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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第一景

    地检处

    9月9日,星期三,上午9时20分

    第二天早上,布鲁诺、萨姆两人,隔着布鲁诺的办公桌相对而坐,两个头大的

    家伙为了争执这件谜一样的命案,你的大眼瞪着我的小眼。布鲁诺拨弄着堆积如山

    的文件资料,原来整洁有序的桌面全给毁了;萨姆生来就扁的鼻子,被外头的凛烈

    晨风一吹——再加上案情的毫无进展,缩得扁了。

    “说实在的,”萨姆粗暴地咆哮起来,“我可是四处碰壁了,碰得我鼻青脸肿,

    不管是毒药、软木塞或针,今天早上全他妈的掉到粪坑里去了。尼古丁看来不是买

    的,大概真像谢林医生所说的,是私下制成或从杀虫液蒸馏出来的,那我们就完全

    没法子查了。至于你那亲爱的雷恩先生——妈的,我认为完全是浪费时间。”

    布鲁诺反驳,  “你别这样,  萨姆,我不认为那是浪费时间,”他摊着双手,

    “我想你是错估了这个人,没错,他是个古怪的家伙,住在那么一个地方,周围尽

    是一片古董,嘴边说的也是莎士比亚……”

    “就是啊,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萨姆阴沉地说,“我想他根本是个牛皮大

    仙,只会跟我们玩捉迷藏,他故意说他知道谁杀了隆斯崔,不过是舞台上向观众讨

    好的一贯伎俩罢了。”

    “萨姆,你这么说并不公平,”布鲁诺护卫着雷恩,“毕竟,他很清楚在欠缺

    实证的情形下,尚不能公布自己的发现,而且希望能进一步追究下去;他也必然知

    道,最终他得用事实证明出来。不,我倾向于相信,他知道他所说的那些事——他

    真的发现了些什么——只是基于某些必要的理由,不能在这时候讲出来而已。”

    萨姆一拍桌子,“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不就明摆着说我是笨蛋吗?你说你自

    己也是个笨蛋吗?——他发现了些什么?太棒了,什么样伟大的发现?告诉你,啥

    都没有!我敢打赌他根本啥都不知道,天老爷,你昨天不是也这么想……”

    “我总可以改变看法吧,不行吗?”布鲁诺打断他,随即又不大好意思起来,

    “我们可别忘了,克拉玛案还陷入谜团时,他可是漂漂亮亮地一语中的,现在碰上

    这个该死的命案,只要有助于破案,就算只有一丝丝机会,我也不愿漏掉。再说,

    我既已请他协助破案,不能又二话不说要他走路,不不,萨姆,我们必须这样进行

    下去,至少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有什么新情况吗?”

    萨姆把一根烟撕成两半,“柯林斯还在闹,我的手下刚来报告,从星期六以来,

    柯林斯找了德威特三次,当然,他想要德威特赔他钱,总之我会继续看着他,但其

    实那是德威特他家的事……”

    布鲁诺懒懒地拆着桌上一堆信,连着两封都被他扔进归档用的公文夹里,第三

    封,廉价信封装的,却让他惊呼着从椅子上跳起来。布鲁诺读信的同时,萨姆也眯

    着看。

    “老天爷,萨姆,”布鲁诺叫着,“这是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哦,又干嘛

    啦?”他不高兴地对闯进来的秘书吼着。

    秘书递上一张名片,布鲁诺一把抓过来。“他来啦,来干嘛?”他把声音放低

    放慢,“好吧,巴尼,带他进来……萨姆你坐着别走,刚刚那信里有不得了的玩意

    儿,但我们先看看这只瑞士鸟儿要干嘛,是殷波利找上门来了。”

    秘书开了门,果然是那个高壮的瑞士商人,他带着笑容进门。殷波利的服装依

    然光鲜如常,一身标标准准的晨礼服,别朵鲜花在襟上,手杖则夹在腋下。

    “早安,殷波利先生,不知有何贵干?”布鲁诺的态度很镇定,然而,正读着

    的信已收起来了,他两手扶着桌边说话,萨姆也简单打个招呼。

    “你早,敬爱的检察官,你也早,萨姆先生,”殷波利先生坐在布鲁诺桌旁的

    皮椅子上,“我只打扰一下,布鲁诺先生,”他说,“我在美国的商务已告一段落,

    准备回瑞士去。”

    “哦,这样。”布鲁诺看了萨姆一眼,萨姆瞪着殷波利宽阔的背部。

    “我已经订了今晚的船票,”殷波利说着轻皱起眉来,“也叫了搬运公司来搬

    行李了,但你的手下忽然从我借住的屋子里冒出来,他不让我走!”

    “搬出德威特先生家是吗?殷波利先生。”

    殷波利摇着头,显得焦躁极了,“哦不,我是要离开美国,但你手下说,他不

    让搬行李,这使我非常困扰。布鲁诺先生,我是个生意人,我在柏恩的公司有紧急

    事务要我马上回去处理,为什么我必须这么耽搁下来?当然——”

    布鲁诺轻敲着桌面,“现在你听我说,殷波利先生,我不知道贵国警方会怎么

    做,但你似乎还没弄清楚,你已牵涉到一件美国的命案调查工作里了,听着,是一

    件美国的命案。”

    “我知道,但是——”

    “没什么但是不但是的,殷波利先生,”布鲁诺站起来,“我觉得很抱歉,但

    你得待在这个国家,直到隆斯崔谋杀案水落石出,或者至少有官方的正式许可。当

    然,你可以搬离德威特家,随便住到哪里——我无法禁止你这么做,但你必须留在

    可随传随到的地方。”

    殷波利跟着站起,整个大身体僵在那儿,他脸上原有的愉悦神色消失了,表情

    变得狰狞起来,“我说过了,这会影响我的生意。”

    布鲁诺耸耸肩。

    “非常好,”殷波利戴上帽子,脸红得仿佛雷恩家的炉火,“我马上去见我国

    领事,布鲁诺先生,要求讨个公道,你还不晓得吗?我是瑞士公民,你们没权力把

    我滞留在此,失陪了!”

    他微微点头,大步走出门去,布鲁诺带着微笑说:“不管怎样,我还是劝你取

    消船票,殷波利先生,没必要浪费那笔钱……”但殷波利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来来,”布鲁诺精神全来了,“别理他,我们坐下,萨姆,你先看看这信。”

    他从口袋里掏出信来,当着萨姆的面打开,萨姆先看信的后头——没有署名,这封

    信用的是廉价的格子信纸,用断续的黑墨水写成,字迹并没有刻意掩饰的意味,地

    址明明是寄给检察官的:

    隆斯崔被杀害时,我本人在那班车上,有关谁是凶手,我略知一二,检察官,

    我很愿意把知道的事全告诉你,但我很怕如果凶手已察觉我知道这件事,而且,我

    觉得有人已盯上我了。

    如果这个星期三晚上11点,你肯和我碰面,或派个人来碰面,我将把我知道的

    事全告诉你,地点是威荷肯码头的侯船室,到时候你就知道我是谁,我也会将知道

    的全告诉你。检察官先生,为了我的安全,请千万别走漏消息,也不要告诉别人有

    关这封信的事,我怕凶手会知道我告诉你的话,我将为履行美国公民的责任而丢掉

    性命。你会保证我安全的,不是吗,等星期三晚上,我们碰了面,你一定会有非常

    满意的收获,这非常重要(这句话下划着粗杠——译注)。

    我不要让别人瞧见我大白天跑去找警察报告。

    萨姆小心翼翼地捧着信放回桌上,并仔细检查信封。“昨晚纽约威荷肯地区的

    邮戳,”萨姆低声说,“手很脏,印了一堆指纹在上面,从新泽西搭那班车的乘客

    之—……布鲁诺,我他妈的完全看不出这是真是假,可能这只是一封捣蛋的信,也

    有可能是玩真的,妈的,不晓得怎么办才好,你说呢?”

    “很难讲,”布鲁诺看着天花板,“看起来像一条值得追查的线索,不管怎样

    我会准时去,反正也无妨嘛,”他站起身来,在房里踱着步,“萨姆,我有个预感,

    这一趟说不定会大有收获。写信的这鸟人,不管他是何方神圣,他并没有署名,因

    此很像是真的,你看他信的内容,东一句西一句毫不联贯,而且因为自己一下子变

    得重要而口气膨胀起来,特别是他对于身份暴露可能引来的危险,那种浑身发抖的

    害怕样子,总而言之,这封信显示了一般告密信的基本要素——繁琐、唠叨、紧张

    兮兮——你看他连meet这个词都拼错,  很多t字母也忘了加一杠,反正我越仔细想

    这些,就越觉得我们是拾到宝了。”

    “这个嘛……”萨姆有些迟疑,但很快也兴奋起来,“这封信对雷恩先生无疑

    是当头狠狠一棒,至少,以后应该不用再听他那些装神弄鬼的所谓分析建议了。”

    “那个交给我来处理,萨姆,我们这事先趁热打铁,”布鲁诺满意地搓着双手,

    “你这样子,马上和对岸哈德逊郡的雷诺尔检察官联络,请他派新泽西的警员监视

    威荷肯终点站那一带地方,免得他妈的为了管辖范围问题出麻烦。反正一个原则,

    所有人员不穿制服,萨姆——全部便服,你也去吗?”

    “谁要阻止我的话,可以试试看。”萨姆粗鲁地咧嘴一笑。

    萨姆前脚才出门,布鲁诺马上拿起桌上的电话,拨到哈姆雷特山庄,他拿着话

    筒等着,心情平和,不,应该说是愉快无比的宁静感觉,线路另一端铃声响起来了。

    “喂,哈姆雷特山庄吗?请问雷恩先生……我是布鲁诺检察官……喂喂,请问您是

    哪位?”

    一个尖利发颤的声音回答,“我是奎西,布鲁诺先生,雷恩先生就在我旁边。”

    “哦对了,我怎么忘了——雷恩先生听不见。”布鲁诺提高嗓门,“那,请告

    诉雷恩先生,我这边有进一步的消息要向他报告。”

    他听见奎西一字不差地转述他的话。

    “他说‘太好了’!”奎西的声音再次响起,“然后呢?”

    “请告诉他,不止他一个,还有别的人知道是谁杀了隆斯崔。”布鲁诺语气中

    充满胜利的意味。

    他注意听着奎西转述给雷恩的话,然后,是雷恩清晰的声音,“你告诉布鲁诺

    先生,这真是个大消息,绝对是大消息,是不是凶手自首了?”

    布鲁诺把匿名信的事和内容告诉奎西,电话的另一头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

    才又传出雷恩不慌不忙的声音。

    “你告诉布鲁诺先生,很抱歉我没办法和他直接通话,你帮我问他,我是否能

    参加今晚这次会面?“

    “哦,欢迎光临,”布鲁诺先生告诉奎西,“呃——奎西,雷恩先生有没有很

    惊讶的样子?”

    布鲁诺听到一阵古老幽暗时代的笑声——一种小矮鬼的喋喋怪笑,接着,奎西

    带着玩笑意味的颤抖声音说:“没有,他对情况有了变化很开心,平常他总是说,

    他最期待的,是发生预期之外的事,他——”

    但布鲁诺只简单道了声再见,就把电话给挂了——

    第二景

    威荷肯码头

    9月9日,星期三,晚上11点40分

    平常好天气的晚上,纽约市区中心的熠熠灯火,总映照得夜空一片辉煌,但星

    期三这天晚上,这一切却被毛毯般的浓雾给整个盖住了。这不寻常的大雾从大白天

    弥漫到夜晚始终不散,由新泽西的渡船码头看过去,除了河那边偶尔透出几点模糊

    的灯光,以及河面上宛如一面灰墙的浓雾之外,什么也看不见。有时,河上的渡轮

    会突然从浓雾中浮现出来,甲板上模糊的灯影依稀可见;幽灵般的小船则忽沉忽浮

    像荡在水气氤氲之间,雾笛此起彼伏地响起,小心翼翼保持着河面的畅通,但这样

    的声音,似乎也马上被浓雾所吞噬了。

    位于威荷肯渡船码头后方的候船室,是一幢仓库模样的大建筑,里头已聚着十

    来个人。大部分人都默默无语留意着四周的状况,正中央矮胖如拿破仑站着的是布

    鲁诺检察官,他紧张兮兮地每隔十秒钟就看一次表,疯子般在空心的地板上踱来踱

    去;萨姆则四下窥视,紧盯着各个大门和偶尔走进来候船的人,整个大候船室显得

    空空荡荡。

    在这组警方人员的另一头,雷恩一人安静地坐着,他那古雅近乎怪异的外貌,

    让候船的和下车路过的乘客,忍不住投以好奇、甚至是莞尔的眼光。雷恩对周围情

    形丝毫不察地端坐着,修长白皙的手指交叠置于手杖把手上,而这根样子颇为凶猛

    的李树手杖则置于两膝间。他身穿有双重披肩的黑色长大衣,披肩松松地垂在两肩,

    浓黑的头发上是一项硬边的黑色毡帽。萨姆每隔一段时间就忍不住看雷恩一眼,记

    忆里从来没有过像雷恩这样的人物,从衣着发型这些外表的装扮来看,如此老式,

    但从他的容貌、他的身材来看又显得年轻。雷恩挺拔的身材,宛如雕像般饱满有力,

    完全是三十五岁左右年纪的人,而他沉静自得的神态,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他两眼。

    当然,雷恩自己并无意吸引这些好奇的眼光——事实上,他根本没留意任何路过的

    人。

    他炯炯发亮的双眼,紧紧盯住布鲁诺的嘴唇。

    布鲁诺走了过来,有点烦躁地坐到雷恩身旁。“已经迟了整整四十五分钟了,”

    他抱怨着,“看来,我们请您来是白跑一趟了,当然,对我们来说,就算等到天亮

    也得继续待在这里,但说真的,我越来越觉得我们满愚蠢的。”

    “布鲁诺先生,你应该越来越觉得忧虑才是,”雷恩的声音如音乐般精确悦耳,

    “你有足够的理由忧虑。”

    “您是说——”布鲁诺眉头一皱,才开口——突然他闭了嘴,凝神听着踱方步

    的萨姆也同时停下脚,外面码头那边传来一阵刺耳的叫嚷声音。

    “布鲁诺先生,有什么不对吗?”雷恩温和地问。

    布鲁诺仍竖着耳朵,脑袋往前伸,“您听不到,当然……雷恩先生,有人叫着

    说‘有人落水了!

    雷恩猫一样立刻站起来,萨姆大声喊着,“码头那儿出事了,”又转脸过来吼

    着,“我过去看看。”

    布鲁诺也站起来,犹豫着,“萨姆,留几个人和我守这里,也许是某种调虎离

    山计,我们等的人可能就这时候来。”

    萨姆已率先扑向大门,雷恩紧跟着,六个刑警快跑追上去。

    他们冲到外头的木头地板上,停下来,寻找叫声的正确方向,在有遮篷的码头

    最远一端,一艘渡轮已到达了,船舷不停擦撞着码头边的木桩,正磨磨蹭蹭地想准

    确对住岸边供乘客下船的铁制台阶。当萨姆、雷恩和一帮刑警赶到时,已有好几个

    乘客紧张地跳下船,一些在候船室等船的乘客也闻声冲出来凑热闹。渡轮顶层甲板

    上的操舵室用金色字写着“默霍克”几个字,北侧的底层甲板上挤着一堆乘客,身

    体挂在栏杆上朝下看,船舱里的乘客从窗子探出头来,俯视着笼罩着浓雾的漆黑水

    面。

    三名渡轮上的工作人员从簇拥的人群中奋力挤出来靠在甲板边,雷恩想起来,

    看看手上的金表,时间是11时40  分整。

    萨姆一下跳到甲板上,顺手抓过来一名瘦骨鳞峋的老水手,“我是警察!”萨

    姆嗓门不小,“出了什么事啦?”

    老水手看来颇惊慌,“有人落水了,警官,好像是默霍克号正要靠岸时,从顶

    层甲板掉下来的。”

    “落水的人是谁——有人知道吗?”

    “不晓得,唉。”

    “雷恩先生,您也上来吧,”萨姆对着还在岸上的雷恩叫,“工作人员会捞人

    上来,我们去查看一下落水的地点。”

    他们挤过那众声喧哗的左舷船首,往船舱门走去,萨姆突然大叫一声停下来,

    挥舞着手臂,原来顶层的甲板的南侧,有一名瘦小的男子正要下船。

    “喂,德威特,过来一下!”

    这个瘦小的男子,身上穿一件重重的外衣,闻声抬起头来,一见是萨姆,他迟

    疑了片刻,顺从地走过来,他的脸色有点苍白,轻轻叹了口气,“萨姆巡官,”他

    说得很慢,“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有点事,”萨姆回答得很含混,但他的眼睛却目光锐利,“你呢?怎么也在

    这儿?”

    德威特把手插进上衣左口袋,身子有点抖。“我正要回家,”德威特说,“不

    知道出了什么事了?”

    “正在查,应该很快就晓得了?”萨姆和和气气地说:“让我们一道走吧,对

    了,我介绍一下,这是哲瑞·雷恩先生,他协助我们办案,雷恩先生是演员、大名

    人,雷恩先生,这位是德威特先生,隆斯崔的合伙人。”雷恩很客气地点头示意,

    德威特满是狐疑的双眼,一落到演员脸上,马上浮现出恍然大悟的神采,还夹杂着

    异样的兴奋之情,“哦,雷恩先生,真是三生有幸,能亲眼见到您。”一旁的萨姆

    似乎并未感染这气氛,

    脸色颇为阴沉,跟在萨姆身后的一帮刑警则耐心等候指示,

    萨姆伸长脖子张望着四周,像是找什么人没找到,低声地咒骂起来。

    然后他耸了一下肩膀。“走吧。”萨姆直截了当地说了声,他那魁梧的身躯便

    锥子般领头刺入人堆里。

    船舱内乱成一团,萨姆先爬上黄铜扶手的船内楼梯,一行人跟在后头,穿过椭

    圆形的顶层船舱,由北侧的一扇门出去,便到了幽暗的顶层甲板,刑警亮着手电筒

    开始检查甲板,就在甲板中央到船首之间,也就是操舵室后面一带,距船头尖顶几

    英尺远的地方,萨姆找到一道不容易注意到的长长擦痕,刑警都围过来把手电筒集

    中起来。这道擦痕自船首的铁栏杆交叉处往后延伸,穿过甲板,直到船舱西北角落

    的一小间房间,或更正确点说,是一个凹嵌进船舱的小隔间。这小房间的西、南两

    面墙和船舶共用,北边只用块薄木板竖起来当墙,东边则整个敞开着,手电筒沿着

    擦痕照进去,发现痕迹的一端果然来自小房间里。里面有个锁着的工具箱,挂在墙

    上,一些救生用具,一支扫帚,一个水桶和零零碎碎的杂物。敞着的这面有铁链横

    挡着,人进不去。

    “去找钥匙来,你们进去查查,也许能找到什么也说不定,”两名刑警领命而

    去。“你,吉姆,你到下面去,要所有人不得离船。”

    萨姆自己则和雷恩走到船首的栏杆处,德威特也跟过来。栏杆外面,甲板还往

    外伸出了两英尺半,萨姆拿着手电筒检查此处的甲板擦痕,抬头对雷恩说,“雷恩

    先生,看来是中奖了对吧?这是脚后跟擦出来的痕迹,依我看,这是沉重的人体被

    拖过甲板时,鞋根磨擦甲板造成的,意思是,可能又是一桩谋杀案。”

    雷恩目不转睛地看着手电筒微弱反光下萨姆的脸,好一会儿,他郑重地点点头。

    跟着,三人起身攀着栏杆,俯视着,下头已忙乱成一片。萨姆斜眼留意德威特

    的神色,此刻,这个瘦小的证券商已镇定下来,好像豁出去了。

    一艘警艇已在渡轮前头停了下来,好几名警员很快攀爬到滑溜的木桩顶上,两

    盏强大的探照灯忽然打开,照得整艘渡轮一片通明,整个码头像解除了魔咒般,从

    浓雾中清楚浮现出来,就连他们三人所在的顶层甲板也分享了相当的光亮。探照灯

    沿着底层甲板往下缓缓搜寻,没放过任何一处死角,由于往前伸出的底层甲板紧紧

    抵着码头边润滑的木桩,探照灯射不到底下的水面,码头的职员和工人或站或蹲在

    木桩顶上,急得对上头渡轮操舵室吼叫,忽然一阵嘎嘎的引擎声响起,渡轮开始滑

    动,从码头北侧缓缓移向南侧,操舵室里的船长和领航员正拼了老命把渡轮从有人

    落水的这块河面移开。

    “八成已压成肉饼了,”萨姆想当然地说:“正好在船靠到木桩前下去,一定

    给夹在船身和木桩之间,而船又往前挤,这家伙八成就埋在船底下了,这可其他妈

    的有的瞧了……哇,成功了,看到水面了。”

    隆隆作响的渡轮一滑开,又黑又臭的油污水面便露了出来,浮着垃圾和气泡,

    马上,一根带铁构的长绳索从木桩顶上蓦地伸了出来,警方和渡口工作人员的打捞

    行动于是正式展开。

    德威特站在萨姆和雷恩中间,注意力全被底下的打捞作业所吸引,一名刑警这

    时靠到萨姆身旁。“干嘛?”萨姆粗暴地问。

    “老大,工具箱是空的,整个房间里找不出什么可疑的东西。”

    “知道了,你要大家留意,别破坏了甲板上那道擦痕。”

    萨姆嘴上平静地下令,眼睛却贼溜溜地一直盯着德威特的一举一动,这位瘦小

    的证券商非常专注,左手紧抓着露出的铁栏杆,右手则是肘部抵着,保持整个上臂

    不动的不自然姿态。

    “怎么啦?德威特先生,你的手受伤啦?”

    德威特缓缓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虚弱地笑笑,跟着,他把右手伸给萨姆,

    雷恩也靠了过来,德威特的食指,一道伤口从第一节往下伸了一英寸半,已经结成

    干硬的整块血痂。“今天晚餐前,我在俱乐部健身房里不小心被器械割了一下。”

    “哦!”

    “俱乐部的墨里斯医生帮我治了伤口,交代我得小心,直到现在这里还隐隐作

    痛。”

    忽然,下头爆出一连串的欢呼声,萨姆和德威特赶忙靠回栏杆,听不见声音的

    雷恩,见状也跟着朝下看。“找到啦!好啦,慢慢来!慢慢来!”从木桩顶上蜿蜒

    入水的其中一条绳索,水面下一端的铁钩子,似乎钩到了某个物体。

    三分钟之后,一团湿淋淋、软趴趴的东西从河里冒了出来,底层甲板应声又一

    阵惊叫——一种反射性尖叫声音。

    “我们下去!”萨姆一声令下,三个人同时转身朝船舱门跑过去,德威特一马

    当先,当他伸手去抓门把时,忽然痛得大叫出声。“怎么啦?”萨姆急切地问,德

    威特痛苦地瞪着自己的右手,萨姆和雷思看见德威特指头上的伤疤裂开,有好几处

    地方冒出血来。

    “不小心又用右手去开门,”德威特呻吟着,“伤口又裂了,墨里斯医生警告

    过我会这样。”

    “放心,死不了的。”萨姆粗鲁地说了声,一阵风般越过德威特,领先下楼梯,

    他回头扫了一眼,德威特正从胸前口袋拉出一条手帕,小心地裹住右手手指。雷恩

    下巴埋在披风领子里,背着光看不清他的眼睛。雷恩安慰了德威特几句,两人没耽

    搁什么时间,也随着萨姆身后走下来。

    三个人穿过右舷底层甲板,走到船舱前的甲板上,救难人员摊了一大张帆布在

    那儿,捞上来的那团软绵绵的玩意儿就摆在帆布上,泡在一小汪难闻的脏河水中。

    这是一具已破破烂烂的男子躯体,血污加上尸身的破碎,根本瞧不出生前的长相,

    他的头颅和脸部烂成一团,从不自然的扭曲姿态看来,脊椎骨八成也断掉了,一双

    手臂令人惊异地呈现扁平状,像被压路机辗过一般。

    雷恩原本白皙的脸色此刻更是血色全失,但他还是努力镇定,紧盯着眼前这令

    人毛骨悚然的画面;萨姆尽管司空见惯这类的血腥暴力场面,还是极不舒服地低声

    咕哝着;至于德威特,他只瞥了一眼就赶忙转过脸去,整张脸发青。除了他们三人,

    现场还围着渡口的职员、渡轮船长领航员、几名刑警和警察,没人开口讲话,只茫

    然地看着这具尸体。

    尸体是俯卧着的,下半身完全不像正常人体那样地折向另一边,碎掉的头颅则

    靠在甲板上。帆布上,还摆着一顶有舌的黑帽子,滴着水。

    萨姆跪下来,单手推了推尸体,尸体软绵绵像一袋子生肉,萨姆把它半翻过来,

    一名刑警赶忙上前助一臂之力,这时,脸部整个仰过来朝上,可以看出是一个红发

    的大个头男子,五官部分已面目全非难以辨认,萨姆惊讶地低呼出声,死者穿一件

    深蓝色外衣,外衣口袋边缝缀着黑色皮革,正面由上而下两排黄铜钮扣,萨姆猛然

    抓过帆布上的黑帽子——没错,这是一顶售票员的帽子,帽舌里有金色的编号2101,

    还有同样金色的一行字:第三大道电车。

    “可能是——”萨姆惊呼着,忽然停了下来,他抬起头来看向雷恩,雷恩正弯

    着腰,全身贯注看着萨姆手上的帽子。

    萨姆放下帽子,毫不客气地伸手到死者外衣胸部内侧口袋中,掏出来一个湿漉

    漉的廉价皮夹,他打开来检视了一番,马上跳起身来,丑陋的脸闪亮了起来。

    “没错了!”萨姆大叫一声,跟着,他环视了一下四周。

    布鲁诺矮胖的身影正从电车站一路往码头这儿奔来,外套下摆迎风扬起,几名

    便衣尾随在他身后。

    萨姆赶紧转头对一名刑警下令,“传令下去,立刻加派两倍警力,严密监视渡

    轮上所有乘客!”跟着他跺脚高举着手,挥舞着手上的湿皮夹,“布鲁诺!快快!

    我们找到要等的人了!”

    布鲁诺这下子更没命地跑了起来,他上了船,扫了眼尸体,围观的众人以及雷

    恩和德威特,忙不迭地问:“怎样?”布鲁诺一口气快喘不上来,“你说谁——写

    信的人?”

    “正是,”萨姆嘶哑着嗓子说,还用脚尖触了触地上的尸体,“有人快了咱们

    一步。”

    布鲁诺两眼圆睁,再次仔细看着尸体,看着外衣的铜扣,看着扔在甲板上的帽

    子,“售票员——”他一把摘掉自己的帽子,尽管寒风尖利刺骨,布鲁诺却掏出丝

    手帕拭着满头热汗,“萨姆,你确定吗?”

    萨姆从皮夹克抽出一张被水泡软的卡片,递给布鲁诺当做回答,雷恩立刻走到

    布鲁诺身后,从布鲁诺肩后跟着看。

    这是第三大道电车公司所发的圆形识别证,上头盖有编号2101的戳记和持有人

    的签名。

    签名颇潦草,但却可清楚辨识,写的是:查尔斯·伍德——

    第三景

    威荷肯车站9月9日,星期三,晚上11时58分

    西海岸线终点站威荷肯的候车室,是一座年代久远、漏缝风呼呼作响的二层楼

    建筑,巨大得像《格列佛游记》中的巨人国谷仓。天花板上的钢筋全露出来了,屋

    梁以一种疯狂的美学形式纵横交错,从楼梯爬上二楼,靠墙边沿伸出一片月台,再

    往前即是铁道,月台一侧有走道通往几间小办公室,这里每一处地方都是肮脏的灰

    白色。

    售票员查尔斯·伍德的尸体用帆布担架抬着,仍湿漉漉地淌着河水。穿过空旷

    有回音的候车室,上到二楼,顺着月台走道,送到站长室里。新泽西警方已封锁了

    整个候车室,严禁闲杂人等出入。默霍克号渡轮南舱房的乘客,在尖利的口哨声中,

    通过两排警察夹成的通路,全部被送到终点站的候车室这儿来,在警方的严厉监视

    下,静静等着萨姆和布鲁诺的处置。

    萨姆下令把默霍克号渡轮锁在码头,不准出航,渡船公司在紧急商议后立刻更

    改航行时间表。浓雾中,码头仍陆续有船只出入,铁路部分也允许照常营运。除了

    临时售票处改放在车库里,来往乘客必须麻烦些绕路从渡轮候船室上车。至于被禁

    止出航的默霍克号,船上灯火通明,黑压压地站着一大排刑警和警察,除了警方和

    相关人员之外,其他人一概不准登船。车站二楼的站长室里,平躺的尸体旁有一小

    撮人围着,布鲁诺正忙着打电话,第一通电话是挂到哈德逊郡检察官雷诺尔家中,

    电话中,他简单扼要地向雷诺尔说明,由于死者是隆斯崔谋杀案的目击证人——这

    案件在布鲁诺的辖区里发生,因此尽管这次伍德遇害的地点在新泽西区,希望雷诺

    尔能允许由他来做初步的侦讯工作。雷诺尔一口答应后,布鲁诺立刻通知纽约警察

    总局,一旁的萨姆巡官接过话筒,下令紧急抽调一部分刑警立刻支援。

    雷恩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仔细看着布鲁诺说话时的嘴唇,看着紧闭着嘴、面色

    苍白的德威特——他被遗忘在角落边,以及如狂风暴雨般对着电话筒的萨姆。

    直到萨姆放下电话,雷恩这才开口,“布鲁诺先生。”

    布鲁诺正走到死者那边,闷闷地对着惨死的尸体,应声扭头看向雷恩,眼睛里

    这时浮起了几丝希望的光彩。

    “布鲁诺先生,”雷恩说,“你有没有仔细检查过伍德的签名——他识别证上

    的亲手签名?”

    “——您的意思是……”

    “我觉得,”雷恩柔和地说,“此刻的第一任务是,证明伍德就是写匿名信的

    人,萨姆巡官似乎认定伍德的签名和信上的字迹出自同一个人,我并不是怀疑巡官

    的判断,但我认为最好能让专家来做鉴定。”

    萨姆不舒服地皱起眉来,“字迹完全一样,雷恩先生,您就别在这上头钻牛角

    尖了。”他跪在尸体旁边,像对待个服装店里的木头模特一般翻弄着,最后,从死

    者口袋里,萨姆找出两张又皱又湿的纸张来,其一是第三大道电车意外事故报告书,

    上头详细记载了今天下午电车和一辆汽车的撞车事件,伍德还签了名;另外是一封

    贴了邮票封了口的信,萨姆撕开来,看完,递给布鲁诺,布鲁诺也仔细看过,又交

    给雷恩,这是一封写给函授学校申请交通工程学函授课的信,雷恩仔细研究着两者

    的字迹和签名。

    “布鲁诺先生,那封匿名信你带在身上吗?”

    布鲁诺在皮夹子里掏了半天,找出那封信,雷恩把三张纸摊平在身旁桌上,凝

    神地对比,好一会儿,他笑了起来,把纸张还给布鲁诺。

    “非常抱歉,巡官,”他说,“毫无疑问,这些笔迹完全出自同一人之手。我

    们现在知道了,这意外事故报告书、函授学校的申请信和匿名信都是伍德写的……

    但由于确认这一点非常重要,尽管萨姆巡官的看法这么不可动摇,我以为我们还是

    请专家鉴定一下吧!”

    萨姆满肚子不爽地咕咬着,重新跪在尸体前面,布鲁诺把那三张纸放回皮夹子,

    再次打起电话来,“谢林医生吗?……喂,是医生吗?我是布鲁诺,我人在威荷肯

    终点站,在站长室里,对对,渡船口后面这里……就现在啊……哦这样,好吧,那

    你手头那边弄完就尽快过来……四点才完啊?那也没关系,我会把尸体送到哈德逊

    郡停尸间去,你直接去那儿……是是,我坚持由你亲自检查,死者名叫查尔斯·伍

    德,是隆斯崔案那班售票员。”

    “我可能太多管闲事了,”坐在椅子上的雷恩又说了,“布鲁诺先生,有没有

    可能在伍德登船之前,默霍克号的船员或电车的工作人员曾见过他或和他说过话?”

    “太好了,雷恩先生,您提醒我了,他们可能还没走掉,”布鲁诺又拿起电话,

    拨到纽约那边的渡轮码头。

    “我是纽约地检处的布鲁诺检察官,我现在在威荷肯终点站,这里刚发生一起

    谋杀案——哦,你们也听说啦——这边需要你们的帮助……很好,死者是第三大道

    线四十二街越区电车的售票员伍德,服务证号码2101,只要今晚有见过他或和他说

    过话的人,都请他们来一下……差不多一个钟头前,是是……还有,他们过来时,

    能不能派个执勤的电车稽查一起来,这里会有一艘警艇过去接人。”

    布鲁诺一挂电话,火速派了一名刑警,要他通知默霍克号旁的水上警察立刻行

    动。

    “现在,”布鲁诺搓着手,“雷恩先生,萨姆巡官检查尸体这段时间,您愿不

    愿陪我到楼下去?那里还有一堆活儿要干。”

    雷恩起身,眼睛看向独自呆在角落一隅的德威特,“可能,”雷恩清澈的男中

    音说,“德威特先生也愿意和我们一道吧?这里的一切不会让他觉得愉快的。”

    布鲁诺夹鼻眼镜后面的眼神一闪,笑意浮上了原本严肃的脸,“是是,当然如

    此,德威特先生,愿意的话你也一道来吧!”这个瘦小的证券商感激地看着身穿披

    风的雷恩,温驯地跟在两人身后,他们走过月台,下了楼到候车室。

    三人成列如阅兵般凛凛威风地下了楼梯,布鲁诺举手要大家注意,“默霍克号

    的领航员请过来,船长也请一起过来。”

    人堆里,有两个人步履沉重地走上前来。

    “我是领航员——山姆·亚当斯。”领航员很壮很有力气,一头蓬松的黑发,

    像头公牛。

    “等等,乔纳斯人在哪里?乔纳斯!”这位萨姆手下负责簿记的刑警应声跑过

    来,抱着笔录的本子,“你负责记录……好,亚当斯,我们先确认死者的身份,死

    尸摆在甲板上时,你看过吗?”

    “当然看了。”

    “你以前见过这个人吗?”

    “少说也上百遍了,”领航员提提裤子,”我和他还算满熟的,虽然他的脸被

    砸成那样子,但我敢按着《圣经》发誓,他是伍德没错,越区电车的售票员。”

    “为什么你这么确定?”

    领航员搞了帽子,抓着脑袋,“为什么——没为什么啊,我就是知道,身材一

    样,红头发一样,衣服一样——我说不出来为什么——就是知道,而且,今晚在船

    上我们还聊过天。”

    “哦!你们谈过话,在哪儿?——在操舵室里吗?我想在操舵室里应该不允许

    乘客进去聊天是吧,亚当斯,你从头到尾讲一遍。”

    亚当斯清清嗓门,朝痰盂阵了口痰,窘窘地看了眼一旁那瘦得像个鬼、却一身

    古铜色皮肤的男子——渡轮船长,才开口说,“呃,是这样,我认识这个查尔斯·

    伍德好几年了,都快九年了,对吧,船长?”船长很肯定地点点头,也吐了口痰,

    准确无比地吐进了痰盂。“我猜他就住威荷肯这一带吧,因为他每天下班后,总是

    搭10点45分的轮船班。”

    “先等一下,”布鲁诺朝雷恩点头示意,“他今晚也搭10点45分的吗?”

    亚当斯有些不开心地说:“我正要讲这个啊,今天他也还搭这班船,而且跟这

    一年来他的老习惯一样,爬到顶层的乘客甲板,说什么夜晚的美好时光。”布鲁诺

    不耐烦地皱起眉来,亚当斯赶忙加快速度说,“总之,哪天伍德他不到甲板上,跟

    我这样对叫两句解解闷,我还真会觉得哪儿不对劲了。当然,偶尔他休假或留市区

    里过夜,我们也会碰不到面,但那种情形很少,他几乎天天准时搭这班部。”

    “这很有趣,”布鲁诺说着,“非常非常有趣,但你简单扼要一点说,亚当斯

    ——你晓得,这不是报上的长篇连载小说。”

    “哦,我太慢了吗?”领航员又提了下裤子,“我说到,对,伍德今天又搭10

    点45分这班船,  上顶层的乘客甲板,  靠右舷这边,完全和平时一样,他朝我喊,

    ‘吆喝!山姆!’,因为我是船员,他总是对着我‘吆喝,吆喝’个不停,你晓得,

    开开玩笑解解闷。”

    布鲁诺才一露牙,亚当斯立刻又正经起来,“好好,我晓得要讲简单一点,”

    他加快语调,“所以呢我也就喊回去‘吆喝’,跟他讲,‘这鬼雾可真妈的浓,是

    吧?’他又喊过来,‘是啊,厚得不输我老娘的生牛皮鞋’——我看他脸,就像现

    在我看你脸一样清楚,  他当时离操舵室很近,  灯光正好照在他脸上——他又说,

    ‘山姆,这种天你领航会很累,是吧!’我问他,‘你电车那边呢?今天状况如何?’

    他说,‘不怎么样,下午还被辆雪弗莱撞了,吉尼斯气得都跳起来。’他又说‘妈

    的一个蠢女人开的车,’他还说,他还说,‘女人就是妈的蠢,是——’”

    渡轮船长猛然一肘子撞向亚当斯的啤酒肚子,亚当斯一惊叫出声来,“你妈的

    扯个什么天方夜谭,谁听得懂啊,”船长开口了,低沉的嗓门,房内的回音轰轰作

    响,“挑重点嘛,这样一百年也讲不完。”

    亚当斯气得对着他的上司跳脚,“你又顶我肚皮——”

    “好啦好啦!”布鲁诺大声叫停,“都别吵了,你是默霍克号的船长吗?”

    “没错,”这竹竿样的船长可是神气十足,“舒德船长,在这条河上开了二十

    一年的船了。”

    “你是不是一直待在操舵室里,当这个——呃——这个亚当斯他们两个说话时

    ——”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叫着时,你看到伍德本人吗?”

    “不想看到都不成。”

    “确定那是10点45分那班吗?”

    “是的。”

    “之后有没有再看到伍德呢?”

    “那就没啦,直到他像条鱼从河里给捞起来时。”

    “你也肯定死的就是伍德吗?”

    “我还没讲完,”亚当斯怨气冲天地插进嘴来,“伍德还讲了点别的,他说,

    今天他不能多搭两趟船了——他约人见面,在新泽西那头。”

    “你确定吗?舒德船长,你有没有听见这段话?”

    “这是亚当斯这混蛋今晚第一句人话,没错,先生,而死的人是伍德——我也

    见过他少说几百次了。”

    “亚当斯,你说,他今晚不能多搭两趟船,意思是,他平常都来来回回待在船

    上,到岸也不立刻下船吗?”

    “不能说都是这样啦,只是有时这家伙心情一爽,尤其是夏天晚上,他会多坐

    个来回。”

    “可以了,两位。”

    两人刚一转身,立刻又被叫住,出声的人是雷恩,布鲁诺看好戏似地搓着下巴。

    “耽搁一下,布鲁诺先生,”雷恩一脸愉悦的神色,“我能问他们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雷恩先生,您尽管问,别客气。”

    “谢谢。亚当斯先生,舒德船长,”两个船员看着雷恩,下巴都掉下来了——

    披肩、黑帽子以及那造型狰狞的怪手杖。

    “讲完话之后,你们两位有谁看见伍德离开他原先所在的顶层甲板那里呢?”

    “有啊,我看到了,”亚当斯立刻回答,“我们接到信号,把船开出去时,伍

    德朝我们挥个手,就走回顶层甲板有遮顶的地方去了。”

    “没错。”舒德船长打雷般地附和着。

    “晚上开着灯,你们从操舵室能看得见那地方吗?”

    舒德船长又朝痰盂吐口痰,“不大看得见,遮顶底下的部分则完全看不到,尤

    其是晚上,雾又大,操舵室的灯光照出去会反光,外面黑得就像他妈海神的海底坟

    场一样,你也知道,操舵室样子像个簸箕,开口只向着船的正面。”

    “那,从10点45分到11点40分这段时间内,你们没看见或者听见有什么人出现

    在顶层甲板上是吗?”

    “嘿,你不知道啊?”船长恶声恶气地说,“试过在大雾的晚上划船过河吗?

    先生,我跟你讲,你除了全心全意让船保持行驶在正常航道上以外,啥也顾不得的。”

    “很好,这样我知道了。”雷恩退了回去,布鲁诺皱皱眉,点头让两名船员离

    去。

    布鲁诺站到板凳上去,大声说:“现在,亲眼看到顶层甲板有人落水的人,到

    前面来。”

    共有六个人举手,你看我我看你,半天才磨磨蹭蹭地走出来,面对布鲁诺不留

    情的逼问,六个人都显得扭捏不安,一开口,却又像合唱一样,六个声音同时到达。

    “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来,”布鲁诺高声制止,从椅子上跳下来,他挑上一

    个圆嘟嘟的小矮子,他有一头金发和一肚子油水。“你先来——叫什么名字?”

    “奥格·海梅尔,先生,”小矮子紧张兮兮地说,他头戴一项牧师样式的圆帽,

    一条绳子般的细黑领带,衣衫褴褛且满是油污,“我是个印刷工人——下班要回家。”

    “印刷工人下班回家,”布鲁诺脚后跟着地,轻松地晃着身体,“很好,海梅

    尔,船靠岸时,你看见有人从顶层甲板掉下来吗?”

    “是的,先生,是的。”

    “当时你人在哪里?”

    “我坐在船上的房间——哦,船舱里——位置正好靠近窗边,”这德国人舔舔

    他的厚嘴唇,又说,“船正要开进码头,正开到那些——呃,那些大木头……”

    “木桩是吗?”

    “对对对,是木桩,就在那时候,我看到个大大黑黑的东西,看起来像是——

    我转头只来得及瞄到一眼,太快了,看不清楚——像上面有个东西从窗外掉下水,

    它——一下子就……”海梅尔擦了擦唇上冒出的汗,“太突然了——”

    “你看到的就这些吗?”

    “是的,先生,我马上大叫起来,‘有人掉下水了!’每个人也都叫起来,似

    乎都看到了……”

    “可以了,海梅尔,”小矮子松了口气退回去。“你们其他人看到的也是这样

    吗?”

    合唱团又齐声表示同意。

    “有人看到点别的吗——比方说看到落水那个人的脸之类的?”

    没人回答,六人看来看去,一脸茫然。

    “很好,乔纳斯,你记下他们名字、职业和地址。”乔纳斯走到六个人  中间,

    以例行公事的熟练速度,询问并登录这六个人的资料,海梅尔是第一个,完事后便

    小偷般逃进后头的人堆里;第二个是个脏脏的意大利人,穿件黑亮料子的衣服,戴

    顶黑色的工作帽——名叫基西普·萨瓦多,是船上的擦鞋匠,他说,当时他正替客

    人擦鞋,脸对着窗子;第三个是个看起来一身湿的小老太婆,爱尔兰奇,玛莎·威

    尔逊老太太,她说,她是时代广场商业大楼的清洁妇,下班回家,座位紧邻海梅尔,

    看到的情形也和海梅尔完全一样;第四个是服装很整齐的大个头男子,名叫汉瑞·

    尼克森,身上是花格子的三件式套装——他说,他是廉价珠宝的巡回推销商,事情

    发生时他正走过船舱;最后两个都是年轻女孩,梅·柯恩和露丝·托比雅丝,两人

    都是公司职员,她们到百老汇“看了部精彩的好戏”,要回新泽西住所,两人坐在

    海梅尔和威尔逊太太旁边,落水事件发生时,她们正起身准备下船。

    布鲁诺发现,六人中,没有一个曾在这班船上见过这个穿售票员制服的男子—

    —或者红头发的男子,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他们是搭乘11点30分从纽约开航的这班船,

    所有人不会上到顶层甲板。威尔逊太太甚至宣称,她从未到过顶层甲板——航程太

    短了——而且,她还说,天气“烂透了”。布鲁诺让这六个人回到乘客群中,跟着

    对其他人进行简单的询问,什么线索也没有,没人见过一个红发的售票员,没人上

    到过顶层甲板,所有人都是11点30分从纽约上船的,没人来回搭船。

    布鲁诺、雷恩和德威特再次一起上楼回站长室,萨姆由他手下刑警簇拥着,端

    坐在椅子上,没什么好脸色地瞪着地上那具据说是查尔斯伍德的惨死尸体。三人入

    门时,萨姆霍地站了起来,目光如炬地瞪住德威特,张嘴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吞了

    回去。他两手交叉于身后,开始在那具摊平的尸体前来回踱步。

    “布鲁诺,”萨姆压着嗓门说,“我要私下跟你讲句话。”布鲁诺缩了缩鼻孔,

    走到萨姆旁边,两人低声地商谈起来,偶尔,布鲁诺抬起眼睛搜寻着德威特的神色。

    最后,他重重点头,走开来,身子斜倚在桌边。

    萨姆步步有千钧之力,原本就难看的脸一分分狰狞起来,他直扑德威特,“德

    威特,我问你,今晚你什么时间上的默霍克渡轮?你搭哪班?”

    德威特武装起那瘦小的身体,浓厚的胡须颤动着,“在我回答你问题前,萨姆

    巡官,请你告诉我,你有什么权力查问我的行踪?”

    “别找我们碴,德威特先生。”布鲁诺也语气不善。

    德威特眨了一下眼,眼睛挣扎着看向雷恩,但这老演员回以一个平淡无味的表

    情,不支持,也不落井下石。德威特无奈地一耸肩,再次正面对着萨姆,“好极了,

    我搭11点半那班。”

    “11点半那班?为什么你今天会搞这么晚才回家?”

    “我晚上待在俱乐部里,下城那里的交易所俱乐部,在船上碰到你时,我不是

    都告诉过你了吗?”

    “没错没错,你都讲过,”萨姆往嘴里塞了根烟,“我再问你,在10分钟的渡

    河航程中,你有没有到过顶层的乘客甲板?”

    德威特咬着唇,“我又有嫌疑了是吗?萨姆巡官,答案是没有。”

    “在船上曾看到售票员伍德吗?”

    “答案还是没有。”

    “如果你碰到他,认得出他来吗?”

    “应该认得,我在越区电车上看过他不少次,况且,上次隆斯崔被杀案中我对

    这个人印象很深刻,但我保证,今晚我绝对没见过他。”

    萨姆掏出一盒纸包的火柴来,取出一根,划亮,慢慢地点燃香烟,“在电车上

    你见过伍德不少次,有没有跟他讲过话呢?”

    “亲爱的巡官大人——”德威特看上去给逗乐了。

    “有,或者没有?”

    “当然是,没有。”

    “也就是说,你认得他,但是从未和他讲过话,而且今晚也没见过他……很好,

    德威特,我再问你,我才刚上船那会儿,你正要下船,你当时一定知道发生了意外

    事故,为什么你完全不会好奇,想耽搁几分钟看看出了什么事?”

    笑容从德威特嘴角隐去了,他的脸开始硬起来,难看起来,“没什么,我累了,

    想早点回家去。”

    “累了想早点回家,”萨姆的怒气爆了开来,“真是个天赐的好理由……德威

    特,你抽烟吗?”

    德威特睁大眼,“抽烟?”他生气地重复了一次,转向布鲁诺,“布鲁诺先生,”

    他叫了起来,“白痴一样嘛,我一定得忍受这种低能的盘问吗?”

    布鲁诺冷若冰霜地说:“请回答问题。”又一次,德威特看向雷恩,也再一次

    地,德威特似乎只能孤军奋战。

    “没有错,我抽烟,”他一字一字地说——在他不耐烦的眼皮底下,却也隐含

    着某种恐惧——“没有错。”

    “纸烟吗?”

    “不,我抽雪茄。”

    “现在带在身上吗?”

    德威特一言不发掏着外套的内层口袋,拿出一个昂贵的真皮雪茄盒,盒上有烫

    金的姓名缩写,他交给萨姆,萨姆打开盒盖,里面放着三根雪茄,萨姆拿出一根,

    仔细端详,雪茄中部的金带子上,也有J.O.Dew.的姓名缩写。“订做的是吧?”

    “是的,向哈瓦那的胡恩格斯订做的。”

    “带子也是?”

    “当然。”

    “带子是在胡恩格斯那儿装好送过来的吗?”萨姆追究到底。

    “哦,拜托,”德威特摊明了说,“尽是这种蠢问题。到底你想怎么样?巡官

    大人,你脑袋里就只装着这些阴毒而愚蠢的玩意儿吗?没错,雪茄上的带子也是在

    胡恩格斯装的,再放进盒子里,送上船运来给我,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能不能

    也问个问题呢,你知道这些究竟要干嘛?”

    萨姆没理德威特,擅自把雪茄放回盒子,放进自己衣服的大口袋里。德威特眼

    看着这个荒唐的公然侵占行为,整张脸一片阴郁,只反抗性地挺直身体,一言不发。

    “还有一个问题,德威特,”萨姆改以一种全世界最和蔼的态度问,“你送过

    这种雪茄给伍德售票员吗,电车上或随便哪个地方?”

    “哦——原来如此,”德威特不紧不慢地说,“现在我明白了。”没人接话,

    萨姆像老虎盯着猎物般看着德威特。

    “对我的询问到此为止是吗?”德威特压着脾气继续说,“将军死棋了,嗯?

    巡官大人?你下了盘聪明的好棋,没有,我从没给过伍德雪茄,车上没有,也没在

    其他什么地方。”

    “这太棒了,德威特,而且非常有意思,”萨姆开怀地轻笑着,“因为,我刚

    在尸体的背心口袋,也找到一根你这种特制的、带子上同样印着你姓名缩写的雪茄!”

    德威特傻眼了,随即痛苦无比地一直点着头,仿佛他已预见了这个结果,他张

    开嘴,没说出话又闭上,再张开,极其苍凉地说:“我猜,接下来,我会以谋杀这

    个人的罪名遭到逮捕是吧?”说完这句话他开始笑起来——老人那种嘶哑而且难堪

    的怪笑。“我想,这不是做梦吧?”“一根我的雪茄在被杀的人身上!”他无力地

    跌坐在身边的椅子上。

    布鲁诺郑重地告诉他,“没人说要逮捕你,德威特先生……”

    这时,门口忽然涌来一大群人,领头的身穿水上警察艇长制服,布鲁诺停住谈

    话,用眼神跟那艇长示个意,艇长点头离去。

    “大伙儿都进来吧。”萨姆愉快地招呼着。

    这群人怯怯地全进来了,其中一人正是那爱尔兰司机,派屈克·吉尼斯,隆斯

    崔被杀时开那班电车的;第二个是细瘦的老人,衣衫很破旧,头上戴一项鸭舌帽,

    他说他是彼得·希克斯,在纽约渡口工作;第三个是看起来一身风霜的电车稽查,

    他说,他隶属于越区电车的终站,地点是四十二街底,正好在渡船口出来那儿。

    在他们身后则是好几位刑警,皮波第副组长是其中一位,达菲警官则在皮波第

    后面,露出他那又宽又圆的肩膀来。所有人的眼睛立刻被帆布上的尸体给吸过去了。

    吉尼斯只看了伍德的尸身一眼,痉挛地咽了下口水,马上吓得转过头去,摇摇

    晃晃好像随时会昏倒。

    “吉尼斯,你要不要认真辨认一下死者?”布鲁诺问。

    吉尼斯说:“天老爷,你看他的头……是查尔斯·伍德,是他。”

    吉尼斯伸出一支颤抖的手指,指着尸体左脚,由于在木桩和坚硬的码头岸边不

    断摩擦撞击,尸体的裤管已烂得不成个样,左脚的部分除鞋褡还在,其他的部位已

    完全裸露出来,可以清楚瞧见一道很长的伤疤,扭曲而且十分狰狞,一直蜿蜒下来

    到鞋子里——如今,在死去的皮肤上,这道伤疤呈现出触目惊心的青灰色泽。

    “这伤疤,”吉尼斯嘶哑地说,“我看过很多次,伍德刚到电车公司上班没多

    久,就让我看过他腿上的这条伤疤,那还是在我们被调到越区电车之前,他跟我讲,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受伤留下来的。”

    萨姆把尸体左脚的袜子脱掉,令人毛骨悚然的伤疤便整个露了出来,这条疤从

    足踝稍稍上面一点之处,一路延伸到膝盖,下半段向着小腿肚弯曲。“你确定这和

    你以前看见的,是同一道伤疤?”

    “是同一道伤疤,是的。”吉尼斯气若游丝地回答。

    “好,你没事了,吉尼斯,”萨姆起身,拍拍膝上的尘土,“该你了,希克斯,

    把你所知道的,今晚伍德的行踪,通通讲出来。”

    这细线般瘦小的船员点头,“没问题,警官,我和伍德很熟——他几乎每天晚

    上都搭渡轮回家,因此总会和我碰面聊聊天,今晚,10点半左右吧,伍德和往常一

    样又到渡船口来,也一样找我讲话,现在我回想起来,他今天真地有点心事的样子,

    我们天南地北地扯了会儿,没谈什么正经事。”

    “时间确定吗——10点半?”

    “当然确定,我们的工作是按时间来的——时间表在那儿,时间一到准时开船。”

    “你们谈些什么?”

    “呃——”希克斯咂了下牛皮般的厚唇,说,“我们随便扯着,我看他手上带

    着包包,笑他是不是昨天晚上又留在城里找乐子——你晓得,有时他在城里过夜,

    会随身带着干净的衣裤——但他告诉我不是这样,这是他今天休息时间买的二手货

    皮包,原来的那个带子坏掉了,而且——”

    “什么样的皮包?”萨姆问。

    “什么样的啊?”希克斯抿嘴想了下,“妈的没什么特别啊,就是个便宜皮包

    嘛,随便哪里只要花一块钱就买得到的那种,四方形黑色的,就是那种嘛。”

    萨姆把皮波第副组长叫来,“去楼上候车室看看,有没有人拿着希克斯形容的

    那种皮包,还有,从默霍克号开始搜起,找这样的皮包,顶层甲板,操舵室,每个

    地方,从上到下彻底翻一遍,另外,水上警察艇上有潜水员,也让他们下水去找—

    —有可能被扔到河里,也可能是落水时跟着掉下去的。”

    皮波第受命而去,萨姆转过身来,正要开口继续向希克斯,雷恩这时插了进来,

    语气很柔和,“抱歉我打个岔,萨姆巡官……希克斯先生,你们聊天时,伍德他有

    没有抽过雪茄?”

    希克斯看着这幽灵一样的询问者,眼睛顿时睁大如铜铃,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

    说:“有啊,我还向他要一根,那种克雷姆牌的雪茄很对我胃口,他在口袋里掏了

    ——”

    “我相信他掏的是背心口袋是吧?希克斯先生。”

    “是啊,背心口袋,然后全身口袋全掏遍了,他告诉我‘没啦,我想全抽光了,

    彼得,这是我一千零一根了。”

    “问得好,雷恩先生,”萨姆不怎么甘心地称赞一声,“希克斯,你确定是克

    雷姆牌的吗?他身上有没有其他牌子的呢?”

    希克斯不开心地回答:“这我不是刚告诉这位先生了吗?”

    德威特头抬也不抬,坐在椅子上仿佛成了一块石头,他的眼睛空洞且满是血丝,

    令人怀疑他是否听见刚刚的一阵问答。

    “吉尼斯,”萨姆说,“伍德今晚上班时,有没有带着皮包呢?”

    “带了,”吉尼斯仍是奄奄一息的声音,“就跟希克斯说的一样,他今晚10点

    半下班,那个皮包他一整个下午都放在车上。”

    “伍德住哪儿?”

    “威荷肯这一带的小公寓——地址是波瓦德2075号。”

    “有家人同住吗?”

    “我想没有,至少我知道他没结婚,而且我记忆里,他从没提过一句有关他家

    人亲戚的话。”

    “还有一件事,警察大人,”希克斯插嘴说,“我和伍德聊天时,他忽然指着

    个瘦瘦小小的怪老头给我看,那老家伙火烧屁股一样匆匆忙忙下了计程车,溜进车

    站售票处,买了张船票。扔过票箱子,到候船室等船。从头到尾鬼鬼祟祟,像怕人

    看到他一样,伍德偷偷告诉我,那小矮子就是那个证券商,约翰·德威特,伍德车

    上的那个谋杀案,这老头也搅在里头。”

    “真的!”萨姆声音又大又急,“你说这是10点半左右的事是吗?”萨姆狠狠

    地转头看着德威特。约翰·德威特站了起来,又坐回去,呆呆看着前方,两手紧抓

    着椅子扶手。“说下去,希克斯,继续说下去。”

    “呃——”希克斯慢条斯理地说,“伍德看到德威特之后,好像有点,怎么说

    呢,变得有点神经兮兮的……”

    “德威特也看到伍德吗?”

    “大概没有吧,从头到尾缩在角落里,自己一个人。”

    “还有呢?”

    “没啦,10点40分船进来了,我也得干活去了,我倒是看到那个德威特起身上

    船去了,伍德和我说再见,也上去了。”

    “时间你很肯定是吧——那班船是10点45分开的,没错吧?”

    “哦,拜托!”希克斯极其受不了似地说,“这我讲了有一百遍了吧!”

    “你一旁先等着,希克斯,”萨姆推开希克斯,怒目圆睁地看着德威特,德威

    特心神不定地一点一点摘除他外衣上的毛球。“德威特!你看这里。”德威特缓缓

    抬起头来,眼睛里满满的忧伤,连萨姆也觉得骇然。“希克斯,伍德指给你看的,

    是不是这个人?”

    希克斯脖子伸得长长的,用怀疑的眼神,非常慎重地端详着德威特的睑。“是

    的,  ”  最后他说,“没错,就是这个小个儿,警察大人,我可以跟你上法庭按着

    《圣经》发誓。”

    “非常好,现在,希克斯,吉尼斯,还有你——电车稽查是吧?这里没你们事

    了——到楼下去,还不要走,听我招呼。”三个人不怎么高兴只能下楼去等着,雷

    恩坐了下来,手拄着拐杖,忧伤地注视着德威特紧绷的脸孔,在雷恩如水晶清澈深

    沉的眼睛最深处,隐约浮着一层雾般的疑惑——面对判断的一点疑惑,一个问号。

    “该你了,德威特先生,”萨姆声如雷霆,笔直走到德威特跟前,“解释给我

    们听一下,为什么你刚刚说你搭乘10点30分的渡轮,而别人亲眼看到的却是,你10

    点45分上的船?”

    布鲁诺稍稍挪动一下身子,神情非常严肃地说:“在你回答问题之前,德威特

    先生,我有责任得先警告你,你所说的任何话,有可能成为将来指控你的证据,这

    里有警方的速记员,会记下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如果你不愿意回答,你可以保持沉

    默。”

    德威特艰难地咽了下口水,  用他细长的手指扶扶衣领,  努力扮出一个笑脸,

    “要命的结果,”他声音很轻,站了起来,“这是玩弄事实的代价……是的,各位,

    我刚刚是撒了个谎,我搭的是10点45分的渡轮。”

    “乔纳斯,记下来没有!”萨姆大声下令,“德威特,为什么你要说谎?”

    “这个问题,”德威特毫不犹豫地说,“我拒绝做任何解释,我和一个人约了

    在10点45分的渡轮上碰面,但这全是我私人的事,和这件可怕的杀人案件毫无关系。”

    “很好,你约了某人在10点45分的渡轮上见面,那他妈的,为什么11点40分你

    人还会在船上?”

    “拜托,”德威特说,“请注意你的用词,巡官,我不习惯以这样的说话方式

    交谈,如果你一定得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拒绝回答你所有的问题。”

    布鲁诺飞快丢了个眼神过来,萨姆只好把就要破口出去的话,硬生生吞出来,

    深呼吸之后,萨姆把声调中的攻击意味尽可能调到最低,“好的,请说您这是为什

    么呢?”

    “这样好多了,”德威特说,“因为我等的那个人,并没有在约好的时间露面,

    我猜他可能有事耽搁,便留在船上,前后坐了四趟,直到11点40分,我放弃了,决

    定回家去。”

    萨姆冷笑起来,“你以为我们会相信你这种解释吗?你等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对不起,恕难奉告。”

    布鲁诺对着德威特摇摇手指头,“德威特先生,你正把自己推到一个最最不利

    的位置,你自己应该心知肚明,你刚刚说的话实在非常非常地不可信——你若没有

    具体的证据支持,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可能相信你这种解释。”

    德威特闭上了嘴巴,两手交叉于胸前,眼睛看着墙壁。

    “很好,”萨姆明显动了肝火,“也许你可以说说着,你这个会面是怎么约的?

    随便有了什么记录都成——信件,或者约定时有人在场看见听见之类的?”

    “约会是今天早上用电话订的。”

    “你说的今天早上,是星期三早上吧?”

    “是的。”

    “对方约的?”

    “是的,打到我华尔街的办公室,我公司的接线人员不留外面打进来的电话记

    录。”

    “你原来就认得打电话约你的这个人?”

    德威特保持沉默。

    “你刚刚说,”萨姆毫不放松地追问,“你后来溜下船的唯一理由,是因为你

    累了,决定回西安格坞的家是吧?”

    “我想,”德威特无力地说,“你们不会相信我说的。”

    萨姆脖子上的青筋应声全浮起来了,“去他妈的,你完全说对了,我是不信!”

    萨姆一把抓着布鲁诺的手臂,拉他到墙角,两人低声商量起来。雷恩悠悠叹了

    口气,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候,皮波第副组长一马当先,领着一串人从候车室回来,后头的刑警

    抱着一堆黑色的廉价皮包,慌张地跟着冲进站长室来,皮包共有五个。

    萨姆问皮波第,“这些是干什么的?”

    “你要我找的皮包,符合描述的全在这里,还有,”皮波第笑了起来,“六个

    忧心忡忡的皮包主人。”

    “默霍克上头有收获吗?”

    “没任何皮包的踪迹,老大,另外水上警察队那些家伙泡了半天脏水,到此刻

    为止,毫无进展。”

    萨姆走到门边,震天一吼,“希克斯!吉尼斯!上来一下!”一个船员和一个

    电车驾驶员跑着上楼梯,跑着进来,脸色一片惊恐。

    “希克斯你看看这些皮包,可有伍德带的那个?”

    希克斯仔细看着地板上那一堆皮包,“呃——这——每个都很像,实在很难讲。”

    “你呢?吉尼斯?”

    “我也觉得很难说,巡官,它们几乎全一个样子。”

    “好啦,你们滚吧!”两人离去,萨姆蹲了下来,打开其中一个皮包,清洁如

    威尔逊太太低喊了一声,愤慨却敢怒不敢言,跟着抽抽搭搭啜泣起来,萨姆拉出一

    团脏工作服,一个午餐盒子,还有一本纸面本小说,萨姆一阵恶心上来;他跟着对

    付第二个,汉瑞·尼克森吐出一串愤怒的抗议声音,萨姆给他冷冷的一眼,让他闭

    上嘴巴,毫不客气扯开皮包,里面有几片硬纸板,铺着羊毛布,上头排满了廉价珠

    宝和小装饰品,此外还有一堆订货单,都印了他的名字;萨姆把这皮包摆一边,再

    看第三个,里面只有一件胜了的旧长裤和一些工具,萨姆抬起头,山姆·亚当斯,

    默霍克波轮的操舵手,正紧张地看着他。“你的?”“是的,先生。”萨姆再打开

    剩下的两个:其中一个的主人是个巨大的黑人码头工人,名叫阿利亚·琼斯,里头

    有一套换洗的衣服和一个午餐盒子;另一个里头装着三片尿布,半瓶牛奶,一本廉

    价书,一盒安全别针以及一席小毯子,这是一对名为汤玛斯·柯可南的年轻夫妻的

    包,男的怀里抱着个快睡着、一脸不高兴的小婴孩,萨姆打雷般的声音似乎惊吓了

    他,小婴孩古怪地看了萨姆一眼,在父亲臂膀里扭了扭,把小脑袋埋过父亲肩膀,

    忽然嚎啕起来,顿时,整个站长室里一片凄厉刺耳的哭声。有一名刑警偷偷笑起来,

    萨姆苦笑,只好把所有皮包物归原主,让他们离开。雷恩这时发现,不知是谁找来

    几个空袋子,盖在尸体上,雷恩露出极欣慰的神情。

    萨姆派人传下命令,让司机吉尼斯、电车稽查和渡船口职员希克斯也离开。

    一名警员进来,低声向皮波第报告,皮波第朗声说:“老大,河里没找到东西。”

    “哦,我猜伍德的皮包一定被扔进河里沉下去了,可能永远找不回来了。”

    萨姆抱怨着。

    达菲警官这时砰砰地跑上楼,夸张地喘着大气,手里抓着一大叠字迹潦草的纸

    张,指头被墨水染得红红的,“楼下所有人的姓名和住址,巡官,通通写好了。”

    布鲁诺快步凑上去,站在萨姆身后跟着看那叠渡轮乘客清单,两人一张一张仔

    细过滤,好像想找出个什么人一样,最后,两人仿佛相互庆贺般对视一眼,布鲁诺

    的嘴巴紧紧抿着。

    “德威特先生,”布鲁诺突然一箭穿心地说,“隆斯崔被杀那班车上的所有乘

    客,今晚只有你一个人在这班渡轮上,有趣吧?”

    德威特眨了一下眼,茫然地看着布鲁诺的睑,然后,他纤弱的身体轻轻抖着,

    低下头去。

    “布鲁诺先生,你所说的——”一片沉默中,雷恩冷静的声音传来,“也许全

    是事实,但容我大胆地说句话,这一切尚不能证明德威特先生涉案。”

    “啊?你说什么?”萨姆反应激烈,倒是布鲁诺只是不悦地蹩着眉。

    “亲爱的巡官,”雷恩轻柔地说,“你当然也一定注意到了,在乘客叫嚷起来

    之后到你我上船这段时间里,默霍克上有一部分乘客已经下船走了,这点你是否也

    考虑在内了呢?”

    萨姆的话像火山爆发般地喷射出来,“很对,我们会追踪这些人的。”他几乎

    是在恐吓了,“你以为我们查不出来吗?”

    雷恩优雅地微笑着,“亲爱的巡官,你以往宣布侦破刑案,都像现在这么肯定、

    这么成竹在胸吗?你怎么知道你没漏掉任何的相关线索呢?”

    布鲁诺跟萨姆咬了下耳朵,德威特再次感激涕零地转向雷恩,萨姆烦躁地摆动

    着他壮硕的身躯,向达菲警官吼着下了道命令,达菲远离风暴般地立刻离开。

    萨姆朝德威特勾勾指头,“跟我下楼去。”

    德威特默默起身,跟着萨姆走出门。

    三分钟之后两人又回来了,德威特仍缄默不语,萨姆的脸色也还像全世界都欠

    他钱一般。“什么也查不出来,”萨姆低声向布鲁诺报告,“没有任何一个乘客,

    对德威特在船上的行动有足够的留意,可让我们把他钉在这件谋杀案上头。其中有

    一人说他记得德威特独自一人缩在个角落里,有几分钟时间,德威特自己则说,他

    的电话约会,双方说好尽可能在别人不注意的地方碰面,其他妈的贱!”

    “但是萨姆,这样不是反倒对我们有利吗?”布鲁诺说,“这不就说明伍德被

    人从顶层甲板扔下去时,德威特并没有不在场的证明。”

    “我他妈的倒宁可有人看他从甲板上下来,现在,你说我们要怎么处置他好?”

    布鲁诺摇着头,“今晚暂时先算了吧,反正他还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在我们

    有所行动前,必须握有更确切的证据在手,你派两个人随时盯住他,尽管我相信他

    不至于就这么鞋底抹油开溜了。”

    “反正你官大,说了算,”萨姆走向德威特,直视他的眼睛,“今晚就到此为

    止,德威特,你可以回家了,但请你随时和地检处保持联络。”

    德威特一言不发起身,机械性地整整上衣,那顶毡帽重新戴在花白的头发上,

    环顾着周围这一切,叹了口气,沉重地走出站长室。萨姆立刻用手指比个八字形示

    意,两名刑警默契十足地匆匆跟了上去。

    布鲁诺穿上外衣,室内,众人开始抽着烟七嘴八舌起来,萨姆叉着腿对着死者,

    弯下腰掀开遮盖的袋子,对着那个烂成一团的头颅,“你还真他妈的笨,”他低声

    咕哝着,  “在你那封神经信里,你至少可以写出杀害隆斯崔这个X凶手的姓名不是

    吗……”

    布鲁诺也走了过来,拍拍萨姆厚实的肩膀,“好啦好啦,萨姆,提起劲来吧,

    对了,顶层甲板有没有叫人拍照存证呢?”

    “小鬼们正在拍,哦,达菲,怎样?”达菲忙得跟只狗一样又喘气进门。

    达菲摇着他那涨痛的头,“老大,查不出哪些人先走掉,连大致的人数都不晓

    得。”

    很长一段沉默的时间。

    “这是什么破烂案子!”萨姆的狮子般的吼声也很快吞没在死寂的空气中,他

    头昏脑胀,活像一只暴怒着追自己尾巴的蠢狗,“我要带几个家伙去伍德住的公寓

    翻翻,布鲁诺你呢?回家是吧!”

    “最好如此,希望谢林医生别错过下半场,我陪雷恩先生走。”他转过身,戴

    上帽子,看向雷恩坐着的地方,吃惊之情浮上布鲁诺的脸。

    雷恩一阵烟般早已消逝不见了——

    第四景

    萨姆巡官办公室

    9月10日,星期四,上午10点15分

    警察总部内萨姆的办公室,坐着个高头大马的男子,他焦虑不安的样子,翻翻

    杂志,剪剪指甲,把一根雪茄嚼得稀烂,又拾眼瞪着外头单调阴暗的天空发呆——

    门打开时,他应声跳了起来。

    萨姆那张原来就难看的脸,此刻阴暗得一如外头的天气。他大步跨进来,把帽

    子和外套往衣帽架子上一扔,重重地跌坐在他桌子后的旋转椅上,嘴巴不停地抱怨

    着,看也不看跟着他移来移去的大个头男子。

    萨姆拆着信件,用内线电话机下了几个指示,口述了两份回信,所有这些动作

    都结束了,这才像特别恩赐一般,用他严厉的双眼,看着跟前那名不知所措的大个

    子。

    “墨修,你要为你自己辩解一下?在今天太阳下山之前,你可能还有一堆活儿

    得干。”

    墨修结结巴巴的,“我——我可以把所有的事解释一下,老大,我是——我是

    ——”

    “有屁快放,墨修,你搞清楚,你现在是为保住自己的职位而讲话。”

    墨修忍气吞声地说:“昨天我一整天都盯着德威特,就像你吩咐的一样,整个

    晚上我一步也没敢离开证券交易俱乐部。10点10分时我看到德威特走出去,钻进一

    辆计程车,要司机开往渡轮码头,我跟着坐上一辆计程车,继续追踪。车子从第八

    大道转入四十二街时,陷入一堆车阵里几乎动弹不得,偏偏这时我那辆车又和别人

    的车发生擦撞,两边司机都下来吵得不可开交,我赶快跳上另一辆计程车,一路从

    四十二街再追下去,但没看到德威特那辆计程车。我知道他是去渡轮码头,所以我

    们继续走四十二街,到达码头时,要命的一班船刚刚开出去,要等两分钟后才有下

    一班,后来我渡过河到威荷肯,找遍西岸站的候车室,都没瞧见德威特,看了时刻

    表,才知道刚发走一班到西安格坞的列车,而要到午夜12点过后才有另一班,我在

    想我他妈的应该怎么走下一步,我很确定,德威特一定坐那班去西安格坞的列车走

    的,所以我跳上一辆巴士,再赶往西安格坞去……”

    “倒霉透了,是吧,”萨姆和缓下来,攻击意味消失了,“说下去,墨修。”

    墨修深深一吸气,跟着放松了下来,“巴士追过了那班车,我在车站等那班电

    车进站,可真他妈邪门的是,德威特居然没在那班车上,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在想,可能是乘客一呼啦下车时我看走眼了,也可能早在我计程车擦撞那会儿,

    就被他们给甩了,因此,我打电话回总局准备向你报告,楼下的金格说你出门办案

    了,要我呆在原地,看有没有进一步的情况,所以我又跑到德威特住处那儿,在他

    屋外守株待兔。  德威特一直到午夜过后好久才回家——应该在凌晨3点钟左右,坐

    计程车回来的,然后,便是格林柏格和奥哈兰跟着他出现了,他们告诉我渡轮码头

    那儿又出了谋杀案,还有命案后所发生的种种情况。”

    “好好,去干活吧,你现在去接替格林柏格和奥哈兰他们。”

    墨修匆匆离去才一会儿,布鲁诺踱到萨姆办公室,一脸愁容。

    布鲁诺跌坐在一张硬椅子上,“呃,昨晚后来还有什么情况?”

    “你前脚刚走,哈德逊郡的雷诺尔带了堆人到现场来,我和他们一起离开候车

    室去搜伍德的住处,妈的,什么鬼也没有,布鲁诺,标准的一堆垃圾,倒是找到更

    多他的亲笔资料。你找过佛利克吗?”

    “今早我碰到他了,佛利克说没问题,匿名信的字迹和其他伍德所写的字迹完

    全一致,毫无疑问,信是伍德写的。”

    “还有,这几份从伍德屋里搜到的样本,依我看也都一模一样,这些先给你—

    —你可以交给佛利克进一步鉴定,这一切都感谢我们的雷恩先生——妈的老蠢蛋一

    个!”

    萨姆把一个大信封扔往靠布鲁诺那头的桌子,布鲁诺叠好放在他的口袋中。

    “我们还找到——”萨姆回到原话题,“一瓶墨水和一些信纸。”

    “笔迹水落石出后,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布鲁诺有气无力地说,“我也要

    他们鉴定墨水和纸张,结果也是全都符合。”

    “不坏啊,”萨姆用食指按着一叠文件,像洗牌一样拨弄着,“这是今天早上

    来的报告,比方说,这儿有一份关于柯林斯的,我们要看他的反应,所以我的人故

    意告诉他,我们已知道上星期六之后,他还偷偷去找过德威特。柯林斯还是气得七

    窍生烟。但他也承认找过德威特,也承认他找那老小子,还是因为隆斯崔的不实消

    息害他赔钱,要德威特负责,柯林斯说,德威特完全不理——老实说,我倒不觉得

    德威特这老小子这么做有错。”

    “你对德威特的想法,今天早上好像有点变啦?”布鲁诺叹着气。

    “胡说八道!哪有变!这是就事论事。”萨姆眦牙咧嘴起来,“另外,我一个

    手下发现,从上星期六以来,德威特搭过两次伍德的车,盯他的那个叫墨修——他

    昨晚也负责跟踪德威特,但该死的墨修,他搭的计程车发生了个小车祸,就这么活

    生生把德威特给跟丢了。”

    “很有意思的发现,只是太可惜了,如果这个叫墨修的昨晚能寸步不离监视德

    威特,现在可能一切都不一样了,墨修可能正好目击了杀人的经过。”

    “现在,我最感兴趣的报告是,从上星期六事发到现在,德威特搭了两次伍德

    的班车,”萨姆仍中气十足,“你有没有想过?究竟伍德是怎么知道谁杀了隆斯崔?

    谋杀当晚上他很明显还一无所知,否则他应该多少会透露一些。布鲁诺,总而言之,

    这两次搭车的线索非常非常重要!”

    “你的意思是说,”布鲁诺沉吟着,“伍德可能无意中察觉什么……对了!墨

    修发现德威特搭伍德的车,有没有跟谁在一起?”

    “没那么走运,他一个人。”

    “然后,德威特可能不当心露出个狐狸尾巴,被伍德发现了。萨姆,我觉得这

    条线很值得追下去,”但布鲁诺表情又一下子冷了下来,“如果他写信时不是怕成

    这个样子……哎,反正事已至此,呼天喊地也没用了,其他的呢?”

    “全部就这些了,隆斯崔办公室那边呢?有什么新发现吗?”

    “没有,但我因此发现了一极有意思的事,”布鲁诺回答,“你知道吗?萨姆,

    根本就没有隆斯崔立过遗嘱的迹象。”

    “但我明明记得巧丽·布朗讲过——”

    “看起来似乎是隆斯崔猎艳的一贯迷汤伎俩,我们搜他办公室、他家、他的漂

    亮小套房、他的银行保险箱、他俱乐部的柜子以及一切可能的地方,没有任何你会

    想到遗嘱的东西。隆斯崔的律师,那个讼根尼格瑞说,隆斯崔根本没委托过他立遗

    嘱,就这样。”

    “只是哄哄咱们亲爱的巧丽姑娘,嗯?就像哄骗前面那一串娘儿们一样,他有

    没有亲戚在呢?”

    “也没有任何亲戚家人的迹象,我说萨姆老小子,到时候裁决起隆斯崔这份海

    市蜃楼的虚无遗产继承问题,一定有趣极了。”

    布鲁诺做个鬼脸,“他一毛钱也没留下,债务倒是一屁股,他唯一的资产是德

    威特一隆斯崔证券公司的股份,当然,如果德威特愿意吃下隆斯崔的股权,那还会

    有一些实质的……”

    “请进,医生。”

    谢林医生仍是戴着那顶布帽子——每人都猜想他是秃头,但从没有人亲眼见过

    ——走进萨姆的办公室,他的眼睛满是血丝,躲在圆圆的眼镜后面,看起来更是茫

    然无神,牙缝里插着根不怎么卫生的象牙牙签。

    “早安,二位,你们是不是应该说,啊谢林医生,你昨晚辛苦了一整夜?不,

    你们从不会的。”他自怜地叹口气,一屁股坐在另一张硬椅子上,“我在那个好玩

    的哈德逊停尸间里,可足足奋斗了四个钟头以上,一步也没敢踏出来。”

    “检验报告都妥了?”

    谢林医生从胸前口袋取出一张长报纸,扔到萨姆的桌上,头往椅背一靠,马上

    睡着了。他那甜蜜满足的脸一放松下来,显得加倍胖。他的嘴巴大张,牙签仍插在

    齿缝间晃荡着,跟着,在丝毫没有预警的状况下,鼾声忽然如雷响起。

    萨姆和布鲁诺两人急着读那份字迹非常工整的验尸报告。“什么都没有嘛,”

    萨姆咕哝着,“一堆没意义的老词,喂,医生!”萨姆吼起来,谢林医生努力睁开

    他的小圆眼睛,“这儿可不是旅馆,要睡就回家去,我会想办法让24小时内不再发

    生任何谋杀案。”

    谢林医生挣扎着站起来,“哦,好,要说到做到哦。”一面摇摇摆摆走向房门,

    他忽然停步,门刷地贴着他的肥脸打开,雷恩站在门口面对他笑着。谢林医生傻乎

    乎地没回过劲来,随即连声抱歉着,一面让开路。雷恩步入房间,谢林医生则出门

    回家,一路哈欠连天。

    萨姆和布鲁诺起身,布鲁诺带着真诚的笑容,“欢迎,雷恩先生,很高兴再见

    到您,昨晚我还以为您化成一阵烟了,您消失到哪儿去了呢?”

    雷恩坐上椅子,他那李树手杖有点神经质地置于两膝间,“你必须把一个演员

    的戏剧性行为视为当然,布鲁诺先生,有效吸引观众的舞台手法,首先便在于学会

    戏剧性地退场。但是得让你失望的是,我的消失并没有任何神秘的意味可言,实在

    是需要看的,我都已瞧在眼底,现场也再没有我能帮忙的了,所以我回去哈姆雷特

    山庄我的庇护所去……哦,巡官,在这个灰暗天气的日子里,你可还好?”“马马

    虎虎,”萨姆没多大兴致地回答,“对一个老演员来说,您起得真早,不是吗?我

    以为你们演戏的——哦,对不起,雷恩先生——我以为演员都是一觉睡到午后才起

    床的。”

    “不尽然的,巡官,”雷恩清澈明亮的眼睛闪烁着,“从人们不再寻找圣杯之

    后,我所从事的行业便是这地球上最活力洋溢的一种。今天早晨,我六点半起床,

    先在吃早饭前习惯性地游两英里泳,再坐上早餐桌满足我高涨的食欲;接着,我试

    戴了奎西手制的新假发,那是昨天完工的,奎西自认为是得意之作;然后我和我的

    导演柯罗波特金、我的舞台设计师佛瑞茨联络,再一封封享受我收到的大量信函;

    最后,我进入莎士比亚所在的年代,倘佯在那神奇而辉煌的古老岁月中——现在10

    点30分,我来到这里,如何?就这么一个平凡的日子里,你也觉得这样是很美好的

    一天吧?”

    “当然当然,”萨姆回答,尽力让语气配合雷恩的欢悦,“但你们退休的人,

    总不会像我们这些工作压力底下的人一样,有一大堆的麻烦事,比方说——谁杀了

    伍德?  雷恩先生,我是不会再求教你有关于那个名叫X的神秘凶手——你已完全知

    道是谁谋杀了隆斯崔了。”

    “萨姆巡官!  ”  雷恩语气仍很轻柔,“你是逼我引述布鲁特斯的那段话吗?

    ‘我将耐心聆听,并寻求得以既聆听又回应如此崇隆事物之期,在那一刻到来之前,

    我高贵的朋友啊,请深思我言。”’

    萨姆看布鲁诺,布鲁诺也着萨姆,两人同声大笑出声,办公室又洋溢着愉快的

    氛围。萨姆拿起谢林医生的报告,不带任何评论地递给雷恩。雷恩把报告高举眼前,

    心无旁骛地仔细研读。这是一份简明的报告,用华丽的德式书写体一丝不苟地书写。

    偶尔,雷恩闭上眼睛,集中一下精神。报告上说,伍德落水时已失去知觉,但并未

    死亡,昏迷的原因系头部遭到重击所致,唯颅骨并未碎裂。这个落水时昏迷的推断,

    谢林医生写道,可从伍德腹部的少量积水得到证明,也由此可知,死者落水后有极

    短的一段时间尚有生命现象。报告上总结说,合理的推断是,伍德生前曾遭钝器重

    击头部,失去知觉后,被人从船上投入水中,并因反复撞击于默霍克船身和码头木

    桩之间而致死。

    报告继续写着,死者腹部有尼古丁的迹象,但状况轻微,显示生前曾认真减低

    抽烟量;左腿的伤疤,至少已届二十年时间,由愈合后的扭曲丑恶疤痕来判断,当

    时为其疗伤者显然并非专业医疗人员;血糖浓度偏高,但尚不至构成糖尿病;有明

    显酒精中毒的迹象,可能死者生前有嗜饮稀释烈酒的习惯;从身体状况判断,死者

    系粗壮中年男子,红发,手指扭曲,指甲凹凸变形,说明是或曾经是体力劳动者;

    右腕部位有骨折的迹象,但早已愈合;左臂有小块青黑的胎记;还有一道两年前阑

    尾炎手术的伤疤;肋骨也曾断过,判断约为十一年前,如今也已愈合;体重二百二

    十磅,身高六英尺半。

    雷恩读完报告,含笑递回给萨姆。

    “雷恩先生,您有没有瞧出点什么名堂来?”布鲁诺问。

    “谢林医生是个工作态度十分严谨的人,”雷恩回答,“这是一份很完整的报

    告,受损如此严重的遗体,还能检验得如此仔细,功力真是非比寻常。到今天早晨

    为止,你们二位认为德威特的涉嫌程度如何?”

    “您对这人这么有兴趣吗?”萨姆有点顾左右而言他。

    “非常非常有兴趣,巡官。”

    “昨天,我们,”布鲁诺急速地说,仿佛由他来负责回答雷恩的问题,“派人

    盯了他一整天。”

    “布鲁诺先生,你该不会有意隐瞒我什么吧?”雷恩轻轻地说,站起来,整整

    他的披肩,“但我相信你不会如此……巡官先生,谢谢你给我那张清晰的隆斯崔照

    片,在一切落幕前,这照片极可能发挥很大的效用。”

    “哦,那是小事一桩别客气,”萨姆回答,声调一下子变得很亲切,“我说,

    雷恩先生,坦白说我和布鲁诺两人都认为德威特最有嫌疑。”

    “真的?”雷恩的灰绿眼睛从萨姆身上,再移到布鲁诺身上,随即整个迷离起

    来,他把手杖握得更紧一些,“我就不再打搅二位工作了,今天我个人也还有满满

    的行程。”他迈着大步走向大门,到门口又一转身,“请允许我郑重地忠告二位,

    无论如何,在现阶段暂时别对德威特采取明确的行动,我们正面对着最艰难的时刻,

    二位,我说的是‘我们’。”雷恩深深一鞠躬,“真的,请相信我。”

    两人仪式性地朝雷恩挥挥手,雷恩轻轻地关上门离去——

    第五景

    哈姆雷特山庄

    9月10日,星期四,中午12时30分

    星期四中午12点半,如果萨姆巡官和布鲁诺检察官此刻出现在哈姆雷特山庄,

    他们会怀疑自己眼睛看到的是不是真的。

    他们会看到一个不同的哲瑞·雷恩——只剩一半雷恩的雷恩,他的眼睛和说话

    声音仍是平时的雷恩,但一身服装却迥异于昔日,而他的容貌,在老奎西一双巧手

    底下,每一分转变都让人惊讶。

    雷恩笔直坐在一张有靠背的硬椅子上,一组三面的镜子,从正面、侧面和背面

    三个不同的角度,分别映出他神奇变幻中的样子,一盏电灯强烈的青白光线直射而

    下,房间的两扇窗子则密不透风地拉上厚重的黑窗帘,外头的光线一丝也溜不进这

    个奇特的房间里。驼背的奎西跪在长椅上面对着他的主人,皮围裙上沾满了胭脂和

    斑斑的白粉,奎西右手边一张桌子上头,摆着装有各色颜料的瓶瓶罐罐,还有白粉、

    胭脂、调色盘、十分精巧的小刷子和各种颜色的假发。此外,还有一张男人的头部

    正面特写照片。

    在眩目的光线照射下,这两人仿佛是才从中世纪人物书中走出来的人物,而这

    个房间,更活脱脱像是古希腊炼金师帕拉塞修斯的实验室。房间很大,放置着好几

    个工作台和一些杂物,几个古雅的老柜子门户大敞,看得到里头摆着各式稀奇古怪

    的物品。地板则散落着一小撮一小撮的头发和各种颜色的粉末,都被长年来的脚印

    深深踩进木头缝里去了,角落处则摆放着有趣的现代机器——一具电动缝纫机。至

    于墙壁,其中有一面悬了条粗铁线,挂着至少五十顶尺寸、样式和颜色各自不同的

    假发,而最靠里头的那面,则设计成一格一格分隔的壁笼,共计摆了十来个石膏人

    头像,全是真人大小——有黑色人种、蒙古人种和高加索人种——有些长着头发、

    有些秃着脑门、有些面无表情、有些则是七情六欲任取一种,包括害怕的、开心的、

    惊讶的、伤感的、痛苦的、嘲讽的、光火的、坚毅的、倾慕的、沮丧的以及狰狞的。

    而除了雷恩头顶上那盏又大又亮的吊灯以外,此时,整个房间再没任何发光的

    东西,各种尺寸的立灯散正在房间,却全熄火垂头站在幽深的黑暗之中。而这盏巨

    型孤灯所投射出的庞然剪影,像上演着一出宿命的恐怖故事,挺直坐着似老僧人定

    的雷恩,他的剪影被夸张地放大,钉在墙上水波不兴,而老奎西瘦小佝偻的身影却

    宛如一只巨型跳蚤,环绕着雷恩的身影时聚时分,像一泓墨水溅起的波浪。

    一切是如此的怪异、恐怖,却也带着几分戏剧性,包括角落里一个沸腾的大桶

    子也不像现实世界所有,又粗又懒的青烟攀上墙壁,倒像三女巫炼药的大锅——麦

    克白里那样可怕又诡异的场面。而此刻这个恐怖的阴影故事里,不动的雷恩扮演着

    被施了魔法的人,而一旁急急晃动的影子,则是驼了背的史文格里,个子变矮的美

    斯玛以及没有穿上星点长袍的梅林。

    但事情的真相是,矮小的老奎西所做的,不过是他分内的例行化妆工作而已—

    —以他的一双巧手,借着各种颜料和粉末来改变他主人的容貌。

    雷恩看着这一组三面镜子里的自己——此刻,他身着一套剪裁良好、几乎没有

    针线痕迹的普通外出服。

    奎西退后一步,两手在皮围裙上抹着,小眼睛审视着自己的工作成果。

    “眉毛重了点——显得有一点点不自然。”雷恩这才开口,修长的食指指着眉

    毛。

    奎西仰起他那张褐色的小矮鬼脸孔,伸长脖子,闭上一只眼睛,就像肖像画家

    停下笔站开来,重新估量模特儿的比例尺寸一般,“大概有点问题,大概有点问题,”

    他吱吱地说着,“左眉的弯度,太——不应该这么下弯。”

    他抓起系在腰带上的小剪刀,缓慢而细心地修剪雷恩的眉毛,“这样,我想好

    多了。”

    雷恩点点头。奎西再次弄了一手的皮肤色颜料,轻轻地抹上雷恩的下颔……

    五分钟后,他后退半步,放下小剪刀,手摆在臀后,“这次就像了,是吧?雷

    恩先生。”

    老演员也再次认真看着自己的新面貌,“冒充执行这过调查工作,可不允许出

    一丁点纰漏,知道吧,你这丑卡利班,”奎西咧嘴一笑如传说中的小矮鬼,毫无疑

    问,雷恩非常满意——这是主仆两人的默契,只有在雷恩极其欣赏奎西的工作成果

    时,才会用暴风雨一剧中丑怪角色卡利班这名字来称呼奎西。“然而——现在不会

    了,接下来该头发部分了。”

    奎西一蹦一跳地到房间另外一个角落,打开灯,眼睛眨也不眨盯着挂在铁丝上

    的假发,雷恩靠着椅背休息一下。

    “卡利班,”雷恩声音不大,却有点挑衅味道,“我觉得我们的观念还是有些

    差异。”

    “哦?”奎西问,但并没回头。

    “就是有关化妆一事的最基本认识,如果说你惊人的化妆绝艺有何不足之处,

    那就在于你做得太完美了。”

    奎西挑了顶浓密的灰色假发,关掉灯,走回雷恩身边,蹲在长板凳上,取出一

    把造型奇特的梳子,认真地对付这顶假发。

    “雷恩先生,不可能有所谓化妆得太完美这回事,”奎西说,“只能说这个世

    界充斥着蹩脚的化妆师罢了。”

    “哦,不,我不是怀疑你这方面的天才,奎西,”雷恩看着老奎西爪子般的双

    手精巧的梳理动作,“然而,我再讲一次——其实,在装扮一事上,外形是否百分

    之百的相像是最不重要的,某种意义而言,这只是技节末尾的部分,”奎西哼了声。

    “很好,我知道你不同意,然而你是否认真想过,人类观看事物,本能的会趋向于

    整体性的印象,也就是说,一般人注意的只是整体图像,而不是每一处细节。”

    “但,”奎西认真地反击,“这正是问题所在!如果某一个细节出错——我该

    怎么说?——走样了,这就会使人们眼中的整体图像遭到干扰,也就必然会迫使人

    们去找出这破坏整体图像的细节何在,所以我才说——每处细节都必须完美无暇。”

    “太好了,卡利班,太好了,”雷恩的声音极其温暖而且亲切,“你为自己论

    证得真好,但你还是没真正抓住我所说的精微之处,我没有说化妆的细节可以草率,

    草率必定引起人们的注意,你说的绝对没错——细节必须完美无暇,但是我们并不

    免要全部完美的细节!你了解我说的吗?对一位了不起化妆师来说,要接受这个观

    点非常痛苦,但这却是颠扑不破的……这就好比说,画一幅海景时,你老老实实地

    把每一丝浪花都画下来,画一棵树时,你老老实实地把每一片叶子都画下来。每一

    丝浪花,每一片叶子,人脸上的每一条纹路,真则真矣,但却是坏的艺术作品。”

    “呃,也许是吧。”奎西不怎么甘心地说,他把假发举起,在强烈的光线下仔

    细端详,摇摇头,跟着,拿梳子的手又一下一下,非常有节奏地梳理起来。

    “至此,我们可先得到一个结论,油彩、粉彩、粉末乃至于其他装扮所采的用

    品,是借此来创造装扮的外貌部分,但不是装扮本身。你也了解,在装扮时,我们

    有时得特别着重他长相的某个部分,比方说如果你要把我扮成亚伯拉罕·林肯,你

    就得特别强调痣、胡须和嘴唇,至于其他部分则可稍微简略。不,不止长相,而是

    你得结合姿态、举止、气质和性格等等,才能真正模仿得惟妙惟肖。我再举个例,

    蜡像是模仿真人制成的,从形态到肤色的每一部分细节,但我们看来仍是个没有生

    命的物体而已,而如果一具蜡像可以自然地摆动他的手臂,可以从他的蜡质嘴唇说

    出生动的语言,玻璃眼珠也能灵活转动——你知道我的意思。”

    “这样子行了。”奎西再次把假发举到灯光底下,沉寂地说。

    雷恩闭上眼睛,“这才是戏剧艺术一直最叫我心向往之的所在——用动作、声

    音和姿态来创造真实生命的外观,鲜活人物的影像……在面对这门生命再创造的艺

    术,贝拉斯柯正是最能理解此中精义的天才。他甚至能在空无一物的舞台上,毫不

    费力地创造出家居的慵懒安逸效果来,既不仰赖燃烧的壁炉带来可见的平和静谧气

    氛,更无须舞台设计者用各式各样的道具布景配合。他只在演出前,用绳子将一只

    猫捆得无法动弹,待幕拉开的前一刻才将绳子解开,于是,序幕升起时,观众第一

    眼所见的景象,是一只猫在舞台上站了起来,仿佛有个火炉在眼前似的,舒服无比

    地打哈欠、伸着懒腰……不需任何一句台词,仅仅就是一个简单、人人都熟知的家

    居生活动作,所有观众便感受到,仿佛正处身于一个温暖又舒适的房间里。这是我

    所见过,贝拉斯柯个人最精妙也最准确的演出设计。”

    “雷恩先生,真有意思的故事。”奎西上前来,细心地把假发套到雷恩极匀称

    的头上。

    “奎西,这是个非常了不起的演员,”雷恩轻声说着,“将真实的生命注入于

    人为的戏剧之中——其实,在伊莉莎白时代,戏剧所依赖的只有演员的台词及其肢

    体动作,用此来重现真实的人生。当时的演员必须在空无一物的舞台上表演——小

    龙套手捧一株树匍匐过舞台,这就代表从柏纳姆到郑西纳的一片树林,数十年这么

    演下来,那些坐池座、坐包厢的观众没有一人不心知其意。我常常想,现代的舞台

    设计方式是否太过度、太喧宾夺主了——对戏剧本身已经造成了伤害……”

    “好了,雷恩先生,”奎西职业性地轻拍一下雷恩的小腿,雷恩这才如梦方醒

    地张开眼。“完成了。”

    “哦是吗?那请你让开镜子,你这森林小矮鬼。”

    五分钟之后,雷恩站了起来,不论从服装、模样、举止和气质各方面来看,原

    本的哲瑞·雷恩整个消失了,彻彻底底变成另一个人。他大步穿过房间,打开房间

    主灯,灯光下面清楚看出,他身穿一件薄外套,不同发型的灰头发上戴一顶黄色的

    软昵帽,倒扣齿,下唇向外伸。

    奎西大笑起来,十分开心地站在雷恩旁边。

    “告诉德罗米欧,我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还有,你也准备一下。”

    他连说话的声音腔调也全变了——

    第六景

    威荷肯:纽约9月10日,星期四,下午2时整

    萨姆在威荷肯下了船,环顾着四周,一位新泽西警员正在上下船的走道来回走

    动,负责看守空无一人的默霍克渡轮,见到萨姆,啪一声立正行了个标准的敬礼,

    萨姆草率点头回礼,经过候船室,步出了渡船口。

    他沿着渡船四旁边的圆石子路,攀上一个相当陡的小山丘,这道路从码头一直

    往上延伸,坡项紧贴河流的另一侧,是刀削一样的陡峭断崖。萨姆艰难地一步步往

    上,几辆汽车迎面驶过,都减低速度小心下坡,萨姆停步转身,看着下方,整条哈

    德逊河壮阔地摊在眼前,后面则是林比鳞次的城市鸟瞰图。没多会儿,萨姆又举步

    继续他的行程。

    到达坡顶,萨姆瞧见一位交通警察,用他低沉的嗓音问明往波瓦德的路,然后,

    他穿越一条宽阔的马路,再沿着一条静寂而略嫌杂乱、两旁树木成荫的街道往下走,

    到达一处热闹的十字路口,直交叉的大道正是他一路所寻找的波西德,萨姆于是折

    向北边走。

    终于,他找到此行的目的地——2075号,一幢木头唠房子,挤在一间牛奶店和

    一家汽车零件行中间——油漆脱落,破旧不堪,在岁月悠长而缓慢的剥蚀下,已完

    全不成样子了。门口起伏不平地、杂乱地摆着三张古老的躺椅,一条随时可能解体

    的长凳子,门口的垫子上隐约可见欢迎光临的字迹,一根门柱上有一行黄油漆字,

    哀伤地宣称:专租男土出租房。

    萨姆看了看整道街,把上衣拉整齐,帽子戴紧,跨上嘎嘎作响的破台阶,按下

    一个写着“管理人员”的电铃,在拥挤如蜂巢的这幢房子深处,隐约可听见电铃声,

    跟着是噼里啪啦的拖鞋声音。然后门从中间拉开个缝,露出个红红的鼻子来,“你

    干吗?”十分暴躁的女人声音,随即,变为知道惹祸的倒抽气声音,接着是吃吃傻

    笑的声音,最后门哗地整个拉开来,一个穿着寒酸家居服的啤酒桶形妇人出现——

    一个和她这幢房子完全相符的女人,“原来是警察局的先生!请进请进!萨姆巡官,

    抱歉——我不知道是……”她亢奋地唠叨个不停,并试着挤出个微笑,但只是成功

    地露着两排黄牙而已,她退到一旁,伺候着,颤抖着,打开门让萨姆走进去。

    “哦,这阵子真是要命,”她嘴巴仍未停下来,“今天一整个早上,这里满满

    一片写新闻的人和带大照相机的人!我们——”

    “夫人,有人在楼上吗?”萨姆问。

    “当然有啦,巡官,那个人一直在楼上,烟灰弹得我一地毯,”女人刺耳的声

    音,“今天早上我就被照过四次相……先生,你是不是想再看看那可怜家伙的房间

    呢?”

    “带我上楼。”萨姆粗着嗓子说。

    “遵命,先生,”女人又献媚地微笑着,两根粗指头故作优雅地捏着肮脏的裙

    摆,一扭一扭地走上铺薄地毯的楼梯,萨姆低咒着跟在后面,到二楼楼梯口,一个

    卷狮狗般的男子挡在那儿。

    “谁啊!玛菲太太。”卷狮狗探员问,同时从昏暗的光线中露出个脸来。

    “没事,心平气和点,是我。”萨姆大声回答。探员一下子放松下来,露着白

    森森的牙一笑,“一下子没看出是您,巡官,真高兴看到您,在这里守着实在有些

    无聊。”

    “昨晚到现在有情况吗?”

    “什么也没有。”

    探员领路穿过走廊到后面的一间房间,地头蛇玛菲太太仍一摆一摆跟在最后,

    萨姆在敞开的门前停了下来。

    房间很小,而且空荡荡的,褪色的天花板已有裂缝,墙壁被岁月印上点点污渍,

    地板上的地毯也磨穿了,家具也很旧了,水槽的铅管还是早年的款式,唯—一扇窗

    户上的印花布窗帘,原来的鲜艳色泽完全消失了——但房间有一股干净的气息,显

    然住这儿的人很费心收拾。屋内还有一张老式的铁床,一个有抽屉的橱柜鹤立鸡群

    地靠在墙边,一张大理石面的小桌子,一张用铁丝缠绕着还能用的椅子,以及一个

    衣柜,这是全部家具。

    萨姆毫不迟疑地走进去,先站到衣柜前,他拉开左右两扇门,里头整整齐齐挂

    着三件旧男装,底下则摆着两双鞋,其中一双颇新,至于另一双则大拇趾处已开了

    口。在衣柜的上层,有一项麦秆编的帽子,放在纸袋子里,另有一顶帽带印着干汗

    渍的毡帽。萨姆—一翻了男装的口袋,检查了鞋帽,但似乎没什么有意思的发现,

    他浓眉一皱,仿佛对自己的搜寻成果极其失望,跟着,他关上了衣柜的门。

    “你完全确定,”萨姆回头问直挺挺立在门边的那名探员,“从昨晚到现在,

    没任何人碰过这里任何东西?”

    卷狮狗摇着手,“巡官,我执勤时,绝对是很认真很专心的,从您上次离开后

    到现在,这里每一样东西都没动过。”

    靠衣柜边的地毯上,放着一个廉价的手提袋,把手坏了,只剩一边晃荡地粘着,

    萨姆打开来看,是空的。

    萨姆走到橱柜,拉开又湿又重的抽屉,里头有几套干的旧内衣裤,一叠洗了叠

    好的手帕,半打软色调的条纹衬衫,几条皱巴的领带,还有卷成球状的干净袜子。

    搜完橱柜,尽管屋外寒风凛冽,密闭的小房间却闷热得很,萨姆用条丝手帕小

    心地擦擦汗湿的脸。他叉着脚立在房间中央,环顾着四周,然后走到大理石桌前,

    桌上有一瓶墨水,一支干掉的笔和一叠廉价的格子信纸,萨姆隔过这几样,拿起一

    个孟加拉皇家牌的雪茄盒子,好奇地打开来看,盒里只剩一支雪茄,他手指一碰,

    雪茄便整支碎掉了,萨姆放回雪茄盒,眉头皱得更深,但他仍不放弃地再巡视房间。

    水槽上的一角有个架子,上头摆了些东西,萨姆走过去把架上的东西全拿下来,

    包括一个坏掉不走的闹钟,还剩四分之一品脱的黑麦威士忌酒瓶——萨姆拔起瓶塞

    深深地闻了一下——还有玻璃杯、牙刷、一个锈掉的金属刮胡刀盒子,一小罐阿司

    匹林,一个铜质的旧烟灰缸……萨姆从烟灰缸里取出一小截雪茄烟蒂,查看了一下

    埋在烟灰里的雪茄标签,是克雷姆牌的,萨姆思索着走回门边。

    玛菲太太那对带着恶意的小眼睛,一刻也不放松地盯着萨姆的每一个举动,这

    时,她捏着鼻音说话了,“我说巡官,您得包涵这房间这么杂乱,这个房客说什么

    也不让我来帮他整理。”

    “哦,没关系。”萨姆敷衍着,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停了下来,一双眼睛炯炯有

    神地看着女房东,“对了,玛菲太太——有没有女人来找过伍德呢?”

    玛菲太太哼一声,抬着她那长脓包的下巴,“巡官,如果您不是警察,我听到

    这句话真会敲破您的脑袋瓜,我可以告诉您,当然没有,这是高尚的住所,随便哪

    个人都晓得,我一直叮嘱我的房客,这里最重要的一项规矩是,‘严禁女客进入’,

    我说,没有任何例外,在玛菲太太的屋子里,绝不容许那些丢人现眼的猴子把戏。”

    “嗯,”萨姆找把椅子坐了下来,“没有女人来过……那亲戚呢?有没有姐姐

    或妹妹到这儿看他?”

    “说到这个,”玛菲太太机灵地回答,“我当然不能禁止人家有姐妹,因此,

    我的房客当然也会有姐妹找来,也有姑姑阿姨或外甥侄女的,但伍德从来没有过。

    您晓得,我一直把伍德先生当做我最标准的房客,他在这里整整住了五年了,从不

    惹麻烦,那么安静,那么有礼,真是一个绅士。据我所知道,也从来没有人来找过

    他。但我们也不常看到他,他在纽约电车工作,每天从中午到晚上很晚,而且,我

    们这里不供应三餐——房客得出去吃——所以我也不知道伍德他怎么吃饭的,但这

    个可怜的灵魂,我敢这样子说——他准时交房租,不制造麻烦,也没喝醉过——安

    静得好像没这个人一样,我——”

    但萨姆并没听下去,他站起身来,厚实的背向着玛菲太太,玛菲太太一句话没

    讲完停下来,小青蛙眼眨巴眨巴地瞪了萨姆背影一眼,哼一声,气鼓鼓地走出房间。

    “老巫婆一个,”门柱旁的刑警咒着,“当然都是姐姐姑姑阿姨外甥侄女才能

    来,这套看多了。”他淫邪地哧哧笑起来。

    但萨姆完全没理会这边发生的事,他正一步一步慢慢走着,试着用脚来感觉地

    毯底下的情况,忽然,在靠近地毯边缘的地方,有一小块微微鼓起,吸引住萨姆的

    眼光,他掀开地毯,发现是木板翘起来所造成的。接着,他又走到床前,迟疑了一

    会儿,  毅然跪了下去爬进床底,  两手瞎子一样摸索着,探员刑警见状急急地说:

    “嘿老大——我来。”但萨姆没理他,自顾在床底地毯上奋力前进,探员也跟着腹

    部着地匍匐向前,一支小手电筒扫视着幽深的床底角落,萨姆得意地低呼,“有了!”

    探员扯开那一角地毯,萨姆扑上去抱住一本黄皮的小本子,两人一身灰地从床底退

    了出来,屏气用力挥着衣服上的灰尘。

    “老大,是银行存折吧?”

    萨姆没回话——他急急翻着小本子,里头详细列着几年来每一笔存入储蓄户头

    的金额,没有任何提款的纪录,而每一笔存款都不超过十元,大部分是五元,统计

    户头的金额是九百四十五美元六十三美分。存折中还夹着张折起的五元钞票,很显

    然伍德正打算存入,却因被谋杀而来不及办理。萨姆把存折放入口袋中,转身对着

    探员:“你值班到几点?”

    “八点整,会有人来接班。”

    “我跟你讲,”萨姆阴沉地说,“明天下午两点半打电话回总局找我,记得提

    醒我一声,有件特别的任务要由你负责,知道吗?”

    “知道了,明天下午两点半打电话回总局,我一定照办。”

    萨姆离开房间,下了楼梯——每踩一级便有小猪的惨叫声传出——出了房子大

    门,玛菲太太正使劲地扫着门廊,尘土飞扬中,她那长脓包的红鼻子哼了一声,让

    了路给萨姆通过。

    走上人行道,萨姆参照存折封面上的资料,看着四周,大概地判断一下方向,

    然后穿过波瓦德,往南走去。经第三个路口,他看到了那幢建筑——一家大理石门

    廊的小银行,萨姆走进去,挑了标示着“S”到“Z”的窗口,负责的是位老先生,

    抬着眼招呼他。

    “您是专门负责这窗口的人员吗?”萨姆问。

    “是的先生,请问有什么事?”

    “你可能从报上知道了,住这附近有个叫查尔斯·伍德的电车售票员被谋杀了。”

    老先生立刻点头表示知情。“我呢,是河对岸凶杀组的萨姆巡官,负责这案子。”

    “哦!”老先生的反应挺快,“伍德是我们的客户,巡官,您是为这个来的是

    吧,我今早看报上登了他的照片。”

    萨姆从口袋中拿出伍德的存折,“那么,呃——”他看了看窗口上写的服务人

    员的姓名,“亚希利先生,你负责这窗口多久了?”

    “整整八年。”

    “伍德的存款通常由你经手吗?”

    “是的先生。”

    “从存拆上看,他每星期来存一次钱——不一定礼拜几,你能不能描述一下他

    来这里存款的情形?”

    “巡官,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就像您说的,在我记忆里,伍德先生每个星期一

    定来一次,而且都差不多同一个时候来的——下午一点半到两点这段期间——我看

    了报上的报道,才知道他都是上班前顺路过来的。”

    萨姆皱着眉头,“在你记忆中,他都是自己来存钱的吗?我最想弄清这点,他

    都是一个人来的吗?”

    “我完全没有别人陪过他的印象。”

    “谢谢你,打扰了。”

    萨姆离开银行,又走回波瓦德玛菲太太公寓附近,牛奶店隔三家是一间文具行,

    萨姆走了进去。

    睡眼惺松的老板打着哈欠迎上来。

    “你认得住这条街上玛菲太太那儿的查尔斯·伍德吗?就是那个昨晚被谋杀在

    渡轮上的查尔斯·伍德。”

    老板一下子精神全来了,“哦,当然认得啊!他是我的老主顾,常常到这儿来

    买雪茄和纸张。”

    “他买哪种雪茄?”

    “克雷姆的,或孟加拉皇家,最常买这两种。”

    “差不多多久会来一次?”

    “几乎每天中午之后都会来,上班前。”

    “几乎每天,嗯,看过有人和他一起吗?”

    “哦没有,他总是一个人。”

    “文具也是在你这儿买的吧?”

    “是啊,好一阵子以前了,墨水,还有一些纸张。”

    萨姆扣着上衣扣子,“他什么时候开始光顾你的生意?”

    老板抓着他凌乱的白发,“四五年吧,我估计,你是新闻记者对吧?”

    萨姆没吱声走了出去,在人行道停下脚步,瞧见不远处有家成衣店,他走过去

    查问了一番,发现很长一段时日里,伍德只去买过几次衣服,而且都是一个人去。

    萨姆眉头越皱越紧,跟着他探问了附近的洗衣店、修皮鞋的铺子、鞋店、餐馆

    和药房,这些店里的人都只记得,这几年来伍德偶尔上门,都是单独一个人——餐

    馆他也是一个人去。

    萨姆在药店多问了些问题,但店里的药剂师不记得伍德带着医生处方来买过药。

    药剂师说,如果伍德生病,拿了医生处方,也很可能就近到纽约那儿某个药房买。

    在萨姆的要求下,药剂师开了张清单,列着这附近十一个医生外和三个牙医的姓名

    和诊所——都在五条街的范围之内。

    萨姆挨家挨户地查,在每门诊所,他说一样的话,问一样的问题,“你可能从

    报纸上看到,一个四十二街越区电车的售票员名叫查尔斯·伍德,昨晚在威荷肯渡

    轮上被人谋杀,他就住在这附近。我是警察局的萨姆巡官,来调查他的一些背景资

    料,看看有没有人知道一些有关他平常的生活交友状况和人际关系的情况。伍德他

    曾经上门求诊吗?或是他生病时你曾到他家看过病?”

    四名医师没看过这段谋杀报道,也不认识这个人,甚至听都没听过,另外七名

    看了报道,但没为他看过病,因此对他也一无所知。

    萨姆咬着牙,锲而不舍地又拜访了单子上的三名牙医在第一家牙医诊所里,萨

    姆屋漏逢雨,足足坐了35分钟才见到牙医师,好容易被请进了诊疗室见了面。偏偏

    这牙医师是个标准的嘴硬派,宣称没看到萨姆的身份证明拒绝开口,这种态势让萨

    姆眼中燃起了希望之火,他连忙摆出巡官的汹汹架势,恫吓威胁咆哮咒骂全来的成

    功唬住对方,但牙医师的回话却让萨姆一下子熄了火,这家伙不情不愿地说,他根

    本就不认得查尔斯·伍德。

    其他两名牙医对伍德也听都没听过。

    叹着气,萨姆步履沉重地沿着大马路,攀回港边小山丘顶,再九弯十八拐地下

    坡到渡船口,搭船回纽约去。

    纽约。

    来到市区,萨姆立刻动身到第三大道电车系统的总公司去,一路重重阻塞的交

    通,让萨姆原本就颇为难看的面容,更添上一层痛苦之色。

    到了人事部门的大楼,萨姆直接要求见人事经理,办事人员马上引领他到一间

    大办公室。这位人事经理长相颇为沧桑,满脸蚀刻着又深又密的皱纹,他急速迎上

    来和萨姆握手,“萨姆巡官是吧?”他异常热切地招呼,萨姆也礼貌地回应。“请

    坐,巡官,”经理拉来一张并不怎么干净的椅子,二话不说把萨姆给按到椅子上,

    “我想您是来查询查尔斯·伍德的事吧,太惨了,真的太惨了。”说着他坐回桌子

    后面,咬下雪茄烟头。

    萨姆冷冷打量着对方。“是的,我是为查尔斯·伍德来的。”萨姆粗着嗓门。

    “是是,这实在太可怕了,不晓得怎么会出这种事——查尔斯·伍德是我们最

    好的人员之一,他安静,认真,而且老实可靠——最标准的工作人员。”

    “克罗普先生,你的意思是他没惹过什么麻烦,是吗?”

    克罗普热切地倾身向前,“巡官,我跟您说,这个人是我们公司的一颗珍珠,

    值勤时绝不喝酒,办公室里每个人都喜欢他——工作纪录干干净净,是我们最可信

    赖的人———事实上,我正准备升他职,五年来的服务业绩这么好,我准备升他为

    稽查,没错,就是这样。”

    “哦?热心公益乐于助人是吗?”

    “我可没这么说,可没这么说,萨姆巡官,”克罗普赶忙否认,“我只是说—

    —他很让人放心,您来是想弄清伍德立个人的种种性格是吧?这可怜的家伙,从他

    进公司以来,每天认真做事,他有心要好好表现,我跟您讲,我们也给他表现的机

    会,巡官,这是我们公司的座右铭:只要你认真工作,想出人头地,我们会在后面

    配合你推动你。”

    萨姆只咕哝两声,没接话。

    “巡官,我跟您讲,伍德他不迟到不早退不打混,假也不休,放假时他照常上

    班,拿两倍的加班费。我们有些司机和售票员常要预支薪水,而伍德呢?不,他不

    会,巡官,绝对不会!他赚的钱都存下来——不信您可以找他的存折来看。”

    “他到公司有几年了?”

    “五年,  等等,  我查下详细的时间,”克罗普起身小跑到门边,探头大喊,

    “喂,约翰,把查尔斯·伍德的资料拿给我。”

    一会儿,克罗普回到桌前,手上拿着张长条形的纸递给萨姆,萨姆两肘支着桌

    面,倾身看着伍德的资料。“您看这儿,”克罗普指着说,“他进公司五年多一点,

    先在第三大道东线服务,三年半前,我们按他的请求,把他和他的搭档司机派屈克

    ·吉尼斯一块儿调到越区电车——他住威荷肯,这条线对他上下班都方便,您看没

    错吧?一点点不良纪录都没有。”

    萨姆沉思着:“那,克罗普,他的私生活方面呢?你知道点什么吗?比方说朋

    友、亲友或常混在一起的死党之类的?”

    克罗普摇摇头,“哦,这方面我就不清楚了,总有些各式各样的传闻,但我觉

    得不见得可信。我知道的是,他和同事相处得很不错,但从不跟他们一起去疯去玩,

    我猜,和他最熟的人应该是派屈克·吉尼斯。对了,您看这里,”克罗普把资料翻

    过来,“看吧,这是他自己填写的,亲属——无。巡官,我想这是您想要的答案。”

    “我希望证实一下。”萨姆低声地说。

    “也许吉尼斯他——”

    “别麻烦了,如果我有需要,会直接找他,”萨姆拿起他的呢帽,“这次,就

    先这样子吧,谢啦,大经理。”

    克罗普热情地抓着萨姆的手臂,陪他走出办公室,走出公司大门,一再表示一

    定和警方全力配合,萨姆打断他的喋喋不休,点头道别,就转身走了。

    萨姆在街角停了下来,频频看表,仿佛等着谁来。几分钟之后,一辆紧拉窗帘

    的大型林肯黑色轿车开来,刷的一声漂漂亮亮地煞住,停在他面前,从前座跳下来

    一位身着制服、笑容可掬的瘦长小伙子,为他拉开后座车门,含笑侍候他上车。萨

    姆四周看了看,然后上车,缩在车内一角的显然是老奎西,比平常更像传说中的森

    林小矮鬼,正打着盹。

    年轻司机关上车门,回到驾驶座来,发动引擎便上路了。奎西被颤动的车子惊

    醒,睁开眼睛,看见一旁坐着萨姆,一个正陷入沉思的萨姆,奎西怪诞的面孔上马

    上涌起了笑容,他弯下腰打开嵌在车子底盘的一个小暗格,跟着,他坐直起来,脸

    色微微发红,手上却多了个金属盒子,盒盖的内层,是一面镜子。

    萨姆动了动他宽厚的肩膀,“折腾了整整一天,奎西,但不虚此行。”他说。

    萨姆脱下帽子,伸手到盒子里摸索着,拿出一件东西,他在脸上抹上厚厚一层

    油性液体,奎西帮他拿镜子,并递过去一条柔软的毛巾,萨姆用手巾用力擦着油亮

    的脸。然后,啊!当毛巾拿开后,萨姆变魔术般消失了,也可以说并不是全然消失,

    仍有少许的油脂残留在脸上,但基本上原来的妆扮已不见,现出的是清爽、锐利、

    总是一脸和煦笑容的哲瑞·雷恩先生——

    第七景

    西安格坞德威特宅

    9月11日,星期五,上午10时整

    星期五早晨,太阳终于又露脸了,那辆豪华的黑色林肯轿车滑行在静寂的住宅

    通行道上,成排的白杨树伸着叶子迎风招摇,仿佛要捕捉这久远的温暖阳光。

    雷恩隔着车窗看出去,一边对奎西说着,西安格坞这块地方,至少它的高级住

    宅区部分,当时设计师并没有把每一户规划成统一的格式,每一户都占地甚广,且

    和邻家清楚地隔开自成一家。奎西不感兴趣地回答,他还是喜欢哈姆雷特山庄。

    轿车停在一所小宅第前,绿草地衬着一间殖民时期风格的白色房屋,屋旁种着

    高大的烨树和白杨,前前后后收拾得干干净净。雷恩下了车,回身对奎西招手,他

    仍是往常的装扮,黑帽子,披肩,手上握着李木手杖。

    “我也去吗?”奎西很吃惊,甚至有点茫然无措的样子,他那件有安定心神意

    义的皮围裙设系在身上,心情更不免忐忑。奎西今天戴着顶普通礼帽,穿件天鹅绒

    料子的黑色短外套,脚下则是闪闪发亮的新皮鞋。但新鞋似乎有点挤脚,以至于他

    一脚踏上人行道时不舒服地缩了下。一跛一跛地,奎西跟着雷恩走向门廊。

    一个穿制服的高大老头过来招呼他们,领着他们穿过明亮的大厅,来到一间也

    是殖民时期风格布置的大起居室。

    雷恩坐了下来,颇为欣赏地看着房间,奎西则有点不安地站在他身后。“我是

    哲瑞·雷恩,”雷恩对老人说,“请问主人在吗?”

    “不在,先生,他们都出门了,德威特先生在市里头,小姐去购物,而太太她

    ——”他咳了一下,“去做泥浆敷险保养,我想是叫这名字没错,先生,所以——”

    “这么巧啊,”雷恩含笑问,“你是——”

    “我叫乔肯斯,是德威特先生年岁最大的仆人。”

    雷恩轻松地靠坐在鳕鱼岬椅上,“太好了,乔肯斯,你正是最合适的人选,我

    先跟你解释我的身份和来意。”

    “您是说对我?先生。”

    “你应该知道,隆斯崔被杀一案,目前由布鲁诺检察官负责侦办,承蒙他厚爱

    与不弃,允许我参与这次的调查工作,我——”

    乔肯斯原先木然的神色一扫而空,“先生,抱歉打断您的话,您用不着跟我解

    释这些,雷恩先生您今天来是——”

    “好好,”雷恩有些不耐烦地伸手打断他的话,他说,“乔肯斯,我有几个问

    题想请教你,希望你能据实回答,德威特先生——”

    乔肯斯一下子敌意起来,清楚得可从他脸色的变化中看出,“如果要我对德威

    特先生有任何的不忠心,先生——”

    “了不起,乔肯斯,了不起,”雷恩锐利的眼神直视着乔肯斯,“我再说一遍

    ——你真了不起,如此忠心耿耿,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今天来这里,正是为了帮德

    威特先生才来的,”

    乔肯斯灰白的嘴唇,这才松弛下来浮起笑容,“我们继续,德威特先生因为和

    隆斯崔关系太密切,这次才被牵入这可悲的谋杀案,我以为从两人的关系中,应该

    能找到有助于破案的信息来,我问你,隆斯崔常来这儿吗?”

    “不,先生,他很少来。”

    “乔肯斯,为什么他不常来呢?”

    “我不是很清楚原因,先生,但我晓得德威特小姐不喜欢隆斯崔先生,而德威

    特先生他——呢,先生,说得更明白些,每回隆斯崔先生在场,德威特先生好像心

    事重重的……”

    “哦,我懂了,那德威特太太呢?”

    乔肯斯迟疑起来。“呃,这个,先生……”

    “你觉得最好不谈这个问题是吗?”

    “是的,先生,最好是不要谈。”

    “第四次,我得再次赞美你——真了不起……奎西,你坐下来吧,老先生,你

    也累了吧,”奎西听话地坐在他主人旁边。“好,乔肯斯,你为德威特先生工作多

    久了?”

    “先生,超过八年了。”

    “依你的意见,德威特先生是不是那种交友广泛的人——结交很多朋友那样的

    人?”

    “这……先生,大概不是吧,我认为他唯一真正的朋友是亚罕先生,他就住在

    这附近。但我不希望您误会,其实德威特先生是个很和善的人,如果您了解他的话。”

    “你的意思是说,这里并不常有访客是吗?”

    “不常有客人,先生,哦,当然,殷波利先生现在住在这儿,但他算情况比较

    特别的朋友,这些年来他大概来这里住过三四次,除此以外,德威特先生很少邀请

    客人来。”

    “我听你说客人很少,那这些偶尔来这里的少量客人,有没有客户——我指的

    是有生意往来的?”

    “有的,先生,但也很少,很长一段时间才有一次,比方说,最近曾有个南美

    来的客人住过家里。”

    雷恩想了会儿,“你说最近,大约是什么时候?”

    “那位先生在这儿住了差不多一个月,约一个月前离开的。”

    “这个人以前来过吗?”

    “我印象里没有。”

    “你说南美洲,究竟是南美哪里?”

    “先生,这我就不晓得了。”

    “记不记得他离开的比较详细的时间?”

    “我相信是8月14日那天。”

    雷恩沉默了好一阵子,跟着,他以一种缓慢、极其兴味盎然的声音问:“你回

    忆一下,那个南美客人住在这儿期间,隆斯崔有没有来过?”

    乔肯斯毫不犹豫地说:“有的,先生,而且比平日来得勤,马昆乔先生——哦

    先生,菲力普·马昆乔就是那个南美来的先生——来的第一个晚上,隆斯崔先生便

    在这儿待了一整个晚上,他、德威特先生和马昆乔先生三个关在书房里,谈到三更

    半夜才结束。”

    “当然,你不会知道他们谈些什么?”

    “哦,先生,当然不知道。”

    “没错,没错,我问了个笨问题,”雷思温柔地说,“菲力普·马昆乔,听起

    来是外国人的姓名,他是怎么样的人呢?乔肯斯,你能否帮我描述一下?”

    乔肯斯清清嗓子,说:“他是外国人,先生,看起来像西班牙人,很黑、很高、

    蓄着军人般的黑色短须,他肤色实在太重了,我应该这么说——几乎是黑人或印第

    安人那样子,而且,他也是个满古怪的先生,他不常待在屋里,也不多话,不常和

    家里的人一起用餐,甚至可以说,没有跟家里的人处得很亲密的样子。有几个晚上,

    他出门一直到凌晨四五点钟才回来,甚至整夜不回家。”

    雷恩微笑着,“这样奇特的客人,这样奇特的行为举止,乔肯斯,你觉得德威

    特先生的反应如何?”

    乔肯斯有点不安起来,“这个嘛,没有啊,德威特先生都无所谓啊,让马昆乔

    先生自由出入。”

    “关于这个人,你还知道些什么?”

    “哦,他说英文有很浓的西班牙口音,行李很少,只有一个大手提箱子,他常

    在晚上和德威特先生秘密谈话,偶尔再加上隆斯崔先生三人一起。有时有别的客人

    来,德威特先生也不太介绍马昆乔先生,就只是,应该怎么说——就是一般社交场

    合介绍那种程度而已,这是我知道的全部了,先生。”

    “亚罕先生也认识马昆乔吗?”

    “哦,他不认识。”

    “那殷波利先生呢?”

    “殷波利先生那时还没来,马昆乔先生离开一阵子后,殷波利先生才来。”

    “马昆乔先生离开,你知道他到哪里去吗?”

    “不晓得,他带着他的大手提箱离开,我相信,家里除了德威特先生本人之外,

    没有人知道马见乔先生的事情比我多,包括德威特太太和德威特小姐。”

    “还有一件事,乔肯斯,你如何得知马昆乔先生是南美洲人?”

    乔肯斯干如羊皮纸的手,捂着嘴咳了两下,“有一回,德威特太太问德威特先

    生时,我正好在场,是德威特先生亲口说的。”

    雷恩点点头,闭上眼睛,一会儿,他悠然睁眼,又问:“你能否回忆一下,还

    有没有其他南美洲来的客人?最近几年里都算。”

    “没有,先生,从我来这儿工作以来,马昆乔先生是唯一的南美客人。”

    “很好,乔肯斯,和你谈话真是非常愉快,现在,可否请你打个电话给德威特

    先生,说哲瑞·雷恩有要紧的事情找他,希望他无论如何抽个空,约他今天一起用

    个午餐。”

    “是,先生。”乔肯斯走到矮茶几旁,镇静地拔了号码,等了一会儿,乔肯斯

    说话了,“德威特先生吗?我是乔肯斯……是是,先生,有位哲瑞·雷恩先生现在

    在家里,他希望今天约您一起吃午餐,说有非常重要的事……是,先生,哲瑞·雷

    恩先生……他特别要我跟您说,有要紧的事,先生……”

    乔肯斯转头向雷恩,“雷恩先生,德威特先生问您,中午在证券交易俱乐部碰

    面方便吗?”

    雷恩的眼睛亮了起来,“非常方便,乔肯斯,中午在证券交易俱乐部。”

    于是,雷恩和奎西出了门,上了轿车,雷恩对奎西说——奎西正忙不迭地扯开

    他的领子——“对了,这些年来,你一直没机会物尽其用地好好施展你的观察天分,

    如何?要不要趁此机会扮演一下临时侦探?”

    车子开动了,奎西也成功地一把扯下他的衣领,“你怎么说我怎么做,雷恩先

    生,但这个衣领……”

    雷恩的笑发自喉咙深处,“对你而言是牛刀小试——我必须向你致歉,让你处

    理如此琐细的小事,但说起来,在侦探游戏中,你还算个新手……今天下午,我得

    处理很多事情,这期间,你到纽约市里每一处南美国家领事馆查查看,想办法找到

    哪国的领事馆人,曾和那个叫菲力普·马昆乔的人有过来往。就是那个高大、黝黑、

    蓄着小胡须的,也许有部分黑人或印第安人血统的马昆乔。哦对了,奎西,简直就

    是奥赛罗嘛……奎西,你了解也得慎重行事,我并不希望萨姆巡官和布鲁诺检察官

    察觉我探案的方向,这样你明白了吗?”

    “马昆乔,”奎西用他沙哑的声音念了一遍,干干的褐色手指把胡子捻成细线,

    “这个老巫婆一样的怪名字得怎么拼啊?”

    雷恩一面思索着,一面继续他没说完的话,“如果萨姆巡官和布鲁诺检察官,

    连德威特的管家都不晓得去询问,我当然也就没必要告诉他们什么了。”

    “那个多嘴的管家。”奎西也说他自己的,他对乔肯斯的反感,是那种一辈子

    少说话多听话的人的典型反应。

    “正好相反,你这神灯里的精灵,”雷恩轻柔地说,“他实在说得太少了。”——

    第八景

    证券交易俱乐部

    9月11日,星期五,中午

    尽管并未事先安排,雷恩的登场还是非常轰动。对雷恩而言,事情很简单,不

    过是举步走进一家气氛如皮革般硬邦邦的典型华尔街证券交易俱乐部罢了,但事实

    上,他的出现却引起一场大骚动。进门时,休息室里三个正热烈高谈着高尔夫球的

    男子首先瞧见他,当场把这苏格兰式的球赛丢一旁,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一个黑人

    服务生一见雷恩的古怪披肩,眼睛顿时大如铜铃,另一位坐办公桌的职员则吓得笔

    都掉地了。消息一阵旋风般马上吹遍了俱乐部各处。

    一个一个人装着若无其事地从雷恩旁边走过,只因好奇这个从古老世纪间来的

    奇怪名人。

    雷恩叹口气,在大厅找把椅子坐了下来,一个满头白发的男子忙迎着上前来,

    在他职务所允许的范围,他极尽可能地深深一鞠躬。

    “您好,雷恩先生,欢迎光临,”雷恩淡淡一笑。“非常荣幸能见到您,我是

    这里的仆役长,你需要什么请尽管吩咐,或者,您愿意先来根雪茄?”

    雷恩客气地伸手拦他,“哦不不,非常感谢你的费心,你也知道,我的喉咙不

    允许,”这些话似乎是雷恩说过千百遍的了,因为雷恩尽管说得很客气,却熟练甚

    至有点机械性,“我和德威特先生约了见面,他人来了吗?”

    “德威特先生是吗?我想应该还没来,雷恩先生,他应该还没来,”仆役长的

    声音里,巧妙地透出对德威特的责任意味,意思是怎么可以让哲瑞·雷恩先生这样

    的名人等他,“先生,在他没来这段时期,有事请您一定随时吩咐。”

    “谢谢你。”雷恩往椅背一靠,眼睛闭上,意思是没事了,仆役长则自觉颇光

    荣地扶了扶领结,走了回去。

    这时候,瘦小的德威特快步走进了大厅。他脸色很苍白,神色相当忧虑,旧的

    烦恼未去,又加上新的压力,使他显得两倍的焦躁不安。仆役长投过去一个笑脸,

    也没能改变他的表情,德威特只径自快步越过休息室,走向雷恩,倒是俱乐部里其

    他人都颇羡慕地看着他。

    仆役长对雷恩说:“先生,德威特先生来了。”雷恩没反应,似乎让他有点尴

    尬,  德威特请他离开,  用手碰了下雷恩硬挺挺的肩膀,于是,雷恩张开了眼睛,

    “哦,德威特!”雷恩开心地说,一面站了起来。

    “抱歉,雷恩先生,让您久等了,”德威特的语气有点不自然,“我本来另外

    有约——必须先推掉——就是这么耽搁的……”

    “别客气。”雷恩说着,脱下他的披肩,一位穿制服的黑人服务生快步上来,

    利落无比地接过雷恩的披肩、帽子和手杖,以及德威特的外衣和帽子,仆役长则领

    着他们两人穿过休息室到餐厅。餐厅里,一脸职业性倦怠表情的领班,一见他们立

    刻绽开笑容上来引导,按德威特的要求,带他们到餐厅较不为人注意的角落位子。

    整个一顿简单午餐期间——德威特索然无味地翻着肉片,雷恩则游刃有余地吃

    下厚厚的一片烤牛肉——雷恩完全没意思要切入正题,德威特试了几次,想探出雷

    恩约他碰面的目的,雷恩只淡淡地说“平静用餐才不会导致消化不良”就把这话题

    给丢在一旁,德威特只好无力地笑笑。雷恩则又轻松又自然继续吃他的,好像在他

    心中,再没什么事比认真品尝眼前这英国式的烤牛肉更要紧的了。雷恩边吃边说他

    自己早年舞台岁月的一些珍贵往事,在他的叙述语句中,扮演分段标点的都是舞台

    名角的名字——欧提·史基纳、威廉·法佛夏姆、布鲁兹、菲丝克夫人、艾瑟·巴

    瑞摩尔等等,随着雷恩这老牌演员轻松而多姿的谈话,德威特原本绷得紧紧的情绪

    也松下来了,且开始很有兴味地专心倾听,雷恩好像并没留意到德威特的转变,自

    顾说他的。

    饭后两人喝了咖啡,雷恩婉谢了德威特的雪茄,这时德威特情绪已完全平稳下

    来,雷恩这才说,“德威特先生,我发现你并非那种有先天忧郁症的人,”德威特

    冷不防一惊,但只吐了口烟并未回答。“从你的面相以及你近日里哀伤如一则悲惨

    故事的举动来判断,这实在不算什么了不起的精神病理学发现——我以为,精神上

    的萎顿,可能是长期累积下来的吧,让你原有的性格产生了异化。”德威特喃喃地

    说:“从某种意义来说,我生活得非常艰难。”

    “这么说我是对的,”雷恩的声音越发有说服力起来,他一双修长的手放在桌

    上,动也不动,德威特眼睛一直看着这双手,好像聚焦在某个点上。“德威特先生,

    刚才我用了一小时的时间和你谈话,我的目的是善意的,我认为我必须更了解你一

    些,而且我也认为,也许这么说自大了些,我应该有能力帮助你。事实上,我更认

    为,你现在的状况需要一些较特殊的帮助。”

    “真是太谢谢您了,  ”  德威特的声音掺惨的,低垂的眼帘始终没抬起来过,

    “我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极其危险,不管是布鲁诺检察官或萨姆巡官,绝对不是恫

    吓我而已。我整天被监视,甚至我的信件都遭到检查。包括您,雷恩先生本人,也

    问过我的仆人……”

    “只问过你的管家一人而已,德威特先生,完全是为了要帮助你。”

    “……萨姆巡官也这么说过,所以说,您也看得出来——我清楚自己的处境,

    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我感觉得出您和警方多少有些不同——您比较有人情味是

    吧!”德威特耸耸肩,“您也许觉得有点意外,但真地从星期二晚上以来,我脑子

    里一直想着您,您好几次冲破我的防线……”

    雷恩的脸色严肃起来,“现在,你是否在意我问你一两个问题?我探案的立场

    和警方不同,纯粹是个人行为,而我追寻的唯一目标是弄清事实真相,在探寻进一

    步的真相前,我必须先知道某些事情……”

    德威特猛然抬头,“进一步的真相?雷恩先生,您是说您已掌握了一些真相了?”

    “是的,德威特先生,两个根本性的事实,”雷恩伸手招呼,一名服务生快步

    跑上来。雷恩又要了一杯咖啡。德威特的雪茄熄了,在他手指间垂着,但德威特太

    凝神注视雷恩了,完全没留意到。雷恩轻笑着又说:“我必须指出一位美女的言论

    是不恰当的,是错误的,那是个不正确的预言。德威特先生,你知道吗?叶薇妮夫

    人曾把莎士比亚比喻为一杯不朽的咖啡,预言莎士比亚的诗篇朝生暮死,很快为世

    人所遗忘。”雷恩的语气仍一样轻柔,“我知道是谁杀了隆斯崔和伍德,如果你称

    其为真相的话。”

    德威特像被雷恩扇了记耳光般,脸上血色全失,指间的雪茄也应声断成两截,

    在雷恩情激平稳的目光中,德威特猛眨着眼,努力想将这晴天霹雳咽下去,他努力

    镇静地说:“你知道谁杀了隆斯崔和伍德!”马上他压着声音,“但是,我的天,

    雷恩先生,您知道凶手了,不采取一些应有的行动吗?”

    雷恩客气地说:“德威特先生,我是正在采取一些应有的行动,”德威特如泥

    塑木雕般僵直着。“不幸的是,我们面对的是只从白纸黑字的法律正义,只承认具

    体可触摸的所谓罪证确凿,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

    很长一段时间,德威特没答话,这一刻,他的脸整个扭曲起来,眼睛搜寻着眼

    前这位不寻常的破案人,仿佛想从他那戴着面具般毫无表情的脸上,努力找出来这

    个人究竟知道多少,或更准确地说,这个人究竟知道什么。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

    音仍如绷紧的琴弦,“只要我能力所及,只要我能力…··”

    “你说真的吗?德威特先生。”

    整个情况发展至此,活像一出温情的通俗剧,而且某种意义来说,也颇为廉价。

    雷恩莫名地不快起来,仿佛有只小虫在这老演员的身体深处某个角落不安地蠕动着。

    德威特保持沉默,仍认真看着雷恩的眼睛,仿佛凶手的姓名就写在那儿,最后,

    他划亮一根火柴,颤抖的手指把火凑到雪茄熄火的一端,“我能说的我都会告诉您,

    但,雷恩先生——我怎么说好呢?——我好像两只手——呃,被绑死……有件事您

    千万不要逼我说——就是有关我星期二晚上和我有约的那个人的身份。”

    雷恩并无不快地摇摇头,“你把自己逼到个加倍困难的处境上去,德威特先生,

    如果你一定要在这命案最关键的一处保持沉默的话,算了,这个问题我们先搁一旁

    ——”雷恩顿了顿,“截至到目前,德威特先生,我已知道你和隆斯崔两人曾在南

    美洲某地探矿,且成功发了大财,然后,你们回美国联手开办了需要大笔资金的证

    券公司。我也知道,你们在南美洲是挖到了大矿藏,我相信这些都发生在战前,是

    吧?”

    “是的。”

    “你们的矿山在南美洲的哪一国?”

    “乌拉圭。”

    “乌拉圭,原来如此,”雷恩半闭着眼,“这么说,马昆乔先生也就是乌拉圭

    人罗?”

    德威特下巴应声拉了下来,眼神满是不解之色,“您怎么知道马昆乔?”他问,

    “乔肯斯,一定是他,这可恶的老浑蛋,我早该交代他——”

    雷恩税利地插入,“德威特先生,我不得不说,你看待这事的态度完全错了。

    乔肯斯是个可敬的人,是个忠心耿耿的仆人,他只肯告诉我一个人,那是因为我所

    问的有助于你,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他才肯说出口,我倒以为你该学学他——除非你

    怀疑我的意图。”

    “不不,我很抱歉,没错,马昆乔是乌拉圭人,”德威特苦恼不堪的样子,左

    顾右盼,眼神又狂乱起来,“但雷恩先生,请别再逼我谈马昆乔。”

    “德威特先生,我非逼你不可,”雷恩的目光赤裸裸地直刺德威特,“马昆乔

    是什么人?什么职业?他住你家时那些奇奇怪怪的举动你怎么解释?你一定得回答

    我这些问题。”

    德威特手中的汤匙无意识地在桌布上划着,闷闷地回答,“如果您一定要问…

    …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地方,纯粹是我一个客户而已,雷恩先生,马昆乔他——

    他代表南美某家公开上市公司——想委托我们公司代为操作一笔资金……你晓得,

    他们是一家合法的公司,我……”

    “德威特先生,你和隆斯崔决定接不接受委托?”雷恩面无表情地又问。

    “呃——我们——我们还在考虑。”德威特的汤匙反复划着,速度愈来愈快,

    桌布上出现各种几何图形,包括角、曲线、菱形。

    “你们只答应考虑,”雷恩嘲讽地复述一次,“那为什么他还留这么长一段时

    间?”

    “呃,那当然……我其实并不是太清楚,可能他另外接触一些金融机构什么的

    吧……”

    “你能给我他的住址吗?”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他的联络方式,他四处跑来跑去,每个地方只呆一下

    ……”

    雷恩冷不防笑起来,“德威特先生,你真不会说谎,我们心知肚明,我们再谈

    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在你的胡言乱语把你自己、也把我弄得更混乱不堪之前,

    我想我们还是就此打住吧。再见了,德威特先生,我也得衷心地告诉你,有关人性

    的判断解析,一向是我个人较引以为傲的一样才能。然而你今天的态度。对我却是

    当头狠狠一棒。”

    雷恩起身——一名服务生像从弹簧弹过来一般,抢着帮他拉开椅子。雷恩对他

    微笑示意,又看看德威特低垂的脑袋,仍旧以极亲切的声音说:“无论如何,随时

    欢迎你到哈姆雷特山庄来,在哈德逊河畔,我就住那儿,如果哪天你改变主意的话。

    再见了,德威特先生。”

    雷恩离开,留下德威特一人,他像刚刚听到被判了死刑一般,万念俱灰地坐在

    原地。

    领班引着雷恩穿过其他餐桌,雷恩忽然停步,自顾自笑了起来,随即大步走出

    了餐厅。距德威特仍无力跌坐着的餐桌不远,一名男子正在用餐,红扑扑的一张脸,

    样子很怪异,在雷恩和德威特谈话时,他一直倾身过来竖直耳朵,摆明了在窃听。

    到休息室,雷恩拍拍领班肩头,“那个满脸红光的男子,就坐我们餐桌不远那

    个——他是这里的会员吗?”

    领班的脸一下子沉下来,“哦,不是,先生,他是个刑警,刚刚他亮着证件,

    非过来用餐不可。”

    雷恩又笑起来,塞了张纸钞到领班手中,悠哉信步走到服务台,负责职员赶忙

    迎上来。

    “麻烦你,我想见见你们俱乐部墨里斯医生,以及负责这里事务的秘书长。”

    雷恩说——

    第九景

    检察官办公室

    9月11日,星期五,下午2时15分

    星期五下午2时15分,  雷恩神采奕奕地走上中央大道,路的一边耸立着庞大的

    警察总部,  另一边是纽约的一排外国商店。137号是一幢十层高的大楼,这是纽约

    地区首席检察官办公室,气派上十分相符。雷恩走进这幢大楼,穿过一道长廊,搭

    电梯上楼。

    正如平时一般,他完全控制着自己,脸上毫无表情。一辈子的舞台训练,让他

    能随心所欲控制自己脸上每一分肌肉,然而,在无人看见的此时此刻,他的双眼却

    挡不住地熠熠发光,一种兴奋的光芒,一种期待有什么事马上会发生的熠熠光芒—

    —就像等待的猎人用枪瞄住猎物时眼中火热的

    光芒一样——是一种勃勃生命力和敏锐思维所焕发出的喜悦光芒。如果有人看到此

    刻这双眼睛,绝不会相信它们的主人会是个耳聋且上了年纪的人……这无疑是他灵

    魂深处的炽烈感情被某物触及了、挖了开来,强大无比的生命力决口而出,汇成一

    道焕发着自信、力量和敏锐光芒的浩浩长流。

    然而,当雷恩推开布鲁诺检察官外间办公室大门那一刻,眼中的光芒突然消失,

    他又只是那个一身老时代服装却看起来颇为年轻的怪人而已。

    负责通报的职员用内线电话请示,正恭敬地拿着电话回答:“是是,检察官。”

    他转脸对雷恩说:“先生,请您先坐会儿,检察官要我向您致歉,他正和警察局长

    谈话,您能等一下吗?”

    雷恩说他可以等,便坐了下来,下巴搁在他的手杖上闭目养神。

    几分钟后,闭着眼的雷恩已像睡着了一般,布鲁诺里间办公室的门开了,布鲁

    诺先出现,后头跟着个头又高又壮的警察局长。那位负责联络的职员赶忙站起来,

    发现雷恩端坐闭目,当场有些不知所措。布鲁诺笑起来,轻拍了下雷恩肩膀,雷恩

    张开眼睛,柔和的灰色眼珠闪过一丝疑问,

    马上站起来。

    “布鲁诺先生。”

    “午安,雷恩先生,”布鲁诺转身向着警察局长介绍,局长正好奇地盯着雷恩,

    “雷恩先生——柏巴奇局长。”

    “真高兴见到你,  雷恩先生,”局长握着雷恩的手,粗犷地说,“我曾看过你

    在……”

    “柏巴奇局长,看来我是一个活在过去自己阴影里人。”雷恩为冲淡客套气氛,

    笑了起来。

    “哪里哪里!我完全了解,你现在和以前一样厉害,布鲁诺跟我看过你现在扮

    演的新身份,以及种种神奇的演出。雷恩先生,尤其是你给他的那些破案提示,他

    怎么也想不通你是怎么知道的,”局长晃了晃他的大脑袋,“我想,应该说我们都

    想不通,萨姆也跟我说过。”

    “这不过是上了年纪老头子的基本特质而已,倒是布鲁诺先生得付出加倍的耐

    心,”雷恩开玩笑地挤挤眼,“柏巴奇先生,你让我想起一个辉煌的名字,理查·

    柏巴奇,他那个时代最卓越的演员,也是威廉·莎士比亚三个终身挚友之一。”局

    长听得有些迷糊,但还是挺乐的。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  局长便先行告退了,于是,布鲁诺把雷恩迎到他里间的办

    公室。里头,萨姆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正在打电话。萨姆耳朵凑在话筒边,抬了

    抬他的浓眉算是打招呼,雷恩面对着他坐了下来。

    “你给我仔细听好,”萨姆音量相当高,事实上,他刚刚在听对方说话时,脸

    色一分一分地涨红起来,最后暴烈得像要炸开来一般,“你提醒我?你他妈提醒我

    什么鬼?……你给我闭上你的乌鸦嘴,你说我叫你今天下午两点半打电话给我,而

    且提醒我有特别的任务要交代你做?你头脑烧坏了是吗!还是你他妈去灌酒了!…

    …什么?我亲口交代你的?妈的,你等等你等等,”萨姆转头看向布鲁诺,“这个

    猪脑袋,我的一个手下,忽然整个人疯掉了,我说了你不会信的,这家伙——喂,

    你说什么?”萨姆又对着话筒嚷起来了,“你还帮我拉开地毯?你这王八蛋你这笨

    驴,你说什么地毯?我的天,你等会儿,”萨姆再转向布鲁诺,“这案子真他妈让

    所有人疯掉,这家伙硬说我昨天人在威荷肯那儿伍德的屋子里闲游浪荡,真他妈见

    鬼了!可能是——喂,你这家伙,”萨姆大叫,“一定是哪个鬼……”这时,萨姆

    的眼睛正好落在雷恩脸上,发现雷恩也正有趣地盯着他,萨姆下巴一下松了下来,

    赤红的两眼顿时浮现恍然大悟的光彩来。他苦笑着,大声地对着话筒说,“好,刚

    才的当我没说,你留那儿继续看守那屋子,没事了。”说完,他挂上电话,转身过

    来,两肘支着桌子看着雷恩,布鲁诺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这两人,萨姆问,“呃,

    雷恩先生,那个我是您,没错吧?”

    雷恩收起开玩笑的神色。  “巡官,”他正色说,“如果我曾经对你的幽默感有

    所怀疑,现在也过去了。”

    “喂喂,你们两个究竟在打什么哑谜啊?”只剩布鲁诺一人仍留在云里雾里。

    萨姆塞根皱巴巴的香烟到嘴里,“事情差不多是这样子的,昨天我做的事可多

    了,我去了威荷肯,向玛菲太太问了话,搜了伍德的屋子,还从地毯底下找到一本

    伍德的存折。注意听哦,协助我做这些事的是我一个手下,跟了我足足六年之久,

    然后,我才离开那儿。你仔细想想,这不是妈的天降神迹吗?因为,当我人在威荷

    肯做这堆事的那时候,我也正坐在我的办公室和你一起嚼舌头,对不对?就在中央

    大道这个地方!”

    布鲁诺看着雷恩,  当场爆笑,“这实在稍稍过火了点,雷恩先生,也实在有点

    风险。”

    “绝对没有风险,我可以保证,”雷恩温柔地说,“布鲁诺先生,我有全世界

    最好的化妆师帮我易容……巡官,我必须乞求你赦罪,昨天我之所以改扮成你的模

    样,有极严肃和不得不去的理由。也许对你的手下交代打电话这个部分有点恶作剧

    的味道,的确也稍稍偏离正道,但这也正说明了,我丝毫无意隐瞒两位不是吗?”

    “下次您至少让我瞧瞧我自己长什么样子,  ”萨姆没好气地咕哝着,“这真很

    危——”萨姆下巴往前一伸,“说实在的,我不——唉,算了,把那本存折拿出来

    我们也瞧瞧吧。”

    雷恩从他外套内口袋里取出存折,萨姆接过来,仔细查看内页记载。

    “巡官,  这是非常有可能的哦,近期内我也许再乔装成另一个人,会更让你吓

    一大跳。”

    萨姆捏起存折夹的五元纸钞,  在指间卷着,“哦,”他露齿一笑,“起码这上

    头您很老实。”萨姆把本子扔给布鲁诺,布鲁诺也检查一遍,再放进抽屉里。

    “我今天来,  ”雷恩的语调轻松有力,“除了来看看我们干练的巡官先生惊讶

    的样子之外,有两个真正的用意,第一,我希望能得到那天晚上所有渡轮乘客的名

    册副本,不知道二位可否赐我一份?”

    布鲁诺拉开他办公室桌上层的抽屉,  递给雷恩一小叠文件,雷恩折好,放过衣

    袋里,“此外,我也渴望能拿到最近几个月里失踪人口的名单,以及从今天起,每

    天失踪人口的报告,这个冒昧的要求两位不知能否安排?”

    萨姆和布鲁诺对看一眼,  布鲁诺耸了耸肩,萨姆懒懒地拿起内线电话,下命令

    给负责失踪人口的单位。“雷思先生,您会拿到你要的这些清单,他们会直接送到

    哈姆雷特山庄去。”

    “真是太麻烦你了,巡官。”

    布鲁诺有点欲言又止,清了清嗓子,雷恩极其友善而好奇地看向他。“上天,”

    布鲁诺说,“您曾说过,希望我们有具体行动之前,先告诉您……”

    “哦,大斧头终于要砍下来了是吗?”雷恩轻声地问,“是怎么样的行动呢?”

    “以谋杀查尔斯·伍德的罪名逮捕约翰·德威特,  萨姆和我两人一致同意,证

    据确凿无疑,局长听我报告整个经过,也支持我们动手抓人,要以谋杀罪名起诉他

    并不难。”

    雷恩一下子严肃起来,  脸颊上光滑的皮肤更加绷紧,“而且,我相信你和萨姆

    巡官也认定隆斯崔同样是德威特杀的是吧?”

    “当然,”萨姆回答,“正如你说的那个隐藏着的、策划所有这一切的是X先生,

    这两桩命案是同一只黑手干的,毫无疑问,就像手套之于手一样,套上去正正好。”

    “你这个比喻极传神,  ”雷恩说,“巡官,非常非常传神,布鲁诺先生,那你

    打算什么时候逮捕德威特归案呢?”

    “其实也不急,  ”布鲁诺说,“德威特并没有逃亡的迹象,但夜长梦多,我们

    可能明天就动手——”布鲁诺阴阴地补充了一句,“如果没什么新的状况足以改变

    我们想法的话。”

    “除非上帝插手,神迹出现是吗?布鲁诺先生。”

    “差不多,  ”布鲁诺苦笑,“雷恩先生,我和萨姆到哈姆雷特山庄求助于您,

    向您叙述隆斯崔一案的当时,您曾经说过,您已获得了某些答案,我们逮捕德威特,

    不知道符不符合您的答案?”

    “这有一点点遗憾,  ”雷恩的声调意味深长,“时机尚未成熟……你们说有破

    案的把握,这个把握有多牢不可破呢?”

    “有把握到起码可让德威特的辩护律师失眠好几天,”

    布鲁诺充满自信地反击,“大体上,控方主张起诉德威特是基于以下这些论证:

    根据目前的证据显示,德威特是和伍德同时搭上默霍克波轮,且到谋杀案发生为止,

    来回两次共出四趟船,他人一直在船上,所有船上的乘客只有他一人如此,这点非

    常重要,而且,德威特自己也承认,命案发生后他马上打算下船。至于为什么他会

    连搭四趟船(本来他不肯承认,还是被我们逼问出来的),德威特解释非常牵强,

    谁听都知道是假的。此外,他说和人约在船上见面,又拒绝透露对象和原因,这更

    是无稽之谈,我们很容易就能证明这纯属捏造,是不折不扣的谎言。这里,简单的

    两样事实是:之前根本没有这通约会的电话,而他所说的这通电话既没记录也无法

    追踪。总而言之,结论清清楚楚,这通电话和打电话的那个人根本不存在,是德威

    特想象出来的。雷恩先生,到此为止,您的看法如何?”

    “听起来一切言之有理,但缺乏直接证据,请继续下去。”

    布鲁诺神色严厉起来,他抬头看着天花板,重整旗鼓地说:“谋杀现场所在的

    顶层甲板,德威特很容易就可以上去——当然船上其他人也一样容易,这是事实—

    —而且,从10点55分以后,就一直没有任何人看到过德威特。死者身上发现的一支

    雪茄,德威特承认是他的,从品牌和雪茄带子的姓名缩写也只可能是他的。德威特

    却声称他从未给过伍德雪茄——很明显是开脱罪名的遁词,这反倒成为一项更有力

    的证据,因为这使得死者身上发现的这支雪茄,不可能是谋杀案发生以前德威特在

    别处送给伍德的。”

    雷恩轻轻地拍手,表示无言的赞美。

    “而且,伍德上船时身上并没有这支雪茄,很明显是上了船后有人给他的。”

    “有人给的是吗?布鲁诺先生。”

    布鲁诺咬了咬唇,“起码,这是很合理的假设,”他又说,“到此为止,这支

    雪茄的存在足以论证我提出这样的论点,即,德威特在船上见过伍德,并且谈过话

    ——这个论点的另一个重要证据在于,德威特承认他坐了四趟船,而这段时间,正

    好和伍德上船到被杀害的时间完全吻合。因为,我们可以认定,雪茄是德威特在船

    上给伍德的,要不然就是两人谈话时伍德跟他要的。”

    “请等一等,布鲁诺先生,”雷恩很和气地说,“你说,因此你这么认定,德

    威特给了伍德雪茄——或伍德跟德威特讨了根雪茄——稍后,德威特动手杀了伍德,

    却完全忘了伍德身上这一样致命的证物,可直接指认他就是凶手,是不是这样?”

    布鲁诺淡淡一笑,  “是这样的,雷恩先生,谋杀时,各种愚蠢的疏忽都可能在

    情急下发生,很显然,德威特是真地忘了。您晓得。当时他必定是太紧张才犯的错。”

    “好了,接下来。”布鲁诺继续说,“我们来看谋杀的动机。当然,德威特之

    所以杀害伍德,我们很容易想到和隆斯崔被害有关,这方面我们虽然没有直接的证

    据,但推断起来其实再明白不过了。伍德写信到警察局来,说他知道谁是杀隆斯崔

    的凶手,却在揭霞真相之前被杀——很清楚,这是杀人灭口,而想封住他嘴巴的说

    来只可能是一个人——即谋杀隆斯崔的凶手。也就是说,陪审团的各位先生,”说

    到这里布鲁诺改以开玩笑的腔调,“如果德威特是杀害伍德的凶手,那他必然也是

    杀害隆斯崔的凶手。”

    萨姆这时悍然插嘴,  “好啦,布鲁诺,他从头到屋就没拿你说的当真,这只是

    浪费——”

    “萨姆巡官!”雷恩以温和的责备口气说,“请你不要误解了我的想法,布鲁

    诺先生所指出的一种必然的推论,我完全同意,杀害伍德和杀害险斯崔的凶手,的

    确是同一个人。至于布鲁诺先生获得这个结论的整个推理,我个人同不同意,那是

    另一件事了。”

    “您是说,”布鲁诺兴奋地叫起来,“您也认为德威特他——”

    “布鲁诺先生,请你继续说下去吧!”

    布鲁诺皱皱眉,萨姆则靠坐回椅子上,看着雷恩的侧脸。“德威特谋杀隆斯崔

    的动机非常清楚,”一阵长长的沉寂之后,布鲁诺再度开口,“这两个人之间早有

    严重的芥蒂存在,源自于佛安·德威特的红杏出墙;源自于隆斯崔对珍·德威特的

    骚扰;更重要的是,源自于隆斯崔显然已敲诈了德威特很长一段时日,至于勒索的

    把柄我们还不知道是什么。此外,撇开动机不说,我们所确认的另一样事实是,有

    关隆斯崔在车上阅读报上股市版的老习惯,以及他阅报时必定戴上眼镜这件事,德

    威特比谁都清楚。因此,他最有能力计算这个精巧的谋杀案,抓住那致命的一刻,

    让隆斯崔一伸手

    正好被软木塞上的针刺伤。至于伍德所以察觉到德威特谋杀隆斯崔的某些线索,我

    们知道,在第一件命案和第二件命案这段期间,德威特至少搭过两次伍德的车子。”

    “布鲁诺先生,你以为伍德所掌握的确凿线索会是什么?”

    “有关这点,当然我们还不是很清楚,”布鲁诺脸色一沉,“但同时涉入这两

    件命案的,只有德威特一个人而已,我不觉得我们有必要弄清楚伍德如何知道德威

    特是凶手——光是伍德察觉了凶手是谁这个事实,已足以构成我辩论庭上最锐利的

    论点了……总而言之,控方起诉这两个罪案最致命的、最强而有力的关键在于:到

    此为止我们发现,德威特是唯一的一个,隆斯崔被谋杀时,他人在事发的车上,而

    伍德被谋杀时,他人又在事发的渡轮上。”

    “光是这个,”萨姆粗声地补了一句,“就他妈的可以宣告破案了。”

    “从法律的基本观点来看,这的确已经够有意思的了。”布鲁诺思索着,“那

    支雪茄是极有力的证物,再加上合理脑推断和一些情况的证据,便足够把德威特送

    上大陪审团前起诉了。而且,除非我犯了什么严重的错,陪审团的判决结果,德威

    特绝对不会好受了。”

    “一个精明的辩护律师,也有很多机会提出完全不同,却精彩无比的辩护点。”

    雷恩温柔地强调。

    “您的意思是指,”布鲁诺回应得很快,“我们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德威特杀

    了隆斯崔这点是吗?还是说德威特是被某个人诱上默霍克号,而这个人的身份正好

    是德威特基于某种私人理由不便透露的。而雪茄则是有人栽赃到死者身上的——换

    句话说,德威特是被人嫁祸的是吗?”布鲁诺笑了起来,“当然,辩护律师一定会

    这么来,但雷恩先生,除非他能找出打那通莫须有电话的那个家伙来,否则他只好

    ——当场活生生地认罪。不,雷恩先生,我恐怕这件案子没那么多混水鱼可摸,您

    也别忘了,德威特在这方面半点口风也不肯透露。除非他忽然改变主意,否则照这

    样沉默下去,只会让他更不利。也就是说,即使从心理学的观点来说,我们也处于

    上风。”

    “嘿,你们两个人,”萨姆相当不高兴地又插嘴,“这样谈下去就是三天三夜

    也不会有什么结果,雷恩先生,您已经听了我们这边的整个想法,您那边的呢?”

    萨姆的语气十分强悍,完全是一副两脚站稳、随时等着敌人扑过来予以迎头痛击的

    模样。

    雷恩闭上眼睛,带着淡淡的笑意,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眼神炯炯有光。他调

    整了一下椅子方向,面对着布鲁诺和萨姆两人,“你们面对罪案所犯的一种典型的

    错误,和很多演员解释戏剧中的犯罪角色所犯的错误如出一辙。”

    萨姆重重哼了一声,布鲁诺则靠回椅背,脸色十分阴沉。

    “错误主要在于,”雷恩两手交叠在手杖上,温和地继续说,“你们处理问题

    的方式,就像我小时候一些玩伴想偷溜进马戏团白看戏的方式一般——总是背向着

    帐篷偷偷溜进去,也许这么比喻不够清晰,我可以用戏剧来再做个类比。

    “每隔一段时间,我们总又会听到某个制作人公开宣称,某某著名戏剧演员深

    深感动于这出不朽名剧的崇高伟大,决定再次演出哈姆雷特。这时,这位心意崇高

    正确、却往往犯错的制作人第一件事通常做什么?他总是先跑去和律师商议,拟出

    一份令人赞叹不绝的正式合约,接着郑重向社会大众公布合约内容,上头写明将由

    赫赫有名的巴瑞摩尔先生或伟大无比的开普登先生主演这出不朽的古典名剧。重心

    完全放在巴瑞摩尔先生或开普登先生身上,所有宣传重点也放在巴瑞摩尔先生或开

    普登先生身上。于是社会大众也就以完全一样的眼光看待这个演出——他们只是去

    观赏巴瑞摩尔先生或开普登先生的卖力演出,而完全忽略了戏剧本身的史诗魅力。

    “盖德斯先生曾察觉这点,他为了纠正过度强调演员的错误,特别启用了才华

    横溢的年轻演员马塞先生为主角,然而盖德斯先生的创举毕竟不成功,他只是以不

    同方式破坏了这出名剧而已。盖德斯先生的巧思在于,马塞先生从未演出过哈姆雷

    特,的确也因此重现了部分剧作家的原意——但盖德斯先生只是展示他自己感兴趣

    的哈姆雷特而不是身为一个解释者所应努力重视的原来的哈姆雷特。至于他另外一

    些不当的处置,包括删除部分对白,以及他为马塞先生定的表演方式,让哈姆雷特

    摇身变为一个毛茸茸脸孔的年轻小伙子,像个运动员,而不是个深沉的哲人,当然

    是另一个问题了……

    “我要说的是,这种强调明星的做法,对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剧作家之一莎士比

    亚而言,是极严重的亵渎行为。电影方面的情形亦然,乔治·哈里斯先生在银幕上

    所扮演的历史人物,究竟一般大众一窝蜂去观赏的真是狄土果或亚历山大·汉弥尔

    顿吗?不,当然不是,他们看的,不过是乔治.哈里斯又一次精彩的演出罢了。”

    “你们看,”雷恩继续说,“强调的重点有了偏差,目标就不可能达到。你们

    现代警方捕捉罪犯的方式,常犯的重大错误,就像现代电影里了不起的哈里斯先生,

    或现代戏剧的巴瑞摩尔演出哈姆雷特所犯的一样,这是个很大的错误。制作人修改

    原有内容,调整原有结构,为了迁就巴瑞摩尔先生而不惜重新塑造哈姆雷特,也不

    管巴瑞摩尔所呈现的新哈姆雷特,是否符合真正莎士比亚笔下原来的哈姆雷特。你

    们,萨姆巡官和布鲁诺检察官,你们的谬误如出一辙,你们在面对这桩罪案时,修

    剪原有的内容,调整原有的结构,为了迁就德威特是凶手这个结论,不惜重新塑造

    这桩罪案,也就是不管德威特是否符合这桩罪案的真正内容。你们不严密的推论,

    你们只收取最表层的事实,你们对于无力解释的直接证据和间接证据放之不理,这

    些错误堆积起来,让你对凶手的假设显得太有弹性而到了任意而为的地步,因此,

    当它面对真正的罪案中一堆铁一般不可撼动的事实时,便显得千疮百孔不值一文。

    而一种假设导致出一种和事实矛盾不相容的不正确结论时,这只表示,这个假设是

    错误的,我这么说,你们二位能理解吗?”

    “亲爱的雷恩先生,  ”  布鲁诺眉宇紧皱着,方才充满自信的神色已全变了,

    “这真是非常精彩的评论,基本上,我也绝不怀疑其正确性。但是,老天,我们是

    否有机会照您说的这么做?我们需要实际的行动,我们有破案的压力,来自上级,

    来自传播媒体,还包括社会大众。如果我们有一小部分没弄清楚,那倒不一定表示

    我们犯错,而往往因为这一小部分本身就是无法解释的、琐碎的、不相干也不必在

    意的。”

    “这问题的确有争议……布鲁诺先生,”雷恩的话锋忽然一变——他的脸色平

    和了下来,又恢复惯有的高深莫测的模样,“这愉快的讨论先暂告一段落吧,让我

    们回到眼前的现实来。我赞成执法当局采取的行动,当然,就以谋杀查尔斯·伍德

    的罪名逮捕德威特吧。”

    雷恩起身,面带微笑,深深一鞠躬,随即离去。

    布鲁诺送他到长廊的电梯处,  回到办公室脸色很阴郁,萨姆仍旧埋在椅子里,

    静静看着布鲁诺,他那注册商标似的凶猛神情荡然无存。

    “你说呢?萨姆。”

    “该死,”萨姆回答,“我他妈说个鬼,一开始,我认为他只是个路都快走不

    动的腐朽老头而已,但刚刚……”萨姆站起来,开始踱着步,“刚才一分钟前那番

    滔滔不绝的谈话,实在不是个脑筋昏乱的老头的吃语,我不知道,知道才有鬼……

    哦,对了,有个消息你一定感兴趣,今天中午雷恩和德威特共进午餐,墨修刚才向

    我报告的。”

    “和德威特共进午餐,  哦?但他刚刚怎么一句也没说!”布鲁诺低声地自语,

    “对于德威特,我怀疑雷恩一定有特别的想法或计划。”

    “但是,  他应该没和德威特串通什么才对,”萨姆冷冷地说,“墨修说,雷恩

    离开时,德威特那样子像只被揍了一顿的狗一样。”

    “也许吧,”布鲁诺长叹一声,一屁股跌坐回他的旋转椅里,“也许雷恩一直

    还站在我们这边吧,也许他还真他妈有机会探出些事实真相来。我们只好乖乖吞点

    头痛药,咬牙忍耐他一下啦。……不,不,”布鲁诺皱起眉头来,“这并不苦,并

    不难捱!”——

    第十景

    哈姆雷特山庄

    9月11日,星期五,晚上7时整

    雷恩走进他哈姆雷特山庄中的剧场休息室中,陪着他的是一名男子,骨瘦如柴,

    却有个郁郁下垂的脸颊,每走一步都颤动着。该剧场有条走道直通哈姆雷特山庄富

    丽堂皇的大厅,入口一面是整片的玻璃墙。室内不像一般剧院触目是闪闪发光的金

    箔,主要由黄铜和大理石构成,正中央竖着一尊醒目的塑像,台座的铜版是英国诗

    人高尔爵士的著名追悼文复制品——莎士比亚傲然端坐高台之上,底下两旁,分别

    立着麦克白夫人、哈姆雷特、哈尔王子和法斯塔夫。后面,休息室的后方,则是一

    扇钢制的剧场正门。

    雷恩边认真盯着他那位一边手势一边说话的同伴的嘴唇——弯着他修长的身子,

    一边拉开那扇大铜门,两人进了剧场。剧场里没有座,没有一般的洛可可式装饰,

    也没有从天花板高垂而下的水晶灯——也不设包厢,更不挂排山倒海似的大幅壁画。

    舞台上,一名身穿脏兮兮工作服的秃顶年轻男子,昂立于一把梯子上,画着舞

    台布景。他帅气十足地挥舞着手中的刷子,背景的正中央开始神奇地浮现出印象派

    画面来——两道简单的直线勾勒出一条街道,两线的外侧则是扭曲变形的房子。

    “太棒了,弗瑞兹!”大声叫好的人是雷恩,他在剧场的入口处停下脚步,为

    年轻画者喝彩,“我非常喜欢。”尽管面对的是整个空空如也的剧场,但雷恩的喝

    彩声连一丝丝回音也没有。

    “好,”雷恩说着,坐进最后排的座位上,“你仔细听我说,安东·柯罗普特

    金,你实在太低估你同胞作品的潜在力量了,潜藏在粗陋的外表下,有着真正俄罗

    斯的热情,你若直接将这出戏译成英语,绝对会稀释掉作品中原有的强大斯拉夫情

    感:至于按照盎格鲁一萨克逊的戏剧形式来改编,你这可怕的提议,我觉得一定会

    ……”

    这时,大铜门被推了开来,奎西那瘦小蹦跳的身子,摇摇晃晃进了剧场。柯罗

    普特金应声转过身来,听不见声音的雷恩也跟着俄国人看向门边。“奎西,你是否

    打扰了戏剧的神圣呢?”雷恩充满情感地问,马上,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你看起

    来累坏了,到底怎么回事?你这钟楼怪人卡西莫多。”

    奎西跌坐进最靠近的椅子上,喃喃两句算是跟高大的柯罗普特金打过招呼。跟

    着,他抱怨开来,“我整整搞了一天——上帝可怜才会有如此美好的一天,累?我

    ——差不多整个人都散架了!”

    雷恩轻拍老奎西的手,好像这个满脸岁月皱纹的驼背老人只是个受委屈的小孩,

    “小矮鬼,有所收获吗?”

    奎西布皮革般的老脸上忽地闪出一排牙齿,“这怎么可能?是不是南美洲各国

    的领事都是这样子上班的?真丢人,全出城去了,全度假去了……就这样,一个也

    不在,我白白打了三个小时电话,还——”

    “奎西,奎西,”雷思打断他,“对这些人你得有点耐心,你也联络过乌拉圭

    领事馆吗?”

    “乌拉圭?乌拉圭?”老人吱吱嘎嘎地念着,“好像没有哩,乌拉圭?南美有

    这么个国家吗?”

    “有,而且我相信你再去试试那边,可能运气会好些噢。”

    奎西扮了个鬼脸,那的的确确是张颇丑的脸,跟着,他不带恶意地用力敲了下

    柯罗普特金的肋骨,劈哩啪啦地走出了剧场。

    “你这可恨的大老鼠!”柯罗普特金粗声地说,“别把我的肋骨敲断了。”

    十分钟后,柯罗普特金、弗瑞兹和雷恩三人正坐在一起讨论个新剧本,老奎西

    又慢吞吞踱进了剧场,这次有了笑容。“哦,真是了不起的提议,雷恩先生,伟大

    的乌拉圭领事10月10日星期六之前不会回来。”

    柯罗普特金大脚乒乓乒乓踩着走道,雷恩眉头一收。“运气真坏,”他低声地

    说,“他也度假去了吗?”

    “正是,他回乌拉圭,领事馆里没有一个人能——或说没有人愿意——提供任

    何信息,那个领事的名字叫荷安·亚贺斯,A—J—O-S……”

    “我说真的,”一直认真思索的弗瑞兹这时开口了,“雷恩先生,这出歌剧,

    我有意做个实验。”

    “亚贺斯——”奎西眨眨眼,仍继续说他的。

    “你说什么?弗瑞兹。”雷恩问。

    “把舞台横着隔成两半如何?技术上并不困难。”

    “刚刚我还接了通电话——”奎西又费力想插话,但雷恩这会儿眼睛落在弗瑞

    兹嘴上。

    “这值得认真考虑考虑,弗瑞兹。”老演员答的是戏剧那一边,“你——”

    奎西情急一拉雷恩手臂,雷恩转向他,“哦,奎西,你还有什么事呢?”

    “我刚刚一直试着告诉你,”奎西愤愤不平起来,“萨姆巡官打电话来,说他

    刚刚扣押了德威特。”

    雷恩冷冷地挥挥手,“愚蠢,但对我有点好处。还说些什么吗?”

    驼背老奎西摸着自己的秃脑门,“巡官说,他们会尽快起诉德威特,但大概一

    个月之内还开不了庭。他说,刑事法庭在10月之前还在休庭期间,诸如此类的。”

    “如果情形如此,”雷恩说,“我们就让荷安·亚贺斯先生安安心心度完他的

    假吧,你也可以好好休息,卡利班,你没事了!……现在.弗瑞兹,让我们再来讨

    论你的创意吧。”——

    第十一景

    莱曼、布鲁克及歇尔顿律师事务所

    9月29日,星期二,早上10时整

    佛安·德威特太太像头拖着尾巴的雌豹走进了接待室。她身上的套装是豹皮的,

    头上的无边帽子是豹皮的,脚上一双奇形怪状的鞋子是豹皮的,就连她乌黑的眼珠

    也闪着豹子般凌厉的光芒。她那张有了年岁、仔细化妆的脸仿佛一张古老的图腾面

    具,隐含着原始的面具,隐含着凶残兽性,然而,在厚厚脂粉的最底层,却也透露

    着几丝畏惧。

    负责接待的职员打开门,说布鲁克先生现在可以见她,这会儿,德威特太太却

    动也不动端坐在椅子上,但这不过是她卖弄性感的一贯把戏罢了。她先淡淡一笑,

    慢慢拿起她的豹皮提袋,跟着接待的职员穿过一道两排法律书籍的长廊,走到一间

    办公室门口,门上写着:布鲁克先生办公室。莱曼·布鲁克,正如他的名字一般—

    —像头狮子,他个头极大,一头蓬松如狮子鬃毛的金发已有灰白的迹象,衣着朴实,

    眼眸中浮着沉沉的爱意。

    “请坐,德威特夫人,抱歉让你久等了。”她有些不自然地顺从坐下,婉拒了

    布鲁克递来的香烟。布鲁克斜坐在桌角,眼睛盯着远处某一点,忽然开口说话。

    “你一定觉得奇怪,为何今天请你大驾前来,这件事,恐怕你会觉得相当困扰,

    对我而言,实在也不好启齿。德威特夫人,你应该能理解,我不过是个传话的人而

    已。”

    她那张涂着厚厚口红的嘴唇看起来动也不动,说:“我完全理解。”

    布鲁克不留情地继续说:“我每天都到拘留所和德威特先生会面,当然,他以

    一级谋杀案的罪名被收押,法律规定不准保释,而他面对监禁的态度呢——呃,非

    常沉静,但这不是我找你来谈的事,德威特夫人,昨天,你丈夫委托我先告诉你,

    如果他被判无罪,他将立刻和你办理离婚手续。”

    这一刹那间,德威特太太的眼睛完全静止着,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仿佛并

    没有丝毫的畏怯之意。然而渐渐地,她那西班牙人大而清澈的眼睛一分一分地炙热

    起来。布鲁克赶忙说下去。

    “德威特夫人,他委托我向你提出一年两万的赠予费用,直到你再婚为止,这

    笔钱会一直持续下去,条件是你答应离婚,并且尽可能不声张、不闹事,大家好聚

    好散完成手续。德威特太太,我个人以为,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布鲁克站起身

    来,开始绕着他的办公室踱步,“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以为德威特先生所提的条

    件极其优厚。”

    德威特太太用僵硬的声音说,“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他会一毛钱不付和你分手。”

    德威特太太的眼神收敛着,只有嘴角一扭,露出一抹人不忍目睹的微笑,“我

    认为,你和德威特两人似乎都太乐观了,布鲁克先生,你是律师应该知道,我有权

    要求赡养费之类的钱不是吗?”

    布鲁克先生坐了下来,小心地点了支烟,“不,德威特太太,不会有赡养费的。”

    “布鲁克先生,身为律师,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德威特太太脸上的胭脂这

    会儿更红得仿佛烧起来一般,“一个被遗弃的妻子,当然有权利要求赡养费!”

    布鲁克被她那金属般冰冷的声音有点吓住了,德威特太太此刻发出的声音,完

    全不像人类,倒像一部机器。

    “德威特太太,你并不是个被遗弃的妻子。如果你拒绝这个提议,逼我们上法

    庭,你可以相信我现在说的,法庭只会同情你丈夫,不会同情你的,德威特夫人。”

    “为什么会这样?”

    布鲁克耸耸肩,“好吧,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德威特夫人,本州的法庭对于

    这种情况下申请离婚的各起诉人,只可能采取一种判决,而德威特先生手上正握有

    这样的证据,证明他是处在这种情形下才要求离婚——德威特夫人我很遗憾地告诉

    你——完全无须附加其他理由的一种证据,那就是你和他人通奸这个事实。”

    到此刻为止,德威特太太还保持镇定,但一边的眼睑无力地垂下来,“什么样

    的证据?”

    “一位目击者签了名的声明文件,这位证人签署时经过法律认可的正式宣誓仪

    式,真实性不容怀疑。今年2月8日凌晨,这名证人看见你和隆斯崔共处于隆斯崔的

    公寓,从当时的情况,推断你是周末离城,到隆斯崔处过夜。这份声明更清楚指出,

    2月8日早晨8时,  你身着薄睡衣,而隆斯崔也衣衫不整,证人目击时你们二位处于

    极亲密状态,德威特夫人,我需要进一步详述吗?这份宣过誓的声明还记叙了一些

    很难堪的细节。”

    “够了,你别说了。”德威特太太低声喝止,她眼中的火焰闪动着,整个人却

    松垮了下来,这让她回复到正常人类的模样,甚至像个稚嫩的小女孩害怕得颤抖。

    良久,她绞着两手问:“你那个黑心肝的证人是谁——是女的吗?”

    “我没权力告诉你这个,”布鲁克粗声粗气起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

    想这只是恫吓你而编造出的小把戏,”

    他刷地拉下脸,冷酷无情地开始追击,“我可以向你保征,我手中绝对握有这

    份文件,还有一个绝对可靠的证人,证明份文件的真实性,我还可以向你保证,我

    们有能力证明那天在隆斯崔公寓中你们二位的事,绝非第一次,虽然那可能是最后

    一次。德威特夫人,我再重复一次,在你我都心知肚明的这种情况下,德威特先生

    所提的条件绝对是够慷慨的。从我长年处理这类事件的经验,我忠告你。接受这提

    议吧——一年两万美元,直到你再婚为止,只要你不吵不闹,大家两相情愿办好离

    婚手续,请你仔细考虑考虑。”

    布鲁克宣告到此为止似地站起来,俯视着椅子上的德威特太太。她两手仍交叠

    于膝上,两眼瞪着脚下的地好一会儿,她一声不吭地从椅子里挣脱出来,走向门口,

    布鲁克为她开了门,陪她走到接待室,帮着按了电梯的按钮,两人谁也没说话,静

    静等着电梯,直到电梯门开,布鲁克缓缓开口:“我希望在今天之内能得到你的答

    复,或者——能得到你的律师的答复,德威特夫人,如果你不放心要委托个律师来

    处理的话。”

    然而,就像眼前没布鲁克这个人一般,德威特太太径直进了电梯,电梯服务员

    对布鲁克一笑,但布鲁克无意识地晃着身子,陷入了沉思。

    年轻的搭档罗杰·歇尔顿从接待室里好奇地探出头来,扮了个鬼脸,“莱曼,

    人走了吗?情况如何?”

    “我不得不下重药,她就这么哼也不哼地硬吞下去,这女人满能忍的。”

    “哦,这种结果老德威特应该挺开心的,但按你想,她这样不吭声不呼天抢地,

    会是打算反击吗?”

    “难说呀,这真地很难说。我有个预感,她猜到我们的证人是安娜·普列特,

    普列特这女人说过,那天早上她偷窥卧房时,她觉得德威特太太也看到她,这个女

    人!”布鲁克顿了下,“嘿,罗杰,”布鲁克忧心忡忡地说,“这给我个不祥的预

    感,你最好找个人去看着安娜·普列特,我还不能确定她揭露此事的真正用意是什

    么,若德威特太太打算买通她,我绝不会觉得意外,如果到了证人席上她才翻供事

    情就……”

    两人并肩穿过长廓,到布鲁克办公室,歇尔顿说:“我会叫宾·卡伦去,他做

    这种事很有一手,你知道老莱曼那边的德威特案进行得如何?”

    布鲁克摇摇头,“很棘手,罗杰,实在棘手,我看老莱曼这会儿肯定是满头包。

    如果德威特太太知道她丈夫无罪开释的机会有多小,她就不用担心我提的离婚要求

    了,她成为寡妇的可能,比成为弃妇的机会要大太多了。”——

    第十二景

    哈姆雷特山庄

    10月4日。星期日,下午3时45分

    雷恩漫步于他的英式庭园中,双手松松地交叉于身后,吸着空中的花香。在他

    身边,褐色牙齿、褐色面孔的是陪着散步的老奎西,那个善解人意的沉默奎西。这

    名忠心的仆人和朋友,举止行为完全配合主人雷恩的情绪,而此时,雷恩的心绪显

    然有些寥落,奎西便也像头老猎犬般,静静陪侍一旁。

    “如果我说的话像是抱怨,老家伙,”雷恩轻声地说,眼光并未低下来注视又

    瘦又矮的奎西,“请原谅我,这阵子,我变得越来越烦躁,尽管,所有我们伟大的

    导师一再告诫我们,别心急时间,别催赶时间,举例来说,”雷恩改以演说者的雄

    浑声音,“‘时间是亘古的正义守护者,它审讯人世的一切罪人,那就信任它,交

    由它来执行吧。’这位美丽的萝莎琳小姐再没说过比这更正确的话了。‘那些掩盖

    错误、藏匿罪恶的人啊,时间终会揭开深埋的罪行,并以嘲讽羞辱他们。’这个转

    折虽不尽雅致,但仍充满洞察力,然后,老家伙你再看,‘时间的巨轮循环,终将

    带来果报’。这句话又是如此地正确,所以说你看……”

    两人走到一棵形态怪异的老树之前,这棵树,由两根间隔不远的粗大树干并生

    而成,久远的岁月纠结成苍灰的累累树瘤,顶上的枝叶则开展着翠绿的圆丘。在两

    根主干中设着一张长椅,雷恩坐了下来,示意奎西坐到他旁边。

    “奎西之树,”雷恩喃喃地说,“你瞧,如此地苍老而怪异,我们终于也找到

    和你相像的纪念物了……”他半合着眼,奎西忧心忡忡地也坐了下来。

    “你看起来很忧虑。”奎西低声说,马上就住了嘴,仿佛讲错话似的。

    “你这么认为是吗?”雷恩有点顽皮地斜瞥奎西一眼,“看来,你是比我还了

    解我自己了……但奎西,如今光是等待。已无法抚平我紧绷的心绪,我们站在路的

    尽头,但却无峰回路转之迹。我不断地问自己,何处才有通向柳暗花明之路呢。我

    们已亲眼看到一个人间的狮身人面兽的形成过程,约翰.  德威特从一个被不名恐惧

    噬咬的怯弱之人,摇身变为一个被不名力量撑起背梁的坚强之人。而谁又会知道究

    竟是哪一类的强大药剂,能让他忽然拥有这钢铁般不可撼动的灵魂呢?我昨天去看

    了他,他宛如苦修的瑜价圣者——疏离、平稳、古井不波,静静等候死神来临,就

    像那东方密教徒一般。”

    “也许,”奎西尖声地说,“他会无罪开释。”

    “有可能,”老演员说,“但我看他认命一如古罗马的新斯多葛学派信徒,已

    深深植根于他的小铁笼子里,实在是古怪的性格……至于其他——没其他了,我完

    全技穷了,现在只能退缩回来,在这出戏中担任个无关紧要的报幕人……失踪人口

    局那边很帮忙,但他们提供的报告却一无用处。办事效率惊人的萨姆巡官——奎西,

    这是一位朴实无华的绅士——通知我,说他也已清查凶案当晚搭乘那艘航在地冥川

    渡轮上的所有乘客,包括地址、身份职业和背景等,但还是碰壁而回……完全徒劳

    完全无功!我们所需要的全隐没不见,无从寻找,亦无可寻找……那位无所不在的

    麦克.  柯林斯也奔向那个森冷的法律现场探视了德威特,用无比的热情和赎罪者的

    爬行姿态,匍匐向那个帕纽提尔斯洞穴——也唤不回他的灵魂,奎西……布鲁诺这

    位精明难缠的检察官,透过莱曼·布鲁克律师告诉我,德威特夫人已溜回她的巢穴

    之中——看那光景,目前既不答应也不拒绝丈夫的离婚提议,这真是个又机灵又危

    险的女人,奎西……至于我那位不正当戏院的女同行巧丽·布朗,阴魂不散般动不

    动就飘向检察官办公室,提供些对付德威特的资料,完全不察觉检察官最需要的帮

    助其实是她那风情万种的外貌——证人席上明显的一样资产,绝无疑问,尤其是那

    双美好的小腿和引人窥视的胸部所自然流出的动人话语……”

    “雷恩先生,如果现在是四月,”一直沉默的奎西忽然插嘴,“我会以为你是

    在演练哈姆雷特的道白。”

    “而可怜的查尔斯·伍德,”雷恩自顾说着,叹了口气,“留给新泽西自治政

    府一笔不朽的遗产,一直没任何人来认领——九百四十五美元六十三美分。而存折

    里那张未及存入的五元钞票,可能将腐朽在档案柜中了……噢,奎西,我们是活在

    一个充满奇变的时代!”——

    第十三景

    佛莱德瑞克·莱曼宅

    10月8日,星期四,晚上8时

    雷恩的豪华轿车停在西瑞大道一幢公寓前,守卫很有礼貌地上前迎接雷恩,引

    他进入休息室。

    “我找莱曼先生。”

    守卫极在行地以对讲机联络,跟着,领着雷恩搭乘电梯,一路不停直上十六楼,

    一个日裔的仆人满脸堆着笑早候在电梯门口,迎着雷恩进两间打通的一间大公寓里。

    莱曼一身正式的燕尾服亲切地和雷恩握手。莱曼中等个子,长相颇帅,有张圆脸,

    下巴处一道白色的伤痕,额头宽而高,稀薄的头发刻意地梳到额前来。

    “鼎鼎大名的雷恩先生,我是神交已久了,”莱曼说着,让雷恩坐到书房的舒

    适大椅子里,“今天光临寒舍,就不用说我有多荣幸多开心了,莱曼·布鲁克已经

    跟我说了,您对德威特这件案子很感兴趣。”

    莱曼绕过那张堆满文件和法律书籍的大书桌,也坐定下来。

    “莱曼先生,我猜您正为这场辩护伤脑筋是吧?”

    莱曼如同被击中要害似地整个人垮在椅子里,焦虑地抚着下巴的伤疤,“伤脑

    筋?”他阴着脸看看桌上凌乱的文件书籍,“伤脑筋还没关系,雷恩先生,尽管我

    拼尽全力,但这案子根本毫无机会可言。我一再想说服德威特,他必须改变他的态

    度,但这个人却自闭在他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宣判在即,我从他口中根本什么也问

    不到,照这种情形看,前途完全没有希望。”

    雷恩深有同感地叹口气,“莱曼先生,您是否认为德威特会被判有罪?”

    莱曼睑色变得更坏。“看来是躲不了了,”他摊着双手,“到此为止,布鲁诺

    的辩论发挥得淋漓尽致——他真是个魔鬼般精明的检察官——而且,他提出的种种

    论点对陪审团极具说服力。我仔细观察过我们陪审团那十二位老爷,毫无疑问,他

    们已完全被布鲁诺牢牢握于手掌之中,这些白痴。这些陪审老爷。”

    雷恩注意到莱曼的下眼袋有点睡眠不足的浮肿,“莱曼先生,您的意思是说。

    德威特坚持不说出打那通电话的神秘人物是谁,是源于某种恐惧?”

    “该死,这连我也不知道,”莱曼按了叫人的铃,马上,日本仆人端个盘子出

    现了,“雷恩先生,来杯饮料如何?可可牛奶?或茴香酒?”

    “不,谢谢您,方便的话,给我一杯黑咖啡好了。”

    日本仆人受命退下去。

    “雷恩先生,我坦白跟您说,”莱曼信手捻起一张纸,“德威特从一开始就弄

    得我一头雾水,我完全搞不清他是认命还是口袋里藏着什么花招。如果是认命,那

    他的确做到了。您知道,今天下午在法庭上,我铆足了劲拼命,而布鲁诺却悠闲得

    很,甚至自愿放弃传唤证人和陈述意见的机会,完全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想,明

    天早上那一场,我的辩护火力一定得再升高才行。今天下了庭后,我特别到格林法

    官的办公室走了一趟,老小子口风比平常更紧,什么也探不出来,至于布鲁诺。斗

    志高昂,洋洋自得,我一个手下无意中听到布鲁诺说,这案子已是他囊中物了……

    但,正如我常引述的一段话,在从事律师这个行业里,我始终奉为座右铭:Bei  so

    groseer  Gefahr  kommt  di  e  leichteste  Hoffnung  in  Anschlag.(陷身于如此巨

    大的危难之中,就连最微小的一丝希望也不可放过)”

    “这段引语是可以和莎士比亚媲美的那位了不起的条顿诗人说的,”雷恩低语,

    “那您打算如何加强辩护火力呢?”

    “我所能做的无非是努力诘难布鲁诺的论点——当然,想办法把它弄成是检方

    构陷德威特的把戏,”莱曼说,“我准备让布鲁诺在交互讯问时出个丑——在陪审

    团面前,挖苦他根本无力解释,伍德是如何察知德威特是杀隆斯崔的凶手,尽管案

    发后,德威特曾搭过两次伍德的车,毕竟说起来搭那班车回家是他的生活习惯,我

    也会让陪审团彻底了解这点。但要命的是,我担心这些都不算击中布鲁诺的真正要

    害,伍德尸身所发现雪茄这件直接证据,是我根本无力击破的硬壳。”

    雷恩从日本仆人手上接过一杯黑咖啡,一边啜饮着一边思索,莱曼则把玩着手

    中的酒杯。

    “还有更糟的,”莱曼耸耸肩,继续说,“德威特真正的致命大敌是他自己,

    唉!他要是没对警方说过,他从未给过伍德雪茄那该有多好,这样我辩护时也许能

    编造个可信的理由来,但偏偏那晚他撒了那么愚蠢的谎……该死,”他一口喝干那

    一小杯酒,“先是,他说只搭了一趟船,后来又承认他来来回回搭了四趟——还有

    某人打电话约他碰面的暧昧故事——我说真的,我一点也不怪布鲁诺在法庭上挖苦

    嘲讽这点,如果今天我和德威特的关系不是这样,换个立场,我也会认为那是德威

    特编出来的。”

    “但您不能这么认为,”雷恩平静地说,“您难道希望陪审团在面对证物时,

    得出和您私下评断一样的结论吗?我想不至于如此吧……莱曼先生,从您今晚所说

    的,  我感觉您已想过最糟的结果了,  也许——”雷恩笑笑,轻轻地放下咖啡杯,

    “也许,联合我们两人的力量,能真正利用伟大的歌德所说的‘最微小的一丝希望’

    也说不定……”

    莱曼摇摇头,“我十分感激您的热心相助,但我看不出这有什么扭转乾坤之力。

    从法律的观点来看,我最佳的战略是,对于布鲁诺所提的情况证据,放火似地丢一

    堆问题过去,陪审团或许也同意这些合理的怀疑,而做出罪证不足的无罪宣判,这

    个战略当然较为迂回耗时,但却是我的最有力攻击路线。没办法,只要德威特的嘴

    也还像现在这样闭个死紧,任何企图证明他无罪的努力,无疑上是浪费生命而已。”

    雷恩闭上双眼,莱曼也沉默下来,好奇地盯着眼前这位有名的谜样人物。好一

    会儿,老演员睁开眼,莱曼看到那对灰眼珠深处,浮着令人惊异的闪闪神采。“您

    晓得吗,莱曼先生,”雷恩轻轻地说,“我非常非常的诧异,参与这件案件有这么

    多聪明的脑袋,为何没有一个人能穿透一层表象的薄纱,清楚看出这件案件的本质

    呢?——至少,对我个人而言——这清楚得跟相机拍摄下来一般,历历在目。”

    莱曼的脸一下子被某种力量抬起来——一份希望,一个不易捕捉的期盼。“您

    是说,”莱曼急急地追问,“您手中握有我们其他人所不知道的有力事实是吗?—

    —能证明德威特无辜的有力事实是吗?”

    雷恩静静叠起他的手,“莱曼先生,您可否先告诉我——您是否真心相信,德

    威特不是杀害伍德的凶手呢?”

    律师声音一下子低了下来,“这不是个恰当的问题吧。”

    雷恩笑着摇头,“好吧,不谈这个……刚刚我提到像照相机拍摄下来般清晰的

    事实,您马上推断我是否掌握新的资料……莱曼先生,其实,我所知道的都是萨姆

    巡官和布鲁诺检察官已经知道的,这些也全包含在你所研读过的有关命案当天晚上

    所有书面资料和调查报告里面。我想,以德威特那么敏锐的脑袋,要不是身陷其中,

    相信他也能一眼看出这么明白的真相。”

    莱曼再也按捺不住从椅子上跳起来。“看在老天爷的分上,雷恩先生,”他嗓

    门大了起来,“到底是什么?我——天啊,我真觉得又有一线希望了。”

    “请坐下,莱曼先生,”雷恩和气地说,“请仔细听,您觉得必要的话,也可

    以记下来……”

    “等等,雷恩先生,请等等,马上来,”莱曼奔到一个柜子前,迅速抱回一个

    奇特的机器,“我有录音机——请您把心里想的全讲出来,雷恩先生,我会连夜研

    究,明天早上打它一场大胜仗!”

    莱曼又从书桌抽屉拿出个黑色蜡质的圆筒,接好录音机,把麦克风交给雷恩,

    雷恩温柔地对着录音机开始说话……九点半时,雷恩告辞离去,留下一个神采飞扬

    的莱曼,从他闪闪发光的眼神可看出,原来的疲惫无助已瞬间一扫而空,而且,他

    迫不及待地抓起电话就打——

    第十四景

    刑事法庭大楼

    10月9日,星期五,上午9时30分

    矮小、生性沉默的老法官格林一身黑衣,庄严地走进法庭。法槌一敲,一声要

    求肃静的仪式性吆喝,法庭里的嘈杂人声顿时退潮一般,隐没到长廊后的厚重帷幕

    里。德威特涉嫌谋杀查尔斯·伍德的第十五天审判,于是正式开始。

    旁听席上坐了个满座。法官桌前、法庭速记人员位置的两侧,各摆着一张桌子,

    一边坐着布鲁诺捡察官、萨姆巡官和几位地检处的助理人员,另一边则是莱曼、德

    威特、布鲁克、歇尔顿及几名律师事务所的职员。

    栏杆后的旁听席,有一些熟面孔散落在人头堆里,靠陪审团位置的角落处坐着

    雷恩,紧邻他的是小矮鬼老奎西;另一头则有一群人聚成一团,包括亚罕、珍·德

    威特、罗德、殷波利和德威特的老管家乔肯斯;不远处还有一身夺目黑衣的巧丽·

    布朗和神色忧郁的普拉克;柯林斯咬着嘴唇,一人独坐;隆斯崔的女秘书安娜·普

    列特也是;至于佛安·德威特则戴着面纱,远离所有人,静静坐着,神情高深莫测。

    开场仪式完成,宛如瞬间返老还童的辩方律师莱曼神采飞扬地起身,从辩护席

    后走出来,开心地瞅着陪审团,又向布鲁诺咧嘴一笑,这才面对格林法官朗声说:

    “法官大人,辩方传唤第一位证人是,被告约翰·德威特,请他就证人席!”

    布鲁诺霍地从椅上站起半个身子来,两眼睁得老大;萨姆则在法庭一片惊骇的

    嗡嗡低语声中,不明所以地摇着脑袋。布鲁诺一直胸有成竹的脸色,这会儿露出隐

    隐的忧虑神情,他倾身凑向萨姆,以手遮着嘴小声地说:“莱曼这小子在玩什么鬼

    把戏?在谋杀审判庭上传被告当证人!这不是把德威特捧到我们手中痛宰……”萨

    姆耸下肩,没回答,布鲁诺重新坐回椅中,低声自语,“嗯,有点不对劲。”

    德威特例行地宣了誓,十分平静严谨地念了誓言,报出姓名和住址,便坐上证

    人席的座位,叠起双手,静静等着,整个法庭立刻陷入一片死寂中。德威特那弱不

    禁风的身躯,特别是他那种仿佛置身事外的沉静态度,显得神秘且高深莫测,陪审

    员个个往前移坐了几分,倾身向前。

    莱曼轻轻松松地问,“请告诉我们你的年龄?”

    “五十一岁。”

    “职业?”

    “证券商人,在隆斯崔去世之前,由我担任德威特——隆斯崔证券公司的资深

    合伙人。”

    “德威特先生,  是否请你告诉庭上和陪审团,9月19日星期二当天下午,你离

    开公司到你去威荷肯码头这段期间,你个人的行踪以及做了什么事。”

    德威特以平日谈天的口气说,“下午5点30分,我离开位于时代广场的分公司,

    搭乘地快到商业区华尔街的证券交易俱乐部。我先到健身房,打算在晚餐前先活动

    活动,也许到游泳池游个几圈。但在健身房里,我被健身机器割伤了我右手食指—

    —一个很长很深的伤口,而且立刻血流不止。俱乐部的墨里斯医生为我疗伤,他先

    止血,且把伤口消了毒,墨里斯还要帮我包扎,但我觉得不必如此,而……”

    “请等一下,德威特先生,”莱曼温和地打断,“你说你觉得伤口不必包扎,

    真正的原因,是不是你很注重自己的外表,而且……”

    布鲁诺站起来,抗议这个问题有诱导证人之嫌,格林法官裁决抗议有效,莱曼

    无所谓地笑笑,改口说:“好吧,你拒绝包扎,可有其他的原因?”

    “是的,我打算在俱乐部耗大半个晚上,既然墨里斯医生已帮我止了血,我想

    就不必再搞个难看的包扎,免得形成目标,每个人见了面都要善意地问候我怎么了,

    我不想一晚上都得重复回答同样的问题。”

    布鲁诺再次站起来抗议,喊着,吼着,叫着……格林要布鲁诺安静,并指示莱

    曼继续。

    “德威特先生,请你讲下去。”

    “墨里斯医生提醒我得特别小心,用力或者不慎擦撞,都会导致伤口绷裂再度

    流血,我只好打消游泳的念头,很不方便地穿回衣服,和我的朋友亚罕一起到俱乐

    部的餐厅,我和亚罕本来就约好了一起用晚餐。吃完饭,我们和一些我生意场上的

    熟朋友继续留在俱乐部里,他们邀我打桥牌,但因为手伤我只好婉拒他们。10点10

    分我离开俱乐部,搭了计程车到四十二街底的码头终点站去……”

    布鲁诺又站起来,愤怒的高声抗议这些证言“不适当、不相干,而且不重要”,

    要求全部从记录中删除。

    莱曼说:“法官大人,被告的这些证词,对于辩方主张被告并未涉嫌谋杀的辩

    护,非常适当,非常重要,而且关系重大,请法官大人明察。”

    格林把两人叫上前,经过几分钟的讨论,格林做出驳回抗议的决定,要莱曼继

    续,但莱曼却转身对着布鲁诺,和气地说:“布鲁诺先生,该您询问了。”

    布鲁诺迟疑了一会儿,皱着眉,然后才起身,随即对德威特展开暴烈的攻击,

    整整十五分钟时间,整个法庭宛如处于狂风暴雨之中,布鲁诺对德威特的回答恫吓

    胁迫兼施,像猫逗弄着老鼠一般,试图让德威特牵扯到隆斯崔的谋杀案中,莱曼也

    毫不客气地一再提出抗议,而且全被格林法官接受。最后,在格林的严厉斥责下,

    布鲁诺挥了挥手,悻悻然地坐下,手支着额头似乎很受挫。

    德威特步下证人席,脸色显得更苍白,坐回他被告的位置。

    “辩护人所传唤的第二位证人是,”莱曼大声宣布,“富兰克林·亚罕。”

    这位德威特的挚友,一脸茫然的神色,从旁听席上站起来,走下阶梯,通过入

    口上了证人席。他宣了誓,报了他的全名班杰明·富兰克林·亚罕,以及他位于西

    安格坞的住址。莱曼一手插口袋里,轻松地开口,“亚罕先生,你在哪一行高就?”

    “我是个退休的工程师。”

    “你认得被告吗?”

    亚罕看了眼德威特,含笑说,“是的,整整六年,他是我的邻居,也是我最好

    的朋友。”

    莱曼直接说:“麻烦只回答我问的问题就好……好,亚罕先生,你告诉我们,

    9月19日星期二晚上,你是否在证券交易俱乐部见过被告人?”

    “见过,德威特先生刚刚说的全是事实。”

    莱曼再一次提醒他,“请只回答问题。”布鲁诺抓着椅子扶手,紧闭嘴唇,情

    绪恢复了沉静,两眼盯着亚罕的面孔,仿佛他从未见过这个人似的。

    “是的,那天晚上,我是在证券交易俱乐部见到了德威特先生。”

    “那晚你们碰面时,是什么时间?在哪个地点?”

    “差几分7点整,我们在餐厅的休息室里见了面,立刻一起用餐。”

    “一直到10点10分为止,你和被告在一起吗?”

    “是的。”

    “被告是不是如他自己宣称的,在10点10分离开俱乐部的?”

    “是的。”

    “亚罕先生,你既然是德威特先生最好的朋友,你认为,他是不是一个注重自

    己外表的人呢?”

    “我认为——我非常肯定——他很注重自己的外表。”

    “那你是否认为,他所以拒绝把手指包扎起来,很符合他一贯的个性风格呢?”

    亚罕毫不犹豫地回答,“完全符合!”布鲁诺抗议这个问题和回答,格林接受,

    于是两者皆从记录中删除。

    “那晚用餐时,你是否注意到德威特先生手受了伤?”

    “是的,而且在我们进餐厅之前我就发现了,我问他怎么回事,德威特先生告

    诉我在健身房的意外经过,还把受伤的指头给我看。”

    “你注意到受伤的手指,而且还仔细看了伤口,请描述一下伤口的状况。”

    “伤口皮肉整个翻开,非常可怕,正面看整整有一英寸长,还有半英寸裂到指

    背去。当时血已止住了,干血痂凝在伤口上面。”

    “亚罕先生,这些伤口,在你们用餐时或用餐后,发生了什么事吗?”

    亚罕静下来想着,摸摸下巴,又抬头看看天花板,“我看到的是,德威特先生

    整个晚上都小心不用他的右手,用餐时他也只用左手,他的肉是餐厅侍者在一旁帮

    他切好的。”

    “布鲁诺先生,证人交给你了。”

    布鲁诺在证人席前来回踱着大步,亚罕静静等着。

    布鲁诺眼中带着敌意,开门见山问亚罕,“亚罕先生,刚刚你自称是被告最好

    的朋友,身为他最好的朋友,你该不会为了好朋友作伪证是吧,亚罕先生?”

    莱曼笑眯眯站起来抗议,陪审团中也有人噗嗤笑出声来,格林法官接受了这个

    抗议。

    布鲁诺看了陪审团一眼,意思是,“好啦,你们都知道这两人的关系啦。”又

    断然回身面对亚罕,“你是否知道,那天晚上10点10分被告和你分手之后,去了哪

    里?”

    “不晓得。”

    “为什么你不和被告一道离去?”

    “德威特先生说他另外有约。”

    “跟谁?”

    “他没说,当然,我也就没有问。”

    “被告离开俱乐部之后,你做了什么事?”

    莱曼站起来,含笑再次抗议,格林法官再次裁决抗议有效,布鲁诺悻悻然地结

    束询问,让证人退席。

    莱曼信心十足地上前来。“接下来传唤的证人是,”莱曼看着检察方的众人,

    刻意拉长音调,“萨姆巡官!”

    萨姆活像偷苹果被逮到的小鬼,做错事般愣在当场,他看了布鲁诺一眼,布鲁

    诺只无语地摇摇头。萨姆有点迟疑地站了起来,眼睛一直看着莱曼,终究宣了誓,

    砰一声重重坐上证人席上的椅子,挑衅似地等着辩方律师开口。

    莱曼则是自鸣得意的模样,他友善地看着陪审团,仿佛是说,“你们看吗!我

    甚至敢传唤了不起的萨姆巡官当证人。”跟着,他半开玩笑地朝萨姆摇摇手指头,

    意思是稍安毋躁。

    “萨姆巡官,查尔斯·伍德被发现遭人谋杀,警方到默霍克号渡轮上调查时,

    你是否也在场?”

    “我在场!”

    “尸体从河里捞起来时,你人在哪里?”

    “在顶层乘客甲板上,船的北侧,栏杆一带。”

    “你一个人吗?”

    “不是!”萨姆大声否认,随即紧闭上嘴。

    “还有谁在旁边?”

    “被告和一位哲瑞·雷恩先生,还有我的一些手下也在甲板上,但和我靠在栏

    杆边的只有德威特和雷恩。”

    “当时,你是否注意到德威特先生手指受了伤?”

    “没错!”

    “你是如何注意到的呢?”

    “他人靠着栏杆倾身向前,右手很不自然地高举着,用肘部抵着栏杆,我问过

    他怎么回事,他告诉我那天晚上在俱乐部时不小心弄伤的。”

    “你是否近距离看过这个伤口?”

    “你的意思我搞不懂——近距离?什么叫近距离?看到了——我只能这么告诉

    你。”

    “好的,巡官,这不需要生气嘛,请你描述一下,当时所看到的伤口,是怎么

    一个样子好吗?”

    萨姆有些为难地看向布鲁诺,但布鲁诺只有一对耳朵还保持警戒状态,整个脸

    埋在手掌里,萨姆无奈地耸耸肩说,“受伤的手指有点肿,伤口是那种皮开肉绽型

    的,但干掉的血痂覆盖整个伤口。”

    “巡官,你是说整个伤口对不对?整个伤口凝在一起,而非东一处西一处冒着

    血是吧?”

    一抹狐疑掠过萨姆强悍的脸上,这一刻,他声音里的敌意也消失了,“是的,

    而且凝结后血痴满硬的样子。”

    “巡官,依你的描述,意思是伤口的愈合情况不错,对吗?”

    “是的。”

    “所以说,你看到的不是个新的伤口是吧?换句话说,你在栏杆那儿所看到的

    伤口,并不是刚刚才割破的,是不是这样?”

    “我不懂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我又不是医生。”

    莱曼拉起他的上嘴角,笑了,“非常好,巡官,我换个方式问,你看到的是个

    新的伤口吗?刚割破的伤口?”

    萨姆没好声气地说:“你问得可真愚蠢,新的伤口哪有干血痂凝在上面?”

    莱曼满意地笑着,“没错,正是如此,巡官……那,萨姆巡官,请你告诉庭上

    和陪审团,你看到德威特的手伤之后,接着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候尸体打捞上来了,我们赶紧冲下楼梯,到底层甲板去。”

    “那你们下去时,德威特的伤口又发生什么事呢?”

    萨姆板着脸,“被告走在前面,他伸手去抓门把为我和雷恩先生开门时,忽然

    叫起来,我看到他手指的伤口弄裂了,又淌起血来。”

    莱曼走上前,轻轻拍了下萨姆结实的膝部,一字一字地说:“伤疤裂开,伤口

    又冒出血来,这是因为被告不慎抓了门把是吗?”

    萨姆迟疑了下来,布鲁诺这时则绝望地摇着头,眼神非常忧愁。

    萨姆不情愿地低声说:“是的。”

    莱曼很快接口,“伤口又开始流血之后,你曾仔细再看吗?”

    “是的,德威特拿手帕之前,紧按着他受伤的指头好一会儿,我们看到他的血

    疤有好几处地方裂开来,鲜血就从那些裂口渗出来,然后,他用手帕把伤口包上,

    我们继续下楼梯。”

    “巡官,你可愿发誓证实,你在门边所看到那流血的伤口,正是你稍前在顶层

    甲板栏杆边所看到的同一个伤口?”

    萨姆毫不抵抗地同意,“没错,同一个。”

    而莱曼仍不放松地追问:“没有任何一处新的伤口甚至有新的擦伤之类的?”

    “没有!”

    “巡官,我没问题了,布鲁诺先生,证人交给你了。”

    边说着边投给陪审团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才返身回座。布鲁诺不耐烦地摇头

    表示没问题,于是萨姆也下了证人席。他的神色极其复杂——生气,惊讶,也包含

    着某种领悟。当莱曼再次大步上前准备传唤证人,旁观席上的群众全紧张地倾身向

    前,交头接耳的嗡嗡声四起。在场的新闻记者奋笔疾书地记录着,法警声嘶力竭地

    要求现场保持肃静,布鲁诺则环视着整个法庭,好像想找到某个人似的。

    莱曼,镇静而且信心勃勃,传唤墨里斯医生上证人席。这位证券交易俱乐部的

    医生,是个长一张苦行僧侣脸孔的中年男子,他缓步就位,宣了誓,报了全名霍夫

    ·墨里斯以及他的住址,这才坐上证人席的椅上。

    “你是一位医生吗?”

    “是的。”

    “在哪里工作。”

    “我是证券交易俱乐部的专职医生,也在贝利悠医院兼职。”

    “医生,你成为有执照的执业医生有多久了?”

    “从我拿到本州的医师执照,已整整二十一个年头了。”

    “你认得被告吗?”

    “是的,我认识他十年了,那时他刚加入俱乐部成为会员。”

    “相信你也听到刚才其他证人的陈述,  有关9月11日当天晚上德威特先生在证

    券交易俱乐部的健身房割伤手指的情况。以你身为该俱乐部医生的立场和专业知识,

    你是否同意,到此为止,这些证词的每一个细节?”

    “我同意。”

    “在被告拒绝包扎后,你为何提醒他得小心他手指上的伤口呢?”

    “因为伤口刚刚愈合,食指做任何瞬间的弯曲动作,都会导致伤口迸裂,尤其

    是这道伤口贯穿食指的上两节,并不容易保持不动。举例来说,星期二当天晚上,

    你只要很平常的蜷起手来,就可能会扯动患部,将刚刚才结成的伤疤裂开来。”

    “因此,基于医生的专业知识,你才建议得把伤口包扎起来是吗?”

    “是的,而且那个部位容易接触到其他物品,包扎起来,就算伤口再度裂开,

    至少也能防止细菌侵入感染。”

    “非常好,墨里斯医生,”莱曼话接得很快,“现在,你也听了前面证人的证

    词,描述了在船上栏杆处患部和伤疤的情况,若情形如萨姆巡官做证时所说的,那

    有没有可能,这个伤口会再度裂开?时间是,我们这么估算好了,就在萨姆巡官所

    看到的十五分钟前,墨里斯医生,你的专业看法认为可不可能?”

    “你是说,在萨姆巡官看见那伤口前的十五分钟时间内,这伤口曾再裂开,而

    在十五分钟内又恢复成萨姆巡官看到并论述的那个样子是吗?”

    “是的。”

    医生断然地说:“绝不可能。”

    “为什么?”

    “就算再度裂开的时间是一小时前,也无法恢复成萨姆巡官所描述的那个样子

    ——结成痴,没任何裂口,整个伤结成一整片,而且干硬的状态,这不可能。”

    “也就是说,从萨姆巡官刚才的证词来看,你的看法是,从你在俱乐部诊疗这

    个伤口,到稍后被告在渡轮上抓门不慎弄伤这段时间内,这个伤口不可能裂开过是

    吗?”

    布鲁诺这会儿暴烈地提出抗议,与此同时,墨里斯医生毫无商量余地地回答,

    “是的。”跟着法庭内议论之声四起。莱曼带着深沉意味地看着陪审团,发现所有

    的陪审员也同样热切交头接耳起来,莱曼极其得意地会心笑起来。

    “墨里斯医生,我再问你,萨姆巡官靠在甲板栏杆时所看到的伤疤情形,有没

    有可能,在那几分钟前,被告曾抓住,而且举起一个重达二百镑的物品,推过栏杆,

    或甚至掷过栏杆,把它扔到两英尺半外的河里,而不使伤口裂开来呢?可不可能?”

    布鲁诺再度跳起来,气急败坏的,出了一头汗,他用他肺活量的极限提出抗议,

    无奈又遭格林法官驳回,格林裁定这样的专业意见,对于被告的辩护关系重大。

    墨里斯医生说:“绝不可能,他绝不可能做到你所说的事,还能保持伤口的完

    整。”

    胜利的笑容涌现在莱曼脸上,莱曼说:“布鲁诺先生,该你进行盘问了。”

    法庭又再次骚动起来,布鲁诺死死咬着下唇,阴冷地看着证人席上的医生。跟

    着,他在证人席前来回踱着步,像头关在笼子里的动物。

    “墨里斯医生!”格林法官法槌一敲要法庭肃静,布鲁诺则停住,一直等到四

    周安静下来才说,“墨里斯医生,在宣过誓的情形之下,你方才借着你的专业知识

    和经验,证明被告的伤口若是如同前一名证人所描述的情况,被告不可能使用他的

    右手,将一件二百磅重的物品扔过栏杆,而不扯裂伤口……”

    莱曼不慌不忙地起身,“抗议,法官大人,控方这个问题和证人刚才表示肯定

    的问题有出入,辩方刚刚的问题是,除了栏杆之外,还包括栏杆外延伸出去两英尺

    半的默霍克号顶层甲板。”

    “检察官先生,请修正你的问题。”格林法官说。

    布鲁诺只好照做。

    墨里斯医生镇静地回答:“没错,我的答案是‘不可能’,我以我的名誉做担

    保。”

    已坐回辩护席的莱曼,低声对布鲁克说,“可怜的老布鲁诺,我从没看过他如

    此狼狈,你可以想象,再这样下去他会带给陪审团什么样的印象!”

    但布鲁诺倒没纠缠在这个泥淖里,他改口问道,“医生,你所说的扯裂伤口,

    指的是他哪只手?”

    “当然是他手指受伤那只手,右手。”

    “但如果被告用的是左手来做这些事,他右手的伤口会裂开吗?”

    “当然不会,他如不用右手,自然不至于扯裂伤口。”

    布鲁诺深深地看了陪审团一眼,仿佛在说,“这不说结了,你们都听到了,前

    面叽里呱啦这一大堆根本毫无意义可言,不必去理会,德威特可以用左手做这些事。”

    布鲁诺带着颇暧昧的笑容回座。墨里斯医生也正要退出证人席,但莱曼却请求再次

    询问证人,于是,医生又坐了下来,他眼神闪过一抹有趣的神采。

    “墨里斯医生,你刚刚也听到了,检察官暗示被告是用左手来处置被害人的尸

    体,以你的专业意见,被告究竟可不可能,只用左手同时在右手受伤不自由的状态

    之下,举起查尔斯·伍德重达二百磅的无知觉身躯,推过或掷过栏杆,让它落到两

    英尺半之外的河里去?”

    “不可能。”

    “为什么?”

    “我以诊疗医师的身份认得被告多年,我非常清楚,他是个惯用右手的人。这

    样的人,通常左手的力气很有限;德威特先生的个头很瘦小,体重只有一百一十五

    磅而已;从体能方面来说,他是很弱小的。基于这样的事实,我的看法是,一个重

    一百一十五磅的人,只用一只手,而且是较没力气的左手,像你所说的一样如此处

    置一具重达二百磅的尸体,那是不可能的。”

    法庭内当场一片哗然,有几名记者甚至一刻也不能忍地冲出法庭,陪审团中也

    有好几位陪审员不断点着头,兴奋地交换起意见来。布鲁诺踮起脚,脸色发紫,竭

    力地叫着,但没有人注意他,现场的法警更是拼了命高喊肃静。等这片混乱终于平

    静,布鲁诺用黯哑的声音,请求法官休庭两小时,以便查证更确实的医学意见。

    格林法官板起脸来,“如果今后的审理再出现类似不守纪律的喧嚣场面,我会

    立刻下令清场,紧闭法庭,听到没有!检方的提议本庭核准,即刻起休庭至今天下

    午两点整恢复开庭。”

    法槌敲下,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忍着等格林老法官大袖飘飘出了门,整个法庭

    才轰一声整个爆炸开来,脚步声、讨论争议之声四起,陪审团也跟着全员退席。德

    威特脸上的镇静之色此刻已消失了,整个人瘫在椅上,脸色发白,像跋涉千山万水

    忽然解脱了一般,布鲁克则兴奋地握着莱曼的双手,“老佛莱德,这是几年来我看

    到最精彩的一场辩护。”

    好像置身于台风眼中的是布鲁诺和萨姆,两人呆坐在原告席上,啼笑皆非地你

    瞪我我瞪你。新闻记者团团围住被告席,一位法警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德威特

    从记者堆里拉出来。

    萨姆倾身向前。“布鲁诺,”他没好气地咕哝着,“好啦,老小子你这下臭了,

    臭呆了。”

    “我们臭了,萨姆,是我们臭了,”布鲁诺恨恨地说,“我们成为笑柄,你五

    十步我五十步一人一半,毕竟,证据是你负责收集的,我只是负责演出罢了。”

    “呃,这我无法否认。”萨姆心不甘情不愿地说。

    “如今,我们两个是全纽约最精彩的两大白痴,”布鲁诺把文件放入手提箱里,

    又忍不住怨气冲天,“这么长一段时间,所有的事实都摆在你眼前,你居然连这么

    明显的事实也看不出来,真是!”

    “骂得好,我也承认,”萨姆低沉地说,“我是笨到姥姥家了,这绝对是事实,

    但毕竟,”他有气无力起来,“你他妈那晚不也亲眼看到德威特手指头包着手帕吗,

    但你还不是问也不问一下。”

    布鲁诺突然一丢手提箱,脸上瞬间浮现恍然大悟的神色,“这不要脸的莱曼这

    下可威风了,妈的,真令人痛恨,他好意思在那儿吹嘘什么,事情明摆着就像你难

    看的鼻子摆在你那难看的脸上一样……”

    “没错,”萨姆也想到了,“当然,那是雷恩,那只老秃鹰!”萨姆的控诉一

    下子柔软下来,“真是摆明了把我们玩在手掌上,但说真的,这也是我们怀疑他活

    该应得的。”

    两人就这么一直瘫在椅子上,环视着已空无一人的法庭,雷恩也不在了。“走

    掉了,”布鲁诺郁郁地说,“我看他刚坐那儿……没错,你说得对,我们真地自讨

    苦吃,一开始他就警告过我们别贸然行事,”说到这里布鲁诺忽然一惊,“但你想

    想看,”布鲁诺又怨怪起来,“后来他又完全赞成我们逮捕德威特,他不是自始至

    终都知道审判的结果吗,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

    “不止你搞不懂,我也搞不懂。”

    “我奇怪他为什么要拿德威特的命冒这种险。”

    “没有那么险啦,”萨姆干巴巴地说,“这个审判对他而言根本毫无风险,他

    知道他有办法让德威特全身而退,所以说,我和你讲件事,”萨姆站起来,伸一只

    大手,摇动着身子,活像只毛茸茸的大狗,“老友,从现在开始,可怜的小小萨姆

    会很乖地听雷恩老爷爷的话!尤其是他参与调查神秘的X先生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