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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页

    阿斯伯里的脑袋沉沉的,几乎想不起来要干什么。“我就要死了。”他说。

    两人的笑容都凝固了。“你看起来挺好。”兰德尔说。

    “我就快死了。”阿斯伯里重复道,接着如释重负地想起来了,他们要一起抽烟。他够到了桌子上的烟盒,拿起来递向兰德尔。他忘记把香烟摇出来了。

    黑人接过烟盒放在自己口袋里。“我谢谢你,”他说道,“我一定会珍惜它。”

    阿斯伯里瞪着眼睛,好似又忘了。瞬间之后他发觉另一个黑人的脸变得无限悲伤;接着他清醒地明白过来,这不是悲伤,而是愠怒。他笨拙地在桌子抽屉里摸索,拿出另外一盒没开过的递给摩根。

    “我谢谢你,阿斯伯里先生,”摩根说着,脸色亮了起来,“你当然看起来很好。”

    “我就要死了。”阿斯伯里暴躁地说。

    “你看起来好得很。”兰德尔说。

    “你会站起来,几天后就四处转了。”摩根预言道。这两个人的目光都像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搁似的。阿斯伯里狂乱地看着走廊,他妈妈已经把摇椅转了个方向,背对他了。她显然还没有想替他把他们赶走。

    “我说啊,你可能受了点凉。”片刻,兰德尔说。

    “我要是受凉,就吃点松节油,加点糖。”摩根说。

    “闭上你的嘴。”兰德尔说着,转头去看他。

    “你自己闭嘴吧,”摩根说,“我吃什么我知道。”

    “你吃的东西他不吃!”兰德尔咆哮了起来。

    “妈妈!”阿斯伯里声音颤抖地叫道。

    他妈妈站了起来。“你们陪阿斯伯里先生挺长时间了,”她喊道,“你们明天再来吧。”

    “我们要走了,”兰德尔说,“你看着挺好。”

    “你就是好。”摩根说。

    他们鱼贯而出,一致认为他看起来有多么好,然而他们还没进过道,阿斯伯里的视线就模糊了。他短暂地看见他妈妈的身影如同落在门上的一个影子随即消失,跟在他们后头下了楼。他听到她又给布劳克打电话,不过他一点兴趣都没有。他的头在眩晕。他现在知道了,他死前不会有什么有意义的体验了。现在,除了把藏有信的抽屉钥匙给她,等待终结来临以外,无事可做。

    他沉沉地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差不多五点钟了,他看到了她发白的面孔,在黑洞洞的井底深处,显得非常之小。他从睡衣口袋里把钥匙拿了出来递给她,说等他死以后让她打开桌子抽屉里的那封信,然而她看来似乎没听懂。她把钥匙放在了床头柜上,就搁在了那里,而他回到了梦中,在梦里两块巨砾在他的脑袋里绕着对方转圈儿。

    六点以后他清醒了点,听到布劳克在楼下车道停车的动静。那响动如同一阵召唤,飞速地把他从睡梦中拉了出来,头脑清醒了。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可怕预感,那在前方守候他的命运比他之前指望的任何一种都更加支离破碎。他瘫在床上一动不动,沉静得如同地震来临之前的动物。

    布劳克和他妈妈说着话上楼来了。不过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医生进门就在扮鬼脸,他妈妈也在笑。“猜猜你得的什么病,宝贝!”她嚷嚷道。她的声音如同子弹发射,中断了他的沉思。

    “老布劳克找到了病菌。”布劳克说着,身体陷进了床边的椅子,他把双手举过头顶,做了个职业拳击手获胜的姿势,随即任双手落回了膝上,仿佛这努力耗尽了他的精力。然后他把那块随身携带的、逗人发笑的大红丝手帕拿出来,用手帕把脸从上到下彻底擦了一遍,每一回从丝巾后露出来的表情都不一样。

    “我觉得你真是太聪明了!”福克斯太太说道,“阿斯伯里,”她接着说,“你得的是波状热[6],它会不断反复,但是你死不了!”她的笑容明亮而又强烈,像只毫无阴影的灯泡。“我放心了。”她说。

    阿斯伯里缓缓地坐了起来,一点表情也没有;随后,他又跌了回去。

    布劳克俯身悬在半空,冲他笑。“你不会死的。”他的话带了一种深深的满足。

    阿斯伯里毫无波动除了那双眼睛,他的眼睛也并非表面有所动作,而是在它们昏聩的深处有种几乎无法觉察的动静,好似有什么在虚弱无力地挣扎。布劳克的注视宛如一枚钢钉深深地扎了下去,不论是什么都钩住,直到生命的迹象从中焕发出来。“波状热不算糟糕,阿兹伯里。”他小声地说,“和奶牛得了邦氏病[7]差不多。”

    这男孩低低地一声叹息,安静了下来。

    “他肯定是在那儿喝了没消毒的牛奶。”他妈妈温情地说,随后他们两人踮着脚尖出了房间,也许以为他要睡觉了。

    当他们的脚步声在楼梯上消失时,阿斯伯里又坐了起来。他几乎是鬼鬼祟祟地转过头去,望向躺在床头柜上的他给他妈妈的钥匙。他的手迅速地伸出去,握住钥匙塞回了口袋。他的视线穿过房间,落在那面小小的、椭圆形的穿衣镜上。而那双每天都回望他的眼睛还照样,从镜子里将他的凝视还给了他,然而在他看来,这双眼睛更为黯然了。它们看起来被彻底震撼了,似乎为可怕的前景即将降临而正做着准备。他战栗不已,飞快地将头转向另一边看向窗外。一块紫色的云团下头,亮得刺眼的、金灿灿的红太阳正安静地游移。再往下的林木线是黑色的,与深红的天空相互映衬。耸立的树林构成了一道脆弱的墙,如同他为了保护自己不被未来侵害而在自己心底竖起的虚弱防线。这男孩躺回枕头上,盯着天花板。他那被高热和低寒交替折磨了这么多个礼拜的四肢这会儿都已经麻木了。以往的生活在他心中消耗殆尽,他在等待全新的生活来临。正是这时候,他感到了一股寒意泛起,这回的寒意不一样,它如此轻微,仿佛一阵暖洋洋的涟漪穿越了海洋冰冷冷的更深处。他的呼吸变得短促。那只猛禽在他的整个童年以及生病的这些日子,一直泰然自若地悬在他头顶,此时却在诡异地等待,随时保持着即将出击的姿态。阿斯伯里脸色发白,这幻象的最后一幕仿佛被一阵旋风从他眼睛里刮着撕扯了下来。他明白了他的余生,脆弱、痛苦,然而持久,他终将以一张纯粹恐惧的表情生活下去。一声怯懦的呼唤,一句最后的无望抗议脱口而出。然而圣灵并非以火而是以冰来颂扬的,它绵绵不绝、永无止息地,即将降临。

    *  *  *

    [1]  原文为Block,有理解障碍之意。

    [2]  应为阿斯伯里,布劳克医生的发音如此。

    [3]  牧师(minister)是新教的说法,神父(priest)是天主教的说法。

    [4]  即Roman  collar,是基督教神职人员传统服饰的组成部分,是一种白色硬领。

    [5]  即Purrgatory,有炼狱之意。

    [6]  即undulant  fever,也称布鲁斯氏菌病、马耳他热、地中海弛张热、波浪热,是由布鲁斯氏菌引起的人畜共患性传染病,主要症状有长期发热、多汗和关节痛等。布鲁斯氏菌病因其研究者、微生物学家戴维·布鲁斯(David  Bruce)而得名。

    [7]  即Bang’s  disease,是布鲁斯氏菌病的别称,因丹麦兽医贝恩哈尔·邦(Bernhard  Bang)分离出该病的媒介——流产布鲁斯氏菌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