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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页

    这位可敬的下议院议员因此就被当代人士指为败坏议院官箴的为首者之一,当时的下议院似乎正因为宴会过多而患着消化不良症。奇怪的是:伯爵以出嫁女儿为目的而举办的宴会却使他愈加得宠,一部分自由派的人士就讥讽地说:也许他所得到的秘密利益,比他用去的香菇的代价还多一倍。这一派人在下议院里的人数不多,因此只好多说些话来补足人少的弱点,他们的攻击丝毫没有达到目的。一般而论,这个老贵族的操守是非常高尚可敬的,因此当时狡猾的报章用讽喻诗来攻击三百个中间派的议员,攻击内阁官员,攻击替他们奔走划策的人们,攻击喜欢吃喝的人们,攻击卫莱勒[26]内阁的当然拥护者,但是却没有一首是攻击德·封丹纳的。德·封丹纳仿佛在打一场仗,在这一场“大战”中,他曾经几次出动了全部兵力,在“战争”结束之后,他想,这许多未婚青年的集会,对于他的女儿再也不是一场幻梦了吧!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尽了父亲责任的满足。他既然用尽了一切方法,他就希望任性的爱米莉在这许多向她求爱的青年中,至少碰到一个她看得上眼的。他已经竭尽心力,没有能力再继续下去,而且他对于自己女儿的所作所为也感到了厌倦,因此在临近复活节的一天早上,能认为那天下议院不十分需要他出席,就决心留在家里,亲自和女儿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正当他的贴身男仆在他的黄色脑盖上扑着粉,再加上一些下垂的鸽毛就可以完成他的化妆的时候,他带着内心的激动,命令他的男仆去通知那位骄傲的小姐马上来会见她的家长。

    “若瑟夫,”梳妆完毕以后他对男仆说,“把这块布拿掉,把窗帘拉起来,把沙发搬好,把火炉的毯子抖一抖,到处都揩干净。唔,把窗子打开,让我的房间透透空气。”

    伯爵不停地下命令,使若瑟夫忙乎起来,他猜到了主人的心意,便着手整理房间,使这间在整个公馆里一向最被忽略的房间添上一丝生气。他使那些账单、纸张、书籍、家具在这间管理王家禁地的“司令部”里有了一些整齐的气象。他将杂乱无章的东西整理得有了一些秩序,而且模仿百货商店的摆设方法,把耀眼和颜色悦目的东西放在显著的地方,他对于自己的工作感到满意。然后他对着乱纸堆停了下来,废纸到处都是,连地毯上也有,他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可怜的老官僚并不满意男仆的工作。在未坐在他那张有靠手的大交椅之前,他很不放心地向周围张望了一眼,像侦察敌人似地检查穿在身上的便袍,掸去一些烟丝;很仔细地揩拭了鼻子;把铲子和火钳搬动了一下,拨旺了火;把鞋后跟提了提;他的小辫子横夹在他的衬衫衣领和便袍的衣领之间,他将它拉起来,放在颈后面直垂下去。然后他拿起扫帚,将火炉的灰烬扫了扫,最后又环顾四周一下,才坐了下来。对于他的忠告,他的女儿惯常是用又风趣又放肆的批评来打岔的,他希望他的书房收拾得齐齐整整,使他的女儿无法再来那一套。在这种场合里,他不愿意做父亲的尊严受到损害。他优雅地嗅了一撮鼻烟,咳了两三声,仿佛他要开始点名似的。他听见了女儿的轻快的脚步声。她一面哼着歌一面走了进来。

    “爸爸,早。这么大清早您叫我干吗呀?”

    这句话从她的嘴里冲出来好像她唱歌的尾声似的。她亲了亲伯爵,带着一个轻佻女人自信一举一动都可得人宠爱的神态,丝毫没有那种骨肉之间的真情。

    “我的亲爱的孩子,”德·封丹纳很严肃地说,“我叫你来是和你正正经经地谈一谈关于你的将来。现在正是你必须选择一个丈夫以保证你的终身幸福的时候……”

    “我的好爸爸,”爱米莉用最温柔可爱的声音打断她的父亲的话,“好像关于我的婚姻问题我们之间所订立的停战协定还没失效呀!”

    “爱米莉,今天不要再拿这样重要的一个问题来开玩笑。好些日子以来,我亲爱的孩子,那些真正爱你的人都集中精力想帮你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如果你用轻率的态度来对待不只是我一个人给予你的爱护和关怀,那你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了。”

    听了这几句话,爱米莉狡猾地瞥了一瞥父亲书房里的摆设,然后走过去拿了一张看来很少有客人坐过的椅子,放在火炉的另一边,面对着她的父亲,装出一副严肃的面孔,可惜装得过分严肃了,使人不能不看出隐藏在一本正经下面的嘲讽的痕迹。她抱着胳膊,把手臂压在雪白的短衫上,无情地压皱了蜂窝似的纱绉领。她笑着偷看了一眼愁容满面的父亲,打破了沉默:

    “我的亲爱的爸爸,我从来没有听您说过可以穿起便袍来传达政府的命令呀!”她微笑着说,“不过,没关系,老百姓不应该挑剔。请您把您的法律草案和您的推荐正式宣布出来吧。”

    “和您谈这个对于我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傻孩子!听着,爱米莉,我的人格是我的孩子们的财产的一部分,我不愿意损害我的人格再去招募一队队的舞伴来让你每到春天就把他们赶走。你自己虽然不知道,但是事实上你早已是我们和某些人家闹意见的原因。我希望你今天能够了解你自己和我们处境的困难。你已经二十二岁了,我的女儿,早在三年前你就应该结婚了。你的哥哥姐姐都富有而且幸福地结了婚。这些结婚费用,和你使母亲平日在家中所撑起的场面,花去了我们大部分的收入,以致我只能够勉强给你十万法郎做嫁妆。从今天起,我要开始照顾你母亲的将来,她是不应该为子女们牺牲自己的利益的。爱米莉,如果家庭中一旦缺少了我,我不愿意德·封丹纳夫人依靠别人,仰人鼻息。她应该继续过舒适的生活,这是我对她过去跟着我过苦难日子的报答,而且可惜报答得太迟了。因此,你必须知道,你的嫁妆微薄,和你的高心眼儿是不相称的。而且我只为你一个人作这样的牺牲,其他几个孩子是没有的,他们已经很慷慨地一致同意决不要求和你父母最疼爱的女儿享受同样待遇。”

    “在他们的地位,他们还想!”爱米莉摇动着头,冷嘲地说。

    “我的女儿,千万不要低估那些爱您[27]的人。须知只有穷人才会慷慨,有钱的人会经常找出一些理由来向亲戚讨回二万法郎的。好了,不要赌气了,我的孩子,我们正经地谈吧。在这许多未婚青年中,你没有注意到德·孟纳维先生吗?”

    “啊!他把‘赌’念成‘肚’[28],他以为自己的脚小,时常望着自己的脚,他还有些自鸣得意咧!而且他的头发是金栗色,我不喜欢金栗色头发的男子。”

    “那么,德·波德诺先生呢?”

    “他不是贵族,他长得又丑,又胖。虽然他的头发是淡棕色的,然而最好还是这两位先生将他们的特长加起来,头一个将他的身体和姓氏给第二个,而第二个仍然保持他的头发的颜色,那么……也许……”

    “你对于德·拉斯蒂涅先生又有什么话来反对呢?”

    “德·纽沁根太太要使他变成银行家呢!”她狡猾而含有深意地说。

    “那么我们的亲戚德·波当迪爱尔子爵呢?”

    “他跳舞跳得非常坏,而且没有钱。何况,爸爸,这些人都没有头衔,而我至少要像母亲一样,做个伯爵夫人。”

    “那么整个冬季你一个人也没有看中吗?”

    “一个也没有,爸爸。”

    “你到底要什么样的人呢?”

    “要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的儿子。”

    “我的女儿,你疯了!”德·封丹纳一面说,一面站起来。

    突然,他抬起眼睛向天上望着,好像要从一种宗教思想中去吸取忍耐和自我牺牲的新的力量似的,然后用慈祥的眼光望了女儿一眼,女儿感动了。他拿起女儿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用温柔的口气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