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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页

    阿斯伯里的火车停了下来,他恰好在妈妈站着等他的地方下车。她那张戴着眼镜的瘦削面孔就在他的下方,一眼看见在列车员后头撑住身体的他时,脸上那灿烂的明媚笑容消失了。这个笑容消退得如此之突兀,取而代之的震惊又是如此之彻底,令他头一回意识到他的病看着恐怕不轻了。天空是冷淡的灰白,而那一轮白色的、金色的耀眼太阳宛如一位来自东方的陌生君王,从包围着提姆波罗小镇的黑色树林上空冉冉地升起,给这里唯一的一排街区添了层奇异的光芒,这街区都是平砖房或者木头窝棚。阿斯伯里感觉将要目睹一场伟大的变革,屋顶的平台也许随时就变成了异域庙堂那些攀升的塔楼,朝拜着他并不知晓的神灵。幻觉只持续了片刻,他的注意力回到了妈妈身上。

    她轻轻地叫了一声,目瞪口呆。她立刻就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死亡,这让他感到愉快。他的妈妈在年届六十的时候,被迫对现实有所认识,他猜想要是这经历不能杀掉她的话,就会在成长的过程中帮助她。他下着台阶同她打招呼。

    “你看来不太好。”她说着,用一种临床诊断的眼神久久地凝视他。

    “我不想说话,”他立马回答,“这一路真糟糕。”

    福克斯太太注意到他的左眼布满了血丝。他浮肿、苍白,对一个年仅二十五岁的男孩子来说,他的发际线后退到了可悲的地步,脑顶上那稀疏发红的头发形成了一块三角形发尖,看起来像是把鼻子拉长了,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暴躁易怒,与他同她说话时的语调颇为相配。“那儿一定很冷吧,”她说,“你干吗不把外套脱下来。这里没那么冷。”

    “你用不着告诉我什么温度!”他扯着嗓门说,“我不小了,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想脱衣服!”火车静悄悄地在他身后开走了,留下来的是商店街区双胞胎似的破败景象。他目送着铝合金的光斑消失在树林之中,这对他而言似乎是与更广阔的世界的最后一丝关联永远地消失了。接着,他转过身来,冷着脸面对他妈妈。虽然只是个瞬息之间,然而他居然允许自己在这么个摇摇欲坠的城乡接合部见到一座想象的庙宇,这让他自己甚为恼火。他已经完全接受了死去的想法,然而还没有习惯死在这儿的念头。

    最近的四个月,他一直感觉终局即将来临。他独自待在冰冷的公寓里,蜷缩在两条毯子以及外套下头,中间还夹着三叠厚厚的《纽约时报》,有天夜里,随着一阵将床单湿透的剧烈汗水,他感到一股寒意,这将他内心对自己真实状况的疑虑根除得干干净净。而在此之前是精力的渐渐懈怠,是模糊又反复的疼痛以及头痛。在书店的兼职工作因为他太多天没去了,所以已经丢了。从那时起他一直以存款度日,或者说存下来的钱也就勉强糊口,存款日复一日地减少,最后只够回家。现在都没有了。他到这里了。

    “车在哪儿呢?”他喃喃地说。

    “那儿,”他妈妈说,“你姐姐在后座上睡着呢,因为我不想这么早一个人出来,没必要叫醒她。”

    “确实,”他回答说,“不要自找麻烦。”他把两个鼓鼓囊囊的行李箱提了起来,拖着它们过马路。

    两个箱子对他来说太重了,等他到车前的时候,他妈妈看到他已经筋疲力尽。他以往从来没有带过两个箱子回家。自从他第一次离家去上大学,每次回家的时候除了两个礼拜的必需品以外什么都不带,还会挂着僵硬的顺从表情,似乎是说,他只准备待十四天,只能忍受待这么久。“你的行李比以前多。”她评论道,不过他没回答。

    他开了车门,举着两个箱子放到他姐姐抬着的脚旁边,他先看见的是她的脚——穿着女童子军鞋——然后带着认出来的嫌恶眼神,看到了她其他部位。她裹着套黑色的衣服,脑袋包了块白色的破布,金属发卷从布的边边角角下露了出来。她的眼睛闭着,嘴巴张着。他和她有一样的五官,不过她的五官要大一些。她比他大八岁,是县立小学的校长。为了不吵醒她,他轻轻地掩上车门,随后绕一圈坐在了前排,合上了双眼。他妈妈倒车上路。几分钟后,他感觉到车急转进了公路,他睁开眼睛,道路在两边都是黄色异味堆心菊的旷野之间延伸。

    “你有没有觉得提姆波罗比以前好?”他妈妈问。这是她的标准提问,只需要你依着字面接受就好。

    “它照样还在,不是吗?”他以挑衅的语气回答道。

    “有两家商店的门面新刷过了。”她说道,接着便是突如其来的激烈语气,她说,“你回家来是对的。在这里你能找到好医生!今天下午我带你去见布劳克[1]医生。”

    “我不去,”他说着,极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今天下午或者随便哪天,反正我不见布劳克医生。你不觉得要是我想看医生的话,我大可以待在那儿吗?那儿可有不少好医生呢,难道你不知道纽约的医生要好一点?”

    “他和你有私人关系啊,”她回答,“那些医生和你没关系。”

    “我又不想要他和我有什么私人关系,”隔了一分钟之后,他的目光凝视着外头看起来一片模模糊糊的紫色田野,“我的问题布劳克没法理解。”他的声音渐低下来,无非是一个恼火的动静,几乎成了呜咽。

    他终究没办法像他的朋友戈茨建议的那样,把一切当成一场幻觉,无论是那些以往发生的,还是未来留给他的几个礼拜时间。戈茨很肯定死不算什么。戈茨这人的脸上永远遍布着难以计数的义愤以及因此而来的紫斑。他在日本待了六个月回来之后,还是和以前一样脏,然而却淡定得像佛陀本尊了。阿斯伯里最后的日子就要来临了,听闻这个消息,戈茨从容不迫、漫不经心,还引用了不知道哪里的话说道:“尽管菩萨引领无数的生灵走入涅槃,然而现实生活之中既没有观世音菩萨来引领你,也没有任何生物会接受引领。”不管怎么样吧,带着为让自己心安的某些情绪,戈茨拿出四块五毛钱带着他去了一个吠檀多的讲座。最终他的钱等于浪费。台上那个黑皮肤小个子男人的话戈茨听得入迷的时候,阿斯伯里无聊的目光在听众席里溜达,经过几个身着纱丽的姑娘的脑袋,再掠过一个年轻日本人、一个戴土耳其毡帽穿藏青衣裳的男人、几个像秘书的姑娘,最终到了这一排的最边角,落在一个穿着黑衣服、戴着眼镜的精瘦身形的神父身上。那神父神情彬彬有礼,不过明显兴趣有限。阿斯伯里立刻从这张沉默不语、保有优越感的面孔上,认出了他自己的感受。演讲结束之后,几个学生在戈茨的公寓聚会,神父也在其中,不过他还是一样的矜持。他挂着明显的礼貌表情,听着他们讨论阿斯伯里即将来临的死亡,然而几乎没说什么。一个身着纱丽的姑娘认为,自我满足是不可能的,它实际上指的是救赎,这个词根本毫无意义。“救赎,”戈茨引申说,“是说一个简单偏见的瓦解,没谁真的被拯救。”

    “你有什么看法?”阿斯伯里问神父,越过别人的脑袋回敬了他一个有所保留的微笑。这微笑给人的边界,像是触碰到某种冰冷的澄明。

    “会有,”神父说,“成为全新的人的一种真正可能性,有人帮助的话,当然,”他尖刻地添了句,“有三位一体的第三人帮助的话。”

    “荒唐!”穿纱丽的姑娘说,然而神父只是让他的笑容从她身上掠过,这会儿,他的笑容有些逗乐。

    当他起身离开时,一言不发地递给阿斯伯里一张卡片,他在卡片上写了名字——耶稣会士伊格内修斯·渥格,还有地址。这会儿,阿斯伯里想,也许他应该用这名片,既然这个神父吸引了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个男人,这么个人能够理解他将要死亡,而死亡是他一个人的悲剧,死亡的意义远非包围他们的聒噪人群所能理解。对布劳克而言,更是如此。“我的问题,”他重复道,“布劳克无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