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其他 > 一条狗的研究 > 第2页

第2页

    我刚才已说过,整个事件并无奇特之处,在漫长的生命历程中,谁都会遇到一些事,如果把这些事孤立起来并从孩子的眼光来看,更会觉得不可思议。另外,像对所有事一样,大家当然可以把这件事“说走样”——这个词切中要害——,说成这样的:七位音乐家聚在一起,想在静谧的清晨演奏音乐,一条小狗瞎闯进来,他们试图用特别可怕和庄严的音乐赶走这名讨厌的听众,却是枉然。他用一个又一个问题打扰他们,音乐家们对这位不速之客的出现就已很厌烦了,难道还应当烦上加烦回答他的问题吗?尽管法律规定对每条狗都应有问必答,但这条瞎闯进来的小不点儿也算是一条值得认真对待的狗吗?而且,他提问时口齿不清,相当费解,他们可能根本就没听懂。也可能他们听懂了他的问题,并克制自己做了回答,但这个小不点儿,这个音盲,无法将他们的回答从音乐声中分辨出来。至于后腿嘛,或许他们那天确实破天荒地只用后腿行走。这是罪孽,没错!但他们私下聚会,又是朋友关系,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就像独处一样,因为朋友并非公众,既然没有公众,一条四处乱跑的好奇的小狗也算不上公众,这不就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吗?并非完全如此,却也差不多。另外,做父母的应当教育孩子少在外面乱跑,遇到这种事最好保持沉默,尊敬长辈。

    如果到这个地步,这件事也就解决了。当然,在大狗们看来已解决的事,对小狗来说还没有。我四处奔走,讲述,询问,控诉,研究,遇到一条狗就想把他带到事发地点,指给他看我当时站在哪儿,那七位又在什么位置,他们是怎样跳舞奏乐的,如果有谁跟我过来,我为了描述清楚,兴许会不惜牺牲我的纯洁,也试着用后腿直立行走,但他们无一例外地甩掉我,嘲笑我。大家虽然对孩子所做的一切都看不惯,最终却会原谅他。而我一直这样天真未泯,就这样步入了老年。对这件事,我现在当然已不觉得那么了不得了,那时我没完没了地高声谈论,分析它的各部分,衡量当事者,丝毫不顾及我所处的社会,一天到晚就忙这事,我对它的厌烦程度丝毫不亚于其他同胞,但正因如此,我——这便是区别所在——试图通过研究弄个水落石出,以便有朝一日又能把目光转向普通、宁静、幸福的日常生活。那以后,尽管工作方式少了些孩子气——不过区别并不很大——我始终像当时那样工作,到现在仍然如此。

    事情是从那场音乐会开始的。对此我并无怨言,我的天性在此起了作用,即使没有那场音乐会,它肯定也会找到另一个突破之机的。只不过事情来得太快了,这时常令我感到遗憾,因为它夺走了我的大部分童年时光,小狗的幸福生活,有些同胞能使之持续数年之久,我却只有短短几个月。这倒也罢了!世上还有比童年更重要的东西。说不定我在老年时——这是艰辛生活的结果——会迎来更多的童年幸福,并且我有力量承受这种幸福,而一个真正的儿童则缺少这种承受力。

    我那时是从最简单的东西开始我的研究的,材料并不匮乏,可惜,材料的浩繁使我上下求索时陷入了绝望。我首先研究狗类以什么为食。大家会说,这当然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从远古时代起,我们一直在研究它,它是我们思考的主要对象,我们在这一领域所做的观察、试验以及所持的观点,可谓不计其数,它成了一门科学,其规模之宏大,不仅超出了个体的理解力,而且超出了全体学者的理解力之总和,最终只能由整个狗类来承担,即便整个狗类也承担得唉声叹气,不能完全胜任;这笔早已被占据的古老财富里不断出现纰漏,狗类不得不吃力地修修补补,至于新研究所面临的困难以及难以具备的前提条件,就更不用提了。大家无需以此来反对我的研究,这一切我都知道,和任何一条正常的狗一样。我无意涉足真正的科学,我对它怀着应有的尊敬,却缺乏为之添砖加瓦所需的学识、勤奋、安宁和胃口,后者最近几年尤其缺乏。我找到食物就一口吃进肚子里,没觉得吃之前值得做一些有条理的农业观察。在这方面,我认为掌握一切科学的精髓就够了,就像母亲让孩子断奶走入生活时所说的小规则:“尽你所能,把一切弄湿。”一切不都尽在其中了吗?从我们的远祖就已开始的研究,对此做过什么举足轻重的补充呢?细节,细节,这一切多么靠不住!而只要我们仍然是狗,这个规则就颠扑不破。它涉及我们的主食;诚然,我们还有别的辅助食物,但在危急关头以及年景不太糟时,我们可以以主食为生,我们在土地上觅食,土地则需要我们的水,它以此为生,只有我们付出这一代价,土地才给予我们食物,还有一点不可忘记,我们可以通过某些咒语、歌唱和动作来加速食物的出现。我认为这就是全部了,从这方面对这个问题没有什么根本性的东西可说了。在这一点上,我与大多数狗看法一致,任何与此相左的异端邪说,我都严加排斥。说实在的,我并不想独树一帜或强词夺理,能与同胞们看法一致,我深感欣慰,在这个问题上就是这样的。但我自己的研究走的是另外一条路。从现象可以看出,如果按科学规则来浇灌和耕作土地,土地就能提供食物,并且在质量、数量、方式、地点和时间上符合那些完全或部分由科学所确定的法则。这一点我承认,但我要问的是:“土地从哪儿得来这些食物?”对这个问题,大家往往佯装听不懂,顶多回答一句:“你要是不够吃,我们可以分给你一些。”这个回答值得注意。我知道:把到手的食物分给同胞,这并非我们狗类的美德。生活艰难,土地贫瘠,科学中充满了丰富的认识,却缺乏实际成果;谁有食物,就留着自己享用;这并非自私,恰恰相反,这是狗类的法则,是民众的一致决定,它源于对私欲的克服,因为拥有食物者总是少数。所以,“你要是不够吃,我们可以分给你一些”这个回答是句口头禅,一句玩笑话、打趣话。我没有忘记这一点。对我来说意义更为重大的是,当我满世界询问时,大家并没有跟我开玩笑;尽管他们总是没东西给我吃,——话说回来,他们上哪儿去弄食物呢?即使他们恰好有可吃的,自然因为饥肠辘辘而顾不上考虑同胞了,但他们说这话是真心诚意的,我要是抢得快,有时还真能得到点小东西。他们为什么对我这样特别,这样爱护我、优待我呢?难道是因为我瘦骨嶙峋,营养不良,很少为食物操心?但营养不良的狗到处都是,他们哪怕有一丁点可怜的食物,也会被从嘴边抢走,这并非出于贪婪,而往往是出于原则。不,他们是在优待我,我虽然难以举出实例,却有这种确凿的印象。这么说是因为我的问题?是因为我的问题使他们感到高兴,他们认为我的问题特别聪明?不,他们并不高兴,认为一切问题都是愚蠢的。尽管如此,引起他们注意我,只可能是我的问题。似乎他们宁愿做出难以置信的事,拿食物堵住我的嘴——他们没有这样做,但他们有这种意图——也不愿忍受我的问题。不过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尽可以把我赶走,禁止我提问题,这岂不更省事。不,他们不想这样做,虽然不愿听见我的问题,却也恰恰因为我的这些问题而不想把我赶走。尽管他们对我百般嘲弄,把我当做一头愚蠢的小动物来对待,将我推来搡去,那段时间却是我声望鼎盛之时,之后再也没有出现类似情形,那时我可以到处随意出入,不受任何阻拦,他们表面上对我很粗暴,其实是在对我溜须拍马。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我的问题,我的急躁和我的研究欲。他们是不是想以此麻痹我,不用动武,以近乎慈爱的方式使我迷途知返,而他们又不能完全确信我走的是歧路,因此不敢使用暴力,而且,一定的尊敬和畏惧也阻止他们这样做。我那时已有这种感觉,现在则是一清二楚,比那时这样对待我的狗更清楚,不错,他们想把我从我的道路上引开。他们没有成功,结果适得其反,我的注意力更集中了。我甚至发现,是我想引诱他们,而且我的引诱在某种程度上还真取得了成功。多亏狗类的帮助,我才开始明白我自己的问题。比如,当我问“土地从哪儿取得食物”时,我是在——看起来可能是这样的——关心土地吗?关心土地的烦忧吗?根本不是。我很快就认识到,土地与我毫不相干,我关心的只是狗,别的什么也不关心。因为除了狗还有什么呢?在这茫茫无边的世界上,除了狗我还能呼唤谁呢?一切知识,所有问题和答案的总和,都蕴含在狗之中。倘若能使这些知识产生效用,将其展示出来,倘若他们所知道的并不比他们承认并对自己承认的多得多,那该有多好!就连最健谈的狗也比美味佳肴通常所在之处更难接近。他们围着别的狗转悠,欲火中烧,用尾巴打着自己的身子,询问,请求,嚎叫,撕咬,得到的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的:深情的聆听,友好的触摸,毕恭毕敬的嗅闻,热烈的拥抱,我的嚎叫与你的嚎叫混成一片,一切都是为了在迷醉中找到忘却,然而最想得到的还是得不到:承认知识。无论这个请求是无声还是大声提出来的,如果诱惑已达极限,它所得到的回答充其量不过是麻木的表情、乜斜的目光、低垂无神的眼睛。这跟我小时候呼唤那些音乐狗,他们却沉默不语的情形差不多。可能大家会说:“你责怪你的同胞,责怪他们在关键问题上保持沉默,你声称,他们知道的比他们承认的多,比他们想运用到生活中的多,他们的缄默——对其原因和秘密,他们当然也保持缄默——毒化了生活,让你无法忍受,你要么改变要么放弃这种生活,你说的可能也对,但你自己也是条狗,同样拥有狗的知识,那你就说出来吧,不仅以提问方式,还要做出回答。你要是把它说出来,谁会阻拦你?众狗会齐声附和,仿佛他们期待已久。这样你不就得到了真理、明确性、承认?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你所深恶痛绝的这种低贱悲惨生活的屋顶就会敞开,我们所有的狗都将一条接一条升上自由的天空。即使这最后一点没能实现,即使情况比先前更糟,即使全部真理比部分真理更不堪忍受,即使事实证明,沉默者作为生活的维护者做得对,即使我们现存的一线希望将变成彻底的绝望,试试把话说出来还是值得的,既然你不愿过这种你可以过的生活。总之,你为什么指责别的狗沉默不语,自己却保持缄默呢?”回答很简单:因为我是狗。我在本质上与别的狗一模一样,也三缄其口,抗拒自己的问题,由于恐惧而态度生硬。我向狗类提问——确切地说,至少从成年时起——难道是为了得到回答吗?我会存有如此愚蠢的希望吗?难道我一边目睹着我们生活的根基,感觉到根基之深厚,看见劳动者在建造,在忙着晦暗不明的活儿,一边仍希冀这一切随着我的问题而被终止、毁灭、摈弃吗?不,我确实不再这样希冀了。我的问题只会让我自己忙个不停,我想用沉默这个我从周围得到的惟一回答给自己以鼓劲。倘若你的研究使你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狗类缄默并将永远缄默,你将忍受多长时间呢?你将忍受多长时间,这就是我的超越于所有个别问题之上的真正的生命之问;它只是对我自己提出的,不烦扰任何别的狗。可惜,对此我回答起来比个别问题更容易:我将忍受到我寿终正寝之日,老年的安宁会越来越抗拒不安宁的问题。我大概会在沉默的包围中沉默安详地死去,我会从容地面对死亡。仿佛是命运的恶意安排,我们狗类天生就有一颗强壮的心脏,一对不过早衰竭的肺,我们抗拒一切问题,包括我们自己的问题,沉默的堡垒就是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