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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页

    我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啊,可从根本上看又没什么变化!现在回首往事,怀想我还生活在狗类中的时光,那时我忧他们之所忧,是他们中的一员,现在细细观察却发现,这从一开始就有些不对头,就有一个小小的断痕,当我置身于最可尊敬的狗民族的活动中时,总有些不自在,有时甚至在很熟悉的圈子里,不,不是有时,而是经常,我只要看见一位可爱的狗同胞,仅仅是看见,只要发现他有什么新鲜之处,就觉得难堪、惊骇、手足无措,甚至感到绝望。我做了一些努力来宽慰自己,听我吐露过这心事的朋友们也帮助我,于是岁月过得安宁些了。——其中虽然不乏意外,但我较从容地面对他们,较从容地将之纳入生活,他们可能使我感到忧伤疲惫,另一方面却使我挺了过来,表明我有些冷漠、拘谨、胆怯、精打细算,总体上看却是条不折不扣的狗。假若没有这些休养间隙,我怎么可能活到这把年纪,安享天年?我怎么可能最终达到这种安宁,以这种平静的态度观察我年轻时的恐惧并承受我年老时的恐惧?我怎么可能从我自己所承认的不幸或者——说得谨慎些——不很幸运的天性中得出结论,并几乎完全依据这些结论生活?我离群索居,形影相吊,只从事我的毫无希望却不可或缺的小研究,我就这样生活着,但并没有因为相距遥远而失去对本民族的宏观把握,经常有消息传到我这儿来,我也时不时地让他们听到我的消息。大家对我很尊敬,不理解我的生活方式,却并不介意,就连我偶尔看见的远远跑过的小狗们也毕恭毕敬地向我问好,他们是新的一代,我一点儿也想不起他们小时候的样子。可别忘了,我虽然有种种怪异之处,却并没有完全脱离狗类。我细加琢磨——我有时间、兴致和能力这样做——,发现狗类真奇妙。除了我们狗之外,周围还有多种多样的生物,可怜的、微小的、闷声不响的、只会叫几声的生物,我们中有许多狗研究他们,给他们命了名,试图帮助他们、优化他们等等。我对他们则漠不关心,只要他们不试图打搅我,我分不清他们,看也不看他们一眼。有一点却很显眼,就连我也注意到了:与我们狗类相比,他们太不团结了,彼此形同陌路,既没有高级也没有低级利益将他们联系起来,任何利益反倒使他们互相之间比在通常的平静状态更疏远。我们狗类则相反!可以说,我们确实全都抱成一团,不管岁月所造成的无数深刻差异使我们之间怎样千差万别。全都抱成一团!我们都往一处挤,什么也阻止不了,我们的所有法律和机构,不管是我还记得的少数几个,还是我已忘记的无数个,都源于我们所能达到的这一最高幸福、这种温暖的聚集一处。这却有其对立面。据我所知,没有任何生物像我们狗一样生活得如此分散,没有任何生物在等级、种类和职业上有如此众多、不可胜数的差别,我们想抱成一团——不管怎样,激情澎湃时我们屡次达到了这种状态——却偏偏生活得遥遥相隔,我们各自所从事的职业就连比邻而居的同胞也常常无法理解,我们所恪守的规章并非狗类的规章,甚至与之相悖。这是多么麻烦的情形,大家宁愿避而不谈——我也理解这种观点,甚于理解我自己的观点——可我已完全沉迷其中了。我为什么不像别的狗一样,与民族和谐共处,对有损和谐的事悄然接纳,视之为大计算中的小错而忽略不计,始终着眼于将我们幸福地联系在一起的事,而不是不可阻挡地把我们拽出民族圈的事?我想起了少年时的一件事,我当时处于那种莫名而飘飘然的兴奋状态,大家小时候恐怕都经历过这种激动,任何事我都喜欢,任何事都与我有关,我觉得身边正发生着大事,我是这些事的指挥者,必须为之摇旗呐喊,我若不为之奔走,不为之晃动身躯,他们必定会可怜巴巴地匍匐在地,哎,这些孩子的幻想随着岁月的流逝而烟消云散,当时却十分强烈,把我完全迷住了,当然也确有非同寻常的事发生,似乎印证了这种疯狂的期待。其实事情本身并无异常之处,类似的,甚至比这更奇怪的事我后来屡见不鲜,当时却对我触动很大,给我留下了头一个深刻、不可磨灭、对许多接踵而来的事具有指导意义的印象。我当时遇到一小群狗,说得确切些,不是我遇到他们,而是他们朝我走来。我当时在黑暗中跑了许久,怀着对大事的预感——这种预感当然很容易落空,因为我老有这种预感——我在晦暗中漫无目的地跑了许久,完全被朦胧的渴求所驱使,我突然停住脚步,觉得就是在这儿,抬头一看,天已大亮,只是有些雾蒙蒙的,我乱吠几声问候清晨,就在这时——仿佛是我的叫声召来的——随着一阵可怕的喧闹声,不知从哪个黑暗之处走出来七条狗。若不是我已看清他们是狗,已听出是他们发出了这喧闹声——尽管我并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发出这声音的——肯定撒腿就跑了。于是,我呆着没动。我当时对狗类所特有的音乐天赋还几乎一无所知,我的观察力尚处于萌芽阶段,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大家只是试图对我暗示过,因此对我来说,这七位伟大的音乐艺术家的出现更为意外,简直惊心动魄。他们不说,不唱,全都像是憋足了劲保持沉默,却从这空荡荡的地方幻化出了音乐。一切都是音乐,他们的抬脚落脚,头部的某些转动,他们的奔跑与止步,他们相互间摆出的姿势,他们轮舞般的相互交错,一位把前爪搭在另一位的背上,所有七位依次这样做,第一位就肩负着所有其他各位的重量;或者他们伏地而行的身体交相缠绕,他们从不会出错,就连最后一位也不会,尽管他还有些拿不准,不是总能马上跟上其他几位,旋律响起时有时有些摇晃,这也只是相对于另几位高超的万无一失而言,即便他很拿不准,甚至一点儿也拿不准,也于事无损,因为另几位大师牢牢地掌握着节奏。然而我几乎看不见他们,看不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位。他们走了出来,我打心眼里把他们当做同胞来问候,尽管伴随他们而来的喧闹声把我弄糊涂了,但他们确实是狗,和你我一样的狗,我习惯性地观察他们,就像观察路上碰到的狗,想接近他们,与他们互致问候,他们也的确近在咫尺。他们虽然比我年长许多,不是像我这种毛茸茸的长毛狗,但对他们的个子和体形我倒也不很陌生,甚至相当熟悉,我见过不少这种或类似的狗。但是,当我还这样左思右想时,音乐愈来愈势不可挡,紧紧抓住了我,把我从这些实实在在的小狗身边拽开,我不情愿地拼命反抗,嚎叫,仿佛疼痛难忍,却无可奈何,只能沉浸在音乐里,音乐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般涌来,把听众置于中心,向他倾泻,向他压来,将他压垮之后,还从那已远得不大听得见的地方传来号角声。我重新获释,因为我已被彻底击垮,精疲力竭,虚弱不堪,什么也听不了,我重新获释,看这七条小狗的列队表演,看他们蹦跳,不管他们看上去怎样不乐意,我还是想跟他们搭话,向他们请教,问他们究竟在这儿做什么——我是个孩子,以为任何时候都可以向任何一条狗发问——但我刚要开口,刚要感觉到与这七位之间亲密美好的同胞关系,他们的音乐又响了起来,使我不知不觉地兜着圈子,仿佛我自己也是乐师之一,而我其实不过是他们的牺牲品,不论我怎样求饶,音乐还是把我抛来甩去,终于将我推进一团乱糟糟的树丛中,使我摆脱了它的淫威。我这才注意到,这一带遍布着这种树丛,我此时身陷其中,耷拉着脑袋,虽然那边空地上音乐还震天响,我毕竟有了片刻的喘息之机。说真的,使我感到惊异的,不仅是他们的艺术——这种艺术是我无法理解也无法推想的,它完全超出了我的能力——更是他们的勇气,他们敢于堂而皇之地摆出自己的创作,还有他们的力量,他们能泰然承受自己的创作而不被它压垮。当然,当我这时从藏身之处更仔细地观察一番,却发现他们的表演与其说是泰然,不如说是极度紧张。乍一看,他们的腿运动得十分稳健,其实每走一步都不住地颤抖着,战战兢兢地抽搐着,他们用近乎绝望的目光彼此呆望着,一再被收回嘴里的舌头旋即又耷拉出来了。使他们如此紧张不安的,不可能是对成败的担心;谁要是敢于这样做并且做到了,就没什么可担心的,究竟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到底谁在强迫他们现在这样做?我再也忍不住了,尤其因为我不知怎的觉得他们这时需要帮助,于是我不顾所有的喧闹声,大声质问他们。他们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不回答,仿佛我根本不存在,而狗对同胞的问题置之不理,这是与良好风俗相悖的行径,不管是在什么情况下,无论是最小的还是最大的狗这样做,都不会得到原谅的。难道他们不是狗?但他们怎么可能不是狗呢?我更仔细地倾听,甚至听到了他们在轻声呼喊,以此相互加油,提醒注意困难,告诫别犯错误,这些话大多是针对最后那条小狗的,我看见他不时地瞟我几眼,似乎很想回答我的问题,却又竭力忍住,因为回答是不允许的。然而为什么不允许呢?我们的法律一贯要求无条件做到的事,这次为什么不允许呢?我怒火中烧,几乎忘记了音乐,这些狗触犯了法律。不管他们是多么了不起的魔术师,也必须遵守法律,这是我这个小孩也很清楚的道理。从树林里望出去,我看到了更多。假如他们是出于负罪感而沉默,那他们确实应该沉默。我之前完全沉溺在音乐中,一直没注意他们的表演,这些可怜的家伙全然不顾羞耻,做出了最可笑而且最不正经的举动,用后腿直立行走。呸,见鬼去吧!他们赤裸裸的,还炫耀自己的裸体;他们对此洋洋自得,一旦某一刹那在良好的天性驱使下放下前腿,就大为惊骇,仿佛犯了错,仿佛天性是个错误,他们立刻抬起前腿,目光似乎在请求原谅,原谅他们暂时中断造孽。世界颠倒了吗?到底是怎么回事?虑及自身的处境,我不能再犹豫了,我从团团围住我的灌木丛里一跃而起,朝那些狗跑去。我这个小学生必须当老师了,必须让他们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必须阻止他们继续造孽。“这些老狗!这些老狗!”我不停地说着。但我刚刚离开树丛,离他们只有两三跳远时,喧闹声又把我制服了。我原本可能甚至挡住这我已熟悉的喧闹声,它虽然充盈在天地之间,很可怕,也许却是可被战胜的。然而,穿过这铺天盖地的喧闹声,从远方传来一种清晰、严厉、均衡、一成不变的声音,或许是这喧闹声中的真正旋律,它迫使我屈服。哎,这些狗的音乐多么令我着迷!我无能为力,再也不想教训他们了,随他们叉开双腿造孽,随他们诱惑别的狗犯下静观的罪孽吧!我是条微不足道的小狗,谁能要求我承担如此艰巨的任务呢?我哀鸣着,使自己显得更微不足道,倘若他们这时征求我的意见,我也许会说他们做得对,不一会儿他们就带着所有的喧闹声和光亮重新消失在黑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