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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第一景

    丽池饭店套房

    10月9日,星期五,晚上9时整

    雷恩仔细看着眼前他所从未见过的德威特,这个证券商人正置身他的友人之中,

    聊天的嘴巴几乎没停过,脸上也挂着笑容,对一些不带恶意的挖苦玩笑,见招拆招,

    回应得又快又巧妙。

    雷恩自己,则像个经历了艰辛的思索和探究的科学家,终于完成了他的发现一

    般,沉浸于终极满足的温馨光亮之中。的确,德威特这个人便是人性研究项目中最

    刺激最惊涛骇浪的一页,在短短的六个钟头之中,他从一个刺谓般躲藏在自己硬壳

    底的人,瞬间剥落了所有的哀伤绝望——生气勃勃,神采飞扬,一个风趣的谈话者,

    一个聪慧的伙伴,以及一个亲切周到的宴会主人。这神奇的蜕变,无疑发生在那短

    短的一瞬间:  陪审团的陪审长,  一个垂垂老者,吃力地动着他干瘪的下巴,念出

    “无罪”,一句芝麻开门的咒语,禁锢之门应声大开,德威特单薄的胸口一阵翻腾,

    裹在他身上的沉寂铠甲就这么简单地剥落了。

    一个畏怯无语的人!不,今晚绝对不是,这个晚上,这里只允许有庆贺,笑语,

    杯斛交错的叮叮之声,快乐的盛宴才刚起头……

    这场欢宴在丽池饭店的私人套房里举行,长桌上的餐具、酒杯和鲜花早已摆妥,

    珍·德威特就站在长桌旁,两颊红若玫瑰,全是兴奋欢愉之色;罗德和亚罕两人则

    左右簇拥着矮小的德威特,一旁,还有永远一身光鲜的瑞士佬殷波利、两位律师莱

    曼和布鲁克以及雷恩本人。

    德威特低声道了个歉,从谈笑的人堆里出来,走向雷恩所在的角落,两人恍如

    隔世般再次面对,德威特整个人变得谦逊柔和,雷恩则依然笑意盎然,像什么事也

    没发生过一般。

    “雷恩先生,我一直找不到个最适当的时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该

    怎么向您表达我衷心的感谢才是。”

    雷恩轻笑出声,“今天大家是怎么回事?包括像莱曼这样一位冷寂到几乎是铁

    石心肠的老牌律师,竟也如此感情用事。”

    “请您先坐下来吧!……是的,雷恩先生,莱曼全告诉我了,他说,他没资格

    接受任何的感激和祝贺,所有的荣光全属于您一人,这是——这是铁一样的事实,

    雷恩先生,真是铁一样的事实。”德威特说到这里,亮闪闪的双眼一下子迷蒙开来。

    “你太客气了,哪有什么值得这样。”

    “雷恩先生,你说哪有什么值得大家这样?”德威特开心地喟叹一声,“您不

    知道我今天能邀请到你,我觉得有多光荣,我非常清楚,您平常是多么不愿出现在

    这类场合,也多么不愿公开露面。”

    “这是事实,”雷恩仍面带微笑,“但不管平日如何,德威特先生,毕竟今天

    晚上,你看,我人已经站在这里了……只是,非常抱歉,我今天之所以前来,并不

    全然是因为你的盛情难却,或担心错过这场开心的聚会,”雷恩说到这里,德威特

    脸上不觉闪过一抹阴影,但随即云淡风清,“你晓得,我以为你也许有一些,”雷

    恩的声音压低下来,“有一些特别的事想告诉我。”

    德威特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周遭的一切,看众人开心地畅饮,看女儿娇艳

    欲滴的美丽容颜,看挚友亚罕响彻整个房间地开怀大笑,看一名光鲜礼服的服务生

    正拉开作为欢宴跳舞场所的邻室隔间。

    良久,德威特转过身来,用手揉了下眼,跟着,他眼睛闭上,陷入了沉思中,

    极其慎重的沉思之中。“我——呃,雷恩先生,您是个最特别的人,”德威特睁开

    眼,定定地看着老演员庄重的脸,“我已下定决心,您是我可以依靠的人,是的,

    雷恩先生,这是摆在我眼前的唯一出路,”德威特坚决起来,“我是——真地——

    有些事要说给您知道。”

    “真的?”

    “但不是现在,”德威特平静地摇摇头,“不是这一刻,那是个长而龌龊的故

    事,我不愿破坏您这美好的夜晚——或说我自己的美好夜晚,”德威特的双手用力

    绞着,都失了血色,“今晚——对我来说是最特别的一个晚上,我终于从一个可怕

    的世界挣脱开来,珍——我的女儿……”雷恩缓缓地点着头,德威特深奥的双眼如

    镜,雷恩清楚地看到镜子里的一个影像,他确定,那不是珍·德威特,而是佛安·

    德威特。德威特太太今晚没有来,她也清楚德威特已知道一切,但德威特太太的缺

    席,或许正是此刻德威特所以触景伤情的原因吧!而雷恩更清晰地感觉出,从德威

    特毫无怨悔的话语中,德威特仍深深依恋这个背叛他的女子。

    德威特缓缓起身。“雷恩先生,您也从俗加入大家庆贺庆贺好吗?宴会结束后,

    我请大家一起到西安格坞敝宅去——在那儿我准备了简单的庆功宴——而且,如果

    您愿意多赏脸,浪费一个周末晚上待在我那儿,我还可进一步安排您的住处,一定

    让您宾至如归。一个晚上也许不太——哦对,布鲁克已决定在我那儿过夜,因此一

    切非常方便,您呆下来,我们不过多准备一份现成的卧具……”说到这里,德威特

    的声调陡然一变,“明天早晨,就只有我们两人而已,届时我会告诉您——您以神

    奇的洞见能力所察觉到、希望我告诉您的那些事情。”

    雷恩也站了起来,他把手轻捆在瘦小的德威特肩上,“我完全理解,暂时抛开

    一切——直到明天早晨的到来。”

    “明天早晨会来临的,不是吗?”德威特喃喃自语。两人上前加入众人中,就

    在这一刻,一阵轻微的恶心之感锥子般刺痛雷恩的胃部,陈腐的老套……他忽然对

    眼前所有的一切厌烦起来。穿正式礼服的服务人员把大家引到宴会的房间里,雷恩

    保持着可掬的笑容,一丝灵光却闪入脑中,雷恩发现这样的句子在他心头浮现且徘

    徊不去,“明天,明天,还有另一个明天……直到有形时间的最后一个音节敲落…

    …”这个句子愈发清晰、愈发洪亮地在他心中震颤不停,“……直到化为烟、化为

    尘、化为土。”雷恩嗟叹一声,发现莱曼正搭着他的手臂,一脸笑,引他跟着众人

    步入宴会厅里。

    宴会气氛一片欢悦,亚罕为了他的胃,很不好意思地特别要了盘水煮蔬菜,但

    他还是小饮了些匈牙利托凯葡萄酒,而且兴致盎然地跟殷波利重述几场精彩棋赛的

    细节;但殷波利却摆明了心不在焉,只顾着对隔桌相望的珍·德威特大献殷勤;莱

    曼·布鲁克则跟着音乐的节拍摇头晃脑,这阵轻柔的弦乐是由藏身于房间一角棕榈

    树后的乐团所演奏的;克利斯多夫·罗德一边和众人热烈讨论哈佛大学足球队的未

    来战绩,却也不忘深情地望一眼身旁的珍;德威特自己安静地坐着,似乎眼前这一

    刻众人的谈话,流泻的小提琴乐音,乃至整个房间、餐桌、桌上的食物和温暖的氛

    围,无不极其美好,让他开心;雷恩自己则一直留神注视着德威特。酒喝得满脸通

    红的莱曼,凑过来要雷恩向大家致个辞,雷恩用几句玩笑话岔掉了这个请求。

    用过餐后的咖啡和香烟之后,莱曼忽然站起身,拍拍手要大家安静,跟着,他

    举起了酒杯。

    “平常,我并不喜欢大家一起举杯敬酒这种喝酒仪式,我总觉得这是那个穿钢

    丝大篷裙,一群花花公子挤在舞台后门那个混乱的时代所遗留下的陋规恶习,但今

    晚,我们有个绝佳的理由必须一起举杯——让我们为一个人的新生举杯庆贺,”说

    着,他低头注视着德威特,“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各位,约翰·德威特。”

    众人欢呼喝酒,德威特站了起来。“我——”他激动得声音都岔了,雷恩保持

    着微笑,但恶心之感仍深驻胃部。“和佛莱德一样,我是个内向的人,”众人无来

    由地爆笑起来。“但在此我愿意为我们在场每一位郑重介绍一个人,在过往数十年

    间,他一直是百万有知识有教养人士的崇高偶像,他曾经面对过如恒河沙数的观众,

    但我以为,他却是我们之中最内向、最容易害羞的一位,哲瑞·雷恩先生!”

    众人再次举杯,雷恩也再次微笑,但心里却只盼望能逃得远远的。他并未站起

    来,只用他令人闻之震颤的男中音说:“我个人一直极其羡慕那些落拓大派,在人

    群之前应付自如的人,在舞台上,我们必须学会镇定自制,但在生活之中,我却始

    终学不来这门面对众人、面对场面的艺术……”

    “雷恩先生,为我们说几句话!”喊的是亚罕。

    “看来我是无所遁逃于天地了,”雷恩这才站了起来,眼神闪亮,原来的厌烦

    之色瞬间消失,“我想,我理应发表一段循循善诱的动人演说,但作为一个演员,

    我未能跟上圣者的足迹,所拥有的,不过是舞台上表演的剧本,因此,我所能说的,

    也仅仅限于我在舞台上所学所能而已。”说到这里,他转身面对静静坐在他身边的

    德威特,“德威特先生,对你这样一位敏锐而情感丰富的人而言,你刚经历了人生

    最严酷的灾难考验。坐在被告席上,忍受着仿佛无尽悠悠岁月的折磨,等待一声宣

    判。这个判决基于人们暧昧、不确定、屡屡犯错的认知,而其结果却是生和死。我

    以为,这无疑是人类社会所能加诸给个人的最最严酷的惩罚,然而你却充满尊严地

    忍受过这一切,真是令人赞叹不已。这使我想起法国出版家席耶斯一句幽默而苍凉

    的话语,当人们问他,在恐怖时代中他曾做过什么?席耶斯只简单地说:‘我只是

    活着而已。’如此简单的一句话,但我以为,只有真正热爱生命、理解生命的人,

    才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来。”老演员深吸一口气,看看眼前一张张屏气凝神的脸孔,

    “忍耐是至高无上的美德,这虽是老生常谈的一句话,但它却是真的,颠扑不破的

    真理。”所有人都静止不动,但这一刻德威特更如一尊亘古至今的石像。他感觉雷

    恩的话直接切入他的身体之中,化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似乎感觉到,雷恩这些话

    是只为他一个人说的,只对他一个人产生意义,只带给他一个人慰藉。

    雷恩头一抬,继续说:“既然你们各位坚持要我说话,那只有先向大家告罪,

    我好引述前代哲人智慧之语的习性,可能会让如此欢悦的聚会,带来不甚愉快的阴

    影。”他的声调扬起,“理查三世,这是莎翁剧作中不易普受赞誉的一部,但其间

    揭示一个黑暗罪恶灵魂所拥有不失良心的一面,我以为,它锐利的洞察仍让人感悟

    不已。”他缓缓转过头看着德威特低垂的脑袋,“德威特先生,”他说,“尽管,

    在经历了这几个星期的困难,你已洗脱了谋杀的罪名,更进一步的问题真相尚未水

    落石出,对仍在迷雾中探索的我们来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杀人者业已将两名可

    怜的人送入地狱,或者我该说,愿他们安息在天堂。然而,在座你我各位之中,我

    们有几个人曾认真思索过杀人者真正的心理?真正的本性?以及他灵魂的真实构造?

    毕竟,这样的说法虽然陈腐,但我仍要说,他仍是人,拥有属于人的灵魂。如果我

    们信任圣灵的引导,我们更该说,他也拥有和你我一般永生不灭的灵魂。在我们之

    中,很多人习惯认为,杀人都必然是没有人性的怪物,而并不回头检视我们自己心

    底最隐秘的深处,也同样存在某些最敏感最不可碰触的所在,即使最轻微的刺激,

    也可能使我们立刻摇身溃化为一个嗜血的恶魔……”

    仿佛空气凝冻住了,每人都屏住气息。雷恩仍坦白无隐地说下去,“因此,让

    我们回头来看看,莎士比亚所观察到的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戏剧性人物——那位畸形、

    满手血腥的理查王,这当然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位恶魔,然而,在莎土比亚洞察万物

    的眼睛里他看见什么?下面是理查王不失良知的自白……”

    瞬间,雷恩整个变了,他的举止、他的神情以及他的声音;由于来得如此突然,

    如此措手不及,盯着雷恩的每一双眼睛不由自主震颤起来。狡诈、尖刻、狂暴、贪

    欲和绝望所揉成的可怕的扭曲和阴影,取代了他平日温文尔雅的容貌,仿佛那原有

    的哲瑞·雷恩先生,已在瞬间被一个可怕的恶魔所吞噬了。他的嘴巴张着,可怖的

    声音流泻而出:“再给我一匹马吧,扎好我的伤口,上帝啊!垂怜我救助我!”他

    痛苦地大声喊着,但马上声调平板了下来,不再激动,不再绝望,轻得几乎无声,

    “还好,这只是一场梦……”场中每个人都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入迷地随着雷恩的

    声音起伏跌宕。雷恩的声音继续传来,轻细但清晰无比,“哦,你这懦夫一样的良

    心,你惊扰得我好苦!蓝色的微弱光线,这不正是死寂的午夜吗,冷汗在我惊惧的

    脸上发着抖,这为什么呢?身旁并没有谁啊,难不成我怕的是自己吗?我理查一向

    这么爱我自己,也就是说,我不就是我吗?难道这里还会有凶手?不可能……哦不,

    我就是凶手。那就赶紧逃命去吧……什么?逃离我自己?有道理,要不然我得自己

    报复自己。什么?自己报复自己?哦!什么假话,我是那么深爱自己的人。但我有

    什么值得爱呢?我曾经做过什么好事?哦,完全没有,其实我很恨自己,因为我干

    下可恨的罪行,我是罪犯,不,不对,乱说,我不是罪犯,傻瓜,自己应该讲自己

    的好处才是;傻瓜,不要这么自以为是……”

    雷恩仿佛语无伦次地喃喃着,但瞬间,他却激动而悲痛地自责起来,“我这颗

    良心它伸出了千万条舌头,每条舌头都控诉我不同的罪,每一个控诉都指我是罪犯,

    伪誓罪,罪大恶极;谋杀罪,罪无可遁。种种罪状,大大小小,一齐推上公堂,它

    们齐声叫,有罪!有罪!我只有绝望了……天下再没人爱我了,即使我就此死去,

    也没人会同情我;当然,他们不会爱不会同情,我自己都找不到我有什么值得同情

    之处了。”

    席上,有人喟叹了声——

    第二景

    威荷肯车站

    10月9日,星期五,晚上11时55分

    接近午夜12点时分,德威特一行人到了西岸线的威荷肯车站——候车室色泽灰

    灰的、服脏的,头顶上则是铁制的横梁赤裸裸地纵横交错,完全像个仓库。月台沿

    着二楼的墙边延伸出去,只有寥寥几名候车的乘客。靠调车场门边的角落是行李房,

    一名职员靠着柜台一啄一啄地打着瞌睡。一旁小卖部的职员也是昏昏欲睡的模样,

    张嘴打了好大一个哈欠,候车室整排黑色的候车长椅上空无一人。

    德威特一行人带着一阵风一般的笑声卷进了车站,原般人马,只缺了一位莱曼,

    这位经历一场大战的律师在丽池饭店便先行告退,回他的寓所补充睡眠去了。珍·

    德威特和罗德两个年轻人跑向小卖部,殷波利也含笑跟了过去,罗德买了一大包糖

    果,夸张地一鞠躬,双手捧给珍;殷波利不甘在巴结女郎一事上落后,也买了一整

    叠杂志,奉献到珍的眼前。一身皮草的珍左右逢源,开心得两眼发亮,脸颊红艳欲

    滴,她笑了起来,一手插进一位护花使者臂弯里,走向长椅坐下,三个人边吃着巧

    克力边高声谈论着。

    其余的四人走向售票口,德威特看着小卖部顶上的大钟,指针显示时间是12点

    4分整。

    “哦,”他开朗地说,“我们搭12点13分的车子——抱歉,还得等几分钟。”

    四人停在售票口前,雷恩和布鲁克落后一步,亚罕抓住德威特臂膀,“我来我

    来,你就别抢了。”德威特笑着挣开亚罕,对售票员说:“六张西安格坞的车票,

    麻烦你。”

    “我们不是七个人吗?”亚罕提醒他。

    “我晓得,我有50张的回数票,”当售票员从窗口丢出六张车票时,德威特的

    脸色忽然阴沉了下来。马上他又苦笑起来,“我想我应该要求联邦政府陪我一本回

    数票,我原来的那本过期失效了,就在我被他们——”他没继续说下去,只抬头对

    售票员说:“再给我一本50张的回数票。”

    “您尊姓大名,先生?”

    “约翰·德威特,西安格坞。”

    “是,德威特先生,”售票员怕误了他们班车,分外地加快处理动作,没多会

    儿,他从栅栏下送出一本定期的回数车票,就在德威特掏出皮夹,抽出50元纸钞时,

    另一头传来珍脆亮的叫声,“爸,车子进站了。”

    售票员快速地找了钱,德威特抓起纸钞,把硬币丢进裤子口袋里,转身对着其

    他三人,他手上拿着六张单程车票和那本回数票。

    “要不要跑?”四个人彼此对看着,开口问的是布鲁克。

    “不用,还未得及。”德威特回答,把六张单程票和他的回数票收进背心的左

    上口袋里,并扣好外套纽扣。

    他们穿过候车室,会合珍、罗德和殷波利,上了楼跳入凛冽如刀的夜空中。12

    点13分的车子仍然停靠在月台,一行人依次通过铁格子入口,沿着长长的水泥月台

    往后走,另有几个乘客也散落地跟在他们后头,最后一节车厢整个是黑的,所以他

    们只好倒回来,上了倒数第二节车厢。

    车厢里,已有几名乘客昏昏欲睡地坐着——

    第三景

    威荷肯——新堡的列车上;提尼克站一侧

    10月10日,星期六,凌晨0时26分

    一行人两组坐定:珍、罗德和扮演骑上的殷波利位于稍前;德威特、雷恩、布

    鲁克和亚罕四人则选了车厢中央两两相对的座位。

    车子尚未开动,布鲁克直直盯了德威特一会儿,转头对坐他前面的雷恩猝然地

    说:“雷恩先生,您今晚说的有些话,令我感触颇深……您曾提到在刹那之中,蕴

    含着‘无尽悠悠岁月’——当一个人坐在被告席上,等待着陪审团的一声裁决,死

    亡?抑或步出法庭开始新生?全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决定。无尽悠悠岁月,说得真是

    好啊!雷恩先生……”

    “是啊,说得真是准确极了。”德威特心有戚戚地附和着。

    “哦?你也这么认为啊?”布鲁克瞅了一眼德威特平静的脸孔,“这让我想起

    以前读过的一部小说——我记得是安布鲁斯·毕亚士写的,一部相当独特的小说,

    书中写到一个人面临绞刑,就在那——呢,怎么说呢?在行刑的那一刹那间,这个

    人居然把自己的一生,从头到尾,没有一个细节遗漏掉地在脑中重演一次。雷恩,

    这和您所说的无尽悠悠岁月是一个意思是吧,我相信也一定还有不少作家曾处理过

    这样的想法吧。”

    “我想我也看过这部小说,”雷恩回答,坐在布鲁克身旁的德威特也跟着点头。

    “时间这个概念,正如多年来科学所告诉我们的,是相对的。我们就以梦做例子—

    —往往我们醒来,觉得整个睡眠的期间都做着梦……然而,一些心理学者告诉我们,

    做梦的时间其实极其短暂,是发生在无意识的睡眠和醒来恢复意识交接的那一瞬间,

    短短的一瞬间。”

    “我也听过这个说法。”亚罕说,他坐德威特和布鲁克对面,脸向着两人说话。

    “我真正想的是,”布鲁克说——他又转过头看看德威特——“这种特殊心理

    现象的某种应用问题。约翰,我忍不住好奇——我相信其他人也和我一样——今天,

    在宣判那一刹那,你脑子里想到的究竟是什么?”

    “也许,”雷恩体贴地拦阻,“也许德威特先生不想再谈这个。”

    “正好相反,”这个矮小的证券商这会儿两眼发亮,脸上表情鲜活无比,“那

    一刻所带给我的,是有生以来最特别的一次经验。我想,这个经验正可充分支撑毕

    亚土的小说宗旨,也完全符合雷恩先生所说有关梦的理论。”

    “难道那一刻你脑中所浮起的,也是你这辈子所发生的所有事情?”亚罕一副

    不敢相信的样子。

    “不不,不是那样,我那一刻想到的事好奇怪,而且根本是件不相干也应该不

    会再想起的事……”德威特猛地往绿色的背垫一靠,急急地说,“是有关某个人身

    份的事情。大约九年前,我被纽约法庭选为一件谋杀罪审讯的陪审员,被告是一个

    颇粗矿的潦倒老头,他被控在一间公寓里刺杀一个女人,是以一级谋杀起诉的案子

    ——地方检察官证明,这毫无疑问是经过仔细策划的一桩杀人案——因此,凶手也

    绝不可能是冤枉的。可是,在为时并不长的审讯过程,甚至后来到陪审室我们讨论

    他是否有罪时,我脑子里怎么也挥不走一个感觉,就是在这之前我一定在哪里见过

    这个被告,于是,和其他人没两样,我努力想记起这个人到底是谁,但直到我疲累

    得宣告放弃为止,我始终记不起这个人是谁,我究竟是何时在哪里见过他……”

    这时,汽笛一响,车身一顿,列车吭哧吭哧发动起来,德威特稍稍提高嗓门,

    “长话短说,我和其他陪审员一样,按照警方所发现的证据,相信这个人的确犯了

    谋杀罪,也投了有罪一票,陪审团做了有罪的决议,这个人也就被判处极刑并依法

    处决,事情到此为止,我自然也就把这整件事抛到脑后了。”

    列车正式开动出站,  德威特停下来,  舔了舔嘴唇,在场的其他人都没接腔。

    “我说奇怪的部分就在这里,在这九年来,我从未再想到这个人或这件事,但今天,

    当陪审长起身要宣告我命运的那一瞬间——很不可思议的是,应该说就在法官询问

    陪审团结果那句话尾音刚落,到陪审长第一个字才要出口这短短的一瞬间——忽然,

    毫无道理的,我脑子轰然一声,一道灵光闪了进来,我不仅在那一刻奇怪地想起这

    个被判极刑的人的长相,更奇怪的是,我也同时记起来他是谁,以及我是在哪里看

    过他了——你们想想看,整整隔了九年的时间,打从我脑袋里根本不再想到这个人

    开始。”

    “那他是谁?”布鲁克好奇地问。

    德威特笑了起来,“所以我才说事情很奇怪……那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当时我浪迹南美,偶尔来到个叫巴瑞纳斯的小地方,在委内瑞拉查莫拉一带。有天

    晚上,我正要回我寄居的小屋,经过一条暗暗的小巷子时,我听到有激烈打斗的声

    音。当时我年轻气盛,比起现在我敢说要有冒险精神多了。

    “我身上带着一把左轮,于是我赶快从枪套拔出来就往巷子冲,发现有两个衣

    衫褴褛的当地人,正攻击一名白人,其中一个还手抓一把弯刀往那白人身上砍,于

    是我一扣扳机,子弹打偏了。但我看到,那两名拦路贼吓坏了,撒腿就跑,那个被

    攻击的白人瘫在地上,身上有好几处刀伤。我走过去看他时,心想这人的伤势一定

    很严重,但他却自己撑着站起来,在裤子上抹抹流出的血,小声地跟我道了声谢,

    就一跛一跛走掉消失在黑暗中。在这期间,我只匆匆看了他的脸一眼。

    “这个人,我在二十年前救了他一命,也正是后来我把他送上电椅的那个人,

    造化捉弄人,是吧?”

    在一阵唏嘘的沉默中,雷恩若有所思地说:“这段离奇的故事,值得收入民俗

    传说里。”

    列车仍疾驰着,只有车前灯短暂地割开黝暗的夜幕——这里是威荷肯的荒郊野

    外。

    “但我自己认为这件事最特殊的一点在于,”德威特继续说,“一个我怎么想

    都解决不了的谜团,居然在我自己生死交关的一刹那豁然而解!记住,这个人的脸

    我只见过一次,而且是在那么多年前……”

    “这是我所听过最神奇的事情之一。”布鲁克仍感慨万千。

    “人类的心灵其实远比我们所能理解的要神秘强大多了,尤其在面对死亡的那

    一刻,甚至会比德威特先生这桩亲身经历更神奇,”雷恩说,“八个星期前,我从

    报上看到一篇报道,是发生在维也纳一桩谋杀害的细节描述。情形大概是这样子的:

    有名男子被射杀在所住的旅店房间里,维也纳警方毫无困难立刻查明了死者的身份,

    这人是个黑社会小喽罗,曾经被各方吸收为线人。谋杀动机很明显是报复,可能因

    为死者和警方挂钩告密,引起凶手仇视而动手。报道上还说,死者寄居这间旅店已

    好几个月了,很少出门,连用餐都在房内,好像在逃避追杀。尸体发现时,桌上还

    摆着吃罢未收的餐具。他在离餐桌七英尺处中抢,致命的一枪,但并未立刻丧命,

    这是依据现场所遗留的实况推断的:尸体躺在离中枪六英尺远的餐桌脚下,其间的

    地毯上洒着七英尺长的斑斑血迹。

    “现场有一个很特殊的状况,餐桌上的糖罐子整个打翻了,白色细砂糖洒了一

    桌,而且有一把在死者手中紧紧握着,一整把砂糖。”

    “有趣。”德威特喃喃着。

    “这情形似乎很容易解释,死者在离桌七英尺处中枪,努力爬向餐桌,再以不

    可思议的力量起身,抓了桌上一把砂糖,才力竭倒地死去。但是,为什么?这把砂

    糖指涉的意义是什么?死者这临终前的拼死举动究竟有什么意义?至此,维也纳警

    方显然触礁了。我总结这份报道,”雷恩对三个目瞪口呆的听众一笑,“对这些极

    其诱人的谜题有了答案,于是我写了封信到维也纳。几星期之后,本地的警察局长

    回了我一封信,信上说,凶手在我的信寄到前已遭逮捕,但我的推断正确地解开了

    死者和砂糖之谜——这个谜在凶手坦白后,维也纳警方仍大惑不解。”

    “那您的推断到底是什么呢?”亚罕问,“光凭这把砂糖,我实在想不出任何

    可能的解释。”

    “我也一片空白。”布鲁克说。

    德威特嘴巴抿成一条直线,皱着眉头深思。

    “你呢?德威特先生。”雷恩含笑问。

    “我想我也不明白这把砂糖所代表的正确意思,”证券商边想边说,“但有一

    点似乎很明显,这应该是,死者试图指出凶手身份所留下的线索。”

    “太棒了!”雷恩高呼,“百分之百正确,德威特先生,非常非常好。但作为

    线索的砂糖代表什么?这——哦,是否死者想借此指出,杀他的人——当然这个推

    断是看起来最荒唐的一种——是个嗜食甜食的人吗?或者,代表凶手是个糖尿病患

    者?这也不怎么对劲。当然,这样的解释我无法满意,因为这个线索无疑是留给警

    方的,较合理的想法是,应该和警察惯常的训练以及所处理的事物有较直接的关系,

    如此死者所拼命留下的线索才较有机会成立。因此,除了上述两种解释外,砂糖总

    还意味着什么——砂糖从形状上来看它像什么?呃,它是一种白色的结晶物体……

    于是,我写信给维也纳警察局长,当然,砂糖可能意指杀人者是个糖尿病患者;但

    更可能的解释是,凶手是个吸食可卡因的毒犯。”

    众人仍目瞪口呆,德威特轻轻一拍大腿,恍然大悟笑起来,“可卡因,对对!

    白色、结晶物、粉末!”

    “这个被捕的嫌疑犯,”雷恩说,“正是我们这里惯称的毒虫。维也纳警方因

    此透过这里的警方给我正式的回复,当然也极客气地满是一些谬赞之语,这不必提

    也不值一提。我认为,这个解释只是最简单是基本的一种。在这件谋杀案中,真正

    让我感兴趣的是,死者临死前所展现那种不可思议的精神力量。他没办法也没时间

    在那一刻像平常人一样思考、一样行动,而是面对死亡,某种特殊的力量引发他脑

    中一闪的灵光,让他能在那不容延迟的一刻,生死一搏,成功留下这个指明凶手身

    份的线索。因此,我们可以明白——在生命结束那个弹指之时,人类心灵所爆发出

    的瞬间力量,多么神奇强大而几乎可说是无限的。”

    “我想,这百分之百真实。”德威特说,“真是有趣极了的一个故事,雷恩先

    生,您谦称您的洞见只是最寻常最基本的推断,这我无法苟同,我以为,只有您了

    不起的才能和眼光,才能如此穿透事物的表象,直触真正的核心。”

    “您要是住维也纳,一定会帮他们弄清更多的谜团。”亚罕也说。

    北柏根站已过,消失在背后的黑幕之中。

    雷恩叹了口气,“我常这么想,如果说被谋杀的人,都能留下某种信息,让我

    们能沿此追踪凶手,不管这个信息如何隐晦不明,这样,在犯罪和因果报应之间,

    必将更为牢靠,而且简单易行。”

    “不管如何隐晦不明?真的吗?”布鲁克质疑。

    “当然是真的,布鲁克先生,任何信息都比完全没有信息强。”

    这时,出现了一个高个子男人,帽子压低速着双眼,脸色苍白且痛苦不堪,他

    从车厢前端走进来,步履踉跄地扑向谈话的四个人。他似乎有点站不稳,全身倚靠

    在列车座椅的绿色格子靠背上,随着列车的颠动摇晃着,很慢地盯着四个人中的德

    威特。

    雷恩住了嘴,困惑地抬眼看着这位不速客,德威特厌恶地说:“柯林斯。”雷

    恩的眼中一下子流露出兴趣的光彩。

    布鲁克说:“你喝醉了,柯林斯,想干什么?”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讼棍,”柯林斯粗暴地说,他的双眼血红欲滴而且

    满是怨恨,  焦点始终锁在德威特一人身上。  “德威特,”他极力想说得文明些,

    “我想单独和你谈谈。”他把帽子往上推,努力扮出一个和悦的笑脸,但只能勉强

    挤出一个极恶心的嘲讽笑容,德威特则可怜兼可厌地回答他。

    两人相视交谈时,雷恩的眼光从柯林斯痛苦的脸扫到德威特凛然的脸,交替不

    休。

    “听着,柯林斯,”德威特以颇亲切的声调耐心说话,“我一再告诉你,这件

    事我完全无能为力,原因也都告诉你了,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这么不可理喻呢?

    你难道不知道,你这么做已严重打扰了别人的私人聚会?像个汉子赶快离开吧!”

    柯林斯紧绷的嘴垮了下来,血红的双眼一下子漾满泪水淹了开来。“听我说,

    德威特,”他微弱地说,“你一定得跟我谈谈,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德威特,

    这是——这是关乎生死的,”德威特露出踌躇之色,众人更是目不转睛看着柯林斯,

    这个人的惨状和最无法示人的人性全赤裸裸摊在眼前。柯林斯察觉了德威特的动摇,

    像溺水的人抓住稻草般想紧紧地握住这一丝机会,他急切万分地说:“我保证,我

    发誓,如果你再给我一次私下谈话的机会,我绝不会再来打扰你——就这一次,拜

    托你,德威特,我拜托你!”

    德威特冷静地盯住他,“你说真的吗?柯林斯?以后不会再打扰我是吗?再不

    会像现在这样找我麻烦是吗?”

    “是是!我一千一万个保证!”希望的火焰在血红的眼中熊熊燃起,几乎是到

    了恐怖的地步。德威特一叹,站了起来,向三人致个歉,于是,这一对冤家对头往

    车厢后走去。德威特低头不语,柯林斯则如连珠炮一般大声讲个不停,双手飞舞、

    解释再三,而且眼睛一刻也不敢眨地盯着德威特避开的木然脸孔——正待跨出车厢

    门的德威特忽然想起什么,把滔滔不绝的柯林斯留在原地,回到三个友人的座位边

    来。

    证券商伸手到他心口的背心口袋里,取出他负责购买的一叠单程票,他自己的

    新回数票则放回原处,单程票递给亚罕。“富兰克,车票还是放你这儿保险些,”

    他说,“我不晓得这场瘟疫得搞多久,列车员可能这期间来查票。”

    亚罕点点头收下,德威特交代完又往车后走。那头,柯林斯奄奄一息呆立着,

    德威特一到,他顿时又生龙活虎起来,急急地争辩着。两人穿过车厢门进了最末一

    节车厢。在他们刚跳入本节车厢时,从这节车厢还能短暂瞥见两人,跟着,雷恩他

    们看到柯林斯和德威特继续前行,消失在黑暗的末节车厢中。

    布鲁克说:“玩火的人终将自焚,我看这个人是完蛋了,德威特才不会傻得去

    帮这样一个人。”

    “我想,他还在指望德威特为隆斯崔的胡说八道负责,”亚罕分析道,“就算

    德威特真跳出来帮他,我也不会意外,你不觉得吗?他现在心情好得不得了,重获

    新生的喜悦也许会让他愿意帮忙收拾隆斯崔的烂摊子。”

    雷恩没讲话。他转头看向未节车厢,但当然没办法看见那两个人了。这时,列

    车员从前一节车厢进来,逐个剪票,大家把注意力收回来,方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

    也平和了下来。查到罗德时,罗德向列车员指着车厢中段雷恩三人所在,见到德威

    特不在位子上,有点惊讶。列车员走过来,亚罕递上去六张票,并告诉列车员,同

    伴中还有一名有事暂时离开,应该很快会回座。

    “好的。”列车员回答,在车票上剪了洞,塞回亚罕座位上方的票夹子里,就

    离开了。

    三个人继续天南地北地开聊。几分钟之后,不耐久坐的亚罕抱歉了一声,站起

    来,手插口袋,在车厢后方走道来回踱步舒活筋骨。雷恩和布鲁克的话题则转到遗

    产的问题。雷恩引述一个有趣的真实案例给布鲁克听,发生在多年之前,当时他尚

    未退休,正巡回整个美洲大陆演莎士比亚;布鲁克则以专业的态度,列举了好几个

    引发法律争议的问题遗嘱。

    列车仍奔驰向前,雷恩两次回头看向末节车厢,但不见德威特和柯林斯回来。

    一抹忧色悄悄浮上老演员的眼睛。在和布鲁克谈话的短暂间隙。他分心陷入沉思中,

    但没一会儿,他莞尔地微笑起来,摇摇头,好像要甩开自己的胡思乱想,又热切地

    和布鲁克讨论起来。

    车子开到波哥塔站停了下来,这是位于哈肯萨克近郊的一个小站。雷恩看着窗

    外,列车很快重新起动。这时,老演员眼中的忧色再次浮现出来,而且比上回要严

    重。他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指针清晰的指着12点36分,布鲁克察觉到了,一脸困

    惑地看着他。

    突然,雷恩急急地站起来,把布鲁克给吓得低喊出声。“很抱歉,布鲁克先生,”

    雷恩口气甚急,“也许我太神经质了,但德威特先生到现在还没回来,让我觉得非

    常不安,我到后面车厢看一下。”

    “您觉得不对劲吗?”布鲁克闻言也惊慌起来,他也立刻起身,跟着雷恩往车

    后走去。

    “我真心盼望是我神经过敏。”两人匆匆从亚罕身边走过。

    “两位,怎么啦?”亚罕问。

    “德威特一直没回来,雷恩先生觉得不对劲,”律师焦虑地回答,“你也一起

    去看看吧,亚罕。”

    雷恩一马当先,他们穿过通往后一节车厢的车门,才一进去,就猝然停步,车

    厢看起来空空如也;于是,他们三人走进去搜寻,果然这最末一节车厢完全没有他

    们的踪迹。

    三人面面相觑。“呃,他们跑哪个鬼地方去啦?”亚罕低语,“我没有看到他

    们任何一个回来过,你们呢?”

    “我没特别留意,”布鲁克说,“但我认为他们没有走回来。”

    雷恩也并未百分之百地注意此事。他走到一扇车门旁,隔着玻璃看看外头飞驰

    后退的黝黑田野。跟着,他深入微光朦胧的末节车厢,仔细查看这节车厢的后门。

    透过玻璃往外看,后头是列车到达新堡站时所加挂的一节特别车厢,也是这班列车

    现在的真正尾端,以供明天早晨高峰时间列车开回威荷肯时运输大批上班人群所用。

    雷恩下鄂一收,急急地说,“两位,我要进去查看一番,布鲁克先生,得麻烦你拉

    住门让它开着,借点光线,里头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他抓住门把用力一拉,门应声而开,并未上锁。好一阵子,三人站着眯眼以适

    应几乎全然无光的车厢,什么也看不见,稍后,雷恩猝然然一转头,屏起气……

    门的左边是个小隔间——这是列车白天加挂车厢入口们见的方形小隔门特别席。

    车厢的前端墙壁和作为本节车厢最前端座位靠前的另一面墙壁,构成这个小隔间的

    前后界线;外侧则是一面寻常的车窗,靠走道这边则开敞着不设墙和门,雷恩就立

    身于此。隔间内,和车厢其他座位没两样,是两人座的长椅两两相对,在靠前墙车

    窗一面的座位上,德威特人就坐在那里,头部低垂着抵住胸口。

    黑暗之中,雷恩两眼怒睁,德威特似乎睡着了,布鲁克和亚罕从后头挤了上来,

    雷恩跨了进去,站在座椅间轻柔地推推德威特肩膀,但毫无反应。“德威特!”他

    尖利地喊了声,边用力摇着那不动的躯体,还是毫无反应。但这一回,德威特的头

    却微微一侧,可瞥见他的眼睛。随即又恢复原来垂头抵住胸口的姿势……

    那双眼睛,即使在近乎黑暗的微光中,仍可看出是一双睁开却全然空洞的眼睛。

    雷恩弯身下去,伸手按在德威特的心口。

    他马上直起身,搓着手走出隔间,亚罕全身颤抖如一株风中的白杨,两眼死死

    盯着这黑暗中幽灵般的尸体;布鲁克则失声地喊出:“他……他死啦!”

    “我手上沾了血,”雷恩说,“布鲁克先生,麻烦你让车厢门保持开着,我们

    需要点光线,至少得等到我们找到个知道电灯开关在哪儿的人来。”他穿过亚罕和

    布鲁克走向原来的末节车厢,“还有,请不要碰他,你们两位。”他直截了当地说。

    两人都没回话,他们缩在一块,两眼惊魂不定地一直看着德威特。

    探头看了看,雷恩找到他所要的,走过去伸长手臂,狠狠地按了好几下——那

    是车上的紧急按铃。跟着,一声吱吱嘎嘎的刹车声音,整个列车去势不止地继续滑

    前,再一个踉跄,终于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亚罕和布鲁克两人猝不及防地抓着彼

    此,才免于跌倒。

    按了铃的雷恩跨过车厢连接处,走入他们座位所在的光亮车厢内,他静静站立

    等着。殷波利这会儿一人独坐打盹,罗德和珍紧靠一起,头几乎是相抵着,此外一

    些不认识的乘客,不是睡就是静静读报看杂志。一会儿,车厢前端的门猛一拉开,

    两名列车员沿着过道,一路跑过来,所有睡着或阅读的乘客,全都惊醒或丢开手中

    的报刊杂志,探头看出了什么事;珍和罗德也一齐抬头,眼睛瞪得老大;殷波利也

    醒了,站起身来一脸愕然。

    两名列车员奔跑着。“谁按的铃?”跑在前头的一个喊着,他是个看起来颇易

    怒的小个子先生:“干嘛?出了什么事啦?”

    雷恩低声说:“发生了一件很严重的意外,列车员,麻烦你劳驾跟我去一趟。”

    珍、罗德和殷波利三人齐奔过来,一些乘客也凑了过来,不知所措地问出了什么事。

    “哦不,拜托你,德威特小姐,你等在这儿,千万别和我们去;罗德先生,麻烦你

    带德威特小姐回座;还有殷波利先生,你最好也留此地帮着照料德威特小姐。”雷

    恩意在言外地看着罗德,罗德的脸色刷地白了,他抓着发慌的年轻女郎的手臂,半

    扶住半拖走回座位。这时,另一位列车员也到了,是个高壮的男子,他推动着簇拥

    的乘客,“拜托拜托,请回您座位,没有什么事,现在就请回座……”

    雷恩带着两名列车员,走回加挂车厢,布鲁克和亚辛仍宛如化石般一动也不动,

    他们直瞪着德威特尸身。一位列车员已打开车厢墙上的电灯按钮,灯光一来,原本

    昏暗的车厢便清清楚楚了。雷恩三人跨入车厢,轻拍犹如坠入噩梦不醒的亚罕两人,

    高个子列车员谨慎地关上车门。

    一名个子矮小而年纪大的列车员走到尸体地点,弯腰查看,胸前挂着的金表垂

    荡着,他伸出干瘪的指头摇摇死者左胸口。“弹孔在这儿!”他叫起来,“谋杀…

    …”

    他慌忙起身看雷恩,雷恩接口说,“列车员,我应该提醒你不要碰现场任何东

    西,”说着,他从皮夹掏出张名片,递给老列车员,“我受警方委托,参与调查近

    日一连串的谋杀案,”他说,“我想,对这件意外事件该由我做主。”

    老列车员有点不放心地仔细看着名片,然后递回给雷恩。他搞下帽子,抓着满

    头白发。“这个嘛,该怎么办呢?”他语气微怒,“又不能证实你所说的,我是这

    班列车的第一列车员,按规定,只要发生在这列车上,任何时间任何紧急事件都该

    由我负责处理……”

    “听着,”布鲁克打断他,“这位是暂瑞·雷恩先生,他帮忙调查不久前的隆

    斯崔和伍德两桩无头命案,你得听他的。”

    “哦,是吗?”老列车员摸着下巴。

    “你知道这死者是谁?”布鲁克又说,声音急得岔了,“他叫约翰·德威特,

    是刚刚跟你说的那名死者隆斯崔的合伙人。”

    “你不用说了,”老列车员说着,还是有点不放心地看看只露半边脸孔的德威

    特,“我想起来了,我还说这人怎么这么面熟,他很久以来就常搭乘这一线列车。

    好吧,雷恩先生,我听你的,你说该怎么做?”

    在布鲁克和老列车员说话期间,雷恩一直静静站着,但眼中有烦躁之色,这时

    他立刻说:“先把所有的车门和车窗紧闭,并确实看守好,立刻去办,交代司机马

    上把车开到离此最近的车站——”

    “下一站是提尼克站。”高个子列车员插嘴。

    “不管是什么站,”雷恩继续说,“要司机以最快的速度开车,还有,立刻打

    电话到纽约警察局——找萨姆巡官,也许他人在总局或家里不管,总之找到他,还

    有纽约郡的布鲁诺检察官,可能的话也尽量通知到。”

    “我会通知站长立刻联络。”老列车员想了一下回答。

    “好极了,还有和这桩意外有关的所有单位,所有的;另外,到提尼克站后把

    列车停到分道铁轨上。对了,你怎么称呼?”

    “我叫波普·勃登利,”老列车员严肃地应道,“雷恩先生,你交待的事我都

    了解了。”

    “勃登利,既然都清楚了,”雷恩说,“就麻烦你立刻确实执行。”

    两名列车员走向车门,勃登利告诉年轻的列车员,“我去传话给司机,你来负

    责车门管制部分,懂了吗?艾德华。”

    “没问题。”

    两人下车,跑过一节节车厢,每一节车厢的车门都挤着想一探究竟的乘客。

    列车员离去后,谋杀现场安静了下来。亚罕虚脱般倚在走道边的盥洗室门上,

    布鲁克也靠在车门上,雷恩则忧伤地看着死去的德威特。

    雷恩说,并未回头,“亚罕,你是德威特最好的朋友,我想,你得担负起一桩

    并不愉快的任务,由你来把这个噩耗告知他的女儿。”

    亚罕僵着身子,舔舔嘴唇,但还是没说什么走了。

    布鲁克重新靠回车门,雷恩也又哨兵般立在尸体旁边,不说,不动,没多会儿,

    有微弱的哀叫声音从前面车厢传过来。

    又过了几分钟之后,列车摇晃着铁制的巨大身躯,开始缓缓地起动,雷恩和布

    鲁克仍恍若未觉。

    车外,漆黑一片。

    提尼克站一侧。

    稍后。

    列车灯光辉煌,却像条垂死的毛虫躺在提尼克站边的一片漆黑夜色中。车站里

    有些候车的乘客,一辆汽车这时呼啸而来,刷一声急刹在铁轨边,一群人凶神恶煞

    般扑向动也不动的列车。

    这群凶神恶煞似的人物是萨姆、布鲁诺、谢林医生和一群刑警。

    他们火速排开一小簇人群——包括列车工作人员、一名司机和调车人员。一名

    刑警手拿提灯率先冲往末节车厢紧闭的门,但萨姆后发先至,就擦着刑警的脸部先

    一步到达,跟着,他狠狠地擂着车门。有轻微的叫声从车内某处传来,“警察来啦!”

    列车员勃登利拉开门,钩上了墙上的挂钩保持车门开着,并放下铁制活动踏阶来。

    “警察是吗?”

    “尸体在哪儿?”萨姆问的同时,一行人乒乒乓乓全踩上来了。

    “这边,最后面的加挂车厢。”

    一群人又冲往加挂车厢。萨姆一行很快看见死者,旁边,雷恩静静站着,还有

    一名当地的警员、提尼克站站长和那名年轻的列车员。

    “谋杀,是吧?”萨姆看向雷恩,“这又是怎么发生的,雷恩先生?”

    雷恩轻轻动了动,“巡官,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一桩胆大无比的命案,大

    胆大了。”他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脸上皱纹深刻。

    谢林医生把那顶永不分离的烂布帽子推往后脑勺,外衣敞着,单脚跪在尸体旁

    就动起手来。

    “有人碰过尸体吗?”法医低声问着,手指动作毫不稍歇。

    “雷恩,雷恩先生,”布鲁克提醒,“谢林医生问您,有没有人碰过尸体。”

    雷恩机械般地回答:“我摇了他几下,他的头部曾转向一边,但又弹回原来的

    姿势,我又弯身摸了他胸口,手上沾了血,除此而外,再没第二个人碰过他了。”

    接下来,现场一片安静,所有人静静看着谢林医生表演。法医对着尸体的弹孔

    闻了闻,用力扯开死者上衣,子弹从外套左胸前的手帕口袋处射入,直接命中心脏,

    当然,这件外套已报销了。“铁丸子穿过他的外套、背心、衬衫、内衣和心脏,干

    净利落,一枪毙命。”谢林医生宣布。伤口如法医所言颇为干净,外套上只沾了少

    许血迹,每一层衣服的弹孔都成为一圈血红起皱的破口。“我想,一小时前断气的,”

    法医边继续说着,边看着腕上手表,跟着,他按按死者的手卷和大腿肌肉,并试着

    动动死者的膝关节,“应该没错,差不多12点30分毙命的,也许更早几分钟,这没

    办法说得太精确。”

    众人看着德威特已经僵冷的脸。恐惧和惊吓的神情扭曲了整张脸的原样,这样

    的神情似乎并不难解析——这是不加掩饰的一种赤裸裸的害怕,钻入死者圆睁的双

    眼里,躺在下巴每一道拉紧的肌肉上,并且遗留在脸上每一条丧失勇气的惊恐线条

    中……

    谢林医生仍轻柔地继续检验,所有人的眼珠子也跟着他的手指从死者脸部开始

    一路下移,当法医抓起死者左手时,每双眼睛也跟着抵达此处。“看看这两根指头,”

    法医说,众人看,非常诡异,死者的拇指、无名指和小指自然内曲,但中指却紧紧

    绕在食指上头,扭曲成一个古怪的样子。

    “哇,什么鬼——”萨姆率先叫起,布鲁诺弯下腰,其他人只能绕过他的后脑

    勺看。“天啊!”这一声轮到布鲁诺,“是我疯了还是怎么的?啊?——”他岔笑

    起来,“不可能的,应该不可能啊,这不是中世纪欧洲……这明明是一种驱魔避邪

    的手势嘛!”

    全场鸦雀无声。好一会儿,萨姆开了口,“妈的,真像侦探小说,十块赌你一

    块,厕所里八成还藏着个青面僚牙的吃人妖怪。”没人笑,只有谢林医生说,“不

    管它代表什么意思,事实如此。”他试着拉开这两根缠一块的手指,拼得脸红脖子

    粗也没能成功,谢林医生解嘲地一耸肩,“嵌得可真紧,而且僵得跟块木头一样,

    大概德威特有轻微糖尿病,这可能连他自己都还不晓得,否则,应该不至于现在就

    僵成这副德性……”说着,法医抬头斜膘着萨姆,“萨姆,要不要试试把手指扭成

    这个样子看看。”

    快弯成机器人的众人,眼睛又齐移到萨姆身上。萨姆二话不说,伸出右手,费

    了好大一番劲儿才顺利让中指交叉于食指上。

    “中指再绕过去点,萨姆,”法医气定神闲地指点,“用力压紧,嗯对,这才

    像德威特弄的,现在,你试试看保持个几秒钟……”巡官遵命,但似乎艰难得脸都

    涨红了。“很费劲对吧?萨姆,”法医直截了当说,“这是我验尸生涯中最有趣的

    经历之一,这两根指头缠得真紧,连人死之后都还不松开来。”

    “我不相信那种什么驱魔避邪的解释,”萨姆松开手指,木木地说,“这是三

    流小说的破烂情节,跟用双手捧水一样蠢,打死我我都不信——而且,传出去会被

    社会大众笑死。”

    “既然如此,你的合理解释又是什么?”布鲁诺打回一耙。

    “这个嘛,”萨姆沉吟下来,“好吧,也许是凶手搞的,故意把德威特的手指

    扳成这个样子。”

    “胡说八道,”布鲁诺断然反对,“你这说法比刚刚那个还荒谬,朗朗乾坤,

    凶手干嘛那么无聊去扳被害人指头?”

    “呃,这难讲哦,”萨姆说,“很难讲哦……雷恩先生,您意下如何?”

    “我们非得在这谋杀案中到杰塔托里不可吗?”雷恩动了动身子,“我认为,”

    他的声音异常虚软,“今天晚上,德威特对我所讲的一个故事深有所感,如此而已。”

    如坠云里雾里的萨姆正待追问什么意思,却被站起身来的谢林医生给打断了。

    “好啦,在这里我能做的都做完啦,”法医说,“有件事绝对错不了,他是瞬

    间毙命的。”

    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雷恩首次有了明显的举动,他拉了下法医的手臂,“你

    确定吗?医生——瞬间毙命?”

    “是啊,绝对没错,子弹,应该是点38口径的,直接贯穿右心室,这也是唯一

    的伤口——光从外观的检查是如此。”

    “头部呢?没任何伤口吗?没任何暴力打击的迹象吗?——身体其他部位也都

    没有吗?”

    “一处也没有,除了一颗子弹跑进心脏里面,没任何其他伤痕,而且我还敢告

    诉你,这是我这个把月以来,所看过一堆弹孔里最干净利落的一个。”

    “谢林医生,你的意思是说,德威特不可能是在中枪濒死前做出这个手势?”

    “好,我讲白了,”谢林医生有些肝火上升了,“我刚说他瞬间毙命,不是吗?

    天底下哪里有瞬间毙命却又有中枪濒死这回事?一颗硬枪子儿贯穿心室,瞬间——

    啪,就挂了,一切了账,人死如灯灭,人不是天竺鼠是吧,这你也晓得,人和天竺

    鼠当然不一样嘛。”

    雷恩没笑,他转向萨姆。“我想,巡官,”他说,“根据我们这位火气十足的

    法医大人所说,我们可弄清一件有意思的事。”

    “啊什么?他吭都来不及就挂了。我也看过几百具这种瞬间毙命的尸体,哪还

    有什么花巧可言。”

    “巡官,这里的确有点新花巧可言。”雷恩说。布鲁诺满脸问号看着雷恩,但

    雷恩并未再说下去。

    萨姆甩甩头,排开谢林医生,弯身看着死者,开始仔细查看死者的衣服;雷恩

    移了个位置,以便能同时看到萨姆脸部和死者尸体。“这是什么?”萨姆低问,他

    从德威特外套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堆包括信件、支票本、钢笔、列车时刻表和两本回

    数票。

    雷恩冷冷地说:“有一本是旧回数票,在被扣押时过期了;另一本是他今晚才

    买的新回数票,上这班车前买的。”

    萨姆应了声,翻看着旧回数票里如邮票般边缘打着齿孔的车票,车票已磨得边

    角起毛了,封面和内部有一大堆没一么意义的涂鸦:某些是摹画着列车员查票剪票

    的记号;某些则是仿印刷体写下的字迹——最多是各式几何图形,几乎每张都有,

    完全显露出德威特凡事精确的基本性格,大部分的车票都撕去用掉了。跟着,萨姆

    检查新的那本,车票原封不动,也没任何记号,正如雷恩所说的,出事前在威荷肯

    站买的。

    “这里哪个是列车员?”萨姆问。

    穿蓝制服的老列车员回答:“我是,名叫波普·勃登利,是这班车的第一列车

    员,巡官你想问什么?”

    “认得死者吗?”

    “呃,”波登利慢条丝理地说,“在你来之前,我已经告诉过在场的雷恩先生,

    死者的脸孔我很面熟。现在我想起来了。他这些年常坐这班车来来回回。好像是到

    西安格坞,对吧?”

    “今晚你在车上见过他吗?”

    “没有,他没坐我收票那头,你看见他了吗?艾德华。”

    “今晚我也没有,”粗壮的年轻列车员讲起话挺害羞,“我也一样,我认得他,

    但今晚也没看到。我到前一节车厢查票,他的一些朋友坐那儿,里头一个高个子拿

    给我六张票,说他们还有一位有事暂时离开。后来,我也一直没看见他。”

    “你不找他收票吗?”

    “哦,我根本不晓得人在哪里,心说大概上厕所去了,那是最可能的,我也不

    会想到有人待在不开灯的车厢里,平常没有人会跑到这里来的。”

    “你说你认得德威特?”

    “他叫这名字是吗?呃,他还算常坐这班车,我认得他的样子。”

    “坐了多少回呢?”

    艾德华把帽子往后推,摸着秃脑门想着,“巡官,这也说不上来,到底有几次

    也没个数,就是来来去去吧,我想是这样子。”

    瘦小的勃登利忽然挤上前来.“先生,我想这我可以替你查出来,你晓得,每

    晚这班午夜的班车由我和艾德华负责,因此,我不难查到他搭过几趟这班夜车。麻

    烦你把旧的那本车票借我看看,”他说着从萨姆手上拿过那本陈旧起毛的车票本子,

    打开来,伸给萨姆看,在场其他人也全都簇拥上来,在萨姆肩后伸长脖子。“这个,

    你看,”勃登利客串起侦探,指着已撕去车票的存根部分说,“每搭一趟车,我们

    就撕张票收走,且在存根剪洞,你只要找到记号加起来就有答案了,圆的——那是

    我剪的洞,就这种看到没有——以及打叉的——那是艾德华·汤普森的,一算就知

    道他一共搭过几次本班车,因为这班车除了我们两个,没有第三个列车员,明白了

    吧?”

    萨姆研究着票本子,“这可真有趣,一共有四十个记号,在这四十次里,我想

    有一半是坐往纽约方向的列车吧——不一样的洞,是吧?”

    “没错,”老勃登利说,“早上的车——别的列车员,每个列车员剪的洞都不

    大一样。”

    “好的,”萨姆继续,“晚上回西安格坞有二十次,在这二十次里——”他算

    得颇快,“你看,你和你的搭档的记号加起来十三个,意思是搭过十三次,这就表

    示,他搭这班车的次数多于正常下班6点左右的车罗……”

    “看来我也算个侦探了,”老列车员咧嘴露一口白牙,“先生,你要的答案出

    来了,存根上的洞不会骗人的!”说完,很是得意地笑出声来。

    布鲁诺皱着眉头说:“我敢打赌凶手一定晓得德威特这个习惯,常搭这班车而

    比较少搭正常的下班通勤列车。”

    “看来是这样,”萨姆直起身子来,“现在,让我们再搞清楚其他方面。雷恩

    先生,今晚出事前后到底是怎样?为什么德威特会跑到这节车厢来?”

    雷恩摇摇头,“出事的经过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车子开出威荷肯站不久,

    麦克·柯林斯——”

    “柯林斯!”萨姆叫起来,布鲁诺也应声挤上前来,“柯林斯?也在这班车上

    吗?老天爷,您怎么不早讲?”

    “拜托,巡官,稍安毋躁…··柯林斯要不就早下车了,要不就还在车上,在

    我们发现德威特被杀后,我立刻要售票员马上把车门车窗完全关闭,确定没有任何

    人有办法离开车子,因此,除非他在尸体发现前就下车,否则他哪里也去不了。”

    萨姆仍咕哝着,跟着,雷恩以水波不兴的平稳声调,将柯林斯找上德威特,要求做

    最后一次晤谈的情况,整个从头讲一遍。

    “于是,两人就跑这车厢来了?”萨姆问。

    “巡官,我没这么讲,”雷恩修正他,“这是你太一相情愿的推论,当然有可

    能如此,但我们看到的仅仅是,两个人跨入我们后面一节的车厢,如此而已。”

    “好吧,是不是这样我们马上就可查出来。”萨姆叫来几名刑警,下令找寻这

    个消失的柯林斯。

    “萨姆,尸体要摆在这里吗?”问话的是谢林医生。

    “就先这样吧,”萨姆不耐烦地说,“我们先到前面去盘问一下。”

    于是,一行人出了这节车厢,只留一名刑警守护着德威特的尸体。

    闻此噩耗的珍·德威特整个人近乎崩溃,靠在罗德的肩上啜泣,亚罕、殷波利

    和布鲁克则呆坐在座位上,一脸茫然。警方已清查了整个车厢,其他的乘客都被请

    到前头的车厢去了。

    谢林医生从走道走来,低头看着已然哭得虚弱的年轻女孩。他一言不发打开医

    疗箱,拿出个小瓶子,要罗德去倒杯水过来,跟着,他把瓶子打开送到女孩抽动不

    已的鼻子下。女孩喘着气、眨着眼、身子战栗着。罗德端了杯水回来,珍急切喝着

    像个极口渴的小孩,医生摸摸她的头,并塞了个药丸到她四中。几分钟之后,珍总

    算平静了,她躺了下来,眼睛闭上,头枕在罗德的腿上。

    萨姆安稳地坐在绿格子座椅上,舒服地伸伸腿,布鲁诺满脸阴郁地看看他,把

    布鲁克和亚罕叫过来,两人无力地站起来,脸色苍白而扭曲。布鲁诺简单询问了一

    些问题,包括在丽池饭店的晚宴、往威荷肯的波轮、在码头终站的等候,登上列车

    到柯林斯的出现云云。

    “德威特如何?”布鲁诺问,“很开心是吗?”

    “从没那么开心过。”

    “我也从来没见他那么快乐过,”亚罕低声地插嘴,“审判,等待——然后是

    宣判……我才在想他总算躲开了电椅……”他说着又身子一颤。

    一抹气愤之色这时闪过律师脸上,“现在,这件残酷的谋杀案可充分证明德威

    特是无辜的,布鲁诺先生,要不是你们没脑筋地胡乱逮捕和审讯,他现在可能还活

    得好好的!”

    布鲁诺默然无语,良久——“德威特太太人呢?”

    “她今晚没来。”亚罕简明扼要地说。

    “对她来说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布鲁克律师补了句。

    “什么意思?”

    “现在,她不用再担心离婚的问题了。”布鲁克干巴巴地说。

    检察官和巡官交换个眼色。“所以说,她也没在这班车上?”布鲁诺问。

    “就我所知是没有。”律师不开心地别过脸,亚罕摇着头,布鲁诺又看向雷恩,

    雷恩只耸耸肩。

    这时,一名刑警来报告,车上没有找到柯林斯。

    “喂!刚才那两个列车员死哪里去了?”说着,萨姆把原来就在他面前不远的

    两名蓝制服列车员招过来,“勃登利,你在车上看到过一名个头高高的、满脸通红

    的爱尔兰人吗——记不记得收过这样一个人的票?”

    “他戴着,”雷恩接口补充,“一项毡帽,低低的,几乎盖住眼睛,穿一件斜

    纹软呢外套,有点酒意。”

    老勃登利摇摇头,“我绝对没查到过这样一个人,艾德华呢?”

    年轻列车员也摇摇头。

    萨姆站起来,走到前面车厢,找到几名和德威特一行人同车厢的乘客,问了几

    个问题。没有人记得有柯林斯这么个人,更甭谈他的举止行踪,萨姆只好空手而返。

    “哪个人有印象柯林斯从本节车厢走回来的?”

    雷恩回答:“我确信他也没走回来,巡官。他必定是从后面那两节车厢中的一

    个溜下车的,这很容易,随便打开个车门跳下车就行了。我确定,在德威特和柯林

    斯离开,到悲剧发生这段期间,列车曾停靠过几站。”

    萨姆跟老列车员要来张时刻表,仔细研究。依据时刻表显示,萨姆推断,柯林

    斯可能溜下车的车站有小码头站、瑞吉菲公园站、西景站等,甚至包括波哥塔站。

    “好极啦,”他说着,转身下道命令给一名刑警,“带几个人去这些车站查查,

    务必找出柯林斯的行踪,我相信他必定在这些车站中的一站下车,也必定有迹可寻。

    一有结果立刻打电话回提尼克站找我报告,去吧!”

    一队刑警领命而去。

    “然后,你们两个,”萨姆又问两位列车员,“仔细想想,在小码头站、瑞吉

    菲公园站、西景站和波哥塔站,可有乘客下车?”

    两名列车员立刻七嘴八舌地回答,每个站当然都有一些乘客下车,但不知道详

    细人数,更别提这些人是谁。

    “也许,可能记得其中一两位,”老列车员的腔调又懒洋洋起来,“如果再见

    到面的话,但我们不可能知道他们的姓名住址,就算他天天搭这班车。”

    “偶尔搭乘的就更不知道了。”年轻的汤普森列车员补了一句。

    布鲁诺说:“萨姆,正如柯林斯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下车一样,凶手也极可能在

    完全不被目击的情况下动手,然后躲起来等,等车子一靠站,偷偷打开靠铁道而不

    是靠月台一边的门,只有两名列车员,他们不可能留意到所有的车门。”

    “当然没错,谁都可能做到,”萨姆低声咕哝着,“干脆希望有哪个家伙不小

    心撞见,凶手站在尸体前面,手上还握着冒烟的枪还省事点……哦对了,他的枪哪

    里去啦?达菲,有没有找到凶枪?”

    达菲警官头摇得像拨浪鼓。

    “每个地方每个缝隙都给我再仔细搜一遍,凶手极可能把枪扔在车上再逃跑的。”

    “我以为,”雷恩说,“巡官,你不如派些人手沿这条铁道搜寻,也有可能凶

    手把枪扔出车外。掉在铁道边的某处。”

    “有道理,达菲,两样都立刻去做。”

    警官也得令而去。

    “现在,”萨姆继续说,但一只手却无力地撑着额头,“现在干肮脏活儿的时

    刻到了,”他看向与德威特同行的六人,“殷波利!你先来,可以吗?”

    瑞士人举步维艰地上前,疲惫得眼圈都泛黑了,甚至他平日那有棱有角的短尖

    胡须也湿软无力。

    “例行公事,”萨姆话中有浓厚的解嘲意味,“你在车上做了什么?人坐哪里?”

    “我原来和德威特小姐、罗德先生坐一道,但我想他们两个可能不希望有第三

    者打扰,所以我告退换了个座位。后来,我打了个瞌睡。跟着,我唯一记得的就是,

    雷恩先生人在车门边,两名售票员从我身边跑向他。”

    “睡着啦?”

    殷波利眼一抬。“是啊,”他有点被冒犯他说,“你不信啊?坐渡轮又坐车,

    晃来晃去,晃得头很痛。”

    “哦,原来如此,”萨姆似乎一直对挪输此人甚感兴趣,“因此,你就再没有

    别的可贡献给我们代表正义公理的美国警方了?”

    “抱歉,我睡着了。”

    萨姆没再理他,走向座位上相儒以沫的珍与罗德,他俯下身,轻轻拍了女孩的

    肩膀;罗德气愤地往上瞪一眼,珍则泪痕犹湿地坐起身来。

    “抱歉得打扰你一下,德威特小姐,”萨姆粗声地说,“如果你能回答几个问

    题,可能对破案大有帮助。”

    “喂,你发神经了是吗?”罗德吼起来,“你没看到她这样子还问问题?”

    萨姆没回嘴静静看着这盛怒如公鸡的年轻人,珍低声地说:“问吧,什么都尽

    管问,巡官,只要能抓到——知道到底是谁……”

    “德威特小姐,抓人这事交给我们。我问你,在车子驶开威荷肯站之后,你和

    罗德先生做了什么事?”

    她空洞地看着萨姆,有点不懂萨姆的问题,“我们——我们大部分时间坐在一

    起,一开始殷波利先生也坐一道,后来,他就移到别的座位去了,我们谈话,一路

    在说话……”她咬着唇,泪珠又在眼眶打转。

    “然后呢?”

    “后来罗德也离开了一下,我记得有几分钟时间我一个人坐……”

    “他离开过?真的?好吧,那他去了哪里?”萨姆斜瞥年轻男孩一眼,罗德静

    坐不动。

    “哦,他从那个车厢门出去,”她指着车厢门,通往前面那个车厢,“他没说

    去哪儿,还是你说了但我忘了?嗯罗德?”

    “没有,我没跟你说,亲爱的。”

    “殷波利先生走开之后,你有没有看过他?”

    “一次,就是罗德离开那阵子,我回过头去,看他坐在离我们不远的后面位于

    上,我也看到亚罕先生在走道踱过来踱过去,后来,罗德就回座了。”

    “什么时候的事。”

    她叹口气,“这确切时间我也记不上来。”

    萨姆忽然直通通对着罗德,“罗德,我想单独和你谈谈……喂,殷波利或谢林

    医生也可以,麻烦其中一个过来一下,陪着小姐坐一下!”

    罗德有点不乐意地起身,把座位让给走来的矮胖法医,法医极世故地立刻和女

    孩恍若无事聊起天来。

    萨姆两人沿走道往前走。“听着罗德,”萨姆问,“实话实说,你跑到哪里去

    了?”

    “这说来话长,巡官,”年轻男孩声音坚定,“我们在码头等渡轮时,我无意

    中注意到——呃,满不寻常的,我看到巧丽·布朗和她那个怪男友,叫普拉克的,

    他们和我们坐同一艘渡轮。”

    “真的!  ”  萨姆缓缓点下头,“喂,布鲁诺,你来一下,”检察官应了声。

    “罗德说,他今晚看到巧丽·布朗和普拉克也出现在渡轮码头,你赶快来。”布鲁

    诺吹了声口哨跑来。

    “不止如此,”罗德继续说故事,“后来下了船,我又在威荷肯终点站见到了

    她们,靠码头附近,两个人好像在争什么,后来我就一直留意,因为——呃,因为

    事情有点怪。我没在候车室见到她们,上车时我也没再见到她们。但车子开动后,

    我愈想愈不放心,尽管我并没看到他们跟上车来。”

    “为什么不放心?”

    罗德阴沉下来,“布朗这个女人很难缠,我不知道她会干出什么来,你想想在

    隆斯崔出事调查的时候,她那样野蛮不可理喻地咬住德威特先生。反正,我就是不

    放心,所以离开珍一下,好确认她们是否真地没跟上车来。我找了整个车厢,没见

    到他们,所以我走回座位,这才比较放心。”

    “你也看了末节车厢吗?”

    “哦,就是没有啊!谁想到会有人躲在那么暗的车厢里。”

    “你找人时,大约车子开到哪一站?”

    罗德耸了一下肩,“我记得才有鬼,那时哪有心情注意这些。”

    “你回座后,还注意到其他人做了什么呢?”

    “呃,这个,我有印象的是,亚辛来来回回走了两趟,还有雷恩先生和布鲁克

    律师在讲话。”

    “有没有注意到殷波利?”

    “没印象唉。”

    “好,先这样子,你赶快回去陪德威特小姐,我想,这时候只有你能照顾她。”

    罗德急急回座,布鲁诺和萨姆低声讨论了一会儿,萨姆伸手叫来看守前车厢门

    的刑警,“去通知达菲,找找车上有没有巧丽·布朗和普拉克这两人——达菲认得

    她们的样子。  ”  刑警立刻通知达菲,没太久,达菲警官那大个子晃进车厢里来。

    “老大,一无所获,那对男女找不到,也没任何乘客记得见过两个这样的人。”

    “知道啦,达菲,这件事的后续由你来负责处理,找几个人立刻行动,最好你

    亲自出马,赶回市区看能不能查出这一对野鸳鸯的行踪。那女的住格兰特饭店,如

    果不在,试几家夜总会或酒吧什么的,那是普拉克的老巢,这两人也许正躲在哪个

    角落情话绵绵。有任何结果立刻电话回报,如果情况需要,就留在现场盯住。”

    达菲咧嘴一笑,离开了。

    “那么现在,换布鲁克了。”萨姆和布鲁诺沿走道往回走,雷恩和布鲁克坐一

    起,布鲁克隔着车窗看着外头的车站停车场,雷恩则闭着眼,靠着座椅后背休息。

    萨姆坐上两人对面座位的动静惊扰了他们,两人分别转头睁眼,注意力聚焦萨姆身

    上。同行布鲁诺则迟疑了一下,想想又回头往前面车厢去。

    “布鲁克,你这边呢?”萨姆心头沉重地问,“天啊!我累得跟孙子一样,偏

    偏被这档子事弄得觉也睡不得——情形如何?”

    “什么情形如何?”

    “在这一长段船途和车途中,你做过些什么事?”

    “我一直坐这椅子,直到雷恩先生想去看看一直没回来的德威特和柯林斯。”

    萨姆看向雷恩,雷恩一点头。“于是轮最后一个家伙啦,”萨姆一扭头,“亚

    罕!”这位平日精神奕奕的退休老人此刻步履蹒跚。“车子开动之后,你都做些什

    么?”

    亚罕笑起来,却一点儿也不幽默,“巡官,跟玩捉迷藏一样是吧?好的,我没

    做什么特别的,我和雷恩先生、布鲁克先生聊了半天,后来,我想伸伸懒腰动一动,

    就站起来,没去哪里,只在走道上踱来踱去,就这样。”

    “有没有注意到什么?比方说有其他人走到后面车厢去之类的?”

    “说真的,我没注意到什么,也根本没留意,如果你问的是这个意思的话。”

    “那你总能说说看到什么了吧?”萨姆怒得吼了起来。

    “也没看到什么,巡官,什么都没有,原因是,事实上我的脑子里一直在想一

    个很有意思的开局手法。”

    “一个什么东西?”

    “一个开局手法,巡官,就是棋局开始一连串相关的着数的手法。”

    “哦,我忘了,你是个棋痴,好吧,亚罕,我知道了。”

    萨姆转过脸来,发现雷恩的灰眼珠正好奇地盯住他。

    “当然,巡官,”雷恩开口了,“你也得问我几个问题。”

    萨姆没好气地说:“如果您真注意到什么,您会自己告诉我的,不,雷恩先生,

    您并没发现什么碍眼的东西,我也用不着费口舌问您。”

    “说真的,”雷恩声音低下来,“这是我生平最严重的失手,也是最大的羞辱,

    居然让一件谋杀案,就这么发生在我耳目可及之处……”雷恩低沉地注视着自己的

    双手,“这么近……”

    他一抬头,“不幸的是,我沉迷在和布鲁克律师愉快的讨论话题中,什么也没

    留意,当然,我一直很焦虑,而且焦虑不断增强,也正因为这份焦虑,才驱使我后

    来起身去查看那两节不开灯的车厢。”

    “我猜,在这节车厢时您并没有注意周遭的事物是吧?”

    “非常丢脸,巡宜,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没有。”

    萨姆站了起来,检察官这时又回到这节车厢,扶着座椅走道那头走来。

    “我刚和坐这车厢的其他乘客都谈过了,”布鲁诺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有

    什么不对的事,也没人记得哪个人会在走道走过和哪个人没走过。说实话,我从没

    碰过这么彻底的一群睁眼瞎;其他车厢的乘客就不用说了,一问三不知。”

    “好吧,但好歹我们还是得留下每个人的姓名住址。”萨姆离开去发下几道指

    令,这段期间,包括布鲁诺、雷恩一帮人都哑口无言,雷恩用他专心思考时的惯有

    姿势坐着,两眼闭上。

    一名刑警火烧屁股地直奔萨姆跟前,“有结果了,巡官!”他边跑边叫,“刚

    才有电话过来,咱们有一组找到柯林斯的行踪了!”

    现场沉郁压人的空气,瞬间爆出火花。“好家伙,”萨姆的大嗓门,“怎么说?”

    “有人在瑞吉菲公园站看到他,他搭了辆计程车直奔纽约市区。这是我们派出

    的一名同事报回来的,他估量柯林斯会回到他的公寓,果然在几分钟前柯林斯进了

    家门,电话里说,看那光景应该计程车没去哪儿,直接到家的。后来我们这位同事

    留住了计程车司机——现在人带在局里头,目前,几名兄弟守在柯林斯住处周围,

    请求指示。”

    “好好,好极了,电话没挂吧?”

    “这一通还在线上。”

    “传令下去,别打草惊蛇,除非柯林斯打算开溜才可动手,大概一小时后我会

    亲自赶去那边,但切记切记,如果那个爱尔兰佬有开溜的举动,别跟他客气,当场

    抓起来!”

    报信的刑警又火速冲出车外,萨姆的大脚丫子用劲踩了踩车子走道,开心得很。

    这时,又有一名刑警走过来,萨姆看向他,满怀期待。

    “怎样?”

    这回刑警摇头了,“枪还没找到,没在车上,我们还搜遍了每个乘客身上,也

    没有,另外,外面沿铁道搜查的也没有寻到的消息,他们还在找,但外面黑得跟地

    狱一样。”

    “再找……达菲!”一抹意外之色浮上了萨姆的大睑,达菲警官它那宛若正方

    形的身子应声出现,他可能是整个纽约市最壮、最巨大的一个人。“达菲!你他妈

    的还不走,在那里搞什么花样?”

    达菲脱下帽子,擦擦他一头汗的脑门,笑眯眯的,“我正进行我私人的小小侦

    探游戏。老大,我在想,不知道巧丽·布郎这娘们是否还窝在格兰特饭店老巢里,

    我打电话问柜台,看是否人还在里面。我晓得老大你马上得四处跑,所以我才赶着

    打电话——我跟自己打赌,看看能不能在你走前,先为你弄到这个消息。”

    “嗯,所以呢?”

    “她在!老大!”达菲得意地大声说起来,“她在,而且,如果普拉克那小子

    没跟她一块儿窝在饭店里,我他妈的就头上长角,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几时回饭店的知道吗?那两只鸟。”

    “前台说,在我打电话的几分钟前,他们才刚飞回巢,而且登登登一起上了套

    房。”

    “知不知道他们原来几时离开饭店的?”

    “这就不晓得了。”

    “干得好,在我们直捣柯林斯住处前,先顺路到饭店去拜访一下,你再打个电

    话给格兰特饭店,要他们留心两人的行动,你自己找辆计程车先赶去。”

    达菲警官担任先头部队,他正要跳下列车。迎面一排生面孔的大汉,由一名中

    等身材的浅色头发男子率领,意图爬上列车车厢。“喂!你们干嘛的?”达菲出声

    制止。

    “让开,警官,我是本郡的地方检察官。”达菲自讨没趣地低咒了声,下车办

    事去了。布鲁诺一见立刻上前,两人热烈地握着手。这位中等个子的男子是柏根郡

    的检察官,名叫柯尔,他笑着抱怨,睡得好好的,却被布鲁诺捎来的信息从热被窝

    中挖起来;布鲁诺把柯尔引到出事的加挂车厢,柯尔公事公办地大概检查了德威特

    已僵冷的尸体。接着,棘手的问题来了,有关此事的管辖问题该归由何方,两名检

    察官认真地争论起来。布鲁诺指出,尽管谋杀案发生于柏根郡内,但毫无疑问,这

    是纽约郡隆斯崔命案和哈德逊郡伍德命案的相关后继案件,于情于理应始终如一由

    纽约郡来接手。双方意见陈述告一段落,大眼瞪着小眼。

    柯尔一摊手,“下一桩命案,我看会发生在佛利斯柯郡。好吧,布鲁诺,案子

    交给你,我从旁协办,全力配合就是。”

    两人说着往前走,此刻,整班列车吵得跟菜市场一样。一辆新泽西医院的救护

    车到了,跳出两名实习白人医师,在谢林医生的指挥之下,将德威特的尸体抬下车。

    法医大人潇洒地挥手告别,搭上救护车扬长而去。

    列车上,所有乘客你推我挤的被聚在一块儿,进行最后的姓名和住址登录工作,

    由萨姆亲自在现场用他的大嗓门吼叫指挥。完事后,站方特别安排的专车已在待发,

    送这批人继续前行,很快,这班专车便轰轰然开出提尼克站。

    “这事就千万拜托贵郡费心了,”立在前节车厢的两郡检察官意见交换告一段

    落,布鲁诺不忘叮嘱,“那些在命案发现前离车的乘客,请帮着清查。”

    “尽力而为,只能这么说,”柯尔忧郁地回答,“老实说,我不认为会有什么

    像样的结果,当然,和命案无关的无辜乘客会主动和我们联系,但如果其中真有凶

    手,他躲都来不及……情况必然如此。”

    “对了柯尔,还有一事麻烦,萨姆手下正沿着铁道沿线搜索,看看能否找出或

    许被凶手扔到车外的凶枪。可否请你支援些人马继续搜寻?天马上亮了,搜寻的工

    作会顺利起来。你知道,我们已对德威特这六名同伴和车上旅客以及整辆列车彻底

    清查,这把枪依然杳若黄鹤。”

    柯尔点点头,便告辞而去。

    德威特同行六人此刻已全转移到前面车厢来,萨姆披上外套。“哦,雷恩先生,”

    萨姆问,“有关这桩命案,您看法如何?和您过去的推断吻合吗?”

    “您是否仍认为,”布鲁诺也插嘴,“您所设定杀害隆斯崔和伍德的凶手,依

    然不变?”

    雷恩一笑,这还是发现德威特死亡以来,雷恩的第一个笑脸,“我不只知道谁

    是谋杀隆斯崔和伍德的凶手。我也清楚知道是谁害了德威特。”

    布鲁诺和萨姆看着他,久久不语。这是第二次了,打从萨姆见到雷恩之后,这

    是第二次。他像头部挨了一记重拳的拳手,猛摇着头试图恢复神智。“哇!”萨姆

    叫起来,“我投降了,我真是服了您了。”

    “但您可否想过,雷恩先生,”布鲁诺质疑,“我们必须立刻着手,如果您真

    知道凶手,请告诉我们,我们可马上下手抓他,事情这么拖下去夜长梦多,请告诉

    我们,凶手是谁?”

    雷恩脸上的纹路一下子加深了。他有点困难地回答:“两位,我衷心地道歉,

    你们得——尽管似乎古怪不近人情,  是吧?——对我有信心,相信我,此刻揭开X

    先生的假面具没任何好处,请耐心等待。我知道我在玩的是极其危险的谋杀游戏,

    但欲速不达,欲速不达。”

    布鲁诺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绝望地看着萨姆,萨姆则吮着食指沉思着。半晌,

    像做了决定般,萨姆直直看着雷恩清亮的眼睛,“好吧,雷恩先生,您讲的我完全

    相信,但另一方面我也必须就我的职责立场继续拼斗;我很了解,布鲁诺也会立在

    他的岗位往前冲。如果,我所做的不对,我也得像个男子汉一样自己全部吞下去,

    这极有可能,毕竟,我现在完全是——在您的推断和我个人的方式这两端的张力之

    下——进退维谷,不知何去何从。”

    雷恩动容了——打从他参与命案调查工作以来,这次他第一次有如此激动的反

    应。

    “但让这个疯子杀手继续逍遥在外,可能还会持续有人受害不是吗?”布鲁诺

    拼尽最后一丝理由请求。

    “布鲁诺先生,你可以完全相信我的看法,”雷恩斩钉截铁地断言,“绝不会

    再有谋杀案了,X先生已经完成他所有的杀人计划了。”——

    第四景

    回纽约途中

    10月10日,星期六,凌晨3时15分

    布鲁诺检察官、萨姆巡官和几名警员坐上警车,从提尼克站一路呼啸直奔纽约。

    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讲话,各自陷于沉思的漩涡之中,车窗外,漆黑的新

    泽西村景高速地往后退。

    先打破沉默的是布鲁诺,但说什么完全听不见,被声如雷鸣的排气管声音吞噬

    殆尽,萨姆喊着,“你说什么?”两人只好把头紧凑一块儿。

    布鲁诺在巡官耳边大叫,“雷恩说他知道谁杀了德威特,你说呢?”

    “老马走老路,我认为,”萨姆叫回来,“就跟他知道谁杀了隆斯崔和伍德一

    样!”

    “如果他真知道呢?”

    “哦不,我相信他真地知道,这老小子一直如此充满自信,我是彻彻底底地搞

    不懂他……我试着猜想他的理由,他可能认为,打一开始,隆斯崔和德威特就是凶

    手计划中的猎物,两个都是,至于其间伍德被杀,纯属意外,凶手不得不这样做—

    —为了让他闭嘴,这意味着——”

    布鲁诺缓缓点头,“意味着谋杀的动机可能得追究到昔日的恩怨是吧。”

    “看起来的确是这样,”说着,萨姆岔出去咒骂了声司机,因为开过颠簸的一

    段路面,司机却不踩刹车减速。“也因此雷恩才说,不会再有谋杀案了——懂吧?

    隆斯崔和德威特两个全挂了,凶手的丰功伟业已正式告一段落。”

    “这可怜的老家伙。”布鲁诺喃喃自语。两人不约而同想到的是德威特,终究

    还是莫名其妙地送了命……两人静静坐着,一任汽车呼啸前行。

    好一会儿,萨姆摘下帽子,捶着自己的额头,布鲁诺看着他。

    “干嘛——头痛吗?”

    “我在想德威特留下那个天杀的手指暗号到底是什么意思。”

    “哦。”

    “那个暗号,布鲁诺,对那个暗号。我是丈二和尚完全摸不到后脑勺。”

    “你怎么知道那是德威特有意留下的暗号?”布鲁诺问,“也许那根本没任何

    意义,纯属意外。”

    “纯属意外!你不会真认为那是纯属意外吧,你学学我也把手指搞成那个样子

    试试,要维持个三十秒都要拼尽吃奶力气的。我敢打赌,绝对绝对不可能因为什么

    临死痉挛让手指头无意中交叉成那样子,布鲁诺。老谢林也这么认为,要不他绝不

    会要我试着做做看……嘿,对了!”萨姆从皮椅子坐直起来,凑向检察官,“你不

    是也讲过,那是某种驱魔避邪的手势不是吗?”

    布鲁诺局促不安地苦笑起来,“呃……我越想越觉得那实在荒唐,不会的啦,

    那是情急之下的荒唐话——老天爷,不会是那样的。”

    “其实也难说哦。”

    “是啦是啦,谁敢说一定不是呢?但这种假说——嘿,萨姆,我的意思是说,

    我就是没办法相信……”

    “我懂你的意思,没问题,我懂。”

    “呃,我们还是先这么想,德威特那古怪交叉的指头不是驱魔避邪的印记,而

    是试图传达某种信息,这样我们就有机会进一步思考下去。好,德威特挨枪是瞬间

    毙命的,这是我们也已确定的,因此,这个指示必然是德威特有意留下,而且发生

    在他挨枪子儿之前。”

    “也有可能是德威特断气以后,凶手故意弄成的,”萨姆不同意地说,“就像

    我所说过的。”

    “不,不可能,”布鲁诺叫起来,“杀前两个人之时,凶手并没有这么做——

    为什么独独对德威特如此呢?”

    “好吧——我们先跟你的路走走看,”萨姆大声说,“我只是就事论事——列

    举所有的可能性,以及所有看起来不大可能的可能性罢了。”

    布鲁诺没理会萨姆的解嘲,“如果说德威特是有意留下信息——那不就是说他

    知道谁要宰他,当然,也就是说他想留下有关凶手是谁的线索不是吗?”

    “很说得通,到此为止,”萨姆吼着,“亲爱的布鲁诺,这是基本推理的ABC。”

    “妈的你少打岔。此外,从另一方面来说,”布鲁诺继续说,“有关这个恶魔

    符咒之事,德威特不是迷信之人,他亲口告诉你他不相信这些神鬼之说,这意味着

    ……嘿,萨姆!”

    “我懂了我懂了,”巡官灵光闪过大叫出声,他霍地坐直身子,“你的意思是

    说,德威特用这个怪异的鬼手势,告诉我们凶手是个迷信的人!哇——事情开始像

    回事了!这德威特真有两把刷子,脑筋转得就是快,在凶手扣扳机一刹那还有这种

    反应,真不愧是个精明的生意人……”

    “你认为雷恩想过我们现在所想的吗?”布鲁诺想了想,问。

    “雷恩?”巡官喊叫的兴奋之情,一下子被水浸透浇熄了,粗粗的手指抚着大

    下巴,“这个嘛,现在我冷静点来想,刚刚所说的又好像没有那么让人带劲了,天

    杀的怪力乱神……”

    布鲁诺长叹一声。

    五分钟后,萨姆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喂,你知不知道有个卫杰塔托里是个什

    么鬼?”

    “被恶魔附身的人——意大利那不勒斯式的传说吧,我想。”

    两人又重新跌入郁郁的沉默之中,车子还是毫不停息地往前直奔——

    第五景

    西安格坞德威特宅

    10月10日,星期六,凌晨3时40分。

    一轮霜月高挂,整个西安格坞还在沉睡之中,一辆大型警车开过这静谧的田园

    社区,弯上一条两排枯朽老树的小道,两名驾着摩托车的骑警两旁护卫,后面,则

    是一辆稍小、坐满刑警的警车。

    这浩浩荡荡的一群直奔德威特家,在进入德威特家草坪小道前停下来。大警车

    下来了一帮人,包括珍·德威特。罗德、亚罕、殷波利、布鲁克和哲瑞·雷恩,没

    人开口讲话。

    摩托车骑警熄了火,原地把车子掉了头,跨坐在座位上懒懒地抽起烟来。从小

    警车冲下来的几名刑警,则迅速围住珍等一群人。

    “所有人一律进到屋内。”一名刑警宣布,颇有鸡毛令箭的意味,“柯尔检察

    官下令每个人都不得单独行动。”

    亚罕率先抗议,他说,他自己家就住这附近,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非留他在德

    威特家跟着守夜不可。一群残兵败将开始丧气地走进房子大门,雷恩则留在原地。

    那个官僚气十足的刑警只摇着头,另一名刑警不怀好意地走到亚罕身旁,亚罕耸耸

    肩,秀才遇到兵似地只好尾随众人而去;雷恩带着和煦的微笑,顺着暗夜的走道跟

    在亚罕身后,刑警们殿后,老实说,脚步也懒洋洋的。

    来开门的是衣冠不整的管家乔肯斯,有点不知所措地瞪着这群三更半夜拥上门

    的大队人马,但没人开口解答他的疑惑。在刑警毫不容情的驱赶下,这群人默默走

    入宽敞的殖民时代风格的起居室,带着一脸疲惫绝望的神色各自跌坐在椅子上。乔

    肯斯,一只手还扣着扣子,用另一只手开亮灯,雷恩放松地叹了口气,跟着坐下来,

    依然紧握着他的怪手杖,目光炯炯看着在场的众人。

    不安的乔肯斯徘徊在珍的跟前。这年轻的受伤女郎坐在一张长沙发上,倚在男

    友罗德臂膀中,老管家嗫嚅地开口,“德威特小姐,我……我能不能请问……”

    珍低声应着,“什么?”由于她的声音非常不寻常,老管家怯懦地后退了一步,

    但还是鼓起勇气问了,“发生什么事了?这些人…··我知道我不该问,但德威特

    先生他人呢?”

    罗德粗暴地说:“乔肯斯,你闪一边去。”

    女郎却清晰地回答:“他死了,乔肯斯,死了。”

    乔肯斯的老脸刷地灰暗下来,他仿佛才迎进一个客人般,停格在一个弯腰的动

    作上。跟着,他迷惑的眼睛扫视着,仿佛要证实这个晴天霹雳是不是真的,但他所

    看到的,只是避开的脸孔和呆滞的眼睛,仿佛所有人的情感已被晚上这桩冷血的谋

    杀事件给吸干了。良久,乔肯斯一语不发,转身退了下去。

    一名刑警跳出来挡住他的路,“德威特太太人在哪儿?”

    乔肯斯看着他,眼神空洞得可怕,“德威特太太?德威特太太?”

    “是啊,嘿,快说啊——她在哪儿?”

    乔肯斯依然如行尸走肉,僵僵地回答:“我想是在楼上睡觉,先生。”

    “整个晚上都待在楼上吗?”

    “不,先生,不,先生,不是那样。”

    “那她去哪里?”

    “先生,我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回来时,我已经睡了,她忘了带钥匙,所以按门铃把我弄醒了去开门。”

    “哦,那是几时的事?”

    “先生,我想是一个半小时前的事。”

    “确实时间不知道吗?”

    “不知道,先生。”

    “你等等,”刑警转向珍·德威特,在刑警和乔肯斯对话当儿,这个年轻的女

    郎已坐直起来,极其热切地仔细听着,刑警被她脸上的古怪神色弄得很疑惑,他想

    说得殷勤热情些,但做得很笨拙,“我认为——小姐,是不是应该由你来把德威特

    先生的噩耗跟德威特太太讲呢?她终归得知道这不幸的消息,而且,柯尔检察官下

    命令,要我们立刻通知德威特太太。”

    “要我跟她讲?”珍的脑袋往后一仰,跟着她狂笑起来,“我跟她讲?”一旁

    的罗德温柔地摇摇,在她耳边轻声劝着;珍眼中的炽烈火焰熄了下来,她一激灵,

    战栗着,近乎喃喃自语,她说:“乔肯斯,你去请德威特太太下楼来。”

    那名刑警闻言,急急说,“没关系没关系,我来叫她,呃,你——就带我到房

    间吧。”

    乔肯斯僵尸般离开起居室,后面跟着那名刑警。现场没人开口说话,亚罕起身

    踱着方步,殷波利外套仍没脱下来,而且似乎裹得更紧了。

    “我想,”雷恩体贴地说,“把火炉点上是否会好些?”

    亚罕仍直挺挺如根棒子般站着,环视着整个房间,忽然,打了一个寒颤,仿佛

    这一刻才感觉到凛冽的清晨寒意。他眼中流露出于事无补的绝望神色,迟疑了一下,

    走到壁炉边,跪下来,伸出颤抖的手试着点燃炉火。好一会儿,那一小难圆木头毕

    剥一声,火花闪闪映在墙上。直到完全确定炉火已熊熊烧开来,亚罕才站起来,拍

    拍膝上的灰尘,又开始踱他的方步。殷波利脱掉外套,而埋在远远角落边大椅子里

    的律师布鲁克,也把椅子移到火边来。

    突然,众人不约而同抬起头来,有某种轻微声音穿过走道和温暖的空气一起传

    了进来,每个人抬头的样子都很僵硬不自然——好奇的注视,等待即将发生的事,

    宛若一座座雕像。一会儿,德威特太太无声滑过起居室来,后头跟着那名刑警以及

    仍茫然如行尸的乔肯斯。

    德威特太太宛如滑行的走路姿态,和众人凝神注视的姿态一样不寻常,仿佛行

    于睡梦之中的不真实。但无论如何,她的出现瞬间解除了这恐怖夜晚的恶魔咒诅,

    每个人这才松弛了下来。殷波利站起来,有礼地浅浅一躬身;亚罕抓抓脑袋,喉咙

    咕哝了几声算是招呼;罗德环着珍肩膀的手紧了紧;布鲁克则走向炉火边;只有雷

    恩仍保持原来的姿势,他耳聋听不见,但头部昂起警戒着,锐利的双眼不放过房内

    任何一个象征有事发生的最细微动作。

    佛安·德威特在她睡衣上加了件异国风情的家居长袍,闪亮的黑发技泻在双肩

    上,比在白天的日光下显得更漂亮。她异样地往后一缩,跟着,快步越过房间,俯

    向女郎虚软无力的身子。“珍,珍,”她哑着嗓子说,“哦好——好……”

    珍没看她继母一眼,甚至头也不抬,冷酷地说:“你滚远点。”

    佛安像挨了珍二巴掌般地弹了回来,她一言不发转头就要离去,站在她身后把

    一切看在眼里的那名刑警拦住她,“德威特夫人,我们有几个问题要请教你。”

    她停住脚,神情无助。殷勤的殷波利赶忙送上一把椅子,佛安乖顺地坐了下来,

    眼睛紧紧盯着炉火。

    刑警刻意清清喉咙,打破这沉重得让人端不了气的死寂。“今天晚上,你几时

    回到家?”

    她屏住呼吸,“干嘛?你干嘛……”

    “回答问题。”

    “呃——两点几分吧。”

    “也就是说,差不多两个小时前?”

    “是的。”

    “你去哪儿了?”

    “没去那儿,开车兜兜风。”

    “开车兜风,”刑警的嗓门因猜疑而提高起来,“有人陪你吗?”

    “我一个人。”

    “你几点出门的?”

    “晚饭后很久,差不多7点半,我开了车出去,开着开着……”她的尾音拖着,

    刑警耐着性子等,她舔了下干裂的唇,又说:“我在市区里绕来绕去,后来,我发

    现自己来到一间教堂前——圣约翰教堂。”

    “在阿姆斯特丹大道和一百一十街交叉路口是吗?”

    “是的,我停车下来走进教堂,坐在里面好长一段时间,想一些事情……”

    “德威特夫人,你在说什么?”刑警粗暴地追问,“你是说,你开车到纽约住

    宅区,然后几个钟头时间你只是坐在教堂里?那你什么时候离开那儿?”

    “哦,这有哪里不对吗?”她尖叫起来,“有什么不对?你以为我杀了他吗?

    是的——我晓得你们认为是我杀的,你们全部人,你们这样坐着,这样看我,这样

    审判我……”

    德威特太太绝望地哭了起来,她厚实的肩膀起伏着。

    “你究竟几时离开的?”

    她继续啜泣了好一会儿,跟着,她抹去眼泪,嘶哑地说:“大概10点半或11点

    吧,我没注意确切时间。”

    “然后呢?你又去哪里?”

    “我开车,随便开,一直开。”

    “那你怎么回新泽西来的?”

    “搭四十二街渡轮。”

    刑警吹了声口哨,瞪着她,“又一次经过整个纽约闹市区的恐怖塞车是吗?为

    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你不就近在一百二十五街搭渡轮?”

    佛安没接腔。

    “快点,”刑警毫不留情地催促,“你得好好解释清楚。”

    “解释清楚?”她的眼神阴沉下来,“我没什么好解释清楚的,我不知道怎么

    开到下城的,我只是想着、开着,不知不觉……”

    “哦,是嘛,想着,”刑警一股气涌上来,“想什么?你说。”

    她站起来,把长袍裹紧,“我想的是,你实在逼人太甚了,我爱想什么关你什

    么事?拜托你让开,我要回房间去了。”

    刑警上前挡住,她停步下来,气得脸色苍白。“不行,你不回答——”刑警才

    开口,雷恩这时候开口温柔地打断他,“说真的,我想德威特太太说得对,她现在

    太劳累太激动了,进一步的问题——如果有必要由她来回答,我想,等到明天早晨

    再说可能合适一些。”

    刑警瞪着雷恩好一阵子,解嘲地咳了声,让出路来。

    “好吧,先生。”但他嗓门仍不小,万分不情愿地对佛安说:“夫人,我很抱

    歉。”佛安离开,起居室的众人又重新跌入一片死寂之中。

    清晨四点一刻,雷恩着手进行一件诡异之事。

    他独自一人出现在德威特的私人书房内。那件苏格兰式披肩外衣搭在椅上,雷

    恩胸有成竹地搜寻整个房间,不仅眼睛巡视,双手也不闲着四下翻动。书房正中央

    摆了张古雅的胡桃木雕花书桌,雷恩逐个拉开抽屉,不放过任何一张文件纸头,仔

    细检查每一份记录和证券,但显然一无所获。跟着,他放弃书桌,第三次面对嵌在

    墙壁上的保险箱。

    他不死心再试试转钮,但保险箱显然锁着纹丝不动。雷恩无可奈何,缓缓转身

    面对满书架的藏书,他特别留意书籍和书架的间隙,并且碰运气地抽出书籍翻找着。

    好不容易检查完每一册藏书,他站着静静思考了一会儿,亮闪闪的双眼又一次

    落在墙上保险箱上。

    他走到书房门边,打开来探头出去,一名执勤的刑警正在大厅中踱着步,机灵

    地立刻看到他。

    “管家还在楼下吗?”

    “我去看看。”刑警下楼,没多会儿,带上来步履蹒跚的乔肯斯。

    “什么事呢,先生?”

    雷恩斜倚在书房的门柱边,“乔肯斯老朋友,你晓得书房保险箱的号码吗?”

    乔肯斯眼睛睁大起来,“我,不,先生,我不知道。”

    “那德威特夫人晓得吗?或是德威特小姐?”

    “不,先生,我想她们都不知道。”

    “这就怪了,”雷恩莞尔一笑,刑警这时懒洋洋回到大厅。“怎么会这样呢?

    乔肯斯。”

    “呃,先生,德威特先生他……呢,”老管家似乎颇为难,“先生,没错,这

    很奇怪,但这些年来德威特先生一直没让家里其他人碰这个保险箱,在接上卧房里

    还有一个保险箱,太太和小姐的首饰珠宝藏那儿,但书房这个……我想,只有先生

    和他的律师布鲁克先生知道号码。”

    “布鲁克?”雷恩考虑了下,“麻烦你请他上来一趟好吗?”

    乔肯斯受命离开,再上楼来时,后头跟着莱曼·布鲁克,泛灰的金发乱七八糟,

    两眼红彤彤像还没睡醒。

    “雷恩先生,您找我?”

    “是的,我晓得只有你和德威特知道书房保险箱的号码,布鲁克先生,”布鲁

    克惺忪的睡眠顿时警戒起来。“你能告诉我吗?”

    律师抚着下巴沉吟起来,“这实在是个不太寻常的要求,雷恩先生,从道德的

    观点来看,我不知道是否应该给您这号码,而从法律上来看……这实在叫我不知如

    何是好,您晓得,这个保险箱号码是很久以前德威特告诉我的,他同时也说了,他

    要保留一份书面的备忘录在家中,万一他出了什么事,他希望通过正式的法律手续,

    才能开启这个保险箱……”

    “布鲁克先生,听你这么说我更好奇了,”雷恩轻柔地兑,“在这种情形之下,

    就更渴望能立刻打开保险箱来,当然,你也明白,我有权力做这个要求。如果地区

    检察官做同样要求时,你会告诉他吧?”雷恩仍带着笑,眼睛却牢牢盯着律师那紧

    绷的下巴。

    “如果您是想查看遗嘱的话,”布鲁克无力地说,“这真的是公务……”

    “不,布鲁克先生,我不是想着遗嘱,对了,你知道保险箱里藏放什么吗?里

    面一定有某些非常要紧的线索,可让我们解开所有的谜团。”

    “噢,不不,我完全不知道,当然我常好奇里面究竟摆什么重要东西,但是,

    我从没开口问过德威特。”

    “我想,布鲁克先生,”雷恩腔调一变,郑重地说,“你最好还是告诉我号码。”

    布鲁克还是犹豫不决,避开雷恩的逼视眼神……良久,他一耸肩,轻声地从嘴

    里吐出一长串数字,雷恩极其专注地看着他的嘴唇,点点头,一句话不说地走回书

    房,当着布鲁克的脸掩上房门。

    老演员快步越过书房走向保险箱,他拨动着号码转钮好一阵子,终于,小而重

    的铁门开了,雷恩满怀期待地停了片刻,在不弄乱原来摆设的情形下,开始仔细保

    险箱中的文件……

    十五分钟之后,雷恩重新关上保险箱,转了转号码转钮,再到书桌跟前,他的

    手上拿着一个小信封。

    雷恩在书桌前的椅子坐了下来,先仔细的观看信封,字迹是普通的书写体,寄

    给约翰·德威特,邮戳是纽约市中央邮局,再交由一般邮局辗转到德威特手中,上

    头的日期则标着今年6月3日。雷恩翻到背面,但并未留下寄件人的住址。

    雷恩的手指小心地伸入信封开口的一端,抽出来一张薄薄的普通便条纸。就像

    信封上的字迹一样,  也是手写的,墨水看得出原是蓝色的,纸条上头记着日期:6

    月2日。这封信省略了例行的问候语,只写着约翰·德威特的呢称:杰克。

    内容也十分简要。

    杰克!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

    每条狗都有属于它的大日子,我的也即将到来,准备自食恶果吧,你很可能就

    会是第一个。

    同样地,信末也没有例行的祝福之语,只签了寄信人的姓名:马丁·史托普——

    第六景

    格兰特饭店套房

    10月10日,星期六,凌晨4时5分

    格兰特饭店12楼,达菲警官在巧丽·布朗住的套房门口,宽阔的背部抵着房门,

    正和一位男子谈话。该名男子一脸愁容且满怀戒心,这时,萨姆巡官、布鲁诺检察

    官带了一堆手下浩浩荡荡从走道杀进来。达菲介绍这名忧郁的男子是格兰特饭店的

    安全人员,在萨姆冷箭一般锐利的眼神扫射下,这忧郁的安全人员就更忧郁了。

    “有动静吗?”萨姆凶神恶煞地问。

    “安静得像两只睡着的老鼠,”忧郁的安全人员说,“看起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才是,巡官您说是吧?”

    “是啊,连个屁声音都没有,”警官也补了一句,“我想这一对野鸳鸯大概早

    早上床睡觉了。”

    安全人员立刻摆出一副大惊小怪的表情,“我们饭店可是正派经营,不允许乱

    七八糟的事。”

    萨姆的口气仍然不善,“这间套房有其他的出口吗?”

    “那里有个门,”达菲结实的手臂指着,“当然还有紧急出口,但我已派人守

    住楼梯,此外,屋顶也有人看着,慎重起见。”

    “我觉得没必要这么慎重,”布鲁诺反对道。他的神情并不轻松,“他们大概

    不会想逃吧。”

    “呃,这谁敢说呢,”萨姆冷冷地说,“小子们,都准备好了吧?”他查看了

    走道前后,除了他们一群警方的凶种恶煞和饭店保安人员外,绝无任何闲杂人等。

    两名刑警默契十足地把守左右邻室的房门。萨姆忽然狠狠擂起房门来。

    套房里面没任何动静,萨姆耳朵贴着房门听了一下,跟着,他更是不打破绝不

    罢休地用力敲门,忧郁的保安人员想开口阻拦,但立刻咽了回去,只好忐忑不安地

    踱到走道上回避现实,萨姆的砸门行动又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竖起的耳朵听到

    房内有了细微的声音反应,他咧嘴一笑边敲边等,里头咋呼一声,是电灯开关打开

    的声音;跟着是懒懒的拖步声伴随着门栓拉起的声音,萨姆回头看了看他的众位警

    员。房门这时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两英寸。

    “谁啊?要干嘛?”巧丽·布朗的声音,一种不知道发生什么意外的紧张声音。

    萨姆一只大脚先伸进这两寸宽门缝,大腿般粗的手掌往门板用力一推,房门硬

    生生地被他整个顶开。亮着灯的套房内,站着一个非常漂亮却也非常忧郁的巧丽·

    布朗,一身天蓝的丝绸睡衣,小巧而光裸的脚上套着双缎子拖鞋。

    她像见了鬼一样地看着萨姆的凶恶睑,  极深地抽一口气,  人顿时往后一缩,

    “啊,是萨姆巡官你啊!”她的声音很弱,好像被这个深夜的不速之客给吓了一大

    跳,“是——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事没事,问题不大。”萨姆嘴上很亲切,眼睛却滴溜溜四下搜索着。此刻,

    他正立身于女演员套房的起居室中,室内颇为狼藉,餐具架上扔了一个空酒瓶和一

    个几乎喝光的威士忌酒瓶;桌上则是一堆抽一半的烟屁股和一个女用珍珠提袋;此

    外还有没洗的玻璃杯,一把翻倒的椅子……巧丽把眼睛从巡官脸上移往门外的走道,

    当场睁大得几乎掉出来,外头,黑压压的一片是布鲁诺检察官和一排站着的刑警。

    通往卧室的门这时是关着的。

    萨姆露齿一笑,“检察官大人,咱两人瞧瞧去——你们其他人留外面吧。”布

    鲁诺进了房内,顺手把门给关了。

    直到这一刻,某种程度的女性镇定本能回来了,巧丽的脸颊恢复血色,她一手

    掠掠头发。

    “好吧!”她说,“你们可真是选了个好时间来打扰一位淑女,巡官大人,到

    底有何贵干?”

    “少安毋躁,小姐,”萨姆摆一张笑脸,“你一个人吗?”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我问你的是——你一个人吗?”

    “这不干你的屁事。”

    布鲁诺看热闹地倚墙而立,萨姆露一排白牙,大步走向卧室门。女演员尖叫一

    声,冲上去拦住门,她气得要命,闪亮的西班牙眼睛眨着。“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她尖声说,“你有搜查证吗?你不能——”

    萨姆一只大手搭在她肩上,用力推开她……门这时候开了,普拉克赫然出现,

    乍见灯光,双眼猛眨着。

    “好吧好吧,”普拉克的破锣嗓子说,“没必要这么吵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披一件紧身的丝睡衣,白天那种小心翼翼怕树叶敲破头的模样消失了,稀松

    的头发冲冠竖起仿佛上了油,尖尖的一根胡须无力垂着,而他的金鱼眼四周则是乌

    黑一圈,一副消耗过度的样子。

    巧丽·布朗气得一甩头,从桌上的烟屁堆里拣了一根长点的,划亮火柴,夸张

    地喷出一大口烟。跟着,她坐了下来,不再乔装淑女地摇荡着双肢;这才搞清楚情

    况的普拉克则孤零零地站立原地,似乎充分意识到自己悲惨无助的肉体存在,有点

    不堪负荷地把重心从这只脚换到另一只脚,如此反复着。

    萨姆冷冷地用眼睛盯住他,也是从这只脚盯到那只脚,现场没人再张口讲话。

    好一会儿,萨姆总算打破沉默,“现在,你们这对双宿双飞的甜蜜鸳鸯,可否

    赐告一下,你们这个晚上到过哪儿?”

    巧丽嗤之以鼻,“你们查问个什么劲儿?可否你们也赐告一下,为什么忽然对

    我们的行踪这么感兴趣?”

    萨姆一张难看又涨红的脸直凑到巧丽脸前,“你仔细听好,小姐,”他的语气

    如冰,“哪天你我两个会有机会单独相处的,热呼热呼地相处,晓得吗?——你不

    再有机会到公园大道演戏那会儿,老子我会对你善加款待,保证把你美丽身体里的

    每一块骨头都给拆了。回答问题,直接的,省掉那些人五人六的亲密问候听清楚了

    没!”

    萨姆玛瑙般的发亮利眼,直直对射入她眼底,她倒哧哧笑起来,“好吧……今

    晚戏结束后,普拉克来找我,我们就——我们就直接来这里啦。”

    “少跟我扯马虎眼,”萨姆说。一旁的布鲁诺看得清楚,普拉克正越过萨姆的

    肩膀丢眼色给巧丽。“你们两点半左右进的门,说,之前去了哪里?”

    “好吧,你这么凶想吃人是不是?当然我们是回饭店这儿来了,但我可没说我

    们是直接从戏院回饭店的,我想说的是——我实在不想跟你讲这些,我们先到四十

    五街一家地下酒吧去,然后才回这里。”

    “那你是说,你今晚绝没可能搭乘威荷肯渡轮了,是不是这样?12点前那时候。”

    普拉克一旁哼哼唧唧起来。“你也有份,”萨姆猛一翻脸,“你也在那里,渡

    轮靠新泽西岸时,有人看到你们,你们两个人。”

    巧丽和普拉克绝望地对着一眼,女人较镇定,她缓缓地说,“好吧,那又怎样?

    法律规定不行是吗?”

    “一大堆的不行,”萨姆通问,“你们搭渡轮去哪里?”

    “哦,没去哪里,吹吹风,看风景,游游泳。”

    萨姆冷哼一声。“天老爷,”他说,“你们这对宝贝是白痴怎么的?你们指望

    我相信这个?”他一跺脚,“妈的跟你们客气绕圈子说话,实在让我厌烦加恶心,

    圣洁的撒拉女士,圣洁的亚伯拉罕老婆,你们搭了渡轮,从新泽西岸下船,因为,

    你们两个宝贝在跟踪德威特那群人,对吧!”

    普拉克怯懦地说:“巧丽,我们跟他们坦白好了,没别的路可走了。”

    她轻蔑地瞅普拉克一眼,“你这没种的娘娘腔窝囊废,人家还没碰你一下就吓

    得屁滚尿流什么都招了,我们又没做什么犯法的事是吧?他们又不能拿我们怎样不

    是吗?那你在那里嚷嚷什么?”

    “可是巧丽——”普拉克摊着双手,被贬损很不知语从何起。

    萨姆乐得让这一男一女狗咬狗,他已经注意搁桌上那个珍珠手提袋很久了,趁

    这空当,他一把拿过来,放手上掂了一下重量……内讧忽然奇迹般中止了,巧丽看

    见沉重的手提袋在萨姆手中上上下下、下下上上……“还给我。”她气急败坏地叫

    起来。

    “重得很,不是吗?”萨姆咧嘴一笑,“将近一吨,我实在很好奇…··”

    萨姆的粗指头迅速打开手提袋,伸了过去,巧丽见状,发出野兽般的叫声,普

    拉克则瞬间面如死灰,下意识地要冲上来,眼明手快的布鲁诺抢先一步从墙边奔来,

    站到萨姆身旁。

    萨姆掏出来的赫然是一把珍珠柄的小口径左轮,萨姆熟练地打开手枪,检查装

    弹的转轮部分,里面有三颗子弹;萨姆用手帕包了支铅笔通进枪管,发现手帕并未

    沾上任何东西;萨姆又把左轮凑到鼻子下闻了闻,摇了摇头,把左轮扔到桌子上去。

    “我有执照。”女演员说,舔了舔嘴唇。

    “拿来看看。”

    她走到餐具桌前,拉开了抽屉,很快又回到桌边来,萨姆检查了一下执照,送

    还给她,她没再说什么坐了下来。

    “现在,该你啦,”萨姆转向普拉克,“咱们打开天窗,你跟在德威特一群人

    后面,到底想干什么?”

    巧丽抽了一口长气。“什么意思?”普拉克则吓得目瞪口呆。

    “今天晚上,在西岸线列车上,约翰.  德威特挨了冷枪,已经死了,”布鲁诺

    回答——自打进门来,这是他首度开口说话,“谋杀。”

    四片嘴唇机械地重复着布鲁诺说的最后两字,跟着两人又困惑又恐怖地对看着。

    “谁干的?”女人低声问。

    “你们两位不知道吗?”

    巧丽丰满的嘴唇这会儿真颤动起来了,普拉克忽然一记箭步上前,把萨姆和布

    鲁诺吓了一跳——他在萨姆还没回过神之前,已先一步冲到桌旁,抓起那支小左轮。

    一旁的布鲁诺高声喝止,萨姆手伸向枪套,而女演员则尖叫起来。但普拉克并未进

    一步演出惊天动地的高潮情节,他手握枪管倒拿着武器,于是,萨姆的右手也停在

    枪套上。

    “你们看!”普拉克急急地说,他用抖个不停的手把枪送向萨姆,“你们好好

    看一下里面的子弹,这不是实弹——都是空包弹!”

    萨姆接过枪。“确实是空包弹没错。”他轻声地说,布鲁诺注意到巧丽古怪地

    看着普拉克,那样子,好似她以前从未见过这个人一样。

    普拉克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我上星期换的子弹,我一个人弄的,巧丽也不

    知道,我——我不喜欢她带支真枪实弹的左轮跑来跑去,女——女人总不太在意这

    种事。”

    “普拉克,为什么只装三颗子弹?”布鲁诺向,“毕竟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

    是空的弹膛里曾有过实弹不是吗?”

    “但我跟你说没有就是没有!”普拉克大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装满空包

    弹,但我就是没装满,而且,今天晚上我们也没搭那班车,我们只到码头就回头了,

    搭了下班渡轮回纽约,巧丽,你说是不是这样?”

    她木然地点点头。

    萨姆再次拿过手提袋,“买了列车车票了吗?”

    “没有,我们根本没靠近售票口或车站一步。”

    “但你们跟踪德威特那群人没错吧?”

    普拉克的左眼皮神经质地跳起来,有点滑稽,而且跳动的速度不断加快,但普

    拉克这会儿却像只缩头乌龟般紧闭着嘴巴,巧丽则垂着眼睑,瞪着脚下的地毯。

    萨姆走进漆黑的卧房,一会儿,他走了出来,两手空空;跟着,他虚张声势地

    再次搜着起居室,场中无人说话;最后,他一言不发转身,步履沉重地踱向房门。

    布鲁诺交代一声,“请随传随到,这是不能开玩笑的事,两个人都是。”他说完跟

    在萨姆身后出了房门,走上过道。

    等在室外的一帮刑警满怀期待地用目光迎接萨姆和布鲁诺,但萨姆只摆了摆手,

    领头往电梯处走,布鲁诺沮丧地也跟上去。

    “你为何不扣押那支左轮?”布鲁诺问。

    萨姆伸了根粗手指按电梯钮。“那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可言?”他烦躁地说。饭

    店的安全人员这时也凑了过来,脸上的愁容愈发线条深刻,达菲警官也过来并肩等

    着。萨姆补了句,“毫无帮助,谢林医生说德威特的枪伤是点38口径的枪打的,而

    巧丽那把左轮是点22口径的。”——

    第七景

    麦克·柯林斯公寓

    10月10日,星期六,凌晨4时45分

    在达黎明尚未灿烂来临的前一刻,整个纽约市陷入不可思议的极度黑暗之中。

    警车毫无顾忌地急驰在漆黑阴沉宛如山径的大道上,没有行人,没有车辆,偶尔一

    辆落单的计程车掠过,车灯四下扫射着。

    麦克·柯林斯居住在西七十八街一座要塞般的公寓里,警车滑到屋前时,一名

    男子立刻从阴影里冒了出来。萨姆领头跳下车,跟着是布鲁诺和一帮刑警,那名冒

    出来的男子说:“老大,他还在楼上,从他回家后就没再出过门一步。”

    萨姆点点头,一行人鱼贯而人。一名穿制服的老管理员坐在桌子边大打哈欠,

    他们摇醒呼呼大睡的电梯服务生,大梦初醒的服务生赶忙送他们上楼。

    他们在八楼出了电梯,另一名看守立刻现身,手指其中的一扇门,所有人安静

    地围了过去,布鲁诺激动得轻叹一声,看着手表。“都停当了吗?”萨姆例行公事

    地问了句,“这小子挺危险的。”

    萨姆一马当先上前,按了门铃。先是一声嗒嗒的颤音传了过来,跟着,他们听

    到拖着脚步的声音,接下来,则是一个男人粗暴的吼声,“谁啊?到底是谁啊?”

    萨姆震天一吼,“警察!马上开门!”

    短暂的静默,跟着,“操你妈警察!你们别想活捉我!”一声憋着气的吼叫,

    又一阵乒乓乒乓的脚步声,然后锐利清晰宛如河冰碎裂,一把左轮喷火爆响,最终,

    他们听到一个沉重物体掉地的声音。

    这下子非硬闯不可了,萨姆后退一步,深深吸口气,巨大的身躯撞向房门,却

    像撞到铁上,房门纹丝不动。达菲警官和一名肌肉发达的大块头刑警,仿佛默契十

    足地跳着三人舞,他们跟着萨姆再次后退一步,像三头愤怒的山羊般齐心合力再往

    房门撞去,这回,房门颤动了下,但仍顽强紧闭着。“再来!”萨姆吼着……一直

    试到第四次,门才嘎吱嘎吱地惨叫一声倒地,一伙人硬着脑袋不顾一切冲进去,一

    间长而漆黑的大厅,尽头处是通往卧房的走道,灯火阑珊。

    大厅和卧房交接的门检处,躺着一身睡衣的麦克·柯林斯的躯体,右手握着把

    灰黑的左轮,还青烟袅袅。

    萨姆重重踩过镶花的木条地板,扑了过去,砰一声单腿跪在柯林斯旁边,侧头

    听着柯林斯的胸膛。

    “还活着!”萨姆大叫,“抬他到卧室!”

    一干人七手八脚抬着这个无知觉的躯体,进了亮着灯的卧室,安置在一条长椅

    上。柯林斯脸色铁灰,双目紧闭,嘴巴虽无力吐出什么像回事的声音,却还不死心

    饿狼一般大声喘着气。鲜血从他右脑袋稻草般的乱发里汩汩滴着,鲜红的血迹沾满

    了他半张脸,一路延伸到他的右肩,在他睡衣上洒开。萨姆用手指探探伤口,瞬间

    一手血红。“子弹没贯穿他头骨,”萨姆低咒着,“只从头部擦了过去,吓昏过去

    的我猜。妈的真烂,这么近打自己都打不难,喂谁啊,叫个大夫来……嘿,布鲁诺,

    看起来好戏要落幕了。”

    一名刑警领命跑了出去,萨姆三个大步迈过去,捡起地板上的左轮。“好啦,

    点38口径,”他极满意地说,但马上他的脸拉了下来,“只开过一枪,宰他自己那

    一枪,弹头不晓得飞哪儿去了?”

    “就嵌在这墙上。”一名刑警眼明手快,指着墙上白灰剥落之处。

    萨姆挖下那颗弹头,布鲁诺研究后说,“他从客厅跑回卧室,边跑边开枪,子

    弹擦过飞到墙上,他也同时吓昏过去。”萨姆看了看这颗已扭曲变形的弹头,放进

    口袋中;又用手帕小心包起左轮,交给旁边的一名刑警。这时,八楼走道一端有骚

    动声传来,众人回头,看到一小撮身穿睡衣的公寓住户正探头探脑,并好奇地交头

    接耳。

    两名刑警出去处理,骚动声忽然升高起来,原来奉命找医生的刑警,挤开人堆,

    后头还跟着位身着睡袍、长得很普通的男子,手上提个黑包包。

    “你是医生?”萨姆问。

    “是的,我就住这公寓,怎么?出了什么事?”

    一直到刑警走到长椅旁,医生这才留意到摆平在上面的柯林斯,于是二话不说,

    蹲了下来。“给我水,”他检查了好一会儿,挥着手指说,“热的。”一名刑警立

    刻冲进浴室,端出一大盆热水来。

    诊疗了约五分钟光景,医生站起来。“严重擦伤罢了,”他说,“他随时会恢

    复神智。”他清洗了伤口,再消毒,又把柯林斯血污的右脑袋弄干净,在伤者昏迷

    的完美配合下,医生顺利地进行二度清洗,缝合伤口,并用绷带包扎妥当。“必须

    尽快送医院进一步诊治,但这只是为了保险而已,他会感觉头疼得很厉害,浑身难

    过得要命。哦,人醒了。”

    一声嘶哑微弱的呻吟,跟着全身痛得抖动,柯林斯睁开双眼,清醒的神智和满

    眶的泪水同时涌入他眼中。“他没问题了。”医生面不改色地说完,开始收拾他的

    救护包。

    医生走了。一名刑警上前扶起柯林斯,让他半坐半躺着,还体贴地塞了个枕头

    在他头下。柯林斯又呻吟了一声,失去血色的手抚着脑袋,一摸到头上的绷带,又

    绝望地跌回长椅上。

    “柯林斯,”巡官开口了,他坐在伤者旁边,“你干嘛自杀?”

    柯林斯干裂的舌头舔舔嘴唇,如今,他已变成个可怜又可笑的模样,右脸颊一

    抹干掉的血迹。“水。”他喃喃着。

    萨姆一抬眼,一名刑警立刻端来一杯水,扶起柯林斯的头,冰凉的液体流进了

    这个想不开的爱尔兰人喉管。“可以说了吧?柯林斯。”

    柯林斯喘着气,“被你逮到了不是吗?被你逮到了不是吗?反正我横竖毁了…

    …”

    “意思是你认罪啦?”

    柯林斯话到嘴边,吞回去,默默地点头,看起来仍惊魂未定,但他却忽然抬起

    眼皮,重现几分昔日的强悍模样,“认什么罪?”

    萨姆微微一笑,“省省吧,柯林斯,别摆出这副天真无邪的恶心样子,你怎么

    会不晓得自己干了什么,你宰了约翰·德威特,就这个罪。”

    “我——宰了——”柯林斯当场傻眼,跟着,他猛地想坐直起来,却痛得身体

    一扭,萨姆伸手把他压回长椅上。柯林斯大叫起来,“你在胡说什么鬼?我宰了德

    威特?谁杀了他?我连他被杀这件事都不晓得!你发神经了?还是莫须有要我当替

    死鬼?”

    萨姆的神色有点困惑起来,布鲁诺这时挺身出来,柯林斯的目光转向他。布鲁

    诺以明人不说暗话的神色开口,“你仔细听好,说谎对你不会有什么好处的,柯林

    斯,刚刚你听到是警察上门,马上大喊‘你们别想活捉我’而且打算自杀了事,这

    可能是无辜者的临终之言吗?还有才几分钟前你又说‘被你逮到了不是吗?’这不

    是认罪又是什么?这些都可以戳破你的谎言,你的言词举动无一不确认自己是罪犯。”

    “但我绝对没杀德威特,我敢老实告诉你!”

    “那你为何一副等待警察上门的模样?而你又为何自杀呢?”萨姆严厉地插嘴

    问。

    “因为……”柯林斯用他有力的牙齿紧咬下唇,瞪着布鲁诺,“这不干你们的

    事,”他爱理不理地说,“我完全不知道有谋杀这件事,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还

    活得活蹦乱跳的。”说着,柯林斯似乎一阵痛猛烈袭来,他双手抱头大声呻吟起来。

    “这么说你承认今晚见过德威特罗?”

    “当然见过,很多人亲眼看到了,我今晚在列车上见到他,他是在车上被宰的

    吗?”

    “少演戏了,”萨姆说,“你为什么那么巧刚好也出现在那班新堡区列车上呢?”

    “我跟踪德威特去的,这我承认,我跟了他一整晚,当他带他那批客人离开丽

    池,我就盯着他们一路到车站。我找他已好一阵子了,甚至他被扣在拘留所里我也

    尝试去会面,所以我也买了票,上了同一班车。车子开动后,我就去找德威特——

    他当时和他的律师布鲁克坐在一起,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是亚罕,一个我不晓得

    是谁——我跟他马上吵起来了。”

    “当然,当然,这我们全晓得了,”巡官说,“在你上了车,见了德威特之后,

    发生了什么事?”

    柯林斯瞪着充血的眼珠子,“我要他负责赔偿隆斯崔的烂情报给我招至的损失,

    隆斯崔害我栽了个大跟斗。德威特和他合伙开公司,而且是公司的法人,我——我

    急需那笔钱,但德威特不理我,他从头到尾只说一个字,不,不,不……噢,冷酷

    的像个爬虫类,”他的语音里满是快压不住的愤怒之情,“我差不多跟他下跪了,

    但还是不,不,不。”

    “你们在哪里谈这些话?”

    “我们到后面车厢谈话……没办法我只好死心下车,那时车子开到一个叫瑞吉

    菲公园的地方,车一停,我拉开铁轨那一侧的门跳了下来,然后我起身把车门关上。

    穿过铁轨之后,我才发现最晚一班开回市区的车早发了,我只好叫了计程车,直接

    回到这里来,妈的,我敢对天发誓。”

    柯林斯靠回枕头上,像走过长路般重重喘着气。“当你跳下车时,德威特人还

    在本节车厢里吗?”萨姆追问。

    “是的,他看着我……”柯林斯紧咬嘴唇,“我——我很恨这个人,”他支吾

    起来,“但还没恨到要宰他——天啊,不……”

    “你以为你说什么,我们都得照单全收是吗?”

    “我告诉你我没杀他!”柯林斯的声音由讲话升高为喊叫,“我站在轨道旁拉

    回车门时,还看见他掏出手帕抹额头,又把手帕塞回口袋,拉开车厢后门走了进去,

    上帝可以做我的见证,我看见他,我跟你讲真的!”

    “你看他坐下来了吗?”

    “没有,我马上离开了,这不是讲过了吗?”

    “为什么你下车,不经过前面亮灯的车厢,从售票员开得好好的车门下去?”

    “我没时间,车子已经停站好一会儿了。”

    “你说你恨他,是吗?”巡官又问,“所以你们大吵了一架对吧?”

    柯林斯大叫,“你一定要把罪名钉在我身上是吗?我所告诉你的绝对没有一句

    虚言,萨姆,我已经讲过我们说了什么,当然,我情绪激动,换谁谁不会?德威特

    也一样激动啊,我猜他走到最后面车厢八成是打算冷静一下,他还不是脸红脖子粗

    的。”

    “柯林斯,你的左轮带去了吗?”

    “没有。”

    “你也没跟进去最后那节加挂车厢吗?”萨姆还问。

    “天啊,当然没有!”爱尔兰人怒火又一阵上来。

    “你说你在渡轮终点站那儿买了车票继续追踪德威特,车票拿来我看看。”

    “票在我走道旁衣柜大衣口袋里。”达菲警官到走道柜子里找车票,没花多会

    儿功夫就把车票拿过来,这是从威荷肯到西安格坞的票。

    “怎么搞的,售票员没有撕过,嗯?”萨姆问。

    “我下车前,售票员没来收票。”“好吧。”萨姆起身,伸伸手臂,打了个大

    哈欠;柯林斯坐直起来,精神显得好多了,他从睡衣的衣袋里掏了根烟。“先这样

    吧,柯林斯,怎样?你的身体怎样?”

    柯林斯低声说:“好些了,但头还很痛。”

    “呃,你好多了我当然很高兴。”萨姆颇真诚地说,“那就是说用不着救护车

    啦。”

    “救护车?”

    “当然,你现在起来穿好衣服,跟我一道回总局去。”

    柯林斯嘴上的香烟应声掉下来,“你——你以谋杀罪名扣押我?事情与我无关,

    我一再告诉你!我说的都是真的啊,巡官——看老天爷……”

    “小子,谁说我要以谋杀德威特嫌疑犯罪名扣押你,”萨姆和布鲁诺一眨眼,

    “我们不过以重要证人身份请你劳驾走一趟罢了。”——

    第八景

    乌拉圭领事馆

    10月10日,星期六,上午10时45分

    雷恩走过贝德利公园,黑披肩飘飞如云,他神采奕奕地一路手杖点地前行,深

    吸着新鲜且带着海腥味的早晨空气,这特殊好闻的大海味道和迎面而来的暖暖阳光,

    让他非常愉快。他在公园围墙边驻足下来,看一群海鸥扑向泛着几丝五彩浮油的波

    涛,误以为游鱼地啄着飘在波浪上的桔子皮。外海,一艘扯着三角帆的定期航船倾

    斜着船身,缓缓地浮航于海面;另一班哈德逊河游览船则汽笛一响。这时,一阵海

    风毫不遮拦扑来,雷恩吸了口凉气,于是他重新把猎猎飞起的披肩裹紧。

    雷恩轻叹一声,看看手表,转过身来,他两次越过公园,径直走向贝德利广场。

    10分钟后,他已安然坐定在一间陈设简朴的房间里,微笑着面对书桌后一位矮

    小黝黑、身着长礼服的南美洲人。这位不忘别朵鲜花在衣襟上的南美洲人,名叫荷

    安·亚贺斯,是那种蹦跳如豆的典型小个子,一口白牙镶在深褐色脸庞上,闪闪发

    亮,骨碌碌转着黑色眼珠,还蓄了个优雅的小胡子。

    “真是荣幸,雷恩先生,”小个子英文极佳,“您可是让我这寒碜的领事馆蓬

    荜生辉,在我还年轻担任使馆随员时,就已听惯您如雷的大名……”

    “亲爱的亚贺斯先生,您真是太抬举我了,”雷恩有礼貌地回答,“您才刚体

    完年假回来,无疑正是事务缠身的时刻,还让您拨冗接见,真是不好意思。今天来

    打扰,主要是我个人参与一桩很特殊的刑案调查工作,有关纽约市这一连串的相关

    谋杀案,不知您在乌拉圭期间可曾听到?”

    “雷恩先生,您说是谋杀?”

    “正是,近期内连续三件。我个人因为自身的好奇天性,又蒙当局不弃,接受

    了地方检察官的邀请,以非官方的身份参与了调查工作。进行至今,我个人的调查

    已掌握了一些颇为微妙的线索,尚无法确定是否能成功揭开罪案,但我有充分的理

    由相信,您的大力协助,将是这些线索能否成立的关键。”

    亚贺斯面带微笑,“雷恩先生您请说,只要能力所及,只要能力所及。”

    “您可听过菲力普·马昆乔这个名字?一位乌拉圭籍人士?”

    一抹澄然的亮光清清楚楚出现在这位小而机灵的领事眼中,“天网恢恢,疏而

    不漏是吗?”亚贺斯领事轻声地说。“那么,雷恩先生,您所问到的这个马昆乔,

    是很不错的一位先生,我见过他,也和他说过话,不知道您想了解他哪一方面?”

    “我想知道您是怎么认得此人的,以及您认为他有意思的每件事,我都有兴趣

    了解。”

    亚贺斯摊着双手,“我从头讲起好了,雷恩先生,由您自己来判断,其中哪些

    部分能有助于您的调查工作……菲力普.  马昆乔是乌拉圭司法部门的人员,是一位

    极出色又可靠的工作人员。”

    雷恩眉毛扬起。

    “几个月前,马昆乔奉命来到纽约,代表乌拉圭警方追踪一名从大蒙特维多监

    狱逃跑的罪犯的行踪,这名罪犯是男性,名为马丁·史托普。”

    雷恩坐直起来,“马丁·史托普……您说的我越来越有兴趣了,亲爱的亚贺斯

    先生,史托普这名字听起来是盎格鲁式的名字,为何这个人会被关入乌拉圭监狱里

    呢?”

    “我个人,”亚贺斯轻嗅一下衣襟上的鲜花,说,“所以清楚这桩刑事案件的

    来龙去脉,还是辗转由马昆乔本人告诉我的,他这趟前来纽约,随身带着有关马丁

    ·史托普这件刑案完整的档案资料。不止这些,他还把他个人所知的所有细节都告

    诉了我。”

    “请继续,亚贺斯先生。”

    “事情得追溯到一九一二年,当时有位年轻的探矿人,就是这位马丁·史托普,

    受过完整的地质学教育,可能也拥有机械方面的训练,被乌拉圭法庭以谋杀他年轻

    巴西籍妻子的罪名起诉,被判处终身监禁,罪证确凿的原因在于,他的三名同事探

    矿的伙伴一起指证。当时,他们四人在内地拥有一座矿山,地点很偏远,由敝国首

    都蒙得维的亚沿河航行很长一段距离,且需通过原始森林。他的三名同伴在审讯时

    异口同声作证,他们亲眼目睹了凶杀经过,还经三人合力才制服史托普,将他捆绑

    后,从内地乘船顺河而下,再交由警方;被杀的女人尸体,他们也一道抬上来,曝

    晒在燥热的天气中数日,简直修不忍睹;此外,史托普的女儿,才两岁大的婴儿也

    一起带在身边;凶器当然没遗漏——是一把南美特有的马切提短刀。史托普从头到

    尾没抗辩,当时他整个人已陷入精神错乱的状态,连最基本陈述自己行为的能力都

    没有,于是,他被判有罪发配监狱执行,至于那名两岁女五,则由法院交由蒙特维

    多修道院收容。

    “史托普在狱中表现良好,是一名模范囚犯。他逐渐恢复了神智,看来很认命

    自己的囚徒身份,不惹麻烦,不闹事,而且独来独往从不跟其他犯人一起。”

    雷恩问:“审判时,有没有查出他谋杀的动机呢?”

    “很奇怪,答案是没有。史托普的三名同伴对于谋杀动机的猜测是,史托普和

    妻子发生争吵而失手杀了她。三人作证时指出,案发当时他们三人皆未在出事现场

    的小木屋里,是听到叫声才跑过去的,正好目睹了史托普以马切提短刀砍向女人头

    部,似乎史托普当时正处于暴怒失控的状态。”

    “请继续说下去。”

    亚贺斯一叹,“在长达十二年的监禁生涯之后,完全出乎警方意料之外,史托

    普大胆越狱成功,这次越狱行动很明显是经过好几年的计划,所有的相关细节都留

    心到了,您对越狱的经过有兴趣吗?”

    “这倒不需要,亚贺斯先生。”

    “但他忽然消失了,像地球开了个口将他吞进去一般,我们追遍整个南美洲,

    但完全没有一丝这个人的踪迹,一般只能认为,他可能逃向更内陆的可怕森林里,

    死在那里的某处了。这就是我知道有关马丁·史托普的事……雷恩先生,是否来杯

    真正的巴西咖啡?”

    “哦,谢谢费心,不用了。”

    “或者您试试我们乌拉圭的可口特产马黛茶如何?”

    “谢谢,真的不用,至于马昆乔的部分,您能多说明一些吗?”

    “哦对,依据官方的资料,史托普的三名同伴把他们的矿山给卖了,那是个丰

    富的矿脉,这是大战期间的事了。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富矿盛产纯度极高的锰,而

    大战期间,锰又是非常重要的军事工业原料。因此,这个矿山卖到非常好的价钱,

    这三个人就带着一大笔钱回美国去了。”

    “亚贺斯先生,您是说回去?”雷恩条件反射般地惊问,“这三人是美国人?”

    “哦,很抱歉,我忘了告诉您这三人的名字,他们分别是哈利·隆斯崔、约翰

    ·德威特和——我想想——对了!叫威廉·柯洛奇……”

    “请等一下,”雷恩眼中神采闪烁,“您知道我刚才提的连续杀人案,先后的

    两名被害者正是德威特一隆斯崔证券公司的两名合伙人,也就是您刚说的隆斯崔和

    德威特?”

    亚贺斯的黑眼珠险些跳了出来。“什么!”他叫起来,“有这等事!这么说来

    预言果然……”

    “您的意思是——”雷恩急切地问。

    亚贺斯领事一摊手,“今年七月,乌拉圭警方接到一封匿名信,邮戳是美国纽

    约,稍后,德威特承认是他写的。这封信指出,逃犯史托普在纽约,并建议乌拉圭

    警方派人追查。当然,尽管乌拉圭政府已经数度更换,但他们还是立即调出当年的

    档案资料,而马昆乔正是奉命负责这次调查的人员。马昆乔推测密告的人一定是当

    年和史托普那三名同伴之一,因此来到此地,请我协助。经过追踪,马昆乔发现,

    隆斯崔和德威特果然居住于本市,且拥有了相当的社会地位;他也试图迫出威廉·

    柯洛奇的下落,就是当年史托普一起采矿的第三名同伴,但一直没有消息。我们所

    知的只是,那三人回到北美之后,柯洛奇即和另两人分道扬镳,究竟是不合分手或

    因为他想一人自由自在享受财富不得而知——我当然也完全不清楚,也可能这两个

    原因都不对。总而言之,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

    “所以说,马昆乔去见了德威特和隆斯崔两人是吗?”雷恩有礼貌地追问。

    “正是,他先找到德威特,告知来意并出示匿名信函,德威特只迟疑了一下,

    便坦言写信人是他。德威特邀请马昆乔在美国调查期间住进他家中,以他家作为调

    查总部之类的,马昆乔自然首先得弄清楚,为何德威特会晓得史托普在纽约,德威

    特拿出一封威胁信,署名史托普,信中威胁要血债血偿——”

    “请等等,”雷恩掏出他的长皮夹,抽出他从德威特保险箱中拿到的信,送给

    亚贺斯,“是这封信吗?”

    领事看了下,重重地点了点头,“是的,马昆乔后来在报告时给我看过此信,

    又拍照存留副本后,还给了德威特本人。”

    “德威特、隆斯崔和我方特派员马昆乔在西安格坞商议了几次。当然,马昆乔

    希望立即联络本地警方,寻求协助,在此地调查,他独自一人绝对孤掌难鸣;但德

    威特两人极力反对,要求不让美国警方介入,理由是消息一曝光,他们以往的潦倒

    经历和涉嫌谋杀的不干净往事,必定会为报纸媒体所被载……自然,马昆乔进退维

    谷,跑来和我商量,我们考虑到这两人如今的立场和社会地位,最后决定勉为其难

    依他们的要求。隆斯崔和德威特两人都说,差不多五年之前他们就分别接到类似的

    威胁信函,寄信地点也是纽约,但不以为然当场就把信给撕了,但最后这封信让德

    威特深觉不安,信中的威胁性也强过上回,所以将此信保留了下来。”

    “我当然是长话短说,雷恩先生,马昆乔在此地茫然无头绪地调查了大约一个

    月,把毫无所获的结果向我报告,并告知德威特两人,便决定中止这次调查工作,

    回乌拉圭去了。”

    雷恩认真思索着,又问:“您刚说下落不明的那位柯洛奇,后来有没有找到?”

    “马昆乔从德威特口中所打听到的是,打从他们一道从乌拉圭回到此地,柯洛

    奇没交代什么原因就和其他两人散伙了。德威特他们还说,刚开头几年还偶尔接到

    柯洛奇的信息,大多来自加拿大,但他们也强调,近六年来就像断线风筝一样,再

    也没任何联络了。”

    “当然啦,”雷恩低声说,“我们只能依赖这两个如今无法再说话的死者提供

    信息,亚贺斯先生,您手中的档案资料,是否提到过史托普女儿的任何后来的讯息?”

    亚贺斯摇头,“仅仅知道的是,后来她离开修道院了,或被谁带走——详情不

    得而知——约在六岁左右,从此之后,就再没进一步消息了。”

    雷恩喟叹一声,站起身来,立于小个子领事的桌前,“亲爱的亚贺斯先生,您

    今天的所作所为,正如一名捍卫正义的勇敢骑士,请接受我的敬意。”

    亚贺斯一排白牙应声显现,“雷恩先生,您的赞语,真令我受宠若惊。”

    “如果您愿意,您必定能,”雷恩整着披肩,继续说,“对正义的体现有更大

    的帮助。不知您是否方便,拨冗发份电报给贵国政府有关机构,请他们电传一份史

    托普的指纹资料,若当年有存档,也将此人当年的档案照片电传一份,以及此人的

    所有完整资料。另外,有关下落不明的威廉·柯洛奇,我个人也深感兴趣,是否也

    请您一并处理,如前面所说的那些资料……”

    “我立刻就去发电报。”

    “我想,以贵国这样虽幅员不大但欣欣向荣的国家,应该不乏此类的现代化设

    备吧!”雷恩微笑着说,两人一起走向门边。

    亚贺斯故意摆出惊讶的神色,“哦,那当然!照片一定会经由现代化的设备,

    清晰传到您手中,您在其他国家能见到的设备,敝国一样也不缺的。”

    “此行——”雷恩深深一鞠躬,告辞道,“真让我感觉获益良多。”他走上街

    道,迈步向贝德利公园方向。

    “获益良多。”雷恩重复的低语着——

    第九景

    哈姆雷特山庄

    10月12日,星期一,中午1时30分

    在奎西的领路下,萨姆走过曲折的回廊,来到隐蔽的电梯前。电梯像登月火箭

    般载着他们,从哈姆雷特山庄的主塔内部飞升而上,停在接近塔顶的一小方平台,

    眼前是一道古老如伦敦塔的石砌楼梯。萨姆仍跟在奎西身后,顺着盘旋的楼梯上去,

    尽头是一扇庞然的橡木大门,大门的腰部饰着个铁制门闩,奎西和沉重的铁扣以及

    门闩奋斗了半晌,总算成功地弄开来。跟着,他使出吃奶力气,连喘带吼地把门推

    开,外面便是砌着石头城垛的塔顶了。

    雷恩几乎光着身子,躺在一张熊皮上,手臂搁在额头上,挡着正午直射下来的

    强烈阳光。

    萨姆停住脚步,奎西笑了笑离开。萨姆其实是傻在当场的,他几乎无法相信,

    眼前那古铜色泽、极其年轻且肌肉发达的身体会是哲瑞·雷恩。他斜躺的身体,除

    了靠下腹部有淡金的毛发之外,全县光滑发亮。褐色的皮肤,结实的肌肉和修长平

    滑的身材,说明这样一个人仍生活在生命中的顶峰时刻,只有当萨姆的眼光,从这

    身健美无比的身躯缓缓上移到他灰白的头发时,才觉得很不协调。

    老演员此刻唯一的蔽体之物,只是一条白色的腰巾,褐色的双脚也是裸的,一

    双平底靴放在脚边。一旁另外放了张铺着软垫的折叠椅。

    萨姆有点感伤地摇摇头,把外套稍稍裹紧。十月的纽约天气已经冷了,无遮无

    拦的刺骨寒风直扑这塔顶,萨姆走上前去,更加接近雷恩躺着的身体,也看得更加

    清晰,雷恩皮肤果真平滑无比,而且在如此的冷风中,连一丝鸡皮疙瘩也没有。

    某种奇特的警觉让雷恩睁开了双眼,或者也可能因为萨姆挡了阳光让雷恩有所

    知觉。“嗨,巡官!”雷恩坐了起来,神智十分清明,他环抱着修长结实的双腿,

    “真是令人惊喜,请原谅我衣冠不整,把那张躺椅拉过来坐下吧,当然,如果你愿

    意的话,”他说着笑了起来,“也把衣服脱了,一起躺在这张熊皮上……”

    “哦不不,谢了谢了,”萨姆慌了,怕被抢走一般赶快坐上躺椅,“在这么冷

    的风里?”他解嘲一笑,“这不关我的事,但雷恩先生您的年龄到底是多大?”

    雷恩在阳光下眨着眼,“六十整。”

    萨姆又摇头,“而我只有四十五,说来真丢人——雷恩先生,这是真心话——

    我根本没那胆子在您面前脱光衣服,跟您这一身比起来,我才真像个垂垂老者。”

    “巡官,可能你太忙了,没时间料理自己的身体吧,”雷恩懒懒地说,“我则

    是既有时间又有机会,  你看这里——”  他挥手指着四周童话故事般的精致景观,

    “在这里我完全可随心所欲,而我之所以还得仿效圣雄甘地,在腰部围这条腰巾,

    纯粹是因为是那个脑筋转不过来的老奎西,他可能会当场吓昏过去,如果我不这么

    稍稍遮掩一下我这——我这隐私的部位。可怜的老奎西,这甘年来,我一直想说动

    他和我一道日光浴,你可以想象一下我们两个槽老头这么躺在一块的有趣光景!但

    他是个又硬又顽固的老头,我相信他完全不晓得自己已老到哪种德性了。”

    “您是我这一生中见过的最奇特的一个人,”萨姆衷心地说,“六十岁……”

    他叹口气,“好吧,言归正传,事情有了一些进展,我这趟来就是把这些新的进度

    向您报告——尤其是其中最要紧的一件。”

    “柯林斯是吧,我想?”

    “正是,我想,有关我们上星期二凌晨突袭柯林斯公寓发生的情况,布鲁诺已

    经跟您说了一些,是吧?”

    “是的,这愚蠢的人还想自杀了事,巡官,你扣押他了是吧?”

    “是啊,为了让他还能享受甜蜜人生,”萨姆板着个脸开个玩笑,说真格的,

    这位警方出名的硬汉忽然软了下来,“我觉得自己像只莱鸟,跑到您面前来,把我

    们在无边的迷雾中摸索出的一点点消息捎给您,而我们也心知肚明,您,我相信,

    已完全掌握了所有的来龙去脉。”

    “亲爱的巡官,我们实话实说别见怪,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你一直对我有颇多

    疑虑,认为我只是虚张声势,不是真能洞见这些命案的核心,这其实是很自然也很

    合理的想法。事实上,就算到这一刻作也还无法确定,我一直保持沉默究竟是真地

    对情况不明白,还只是实践什么新的信念。然而,你却对我生出如此的信心,对我

    而言也是一份意外而沉重的赞美。巡官,我愿意诚恳地告诉你,我们始终并肩站在

    这一圈可怕的迷雾之中,现在如此,未来也如此,直到我们一起拨散迷雾,重见光

    明为止。”

    “是的,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萨姆消沉地说,“好吧,不谈这个了,谈柯

    林斯比较重要,这只傻鸟,我们扒了他的底,也找出他为何发狂要弄回股市输掉那

    笔钱的原因,原来他是利用他处理所得税的官方身份,盗用了联邦政府的纳税钱!”

    “真的?”

    “千真万确,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搞了十万美元,甚至还不止,详细数字尚得

    进一步追查清理,但绝对不是个小数目。雷恩先生,他似乎是‘借用’了联邦政府

    公款去玩股票,而且亏了,只得越陷越深。正好,隆斯崔又给他那个烂情报,要他

    进军国际金属股,这傻瓜就动了最后这五万元孤注一掷,这的的确确是他最后一搏

    了——以便补回之前的亏损,来补回长期侵占的款项。税务局那边似乎也察觉了柯

    林斯的手脚不干净,正派人私下查账了解中,难怪这小子急了。”

    “柯林斯怎么有本事可以不让税务局那边进行公开调查?巡官,他到底有何通

    天之能?”

    萨姆紧抿了一下嘴,“对他而言,这轻而易举,这几个月期间,他伪造了文书

    记录,避免侵占一事曝光,又贿赂了一些政界的高层人物。但这只能拖得了一时,

    很快就技穷了,无路可退了。”

    “这真是提供了我们理解人性的注脚,”雷恩轻声言道,“这个人暴躁、贪婪

    而且容易被激怒。在他这辈子里,或许在诈骗他人一事上颇一帆风顺,也能动用他

    的政治力量呼风唤雨……但现在,他却得下跪乞怜,如布鲁诺告诉我的那样!一个

    失败者,巡官,一个彻彻底底、毫无再起希望的失败者,他得为他的罪行付出应有

    的代价。”

    萨姆似乎并不同情,“可能吧,反正这案子够他受了——当然,都是些情况证

    据,但已经够瞧的了。比方说动机,谁都晓得他恨透了隆斯崔和德威特,杀隆斯崔

    是基于报复,他一直认为隆斯崔出卖了他;对于德威特,则是因为他侵占公款一事

    马上被揭发,而德威特又拒绝接收隆斯崔的烂摊子,柯林斯进也死退也死,干脆动

    手宰了图个爽。依目前所有的情况证据显示,警方认定杀隆斯崔和德威特的凶手十

    成八九就是柯林斯,也不排除伍德命案同样出自他手中的可能性。他要混上当时的

    默霍克渡轮不难,也可在渡轮靠岸就偷偷下船。我们清查了他当晚的行踪,柯林斯

    交代不出清楚的不在场证明……而且,当他被押上法庭,布鲁诺还能拿我们闯他家

    时他那种典型的罪犯反应当证据——包括他喊的话,包括他企图畏罪自杀……”

    在萨姆巡官滔滔雄辩的魔力之下,雷恩伸伸他长而结实的手臂,笑笑说:“我

    毫不怀疑柯林斯会被判有罪,但巡官,你是否认真考虑过当时的情况?清晨五点钟,

    警察忽然敲门来抓人,柯林斯瞌睡朦胧之中,极可能以为是他侵占公款一事东窗事

    发了,他马上就要以侵占和窃盗的罪名被逮?若我们投身处地考虑到他当时的心智

    状态,他的企图自杀,以及高喊不让你们‘活捉’也不是甚为合理吗?”

    萨姆抓着脑袋,“这和柯林斯讲的一模一样,今天早上我们以侵占公款一事侦

    讯他时说的,您怎么会知道呢?”

    “唉呀,巡官,这不是小孩都想得出来吗?”

    “我感觉,”萨姆慎重地说,“您认为柯林斯说的话是真的,您不认为他就是

    我们要的凶手,是不是?说真的,这趟前来,一方面也是布鲁诺要我来问问您的看

    法,您很清楚,我们正打算以谋杀罪名起诉他,但布鲁诺一朝被蛇咬了,他实在害

    怕旧事重演一遍。”

    “萨姆巡官,”雷恩光着腿站起来,挺挺他古铜色的胸膛,“布鲁诺无法以谋

    杀德威特的罪名起诉柯林斯。”

    “我就猜到您会这么说。”萨姆握着拳,不甘心地看着雷恩,“但您想想我们

    的立场,您看了报纸吗?那些有关错误起诉德威特尖酸刻薄的冷嘲热讽?现在更好

    了,他们还扯上这次德威特被杀重新大做文章,让我们最近得像小偷般躲着跑新闻

    那些小子。我可以私下告诉您,现在连我的工作都快不保了,不说远吧,就是今天

    早上来之前,我还被局长狠狠刮了胡子。”

    雷恩抬眼看着远方的河流,“我这么做,”雷恩轻柔地说,“正为了帮你和布

    鲁诺,你不认为我会讲出我所知的一切吗?事实上,这场游戏已接近终场了,巡官,

    我们就快听见长鸣的笛声;至于你提到你的工作不保…··如果你很快把真凶抓到

    局长面前,我不相信他还能怪你什么。”

    “我很快把……”

    “没错,巡官,”雷恩光滑的身子就这么靠在闲峋磨人的岩石围墙上,“你再

    说说还有什么进展吧!”

    萨姆并未马上回话,他颇难启齿的样子,“雷恩先生,我绝无意逼您讲话,但

    打从第一桩命案以来,这已是我第三次听您对凶手是谁不是谁一事,表承极其肯定

    的态度,我很好奇您为何如此确定柯林斯不是杀人凶手?”

    “这个嘛,”雷恩温柔依然,“说来话长,巡官,但从另一方面而言,我感觉

    事情已经发展到实际证明的时刻了。因此,今天下午你可愿与我一道实地去侦查有

    关柯林斯涉案可能的证据?”

    萨姆释然一笑,“雷恩先生,听您这一说,我心里一下子踏实起来了……至于

    其他新进展,不少。首先,谢林医生对德威特的详细验尸报告已出了炉,子弹也挖

    出来了,正是他先前判断的点38口径;第二个进展,其实是没进展,柏根郡察官柯

    尔协助追踪尸体发现前离车的乘客一事,毫无所得。两郡人马协同搜寻凶枪,把整

    道铁轨两侧都地毯式搜遍了,毫无发现。当然,布鲁诺认为找不到原因,因为凶器

    根本没丢掉,既然人是柯林斯杀的,凶器自然也就是那天早上柯林斯手上的左轮。

    我们做了弹道分析,比较了柯林斯的左轮和德威德体内那颗子弹,结果发现不符,

    当然,这并不能证明柯林斯就是清白的,他也可能使用另一把枪毙了德威特,起码

    布鲁诺是这么想的。布鲁诺的理论是,如果柯林斯用另一把枪行凶,他不难带着那

    把枪坐上计程车,在车子搭乘渡轮时,扔到哈德逊河里去,那真就石沉大海了。”

    “有趣的巧合,这是,”雷恩说,“巡官,请继续。”

    “哦好,我们也侦讯了那天晚上载柯林斯回纽约的计程车司机,看看当天是否

    搭了渡轮且柯林斯是否会在渡轮下车,司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只记得柯林斯上

    车时,正是列车开出瑞吉菲公园站的时候,就这样。

    “第三点进展也称不上进展,在我们进一步清理隆斯崔有关商场和私人的文件

    资料时,并没有什么有意思的发现。

    “第四方面倒很耐人寻味,在搜查德威特文件资料时,我们有个颇醒目的发现,

    支票票报——在过去十四年内,每个月定有两张支票——开给一个叫威廉·柯洛奇

    的家伙。”

    雷恩毫不惊讶,只见他紧紧注视萨姆嘴巴的灰眼珠朦胧开来,“威廉·柯洛奇,

    嗯……巡官,你真是个重大资讯的通报人。那么,支票金额呢?还有票据交换或兑

    现的相关银行可否追查出?”

    “这个嘛,没有一张支票少于一万五千美元,虽然每笔皆有参差,兑现的银行

    则都是同一个——蒙特利尔开发信托信行,加拿大。”

    “加拿大?越来越有意思了,巡官,那发票人的签名呢——是以德威特的名义

    还是公司名义?”

    “公司名义,德威特和隆斯崔两人都签了字,这一点我们也注意到了。我们会

    认为德威特被勒索,现在看起来,好像两人都有份,而且这些钱并未列入公司每半

    年一结的财务记录中,他们是采取五五拆账方式各自从私人户头支付的。此外,报

    税资料也未申报这笔支出——我们全查了。”

    “你们是否追踪这个柯洛奇了呢?”

    “雷恩先生!”萨姆以遭到轻视的口气说,“加拿大人快被我们搞疯了,我们

    一发现这些票根就找上他们了,情况也有趣,从蒙特利尔传回来的调查报告说,提

    款人是个叫威廉·柯洛奇的男人——当然,每张支票后面他都签字背书了……”

    “没有存入账户的背书吗?背书的字迹是否同一个人?”

    “绝对是同一人,正如我说过的,我们发现这个叫柯洛奇的以邮汇方式将钱分

    别存于加拿大各处,再以支票提取。证据显示,他钱来得快花得也不慢,银行完全

    无法提供他的长相,以及他出没何处,只知道他要银行把报表和收据寄到蒙特利尔

    中央邮局的出租信箱。”

    “我们当然立刻追这条线,但调查发现,信箱里什么也没有,而且邮局的人员

    也没一个记得之前谁租过这个邮箱,只知道如今空空如也。不得已,我们回头到德

    威特一隆斯崔公司找线索,发现支票都以邮寄方式寄到中央邮局,但一样,邮局人

    员没人知道柯洛奇是谁、什么样子以及他如何领走这些支票。我们又把调查对准这

    租用的邮箱,而邮箱的租金都是每年预租一年期的——当然,用邮寄的。”

    “真恼人不是吗?”雷恩说,“我想象得出你和布鲁诺那时有多懊恼。”

    “现在还懊恼,”萨姆没好气地说,“我们越深入追查,就越发现自己陷入更

    深的迷雾中,笨蛋都晓得,柯洛奇这家伙绝对是有意躲着不见人。”

    “正如你说的,柯洛奇可能有意避不见人,只是这个有意,来自德威特一隆斯

    崔公司这边的意思,有可能多于柯洛奇他本人的意思。”

    “嘿!这想法有趣哦!”萨姆嚷起来,“倒真没这么想过,总而言之,有关柯

    洛奇这人的全部情况就是这样,也许和谋杀案无关也说不定——布鲁诺就这么认为。

    自然,为了坚持他现在对凶手的认定,这些可疑的线索在他看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至于我个人方面,过去我所知道的谋杀案,无不是主线和一些不必要或不重要的枝

    枝节节缠在一块儿,所以说呢,搞不好柯洛奇这条线根本无关紧要也说不定……当

    然,若这个叫柯洛奇的真涉嫌恐吓德威特他们,很明显谋杀动机就成立了。”

    “巡官,但你要如何解释,”雷恩笑了起来,“柯洛奇为何要放弃现成的好处,

    杀了德威特和隆斯崔这两只下金蛋的鹅呢?”

    萨姆被问得眉一皱,“我承认有关勒索一说有点不对劲。首先,最后一张支票

    票报的日期是今年6月,  因此很明显的,柯洛奇这半年一次的收入仍顺利进行,正

    如您说的,他干嘛要翻脸下手宰掉这两只大肥金鹅?尤其是,最后这张支票,金额

    是十四年来二十八张支票中最高的。”

    “巡官,从另一方面来说,若我们先顺着你的线索理论来想,也许柯洛奇感觉

    两只鹅再下不了蛋了,  比方说6月这张票子也许是最后一张了?比方说德威特和隆

    斯崔告知他到此为止下不为例了?”

    “这个嘛实在有点……哦,当然,我们也清查了德威特他们和柯洛奇的通讯记

    录,但一无所有,而这也不能说明什么,这两人自然不会留下任何和柯洛奇联络往

    来的有关线索。”

    雷恩轻轻摇着头,“无论如何,我依据你所提供的事实资料,实在无法同意这

    个勒索的说法,巡官,为何每笔金额都不相同?据我所知,勒索金额通常总是整数,

    而且金额固定,不是吗?”

    萨姆不得不承认,  “这也是一针见血,事实的确如此,而今年6月这张票子的

    金额可麻烦了,是一万七千八百六十四美元,利息小费一起算是吗?”

    雷恩又笑了,凝视着远远一条蓝线般蜿蜒于树林之上的哈德逊河,深吸了一口

    气,穿上他的平底靴。

    “巡官,一起下楼吧,已到了必须‘让行动来为思考加冕’的时刻了,所以,

    ‘就让行动和思考合而为一吧’!”

    两人朝楼梯走去,萨姆看着雷恩健美的光胸膛,笑了起来。“太好了!”他说,

    “您总是在我还没开口之前就先知先觉了。雷恩先生,千万别以为我曾问过这类与

    案情无关的私人问题,但是,只有莎士比亚才说得出这种话来,不是吗?您刚引述

    的那些话是不是出自哈姆雷特一剧呢?”

    “巡官,你先请,”两人前后脚走人昏暗的塔里,沿着石梯往下走,随后一步

    的雷恩满脸笑容,“你别见怪我这好引述的坏习惯,这两句我以为堪称英勇的慷慨

    陈词出自丹麦人之口,巡官你猜错了,是麦克白。”

    十分钟后,两人已安坐于雷恩的图书室中,雷恩披上一件灰长袍,对着一张新

    泽西大地图专注地研究,而萨姆则看着却很迷茫地站一旁。雷恩那位又像布丁又像

    团烤牛肉的胖嘟嘟管家——雷恩管他叫法斯塔夫的,则服侍完主人穿衣后,很快消

    失在书架旁的拱形走道中。

    仔仔细细研究了好一会儿,雷恩把地图推一边,带着笑脸转头对萨姆,似乎极

    其满意,“巡官,朝圣的时刻已经到来,这可是一趟重要的朝圣之旅。”

    “我们这算最后一程吗?”

    “哦不——不是最后一程,巡官,”雷恩轻柔地回答,“可能是倒数第二程的

    朝圣之旅吧,你得再次对我保持信心,巡官,我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了,打

    从德威特遇害以来,我也许可以预见这事的,但却未能有效防范……你瞧,我一直

    自责不已,德威特的死……”雷恩沉默下来,萨姆好奇地盯着他。良久,雷恩耸下

    肩膀,“我们开始吧!我这老演员的戏剧性本能,不允许我破坏这出为你特别安排

    的完美高潮戏。麻烦依照我所说的安排一下,也希望好运与我们同行,我就能提供

    出精彩的证据。推翻柯林斯杀人这个想法,这当然会为我们的好朋友布鲁诺检察官

    带来困扰,但毕竟我们有责任保护无辜的人。巡官,麻烦你立刻从这里打电话到有

    关单位,我们需要一批搜查人员,今天下午尽快和我们在威荷肯会合,而且务必带

    着打捞器材。”

    “打捞器材?”萨姆愣在当场,“您说打捞……深水里头?找尸体吗?”

    “我这么说好了,我们得配备整齐,才能应付各种可能的情况,嗯?奎西,什

    么事呢?”

    这位矮小的化妆天才,老皮革围裙仍系在腰上,手拿一个颇大的自来纸信封走

    进图书室来,他以很不赞同的眼光看着雷恩——当然他一眼就看出雷恩身上除了这

    件灰袍,什么也没有——雷恩急急接过信,信封上赫然是领事馆的官印。

    “乌拉圭来的资料,”雷恩开心地告诉萨姆,萨姆当然是一脸茫然。雷恩撕开

    封口,拿出几张电传照片和一封长信,雷恩读完信,放在桌子上。

    萨姆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好奇,“这是一组指纹照片吧?我有没有看错,雷恩

    先生?”

    “巡官,你的确没看错,”雷恩扬扬手上这组照片回答,“这是指纹照片,属

    于一位非常有意思的先生所有,此人名为马丁·史托普。”

    “哦,那真是不好意思,”萨姆立刻道歉,“我还以为这和案子有关。”

    “我亲爱的巡官,这的确是和案子有关。”

    像一只突然置身于强光底下的兔子,萨姆以一种被摧了眠的迷们眼神看着雷恩,

    他舔了舔嘴唇。“但——但,”萨姆忽然唾沫四溅地问,“和哪个案子有关?我们

    正调查的这个吗?我的天,雷恩先生,马丁·史托普到底是哪个地方冒出来的鬼?”

    雷恩亲切地环着萨姆又厚又壮的肩部,“巡官,看来我的调查工作已超前你半

    步了,但我不该自鸣得意——这太没教养了……马丁·史托普就是我们上天太地在

    找的X先生——把哈利·隆斯崔、  查尔斯·伍德和约翰·德威特,从我们这美好世

    界运走的人。”

    萨姆咽着气,两眼猛眨,努力要甩走一头迷雾地狠狠摇着脑袋。“马丁·史托

    普,马丁·史托普,马丁·史托普,杀隆斯崔、伍德和德威特的凶手……”这个名

    字像粘在他舌上一般,“什么啊,老天爷。”他终于忍不住大声笑开来,“可是我

    从没听过这名字啊?这名字也从未出现在这些凶杀案里啊?”

    “巡官,何必那么在意名字呢?”雷恩把指纹照片收回吕宋纸张信封,萨姆不

    自觉地紧握着拳;敬畏地看那叠消失在信封中的照片,仿佛它们是珍稀不可得见的

    机密资料。“何必那么在意外在的姓名呢?亲爱的巡官,事实上你已见过这位马丁

    ·史托普很多很多次了。”——

    第十景

    波哥塔站附近

    10月12日,星期一,晚上6时5分

    几个小时的搜索一无所获,萨姆看起来沮丧不堪,先前,萨姆对于雷恩逻辑推

    理和预言能力的坚强信心,似乎也在几个钟头的无情打击下松动起来。这一组身带

    各报各式装备的人员,仿佛当年发现新大陆的英勇西班牙探险队重现,一整个下午,

    他们搜遍西岸线列车沿线的新泽西大小河川。萨姆也自告奋勇拉着搜查装备爬上爬

    下,脸却越拉越长;雷恩则声色不动,时而指点搜查人员的寻找方向,对于自己所

    提出以沿线河流为搜查重点的提议,似乎胸有成竹。

    这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一部分湿淋淋而焦虑的工作人员已搜到接近波哥塔市

    区的一条河川,时不我待地正加快了找寻速度。萨姆变魔术般调来更多的装备,高

    功率的探照灯扫射着铁道两旁和静静流淌的河面,一具超级大汤匙一般的铁制大家

    伙,在投入了一下午的搜查行动后,也移到这一带支援。雷恩和闷闷不快的萨姆并

    肩立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工作人员已呈机械化的动作。

    “真是大海里捞一根针,”萨姆没好气地说,“看来真的是毫无机会,是不是

    雷恩先生?”

    仿佛萨姆哀伤的话语很蒙上天的聆听垂怜,这时,忽然一声大叫传来,发声者

    是距铁道二十英尺处一名划船的工作人员,这声喊叫打断雷恩的回答。于是,一具

    探照灯迅速移到小船上,“大汤匙”也立刻过来,照例掏起一堆烂泥、杂草、碎石

    和苦药,然而在灯光灼热的探射下,赫然有个闪闪发光的玩意儿杂在其间。

    一声胜利的欢呼瞬间爆开来,萨姆不顾一切,手脚并用扑向那烂泥堆里,雷恩

    则冷静地跟在后面。

    “那是——是什么玩意儿?”萨姆大吼。

    小船划近他,划船者满是烂泥的手中摊着那亮晶晶的东西。萨姆转头看看已到

    达他身边的雷恩,眼神有某种尊敬,跟着他甩下头,拿过来检查。

    “点38口径,没错吧?”雷恩温和地问。

    “就是这玩意儿!”萨姆忘情大叫,“好家伙,今天真他妈走运到家!你看,

    有个弹膛是空的,我敢拿现金跟你赌甜甜圈,我们拿这把枪开一弹,弹头一定和杀

    德威特那颗弹头百分之百相符!”

    萨姆温柔地爱抚着这把枪,用手帕仔细包好,收进他的外套口袋。

    “来吧,大伙儿!”他招呼这群精疲力竭的可怜搜查队全体,“我们找到啦!

    可以收工回家舒服舒服啦!”

    萨姆自己和雷恩沿着铁道走向停着的一排警车,步向这整个下午负责载送他们

    的那辆。

    “好啦,先生,”萨姆说,“我直话直说,我们找到了杀德威特的凶器了,地

    点是那天晚上列车经过的河里。从发现的地点来判断,我们不难得到这样的结论,

    枪是谋杀之后,由车上试图扔往河中的,当然扔论的是凶手本人。”

    “有另一种可能,”雷恩补充,“凶手在波哥塔或之前就下了车,步行到这附

    近,把这把左轮扔进河中。我只是——”雷恩强调,“指出这种可能性而已,从车

    上直接扔下来,可能性要大得多。”

    “您总是丝毫不漏,不是吗?当然,我完全同意您所说的……”

    说着,两人已到了车旁,带着满足的疲惫靠在黑色车门上喘口气。雷恩再次强

    调,“无论如何,从这把左轮的寻获地点来说,柯林斯涉嫌的可能性已完全解除了。”

    “您是说柯林斯是清白无辜的?”

    “巡官,这可能是较明智的推断。你看,这班列车12点半开进瑞吉菲公园站,

    在列车起动前柯林斯就搭了计程车离开了——这点很重要。有关这个不在场证明,

    有计程车司机的口供可证实,这辆计程车从车站返回纽约市区,方向正好完全相反。

    而这把左轮被扔出车子的时间,不可能早于12点35分列车到达这条河之前,就算不

    从车上,而是凶手步行到此扔下的,那时间只会更晚于列车到达的时刻,这毫无疑

    问。所以说,柯林斯毫无机会,在列车停于瑞吉菲站的短短时间内,搭车或步行到

    这条河,扔下凶器,再赶回车站,而列车仍好好停靠在月台上!这条河距离车站少

    说也有一英里,来回就是两英里。当然,我们也可这么想象,举例来说,这把左轮

    被扔进河里,是发生在谋杀过后相当一段时间,也就是说,柯林斯过了一两小时后

    再回来扔掉,就这一段的情形看,并非绝无可能,但这种状况未免太特殊了。而且,

    打从柯林斯搭了计程车回纽约的公寓后,他的行踪也完全掌握在警方手中,换句话

    说——柯林斯不是凶手。”

    萨姆大声提出疑义,“我觉得您有忽略的地方,雷恩先生!在辩论庭上会有致

    命之处——当然,柯林斯本人看起来是毫无机会扔这把家伙到河里,但如果有个共

    犯存在呢?我们假设,柯林斯开枪干了德威特,把枪交给他的好朋友,漂漂亮亮下

    了车,交待这个狼狈为奸的家伙在他离去五分钟之后,扑通一声扔到河里去,这不

    也是有意思的推断吗,雷恩先生!”

    “别急别急,巡官,别太激动,”雷恩气定神凝笑着,“我们现在纯粹是就柯

    林斯被扣押、准备起诉的基本法律规况来谈。我倒未忽略有共犯存在的可能性,一

    点也不敢忽略,但我得郑重请教你——这个共犯是何许人?你能否在开庭之前挖出

    这个人来?还是打算什么也没有光凭空口理论想说服陪审团?不,我不认为就目前

    我们所掌握的证据,可以把柯林斯硬拉进德威特谋杀案中。”

    “您说得对,”萨姆承认,脸色也再次柔和下来,“其实我和布鲁诺对这个所

    谓的共犯是谁,一点点概念也没有。”

    “巡官,你该说,如果真有这个共犯存在的话。”雷恩直率地补充。

    搜查队也带着各式家伙来到停车处了,萨姆上了警车,雷恩也跟上。等所有人

    都收拾妥当,这浩浩荡荡的车队便回头直奔威荷肯,重装备则放在后头拖车上。萨

    姆的脸上表情显示,他正没顶在痛苦思考的旋涡之中;相对的,雷恩则轻松随意,

    他伸了伸长腿。“你知道吗,巡官,”他又开口,“就算从心理学的观点来看,有

    关共犯存在这点,也很难成立。”萨姆咕哝了声。

    “我们先顺着柯林斯杀了德威特这条路走走看。这必然有共犯,柯林斯把枪交

    给他,要他在柯林斯自己从瑞吉菲公园站下车五分钟后,准确地由车上扔进河里,

    到这里一切还算言之成理。但这种安排只可能建立在一种单一的设计下,就是柯林

    斯试图为自己建立一个密不透风的不在场证明;换句话说,也就是必须让这把凶器

    被发现的地点在柯林斯被人看见离去的相反方向、列车五分钟之后到达的路线附近。

    “但是,如果这把左轮未能在距他下车地点五分钟车程的某处被发现,这苦心

    经营的漂亮不在场证明就不成立了。因此,若柯林斯如此打算,他绝对要确定这把

    左轮会被找到。然而,我们在哪里找到它?河里,若非上天可怜伸了援手,这把枪

    可能躺在河底直到末日审判来临,如此,我们还能相信,柯林斯的确费尽心机,安

    排这把左轮一定会被发现,以建构他巧妙的不在场证明吗?你也许会说,我猜,”

    ——萨姆神色一动,才正要开口——“凶器不偏不倚掉入河中,或许是意外或失误,

    原来共犯从车窗扔出,只是希望它掉落在铁轨边。但是,如果他真要凶器被发现,

    以确定柯林斯的不在场,他可能那么用力扔到二十英尺远吗?——从铁轨算起。

    “不,不会的,如果那个共犯想做的只是把枪扔出车窗外,那么重一把枪不会

    插翅飞到那里,只可能在靠铁轨的两侧,以保证稍后我们必定会找到。”

    “也就是说,”萨姆低声下结论,“您也证实了,凶手的意图是要让凶器淹灭

    不见,这彻底说明,柯林斯不是凶手。”

    “看来是这样没错,巡官。”雷恩口气轻柔。

    “好吧,”萨姆丧气地哼了声,说,“我承认我输了,每回我和布鲁诺费尽九

    牛二虎之力逮到个人,  以为这人就是您说的神秘凶手X,您就负责放走他。天啊,

    都快成了例行公事了,我看,这案子真是越牵越多,越扯越远,麻烦到极点。”

    “正好相反,”雷恩郑重地说,“我们马上就走到终点了。”——

    第十一景

    哈姆雷特山庄

    10月13日,星期二,早晨10时30分

    奎西站在哈姆雷特山庄里那间宛如他个人王国的化妆室电话旁,雷恩就躺在旁

    边的躺椅上。房间黑暗依旧,只有一丝微弱的阳光钻进窗里来。

    奎西用他冰珠弹跳的生硬声音打电话,“可是,布鲁诺先生,雷恩先生是这么

    交待我的,是的先生……是,今晚,晚上11点整,麻烦您到哈姆雷特山庄,还有萨

    姆巡官,还有,带几名刑警同行……麻烦请等一下,”奎西把话筒抵在他瘦骨鳞峋

    的胸口,“雷恩先生,布鲁诺先生想弄清楚,刑警是否穿便服,还有他说,是什么

    重要的事?”

    “你可以转告布鲁诺检察官,”雷恩懒洋洋地说,“刑警别穿制服,至于我们

    要做的是,一起到新泽西一游,你跟他说,我们搭西岸线到西安格坞,是关乎破案

    的一次重要无比的出击任务。”

    奎西眨眨眼,领命转述。

    晚上11点整。

    可能是和雷恩相处的场面见多了,哈姆雷特山庄书房中所有的警察人员之中,

    就数萨姆一人最气定神凝。雷恩尚未现身,相对的,坐在大椅子里的布鲁诺看起来

    却很焦躁。

    圆滚滚的法斯塔夫一进来就忙不迭地打躬作揖,布鲁诺一见,劈头就问:“怎

    么样?”

    “雷恩先生要我向大家致歉,先生,麻烦再等几分钟。”

    布鲁诺不解地点点头,一旁的萨姆递了个鬼脸过来。

    等待的时间中,这些个误闯大观园的刑警们,每个都好奇地浏览着房间各式古

    怪的陈设。天花板挑得极高,三面吃上书架满满的直达天花板,摆着数以千计的藏

    书,取书的杯子靠着上层的书架。环绕着这个图书室四周,是古式的高架露台,两

    座铁制的楼梯从房间的左右两个角落盘旋而上,交会在一起。依古英格兰编目整齐

    排列的书籍,刻着古铜标签——一张大圆桌雄踞在室内正面的底端,尽管此刻并无

    人坐于桌前,但那气势,仍严然如守护这座图书室的圣者。至于唯一不设书架的里

    墙,上头则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布鲁诺等得不耐烦站起身来,走过去一探究

    竟,他瞧见墙上正中所挂的是一幅深厚油彩色泽、上面罩着玻璃的古地图,左下角

    铭记的花体字显示,这是1501年绘制的世界地图;此外,还有雷恩所收集的伊丽莎

    白女皇时代的各式服装,一件件分别装入盒中,陈列于墙边地板上……

    突然,图书室的门打开,所有人都应声回头,先进来是枯树一样的奎西,他握

    着门把让门大开着,一抹满怀期待的笑意停在他宛如老树瘤般的脸上。

    从拱形走道一端,大步走进一位高大、粗壮、红脸的男子,傲然环视着室内诸

    人。此人有个强悍的下巴,但脸颊已见松垮,两个黑眼圈则是酒色过度的清楚标记;

    他身着全套苏格兰呢外衣——粗呢缝制的宽松运动裤和宽松外套,两只手插口袋里,

    睥睨地看着所有人。

    他的出现,所引发的效应简直像火药炸开般迅速而暴烈。布鲁诺检察官针申在

    地板上,全身会动的部分只剩急速眨动的双眼,仿佛他的大脑无法接受视神经所捎

    来的讯息。但若说布鲁诺的反应是典型的吃惊,萨姆的反应则无疑更精致、更深一

    层,他岩石般的下巴此刻抖动如受惊吓的小孩,往下掉落而且抽搐着;他的两眼,

    惯常是又冷又酷的双眼,此刻满是恐慌的热焰,他用力且迅速开合数次,脸上的血

    色也瞬间消失无踪。

    “老天爷爷,”他嘶哑地低呼,“哈——哈——哈利·隆斯崔!”

    现场没人敢动身上任一条肌肉。良久,这位傲立于门边的鬼魂,发出宛如来自

    阴曹地府的啼啼怪笑,一股尖利的寒意应声钻入所有人的脊梁骨里。

    “哦,欺诈总是驻留于如此华丽的宫殿之中!”那个哈利·隆斯崔说。

    但却是哲瑞·雷恩先生明朗而浑厚的声音——

    第十二景

    威荷肯一新堡列车上

    10月14日,星期三,午夜12时18分

    一个不可思议的旅程……历史,如一只学不了新把戏的老狗,循环回头:同样

    的一班列车、同样的漆黑午夜、同样的时刻、同样的吭嗤吭嗤的车轮滚过铁轨的声

    音。

    午夜12点18分,雷恩和一帮警方人员再重回这段前程,列车奔驰于起点的威荷

    肯站和终点的新堡站之间,哲瑞·雷恩先生静静坐在这班车的后段车厢之中,而这

    节车厢;除了同行的萨姆、布鲁诺和几名刑警之外,几乎别无其他乘客。

    雷恩整个人裹在一件长外套里,一顶低低的宽边毡帽盖住他整张脸,坐在靠窗

    的座位,转头向着车窗玻璃,不说话,似乎睡着或陷入沉思;坐在对面的布鲁诺和

    坐在他身边的萨姆亦一言不发,但这两人似乎颇为紧张。而这个紧绷的气息似乎也

    感染到散坐于附近的刑警们,很少有话语声传出,每人都直坐不动如一根根通枪条,

    每个人都静静等着,等着一个他们毫无头绪、只知道关键无比的行动到来。

    萨姆完全静不下来,他瞥了雷恩遮住的睑一眼,叹口气,又站了起来,步履沉

    重地踱出这节车厢,但一眨眼间,他却兴奋得满脸通红冲回来。他坐了下来,倾身

    向前在布鲁诺身边低语,“真是奇怪……前一节车厢居然是亚罕和殷波利,你说要

    不要告诉雷恩?”

    布鲁诺转头看看雷恩,一耸肩,“我想,我们还是由他来负责指挥一切,老先

    生似乎胸有成竹。”

    列车晃了晃停下来,布鲁诺透过车窗往外看。他们已经到达——他清楚看到—

    —北柏根站;萨姆则看看手表——时间是12点20分整。车站朦胧的灯光下,可看到

    有寥寥数名乘客上了车,月台上打信号的提灯一摇,车门哐地关上,车子又轰然前

    行。

    没几分钟后,列车员出现在前头车厢,一路查票而来。当他来到这节车厢一眼

    认出萨姆,和善地一笑作为招呼,萨姆冷冷点下头,掏出钞票来帮所有人补了票;

    列车员从外衣的胸前口袋掏出好几张车上付现的两联车票,熟练地叠好,在两处打

    了洞,撕成两半,一联递给萨姆,把另一联收人自己另一个口袋中……

    不知是睡着了或沉思中的雷恩,就在这个刻不容缓的时刻有了动作。他站起身,

    摘下毡帽、脱了外套,转身正面对着列车员,列车员猛眨着眼呆在当场。雷恩伸手

    到粗呢外衣口套中,掏了一个银眼镜盒,打开来,把眼镜拿在手中,他并未戴上,

    只是带着思索和好奇地认真盯着列车员看。那张脸——粗壮、松垮且满是酒色——

    似乎把列车员整个震撼在当场。

    列车员的反应十分古怪,他手上仍握着他的剪票夹,却停格般悬在半空中,整

    个人像被吸住一般不自主地仔细看着冷酷立在他眼前的这个人。刚开头是不敢置信,

    马上换成极度害怕的神色,他的嘴巴无声地张开,高壮的身子开始颤动,原本红如

    葡萄的脸色瞬间死白。良久,他张开的嘴巴深处挤出一个嘶哑的声音,一个名字,

    “隆斯崔……”而就在列车员宛如神经麻痹、呆立如石柱时,哈利·隆斯崔乔装的

    嘴唇,弯成了个微笑,他扔开手上的银眼镜盒和眼镜,毫不迟疑地再次伸手到口袋

    里,拿出一个沉重的金属玩意儿……跟着,他箭步向前,清脆的咋降一响,列车员

    呆滞的目光不自主地从隆斯崔的笑脸下移到自己手上,犹如噩梦不醒地看着自己腕

    上出现的手铐。

    雷恩的笑脸再次浮现,但这回朝向的却是还坐在椅子上的布鲁诺和萨姆那两张

    完全不知出了什么事的傻脸。这两个从头到尾屏息静声,想动也动不了地看雷恩这

    幕自导自演的精彩独角戏,几道横纹分别出现在两人的额头,且不约而同先看着雷

    恩,再转向列车员。列车员这时整个人萎缩了下来,还打着科的舌头舔着嘴巴,人

    靠在座椅的靠背——绝望、羞惭、仍然满是不敢相信的双眼,还呆呆落在腕上的手

    铐。

    雷恩冷静地对萨姆说:“巡官,我要的印泥不晓得你带来没有?”

    萨姆没回答,只从口袋中乖乖掏出一盒紧盖着的印泥和一方白纸。

    “巡官,麻烦你取下此人的指纹。”

    萨姆仍梦游般茫然,有点吃力地站起来,走向前……列车员也仍虚脱般站在雷

    恩身旁,整个身体靠在椅背上。当萨姆抓着他毫无知觉的手按在印泥上时。雷恩转

    回他的座位,从脱下的长外套口袋摸出一个吕宋纸信封,这是他这星期一才接到的。

    雷恩取出里面由乌拉圭电传过来的指纹照片,带着笑容看着这两只木鸡。

    “好了吗?巡官。”

    萨姆把墨迹未干的列车员指纹递给雷恩,雷恩将两份指纹并排着,伸长脖子仔

    细对比纸上的螺纹。最后,他将列车员指纹交还给萨姆,连同乌拉圭政府提供的那

    份。

    “巡官,你来比较看看,我想经由你察看的指纹数以千计,这方面无疑你是专

    家。”

    萨姆仔仔细细比较着,“依我看,这两份指纹似乎完全相同。”

    “当然,同一个人的。”

    布鲁诺直到此刻才站起来,“雷恩先生,这是谁——什么——”

    雷恩颇温柔地握着列车员的手臂,“布鲁诺检察官、萨姆巡官,请客我介绍一

    位上帝最不幸的子民,马丁·史托普先生——”

    “可是——”

    “也是,”雷恩继续,“西岸线列车列车员艾德华·汤普森——”

    “但——”

    “也是默霍克波轮上的某位乘客——”

    “我不知道——”

    “更是,”雷恩轻柔地做了结语,“售票员查尔斯·伍德。”

    “查尔斯·伍德!”萨姆和布鲁诺同时嗅出,一起转身看着瑟缩一旁的嫌疑犯。

    布鲁诺喃喃着,“可是查尔斯·伍德早死了啊!”

    “对你而言是死了,布鲁诺先生;对你而言也是死了,萨姆巡官;但对我个人

    而言,”哲瑞·雷恩说,“他自始至终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