上了四五十岁年纪,再也不能同情她们年轻的心,再也不能了解她们的丰富的幻想。她们凭着想象,以为大部分的母亲都妒忌女儿,都和女儿争艳斗胜,她们强迫女儿穿着老式服装,使女儿在社交场中不能压倒她们。女儿们因此就时常流泪,默默地反抗想象中的母亲的专横。在这种由幻想中产生而弄假成真的哀怨中,女儿为自己制造了人生的憧憬,预卜自己有无限美好的将来;她们把梦幻当作现实,在长期的幽思默想中,暗中决定将来她们的爱情只能够献给具备这种或那种长处的男子;她们在想象中描画了一个意中人,她们未来的夫婿一定要和意中人相似。只有在体验了人生以后,经过了与年俱增的严肃的思考,看惯了社会和它的平凡生活,看惯了许多不幸的例子,她们的理想就消失掉美丽的颜色,然后,在人生中,有朝一日她们突然惊奇地发现:没有梦幻中充满着诗意的婚姻,她们也能得到幸福。依照这样一个过程,爱米莉·德·封丹纳小姐凭着她的脆弱的理智,定出了理想爱人的条件,由此也产生了她的看不起人和讥讽人的作风。

    “我要他年轻,而且出身于旧贵族,”爱米莉想,“还要是贵族院议员,或者一个贵族院议员的长子。如果在隆尚[24]赛马的节日里我不能够像许多亲王一样,在天蓝色外套迎风飘拂中,乘坐刻着贵族家徽的马车在香榭丽舍大道[25]的宽广的道路上奔驰,那是我绝对不能忍受的。而且父亲还说过,贵族院的议员将来是法国最高的荣誉。我要他是个军人,可是我保留随时叫他辞职的权利,我要他受过武功勋章,使得那些兵士见了我们举枪致敬。”

    但是如果这位理想的爱人不是非常温柔体贴,不是仪表堂堂,不是聪明过人,而且不是身材瘦削的话,即使具备了前面所说的稀有的优点,也是不符合标准的。身材瘦削是一种风韵,它是主要的条件,不管这种风韵如何不能持久,尤其在宴会过多的代议制的政府里。爱米莉有一种理想的标准尺寸。一个青年男子如果一眼望去不符合这个尺寸的话,他便休想使爱米莉望他第二眼。

    “喔!我的天!您看这位先生多胖呀!”这就是爱米莉表示极端蔑视的一句话。

    依照她的见解,身体肥胖的人是没有情感的,是个坏丈夫,是不配进入文明社会的人。在东方,“丰腴”也是一种美的标准,然而爱米莉却认为女人肥胖是一种不幸,男子肥胖则简直是一种罪恶。这些荒唐的意见由于表达方式轻松愉快还颇能逗人开心。但是伯爵却感觉他的女儿定出的条件将来必然要成为嘲笑的话柄,有些乖觉而且刻薄的妇女们早已看出来了。他害怕女儿的古怪见解会使她得罪人。他发抖,他觉得这个无情的社会早已开始嘲笑他那位一直在舞台上作滑稽表演而下不了台的女儿。许多被她拒绝的男主角,怀着满肚子不高兴,正在等待一有风吹草动就来施行报复。那些无所谓的闲人却开始厌倦起来:英雄崇拜到底是人类的一种不能持久的情绪。老伯爵比谁都更清楚,他知道进入世界舞台,进入宫廷、客厅或其他地方,要很艺术地选择最适当的时机;而更难的是:要能够在适当的时机退出来。因此在查理十世登位以后的头一个冬天里,他和三个儿子和女儿们加紧努力,把巴黎和各省议员家中最优秀的未婚青年集合到他公馆的客厅中来。豪华的集会,富丽的餐室,充满着香菇香味的晚餐,和当时内阁大臣们为拉选票而宴请议员们的著名宴会正可匹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