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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写到这里,他落进了绝望的深渊,他想着读到这封信,至少她能开始感知他的悲剧以及她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并非是她曾经强加于他,从来不必如此。她的方式不过是成为他呼吸的空气,当他终于发现了其他的空气,他却无法在其中生存。他觉得即使她不能立刻就明白,这封信也能留给她持久的寒意,也许时候到了能让她明白她自己是什么样的。

    除此以外他写的一切他都毁了——两本死气沉沉的小说,六部沉静不变的剧本,散文体的诗歌,尚未完成的短篇小说——只留下写了这封信的两个笔记本。笔记本都在他黑色的行李箱里,这会儿他姐姐正喘着粗气,呼哧呼哧地拖着它上第二段楼梯。他妈妈拿着另一个小点的行李箱走在前头。她进房间的时候,他翻了个身。

    “我来打开它,帮你把东西拿出来,”她说,“你就直接上床吧,几分钟我就把早餐送过来。”

    他坐了起来,用恼火的声音说:“我不想要什么早餐,我的行李我自己可以开。别动它。”

    他姐姐到门口了,脸上满是好奇,她任由黑箱子砰地落在门槛上。而后她开始用脚推着行李箱进房间,一直到她能把他看清楚的地方为止。“要是我看上去有你这么糟,”她说,“我就去医院了。”

    她妈妈猛然严厉地盯着她的眼睛,她就走了。福克斯太太随后掩上了门,来到床边挨着他坐下。“这回,我要你待久点,好好休息。”她说。

    “这回,”他回答,“是永远。”

    “太好了!”她嚷嚷起来,“可以在你房间里弄个小工作室。早上写剧本,下午到奶牛场帮忙!”

    他僵硬发白的面容转向她。“把百叶窗拉下来,让我睡觉吧。”

    她走之后,他躺了段时间,盯着灰墙上的水渍看。多处渗水侵蚀出了一个个长长的冰柱形状,它们从屋顶石膏线的地方倾斜下来,恰恰就在他床上方的天花板上。另一处漏水渗成了一只展开了翅膀的凶猛的鸟儿,整个鸟喙斜挂了一根冰凌,还有更小的冰凌悬在翅膀和尾巴上。打他童年起它就在这里,它总是惹他生气,有时还会吓他一跳。他以前常常有这样的幻觉,它会动,会神秘地降落,将那根冰凌搁在他的脑袋上。他闭上眼睛想:反正我不会有多少日子非看着它不可了。片刻,他睡着了。

    下午他醒的时候,一张粉红色的脸张着嘴在他上方晃荡,布劳克医生听诊器的黑管子从脸两边他熟悉的大耳朵上一直垂到了他敞露的前胸。医生见他醒了,做了个中国人似的鬼脸,眼珠都快翻出来了,叫着说:“说啊啊啊啊!”

    对孩子来说,布劳克医生简直无可抵挡。方圆几英里,他们吐了,他们发高烧了,他就会去看他们。福克斯太太站在他身后,笑得喜气洋洋。“布劳克医生来了!”她说这话的样子,好像是从屋顶上抓到了个天使,把他带给了她的小儿子似的。

    “让他出去。”阿斯伯里嘟囔着,好像他是从一个黑洞的深处看见了这个蠢人的脸。

    医生的凝望靠得更近了,耳朵还一扭一扭的。布劳克是个秃顶,他那张圆脸像婴儿一样毫无感知力,他身上没什么地方能显出智力成分来,除了他看诊的两只冷冰冰的镍色眼睛,不管他在看的是什么,都永远带着一成不变的好奇神情在上方悬着。“你看上去可不大好,阿兹伯里[2]。”他嘟囔着,摘下听诊器放回包里,“在你这种年龄,我没见过谁看起来这么糟呢。你都对你自己干了些什么啊?”

    阿斯伯里的脑后不断地砰砰作响,好似是他的心脏困在其中正在奋力挣扎出去。“我没叫谁请你来。”他说。

    布劳克用手盖住他愤怒的脸,把眼皮扒拉下来,仔细看。“你在那儿一定失业流浪了吧。”他说。他开始把手压到阿斯伯里的后背腰处。“我自己也去过那儿一回,”他说,“清楚地看到他们吃得很少就直接回家了。张开嘴。”

    阿斯伯里机械地张开了嘴,那探钻般的目光在上面晃了一圈,深入进去。他吧嗒闭上了嘴,用一种呼哧呼哧透不过气来的声音说:“要是我想找医生,我就待在那儿找个好医生了!”

    “阿斯伯里!”他妈妈说。

    “你喉咙痛多久了?”布劳克问。

    “她找你来的!”阿斯伯里回答,“她能回答问题。”

    “阿斯伯里!”他妈妈说。

    布劳克俯向自己的包,取出根橡胶管来。他把阿斯伯里的袖子卷上去,把管子绕在他上臂,然后拿出注射器准备找静脉,他把针头压进去的时候,哼哼唧唧地唱着一首赞美诗。当他的血液隐私被这白痴侵犯时,阿斯伯里躺在那儿,目光充满了执拗的愤慨。“上帝从容不迫,然而笃笃定定,”布劳克喃喃地唱着,“哦,上帝从容不迫,然而笃笃定定。”针管满了,他把针头抽了出来。“血液不会撒谎。”他说着,把血倒进一个瓶子,盖好盖子放进包里。“阿兹伯里,”他发话问道,“多久了……”

    阿斯伯里坐了起来,把他砰砰作响的脑袋往前伸,嘴里说着:“我又没请你来。我不回答什么问题。你不是我的医生。我的问题你理解不了。”

    “大部分的事儿啊,我都理解不了,”布劳克回答,“我还没发现有什么事儿,我彻底地理解了呢。”他叹了口气,站起来。他的眼神仿佛从很远的距离,落在阿斯伯里身上,闪闪发光。

    “要不是真有病的话,他不会这么让人难堪,”福克斯太太解释说,“我希望您能每天都来,把他给治好。”

    阿斯伯里的眼睛成了一朵猛烈怒放的紫罗兰。“我的问题你理解不了。”他重复道,躺回去,闭上双眼,等着布劳克和他妈妈离开。

    接下来的几天,尽管他身体急剧恶化,神志却清楚得可怕。临死之时,他发现自己处于一种明白的状态,这与他迫不得已要听的他妈妈的那类话格格不入。她的话多半和奶牛有关,它们有着诸如戴西、贝茜·布顿这种名字,还聊它们种种隐秘的身体机能——乳腺炎、螺旋蛆、自然流产。他妈妈坚决要求他每天正午去前廊坐坐,“享受美景”,既然反对相当于一场大费周折的斗争,他就硬拖着自己出门,无精打采地僵坐在那里,用一件宽松的羊皮外衣包住双脚,两手握住椅子的扶手,好似准备纵身一跃,扑进景泰蓝色的、熠熠闪耀的天空中去。草坪向下延伸四分之一英亩的地方是一道带刺的铁丝栅栏,将草坪与前面的牧场分割开来。在一天的正午时分,不产奶的牛在一排枫香树下休息。而路的另一边有两座山坡,二者之间还有个池塘,他妈妈坐在前廊上,就能看着牛群穿过水堤,往另一边的山坡走去。整片景象都包围在了一道树墙内,就在他被逼着坐在这儿的时间里,树墙呈现出来的恰恰是水洗的蓝色,让他悲伤地想到黑人们褪色的工作服。

    听到他妈妈细细数落用人犯的错误,他火了。“那两人不傻,”她说,“人家知道怎么照顾自己。”

    “他们是需要知道。”他嘟囔着说,不过和她争论是徒劳的。去年在写一部黑人戏剧的时候,他想和他们相处一段时间,看看他们对自己的处境有什么感受。然而为她工作的那两人经历了这么些年,早就丧失了自己全部主动性。他们不聊天。有个叫摩根的,皮肤是淡淡的棕褐色,有部分印第安人血统。另外一个年龄大些的叫兰德尔,非常之黑,非常之胖。每回他们跟他说话,都像正在和一个站在他左边或者右边某个看不见的人说话。同他们肩并肩地工作了两天,他发觉自己没能和他们建立友好关系。他想试试比聊天更胆大的办法,一天下午他站在兰德尔身边,看着他在调一个挤奶器,他悄无声息地拿出一支香烟,点着了。黑人停下手里的活儿望着他,一直等阿斯伯里已经吸了两口然后开口:“她不让在这里吸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