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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他妈妈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他将要精神崩溃。她一句话也没说。她没有说这正是之前她本打算告诉他的,就是会这样。当人觉得自己挺聪明时——即使他们是真的挺聪明——就没谁能插得上嘴让他们看看清楚了。就阿斯伯里而言,麻烦在于他除了聪明以外,还有种艺术气质。她也不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因为他的父亲是律师,是商人,是农民,还是政客,他将所有的角色融于一身,确确实实脚踏实地。而她也从来都是落在实处的。自从他父亲过世之后,她想方设法让他们两个读完大学以及接受更高的教育;然而她发现,他们受的教育越多,他们能干的却越少。他们的父亲在只有一间教室的学校读到八年级,但他什么都能干。

    她本可以告诉阿斯伯里,什么能够帮助他。她本可以说:“要是你多出去晒晒太阳,或者要是你在奶牛场工作一个月,你就会是个不同的人了!”不过,她清楚地知道这个建议将会被怎么采纳。他在奶牛场会是个讨人厌的家伙,不过要是他想去干活,那她就让他去。去年他回家写剧本的时候,她让他去那里干活。他那时在写个有关黑人的剧本(为什么人人都想写有关黑人的剧本,这对她来说颇为费解)。他说他想去奶牛场和黑人一起干活,要去发现他们的乐趣。他们的乐趣是,尽量地偷懒。要是有人能告诉他点什么的话,她本可以这么告诉他的。黑人忍受了他,他学会了怎么放挤奶器。有一回他洗了所有的罐子,她想他还拌过一回饲料。然后一头奶牛踢了他,他就再也没回过牲口棚了。她知道,要是他现在到那儿去,或者在外头固定栅栏,总之干这类活儿——真正的劳作,而不是写作——他就可能避免这种精神崩溃。“你写的那部黑人戏剧怎么样了?”她问。

    “我不写剧本了,”他说,“把这话记在你的脑袋里:我不去什么奶牛场劳动。我也不出去晒太阳。我病了。我发烧又发冷,我整个人晕头转向,我只想自己一个人待着。”

    “那么,要是你真的病了,你就应该去看布劳克医生。”

    “我就是不去看布劳克。”他斩钉截铁地说,稳坐在座椅上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她转进了自家车道,那段红色的路有四分之一英里长的距离穿过屋前两块牧场。不产奶的奶牛占一块牧场,产奶的占另一块。她车速放慢而后全刹住了,一头牛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它身上有一块烂掉了,“他们没照顾好它。”她说,“看看那乳房!”

    阿斯伯里忽地把脑袋转到了对面,然而那里有一头斜眼的小格恩西奶牛,眼睛眨也不眨地瞅着他,好似它认为他们之间有什么关联似的。“天哪,上帝啊!”他恼火地嚷道,“咱们怎么就不走了!现在刚早晨六点!”

    “好,好。”他妈妈说着,迅速地启动汽车。

    “那要死的惨叫是怎么回事儿?”他姐姐在后座慢吞吞地说话了,“哦,是你。”她说道,“好吧,好吧,艺术家又和我们在一起了。多么多么绝妙!”她说话带有明显的鼻音。

    他没回答也没回头。他已经有足够的教训了。永远别搭她的话。

    “玛莉·乔治!”他妈妈突然说,“阿斯伯里生病了。让他安静。”

    “他什么毛病?”玛莉·乔治问道。

    “到家了!”他妈妈说话的语气好似除了她,别人都瞎了眼似的。房子坐落在山脊上——一座白色的两层农庄,有宽敞的前廊,还有喜庆的圆柱。她每次回到家时总是满心自豪,这话她不止一次地对阿斯伯里说过,“你的家在这里,那儿有一半的人会拼了命地想要这样一个家!”

    至于他在纽约的那个糟糕地方,她曾经去过一回。他们上了五段阴暗的石头台阶,每个转弯平台都有一个敞开的垃圾箱,最终到达了两个湿潮的房间,还有个盥洗室,里头有厕所。“你要是在家的话,不至于住成这样。”她曾这么咕哝。

    “是的!”他带着狂喜的神情说,“那是不可能的!”

    她估计是她真的不明白敏感是什么感觉,或者真的不明白当你是个艺术家时,你有多么与众不同。他姐姐说他不是什么艺术家,他毫无天分,而这才是他的麻烦之所在。不过,玛莉·乔治自己也不是什么快活人。阿斯伯里说她装得跟个知识分子似的,然而智商不超过七十五,她所有的兴趣无非是找个男人,但是明智的男人看她一眼就够了。他妈妈曾试图告诉他,玛莉·乔治本可以非常迷人的,要是她有心如此的话。他回答说,要是她的心头承受的压力过多就会崩溃。他说,但凡她有点迷人的地方,她如今就不是县上小学的校长了。而玛莉·乔治说,要是阿斯伯里有任何天分的话,他早就发表点什么了。他发表过什么?她还真想知道,再说了,他又写过什么?

    福克斯太太曾指出他才二十五岁。而玛莉·乔治回答,大部分人头一次发表作品的年龄是二十一岁,他这都已经耽误四年了。福克斯太太不太懂这类事儿,不过她提出也许他在写的是一本非常长的书。非常长的书,玛莉·乔治说,她觉得要是他费这么大的功夫写的是首诗的话,他能写得相当不错。福克斯太太希望到最后不会只是一首诗。

    她把车停在路边的车道上,一群珍珠鸡扑腾着飞上半空,围着屋子滑翔尖啸。“又到家了,又到家了。滴答答滴答!”她说道。

    “老天爷啊。”阿斯伯里呻吟道。

    “艺术家抵达毒气室。”玛莉·乔治用她的鼻音说道。

    他靠着车门下了车,忘了行李,就往屋前径直走去,看起来神志不清。他姐姐下车站在车门边,眯缝着眼睛望着他弯腰驼背、摇摇晃晃的背影。等看到他走上前门台阶,她震惊的脸上那嘴巴恢复了原状,“喔喔,”她说,“他有情况。他看起来有一百岁。”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她妈妈发出嘘声,“现在你闭嘴吧,让他自己安静下。”

    他进了屋子,在走道停顿的片刻恰好够他在廊前镜里看见自己苍白、崩溃的脸正在端详自己。他抓着扶手把自己撑上了陡峭的台阶,在平台转弯,接着是第二段短一些的台阶,最后走进了自己的房间。这是一个宽阔、通风的大开间,蓝色的地毯已经褪色了,白色窗帘因为他回家刚刚挂上去。他什么也不看,脸朝下伏在了自己床上。这是张窄窄的古董床,装饰用的床头板相当之高,上面刻着一只木水果装到满溢的花篮。

    他还在纽约的时候给他妈妈写了封信,写满了两本笔记本。他不打算在他死以前给她看。这封信如同卡夫卡写给他父亲的信一样。阿斯伯里的父亲二十年前就去世了,阿斯伯里认为这是相当好的福分。他觉得肯定的,老头子无非是县政府那伙人的其中之一罢了,他们和乡下相得益彰,脏乎乎的手指玷污了每一块馅饼,他知道自己对他可容忍不了。他以前看过他的一些往来信件,为那愚蠢感到惊骇不已。

    当然他知道,他妈妈不会立刻理解他的信。她没有想象力的心智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发觉它的重要意义。不过他觉得她能明白,他原谅了她对他所做的一切。这事儿吧,他估计她只有看了信以后才会明白自己对他干了些什么。他并不认为她能意识到这些。她的自我满足本身几乎谈不上是有意识的,不过因为这封信,她会经历一段痛苦的觉醒,这将是他必须留给她的唯一一桩有价值的事儿。

    要是读这封信对她而言是痛苦,那么对他来说写这封信有时候也是忍无可忍——为了正视她,他不得不正视自己。“我来到这里是为了逃避家里奴役的环境,”他这么写道,“为了寻找自由,为了解放我的想象力,为了像一只放出牢笼的雄鹰,‘盘旋着离开,进入更为广阔的涡流。’(叶芝),然而我发现了什么?它不会飞。它是你驯养的鸟儿,坐在牢笼里怒气冲冲,拒不出去!”接下来的话画了两道下划线,“我没有想象力。我没有天分。我不会创作。我一无所有,只有对这一切的欲望。为什么你不把这些欲望也一并抹杀了?女人,你为什么剪掉我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