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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群鸦的盛宴(45)

    他拿起她的银叉。'这个属于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亚。所有这些都属于她。这里没有它们的位置,没有她的位置。她的名字太骄傲,而我们容不下骄傲。我们的职责是侍奉。'

    '我愿意侍奉。'她感觉受了伤害。她挺喜欢那把银叉。

    '你装作侍奉,内心仍是领主之女。你用过许多名字,犹如轻飘飘换上几件长袍,但那长袍底下始终是艾莉亚。'

    '我不穿长袍。穿着笨长袍没法战斗。'

    '为什么你要战斗?你羡慕那些招摇过市、渴望鲜血的刺客?'他叹口气。'啜饮冷杯之前,你必须将一切都奉献给千面之神。你的身一体。你的灵魂。你自己。要是无法做到,就必须离开此地。'

    '那枚铁币——'

    '——支付了你来此的旅资。从此往后,你必须自己付账,而且代价不菲。'

    '我没金子。'

    '我们提一供的东西无法用金钱买到。代价是你的一切。世上的凡人,一生中经由不同路径穿越泪水与痛苦的峡谷,而我们选择的道路最为艰辛,只有极少数人能做到。它需要非凡的体力与精神,需要一颗坚强的心。'

    我的心之所在是个空洞,她心想,而且我无处可去。'我很强壮。跟你一样强壮。我也够坚强。'

    '你相信这是唯一的去处。'他仿佛听到她的想法,'你错了。你可以在商贾人家找到轻松的职位;或者,你希望成为一交一  际花,让人们歌颂你的美丽吗?只需  说出来,我们就送你去找黑珍珠或幽暗之女。从此,你将睡在玫瑰花一瓣上,走路时丝裙婆娑,老爷贵人们会为你的处一女之血而低声下气;再或,若你想结婚生子,我  们会为你找个丈夫。诚实可靠的小学徒,富裕的老人,海员,不管你要什么样的都行。'

    这些她都不想要,于是默默摇头。

    '你不是梦想着维斯特洛吗,孩子?卢科'普莱斯坦的‘光明女士号’明日起程,将依次停靠海鸥镇、暮谷城、君临和泰洛西。我们可以设法让你搭乘。'

    '我才刚从维斯特洛过来呢。'有时候,逃离君临似乎是一千年前的往事,而有时候,却犹如发生于昨天,世态炎凉历历在目。她知道自己回不了家。'你不要我,我就走,但我不回去。'

    '我要不要你并没有什么关系,'慈祥的人道,'也许是千面之神指引你来的,但我眼中的你只是一个小孩……更糟糕的是,你还是一个小女孩。千百年来,许多人侍奉过千面之神,但他的仆人中很少有女一性一。这难怪。女人将生命带来世间。我们赐予的则是死亡。无人可以两者兼顾。'

    他想吓唬我,艾莉亚心想,就像上次用一尸一虫一样。'这些我不担心。'

    '你应该要担心。若留下来,千面之神将会占有你的耳朵、你的鼻子、你的舌头和你悲伤的灰眼晴,那双见识过世态炎凉的眼睛;他也将占有你的手,你的  脚,你的胳膊,你的腿,你的私處,你的希望和梦想,你的一爱一与恨。侍奉他的人首先必须放弃自我。你能做到吗?'他捧起她的下巴,注视进她的眼睛,眼神如此深  邃,令她打了个冷战。'不,'他说,'我想你做不到。'

    艾莉亚推开他的手,'我只要愿意就能做到!'

    '吃虫子的女孩,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亚如是说。'

    '我可以放弃一切!'

    他朝她的物品比画了一下,'那么,就从这些开始。'

    当晚晚餐过后,艾莉亚回到房间,脱一下长袍,轻声念叨那串名字,睡眠却拒绝降临。她在塞满破布的床  上辗转反侧,咬紧嘴唇,感觉到本该是心之所在的那个空洞。

    于是她在漆黑的半夜起身,披上从维斯特洛穿来的衣服,扣好剑带。缝衣针悬在一侧,匕首插在另一侧。她头戴软帽,无指手套塞一进剑带,手握银叉,小心翼  翼地爬上楼梯。这里不是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亚容身之处,她心想。艾莉亚的家在临冬城,但临冬城早已不复存在。当大雪降下,冷风吹起,独行狼死,群聚狼生。然  而她没有了狼群,他们都被杀掉了,被伊林爵士、马林爵士和太后这些坏人,后来,她试图寻找新的狼群,结果那些人统统离开了她,热派,詹德利,尤伦,'绿  手'罗米,甚至父亲的旧部哈尔一温一  。

    她推开门,步入黑夜。

    自来到神庙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出门。天色陰霾,迷雾笼罩,仿佛破旧的灰毯子。右边水道中传来划桨声。布拉佛斯,秘之城,她心想,名字取得很恰当。她  静悄悄地走下陡峭的阶梯,来到带顶篷的码头,雾气在脚下盘旋,浓得看不清水面,只听见水波轻轻拍打石桩。一点亮光在远处的黑暗中闪耀,那是红袍僧神庙中的  夜火。

    她在水边停下,手握银叉。它是货真价实的纯银制品。这并非我的叉子,是水手给阿盐的。她将叉子轻轻丢出去,听见它'扑通'一声沉入水底。

    接着是软帽和手套,它们也属于阿盐。她将钱袋在掌心里倒空:五枚银鹿,九枚铜星,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散钱。她把它们统统撒入水中。然后是那双靴子,  它们发出的溅水声最响。接着是匕首,这是她从一个弓箭手身上得来的,他曾乞求猎狗给予慈悲。剑带也进了水道。斗篷、上衣、马裤,内一衣  ,所有的一切。除了缝  衣针。

    她站在码头边,在雾气中颤一抖,脸色苍白,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手中的缝衣针仿佛在跟她讲悄悄话。第一课,用尖的那端去刺敌人,剑说,还有,无论如  何……绝对……不要……告诉……珊莎!剑身有密肯的记号。只不过是把剑。假如她需要剑,神庙底下有上百把。缝衣针太小了,算不上真正的剑,比玩具强不了多  少。琼恩让铁匠铸这把剑时,她还是个笨得无可救药的小女孩。'只不过是把剑。'她大声说出来……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缝衣针是罗柏、布兰与瑞肯,是母亲和父亲,甚至是珊莎。缝衣针是临冬城灰色的墙垒,是城中众人的欢乐。它是夏天的雪花,是老一奶一妈一的故事,是心树的红  叶和吓人的脸庞,是玻璃花园中一温一  暖的泥土气息,是将她房间的窗户吹得嗒嗒作响的北风。缝衣针是琼恩的微笑。他总一爱一弄乱我的头发,叫我'我的小妹',她眼中  忽然有了泪水。

    魔山的手下抓住她时,波利佛夺走了那一柄一剑,但当她和猎狗走进十字路口的客栈,它又物归原主。这是诸神给我的东西。不是七神,也不是千面之神,而是她父亲的神祗,北境古老的旧七神。千面之神可以拿走我所有的东西,她心想,但他拿不走这一柄一剑。

    她像命名日一样一裸一着身一子走上台阶,手中紧一握缝衣针。走到一半时,脚下有块石头松了一下,艾莉亚跪下来,用手指去抠它的边缘。一开始纹丝不动,但她坚持不懈,指甲刮下碎泥灰,终于有了成果。她闷一哼几声,双手用力,挖出一块石头。

    '你在这儿会很安全,'她告诉缝衣针,'除了我,没人知道。'她将短剑连鞘推进台阶后面,再把石头塞回去,使它看起来跟其他阶梯一样。她边走回神庙边数台阶,牢牢记住剑的所在。总有一天她会需要它。'总有一天。'她轻声对自己承诺。

    她没告诉慈祥的人自己做了什么,但他就是知道。第二天晚饭后,他来到她房里。'孩子,'他说,'坐到我身边。我给你讲个故事。'

    '什么故事?'她警惕地问。

    '关于我们起源的故事。既然你想成为我们的一员,就得了解我们是谁,我们从何而来。世上的人们会悄悄谈论布拉佛斯的无面者,他们不清楚的是,我们比  秘之城本身更古老。我们出现在泰坦巨人兴起之前,在乌瑟罗揭开面具之前,在建城之前,我们跟着北方人在布拉佛斯兴旺繁盛,但我们的根在瓦雷利亚,诞生于悲  惨的一奴一隶群中,我们的祖先在十四火峰地底深处的矿井里辛苦劳作,正是这些火峰照亮了古自一由  堡垒的夜晚。普通矿井是黑暗陰冷的场所,自冰冷死寂的石头中开凿  出来,但十四火峰乃熔岩火山,终日熊熊燃一烧着,因此古瓦雷利亚的矿井很热,随着井道越钻越深,一温一  度也越升越高。一奴一隶们犹如在烤箱中劳作,周围的岩石烫得没  法碰,空气弥漫着硫黄的味道,吸进肺里灼痛难耐,而即使穿上最厚的鞋子,脚底也会被烫出一水泡。有时,他们为寻找金子破开洞壁,结果却遭遇蒸气、沸水或熔  岩。有些井道凿得十分低矮,一奴一隶们无法站立,只能爬行或弯腰行走。那泛红的黑暗之中还有蠕虫。'

    '蚯蚓?'她皱眉问。

    '火蚯蚓。有人说它们是龙的远族,因为也会喷火。它们无法在天空中翱翔,只能在岩石土壤中钻洞。假如古老的传说可信的话,早在巨龙来到之前,十四火峰中就有火蚯蚓。幼虫跟你细瘦的胳膊差不多大,但它们可以长到巨大无比,而且极端不喜欢人类。'

    '它们会杀一奴一隶吗?'

    '那些被钻开的井道中通常会发现烧得焦黑的一尸一体。然而矿还是越挖越深,一奴一隶大量死亡,一奴一隶主却不在乎。他们认为红金、黄金和银子比一奴一隶的生命更珍  贵,一奴一隶在古自一由  堡垒中本不值钱。每逢战争,瓦雷利亚人都会俘虏成千上万的一奴一隶,和平时期,他们让一奴一隶繁衍,其中最差的则被送入地底泛红的黑暗中等死。'

    '一奴一隶们不起来反抗吗?'

    '有些人反抗过,'他说,'矿井里起义很常见,但收获甚微。古自一由  堡垒的龙王们拥有强大的巫术,弱者挑战他们是很危险的。第一个无面者就是反抗者之一。'

    '他是谁?'艾莉亚不及细想便脱口而出。

    '无名之辈,'他回答。'有人认为他本身就是个一奴一隶,有人坚持说他是自一由  堡垒的公民,出身于贵族世家,有人甚至会告诉你,他是个同情手下一奴一隶的监  工。事实上,没人真正清楚他的来历,大家只知道,他在一奴一隶中活动,聆听他们的祈祷。上百个国家的子民被抓来在矿井中劳作,每个人都用自己的语言向自己的神  祷告,然而祈求的都是同一件事——解脱,终结痛苦,一件极为普通极其简单的小事,却得不到神的回应。煎熬无止境地继续着。难道世上的神们全聋了吗?他疑惑  地想……直到有天晚上,在泛红的黑暗中,他明白了。'

    '所有神祗都有自己的工具,为其效力的善男信女在世间执行他们的意志。表面上,一奴一隶是在向上百个不同的神灵哭喊,其实那是同一个神,有着上百张不同  的脸孔而已……而他即是这个神的工具。就在当晚,他选择了一个景况最悲惨、祈求解脱最迫切的一奴一隶,将他从痛苦中解放了出来。这就是首次恩赐的由来。'

    艾莉亚向后退开。'他杀了那一奴一隶?'这不对,'他应该杀一奴一隶主才对!'

    '他也将恩赐带给了他们……这个故事改天再讲,它只属于不为人知的无名之辈。'他昂起头,'你是谁,孩子?'

    '无名之辈。'

    '你撒谎。'

    '你怎么这么肯定?是魔法吗?'

    '用你的眼睛去看,无须魔法就能分辨真伪。你要学习  如何解读表情,如何看眼睛,看嘴巴,看下巴的动作,还有肩颈连接处的肌肉。'他用两根手指轻轻碰  了碰她。'有些人说谎时会眨眼睛,有些人会张大眼睛,有些人会将视线转向别处,有些人会一舔一嘴唇,还有许多人撒谎前会捂住嘴,仿佛要掩盖自己的欺骗行为。其  他征兆或许更隐蔽,但总是存在。虚假的微笑和真实的微笑在此刻的你眼中也许差不多,实际上它们的区别犹如黄昏与清晨。你能分辨黄昏与清晨吗?'

    艾莉亚点点头,尽管她不太确定。

    '那么你就可以学习  分辨谎言……学成之后,没有任何秘密能瞒过你。'

    '教我。'她愿意当无名之辈,愿意承受这个代价。无名之辈心中没有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