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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小民的明争和官员的暗斗

    1.“火烧夷馆”事件

    《南京条约》第一条中说:“嗣后大清大皇帝与英国君主,永存平和,所属华英人民,彼此友睦。”

    战争之后,清政府和英国政府都真诚地希望“华英人民,彼此友睦”,这一点是不可否认的。清政府打不过人家,只能低头认,割地赔款,以此换得两相罢兵,彼此和平。在此情势之下,它自然不愿另起波澜,再生事端。

    英国通过战争,迫使清政府签订了条约,达成了既定的战略目的。战争之后,又在谈判中攫取了巨大权益,占足了便宜。他们自然也没有破坏和约的意思。对英国而言,按照条约约定进行贸易,才符合他们的根本利益。

    故而,在中英两国官方层面上,双方的和平愿望是真心实意、不容置疑的。

    实际的问题是,双方毕竟曾刀兵相见,炮火往来,战争已经撕裂了原先和平友睦的基础。现在要心平气和地握手言和,彼此友睦,似乎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可实现的。即便官方有必须和平的认识高度,但老百姓可不容易马上转过弯来,立刻产生紧跟官方的思想觉悟。所以,《南京条约》签订后,被定为通商之地的五个口岸,都不同程度地发生了华夷冲突。其中广州的华夷冲突最为严重,在签订条约的三个月后,便爆发了“火烧夷馆”的群体性事件。

    “火烧夷馆”事件发生于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初六日(1842年11月8日),起因缘于一场民间普通的骂街吵架。

    当日,有个洋商雇用的中国仆役,上街买东西时耍横不给钱,还与卖货的小贩发生争吵。周围的广大“吃瓜群众”看不过眼,就帮着小贩骂这个耍横的仆役。这个仆役看群众人多势众,于是跑回洋人商馆请他的洋主子帮忙。

    洋主子为了给自己的奴才出气,提着火枪出来,胡乱放了几枪,打伤了围观群众。洋人放枪伤了人,这还得了。于是,愤怒的群众越聚越多,事情顿时闹大了。那个放枪的洋人一见惹出了乱子,赶紧跑回商馆,闭门不出。

    到了夜间,洋人商馆突然起火。不用说,纵火的肯定是气不过的广州老百姓。大火熊熊燃烧,引来无数看热闹的群众。这些老百姓不但不救火,而且还喊着“驱逐洋夷”的口号,欢天喜地地吓唬这些洋人。

    火势越来越大,瞬间就将洋人商馆包围。洋商们手忙脚乱地抢着往外搬运货物。而围观的广州老百姓们索性趁乱哄抢,肆意糟蹋。

    广州各坊间救火的水车赶来时,老百姓纷纷上前阻拦,不许水车靠近救火。官府派出士兵赶来救火时,成千上万的老百姓远远地投掷石块,打得救火的官兵鼻青脸肿,仓皇而逃。

    官方和民间的救火者都指望不上了,火势肆意蔓延,直烧到第二天上午才熄灭。洋人的商馆、货物全都化为灰烬。

    商馆被焚,英国人自然不答应,他们便找广州官方算账。此时在广州的钦差大臣伊里布已经病入膏肓,实际主政的是两广总督祁贡。在祁总督的治下,老百姓闹出事端,他就必须负责。面对气势汹汹前来问罪的英国人,祁贡十分被动。为平息事态,祁贡便将十个带头闹事的家伙砍了脑袋。然后又出银二十多万元,赔偿洋商损失。

    “火烧夷馆”的事被祁贡施展铁腕手段弹压下去了,但民间对洋人的仇视情绪却不断累积,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广州士绅们出于对地方治安和英人报复的双重担心,纷纷行动起来,出钱出力,组织团练。

    “火烧夷馆”事件过后不久,在大街小巷,突然贴出了一张叫“全粤义士义民公檄”的大字报。这份大字报大骂英国道:“其主忽男忽女,其人若人若兽,凶残之性,甚于虎狼,贪黩之心,不殊蛇虺。惟蚕食夫南夷,辄夜郎以自大。”

    同时还号召民众奋起抗击英夷,畅想出一幅“踊跃同袍,子弟悉成劲旅;婉娈如玉,妇女亦能谈兵”的壮阔场面。

    在这个檄文的最后还说:“此檄贴后,士民商贾,各宜守护。倘有私揭,即系汉奸。见者即拿获送至明伦堂,鸣鼓齐众,交官严办。凡读此文而奋感者,即优隶亦为忠义;如阅此檄而阻挠者,虽缙绅亦为贼子。务各自爱为望。”大有绑架所有人一起爱国,与英国佬死磕的架势。

    广州老百姓本来就对英夷和其他各国洋人心怀不满,现在出了这样一份大字报,更是煽惑得大家义愤填膺,群情激昂。华夷冲突大有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之势。钦差大臣伊里布面对强横的英夷与汹涌的民情,忧惧不已,最后终于油尽灯枯,一命呜呼了。

    2.“全粤义士义民公檄”案

    “全粤义士义民公檄”出自一个叫何大庚的老秀才之手,负责修改并刻印张贴的是一个叫钱江的监生。

    何大庚,浙江绍兴人,秀才出身。绍兴是盛产师爷的地方,何大庚也不例外,干着他们家乡的特色职业,成为众多绍兴师爷中的一员。鸦片战争爆发前,何大庚就来到广州,先后在广州知府余保纯、驻澳门道员易中孚的手下做随员和幕僚,后来还曾一度给林则徐打过工。

    林则徐被罢黜之后,何大庚就下岗失业了,只能靠给人教书混口饭吃。何大庚从官府的幕僚混成一个穷教书匠,这与他本人性格有很大关系。在广州做幕僚期间,何大庚认为凡是商人,都有汉奸的嫌疑。而官府幕僚又多和商人交好,所以,在何大庚的眼里,官府的机密都被幕僚们泄露给汉奸商人。

    何大庚的主观臆断,让他看官府的幕僚和广州的商人,人人都不顺眼。于是,他就开始骂人,基本上是逮着谁就骂谁。一直骂得人见人躲、鬼见鬼避,大家都不待见他。林则徐离开广州后,何大庚彻底失势,只能靠教书度日。

    何大庚常宣称,自己胸中有平定英夷的妙计良谋,只是广州官员个个昏庸,不能采纳他的计谋。按照后来刑部对何大庚的判词,他已年逾古稀。一个七十多的老头儿,整天牢骚满腹,见谁骂谁,行事不着调,简直就是愤青中的“至尊宝”,二杆子里的“战斗机”!

    钱江是浙江长兴人,监生出身。钱江的监生是通过纳捐买来的,并不是认真读书考出来的。但这并不影响他自命不凡,企图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鸦片战争期间,他就从浙江跑到广州,想在历史的风云际会之时,出人头地,建功立业。

    但到广州后,钱江混得十分悲催,很不受广州士大夫待见。按照时人梁廷楠在其所著的《夷氛闻记》中记载,钱江“在粤不为士大夫所齿”,“所交多为不平”。

    何大庚和钱江际遇相似,境况相同,自然志同道合,成了朋友。他们整天聚在一起,谈论时事,大发牢骚。广州火烧夷楼之后,这两个爱国老愤青看到机会,他们觉得民心可用,于是就写出“全粤义士义民公檄”的大字报。

    何大庚和钱江不但四处张贴大字报,而且还在广州府学明伦堂召集会议,要求广州民众“按户抽丁”组织团练,还要大伙捐钱捐物,支持他们训练团丁,抗击英夷。

    何大庚和钱江都是浙江人,在广州全无根基,混得悲催无限。他们号召组织团练,响应者寥寥。地方团练牵头的,都是本地有头有脸的士绅,哪里轮得上他们两个外来户?所以他们在府学明伦堂的会议,并未取得实际上的效果,更没有获得广州各方民众的实际资助。

    钱江看此计不成,便另生一计。他决定亲自到两广总督衙门去情愿,要求朝廷毁约再战。两广总督祁贡正愁找不到四处张贴大字报,煽惑民心的人,没想到钱江自己主动送上门来。于是,祁贡就毫不客气,将钱江捆了,丢到大牢里去了。不久,何大庚也被捉拿。两个老愤青企图假借爱国之名作秀,达到出人头地的目的,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将自己搭赔进了监狱。

    道光二十三年三月(1843年4月),刑部对钱江、何大庚等做出判处。钱江革去监生,发遣新疆充军。何大庚革斥生员功名,按律杖一百,徒三年,但鉴于何已年过七十,所以免于刑罚,只办了个遣送回原籍看管。

    汹汹一时的“全粤义士义民公檄”案,就这样被广州官方弹压下去了,但华夷对立冲突的情况并未改观。华夷冲突有如按下葫芦浮起瓢,不断上演。

    3.广州反入城斗争

    《南京条约》第二款规定:“自今以后,大皇帝恩准英国人民带同所属家眷,寄居大清沿海之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五处港口,贸易通商无碍;且大英国君主派设领事、管事等官,驻该五处城邑。”

    道光二十三年六月(1843年7月),璞鼎查按照这一条款,要求准许英国人进入广州城内居住。

    而对这一条款解读,清方和英方各有不同。在清方看来,按《南京条约》的中文文本,“城邑”并不等于城内,条约并未给予英国人进入广州城内居住的权利。于是,拒绝英方入城的要求。

    在《南京条约》的英文文本中,“港口”和“城邑”都被翻译成“Cities and Towns”(城市和城镇)。据此,他们认为条约准许英国人进入城内居住。

    《南京条约》只有中英两种文本,再无第三方文本。于是中英双方就各说各有理,争执不下。

    当英国人要入城的消息在广州传开后,广州的士绅们不答应了。在这些严守华夷大防的读书人眼中,金发碧眼的洋鬼子,性如犬羊,形同禽兽。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堂堂华夏子孙岂能与这些蛮夷同城而居。

    广州的老百姓也不答应。因为在战争期间,英国军队烧杀掳掠,没少祸害广州老百姓。现在这些洋鬼子要光明正大地进城,谁知道以后彼此之间会生出什么事端。

    在英方眼中,进城与否,事关尊严。过去洋商在广州,备受歧视和盘剥,憋屈得就像龟孙子。现在,战争胜利了,就该高调入城,出一出郁积已久的恶气,展示他们作为胜利者的特权和身份。

    英方咄咄逼人,坚决要求入城。在外交上一向软弱的耆英等大员,顶不住压力,最终同意了英方的要求。此时,广州群情激奋,士绅和民众纷纷行动起来坚决抵制。当时,广州士绅领导的团练达数万之众,声势浩大。他们日夜操练,扬言不惜一战,也要阻止英人入城。

    面对民间不惜一战的压力,耆英只好对英国人苦苦相劝,请求暂缓入城。殖民经验丰富的璞鼎查也觉得,在广州士绅民众普遍抵制的时候坚持入城,非但不会给英国人带来实际意义的好处,而且还会惹出麻烦。于是,他就顺水推舟,同意暂不入城。

    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璞鼎查卸任英国对华全权代表和香港总督,被英国政府召回。德庇时(John Francis Davis)就任香港总督兼驻华公使。

    德庇时上任后,又重提英人入城一事。耆英知道准许英国人入城,势必引起广州各方民众的反对。于是他只能对英方好言抚慰,并表示官府正在积极地说服士绅,疏通民情,请英方宽限入城的时日。

    德庇时耐心地等了半年多,但入城的事情依然毫无进展。恰好此时,清方按照《南京条约》的约定,付清了最后一笔战争赔款,英方也应依约从舟山撤兵。德庇时趁此机会,便以不让入城就不归还舟山来要挟。

    面对德庇时的要挟,耆英使出忽悠大法。他一面私下致信德庇时赔礼道歉外加诉说委屈,另一面同英方签下归还舟山的条约,在条约中承认英人有入城的权利,但何时入城,则含糊其辞为:“一俟时形愈臻妥协,再准英人入城。”

    其后,英人入城一事又被拖延下来。

    德庇时发现自己上了耆英的当,于是邀请耆英到香港商谈。在香港期间,德庇时态度强硬,威胁耆英说,再不解决入城问题,英方就只能武力解决,强行入城。德庇时一强硬,耆英就了。他奏明朝廷,获得批准后,就着手办理准许英人入城事宜。

    道光二十五年腊月十六日(1846年1月13日),耆英和时任广东巡抚的黄恩彤联名发出告示,准许英人入城,明令省城内外绅民人等不得阻挠;同时派广州知府刘浔与英方秘密接洽,商定入城的具体细节。

    告示一经贴出,广州城里就炸了锅。民众纷纷走上街头,将官府张贴的告示撕得粉碎。不久,街头巷尾又出现各式各类大字报、小字报,内容都是指斥官府昏庸怯懦,号召民众奋起反抗,坚决阻止英夷入城。其中一张大字报指名道姓骂耆英是汉奸卖国贼,并说:“倘有不测变端,我中华百姓,先杀勾通卖国之奸官,然后与鬼子决战!”

    腊月十八日(1月15日),广州知府刘浔同英方接洽完毕,回到府衙。这时,许多获知刘浔和英国人秘密商议入城事宜的老百姓,操起家伙就赶来同他算账,把刘浔吓得赶紧翻墙逃走,跑到耆英处躲避。

    火气正旺的老百姓没逮着刘浔,就冲着广州府衙的办公设施出气。他们甩开膀子一阵打砸,然后一把火烧掉了刘浔的朝珠公服。烧了朝珠公服还不解气,索性再放火烧了广州府衙内署的几间房子,然后才扬长而去。

    士绅民众情绪激动,随时会引起民变。耆英不得不顺应民意,一边发出布告,拒绝英人入城,另一边照会德庇时,乞求再宽限时日,暂缓英人入城。广州士绅民众此时已经集结团练,发出公檄,准备袭击英人商馆,同英夷开战。德庇时一看事情闹大了,也不敢再强硬,入城的事情再次搁置起来。

    4.老百姓不答应,官府也没办法

    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春,有六名英国人在佛山遭到石块袭击,德庇时顿时有了找茬儿生事的借口。道光二十七年二月十七日(1847年4月2日),德庇时率领军舰二十余艘,士兵千余人攻占虎门,并将虎门炮台上的大炮的炮眼全部钉上塞子。

    二月廿一日(4月6日),英方舰炮对准广州,摆出攻城的架势。广州的各处团练也剑拔弩张,准备迎战。耆英害怕战端再起,于是急忙照会德庇时,承诺两年后,保证让英国人实现入城的愿望。广州各处团练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和英国人死磕。德庇时也不敢擅自挑起战端,所以只能退兵。

    经过这么几场入城和反入城的斗争,夹在英夷和广州绅民之间的耆英感觉广州再也不能待了,再待下去,指定是个身败名裂。于是,滑头的耆英就奏请朝廷,要求进京述职。

    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春,经过一番活动和打点,耆英进京述职的请求获得批准。他成功地离开了广州这个是非之地,脚底抹油溜回北京去了。

    耆英走后,主政广东的是两广总督徐广缙。在同一时期,英方的领导也换了人。德庇时卸任回国,新任香港总督兼驻华公使文翰(Samuel George Bonham)上任。

    道光二十九年正月二十五日(1849年2月17日),英国新任香港总督兼驻华公使文翰,率领兵船到达虎门口外,指名要和两广总督徐广缙会谈。文翰以两年之约马上到期,要求清方准备兑现允许英人入城的承诺,并且扬言,如果英方不能按时入城,他就率领军舰北上,找道光皇帝说理去。

    文翰将兵船开到虎门,广州士绅民众马上行动起来。各处团练人数剧增,达到十万左右。团练日夜操练,杀声震天;士绅四处宣言,筹划守城之策。整个广州一派同仇敌忾的气氛。

    徐广缙见民心可用,便对英国佬强硬起来。面对文翰的威胁,徐广缙就一条:老百姓不答应,官府也没办法。

    此后,文翰和徐广缙照会往来,徐广缙毫不让步。同时,徐广缙还采取棉花、面纱等货物暂停贸易的手段,让洋商们做不成生意。其他各国商人没生意可做,自然就埋怨英国人生事,破坏大好的经济贸易环境。美、法、吕宋等国商人,还开列清单,要求英方赔偿。文翰顿时成了众矢之的,几头都没捞到好处。

    道光二十九年三月十四日(1849年4月6日),也就是耆英两年前对英人的承诺到期的那一天。徐广缙正式照会文翰,拒绝英人入城。在耆英的承诺到期的当日,徐广缙明确表示不认账,从这一点上看,这个两广总督确实够硬气!

    徐广缙不但发出照会,而且还亲自登上文翰的英国兵船,当面提出拒绝兑现耆英两年前的承诺。恼羞成怒的文翰准备扣留徐广缙,迫使广州官方低头。这时,广州各地团练集结于珠江两岸,严阵以待,摆出和英国人决一死战的架势。文翰无奈,只好放徐广缙回城。

    广州官方态度强硬,广州民众剑拔弩张,各国商人怨声载道,文翰知道入城一事基本是黄了。

    道光二十九年三月十七日(1849年4月9日),文翰在香港登报,不许英人入城。同日照会徐广缙,入城一事予以搁置,目前不再进行交涉,并希望中方尽快恢复通商。

    自此之后,英方对入城一事,再没提出任何要求。历时七年之久的广州反入城斗争,以广州士绅民众的胜利落下帷幕。道光皇帝没想到徐广缙和英夷打交道竟然占了便宜,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于是,他谕旨称赞徐广缙为“贤能柱石之臣”。

    5.“神光寺事件”

    广州入城与反入城的斗争刚刚结束,福州那边又出了乱子。华夷冲突的麻烦,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南京条约》签订后,福州成为通商五口之一。当时,英国派出的第一任驻福州领事叫李太郭(George Tradescant Lay)。李太郭是传教士出身,在中国沿海生活近二十年,对中国的民风民俗十分熟悉。他在任驻福州领事期间,非常顾及中国老百姓的感受,做事不算出格。因此,福州华夷之间虽然小有纠纷,但大体相安无事,没有弄出太大的矛盾冲突。

    广州入城和反入城斗争愈演愈烈,大有兵戈相向的趋势。李太郭和时任闽浙总督刘韵珂达成了一项协议:“领事夷官准租城内房屋,其余夷商俱遵条约,住城外港口,并令将赁屋租约送地方官用印,不准私租。”

    这一协议明确了三个问题:

    一、在城内租屋居住的仅限于“领事夷官”;

    二、夷商全部居住在城外港口;

    三、赁屋租约要送地方官用印,方才有效。

    这三条将《南京条约》关于洋人入城的约定进一步明细化,按理说可以有效防止纠纷,达到一劳永逸的目的。但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人意料,福州后来还是弄出了“神光寺事件”的乱子。

    “神光寺事件”发生于道光三十年(1850年)夏天,起因是两个英国人在福州城内租房居住。

    道光三十年六月(1850年7月),一个英国医生和一个英国传教士来到福州。他们委托英国驻福州代理领事金执尔(William Raymond Gingell),向福州城内神光寺僧人租赁了两间房屋。租房契约由金执尔拿到福建侯官县(今福州市)县令兴廉跟前,要求加盖大印。兴廉也没细看,就糊里糊涂盖了印。

    有了租房合同,而且加盖了侯官县的大印,租屋一事就合理合法。于是,这两个英国人兴高采烈地拉着行李,到神光寺安家,一个准备传教,一个准备行医。

    福州城里突然住进了两个黄头发蓝眼珠子的家伙,这马上引起哗然大波。福州的士绅百姓议论纷纷,反对英夷入城居住,大有广州反入城斗争在福州重现之势。

    时任福建巡抚徐继畲得知情况后,立即将糊涂官兴廉严加训斥,并命令兴廉设法劝说这两个英国人离开神光寺,搬到城外居住。兴廉找到这两个英国人,要求收回租房合同,请他们离开。这两个英国人自然不干。我们签了租房合同,你们官府盖了大印,怎么能说不认账就不认账?

    兴廉看说不动这两个英国人,就只好找他们的领导——驻福州代理领事金执尔,要求金执尔劝谕这两个家伙离开。金执尔当然心向着自己的国民,他忽悠兴廉说,这事他做不了主,只能请示英国驻华公使文翰批复。

    金执尔的做法明显是想拖延时间,想要借此机会,把英国人进城居住变为既定事实。但不管怎么说,事情并不算复杂,中英双方完全可以通过外交层面解决此事。

    此时,住在福州城里的一个大佬不满意了。他一出手,英人城内租房的事就立刻升级为“神光寺事件”。

    这个大佬就是赫赫有名的林则徐。林则徐在鸦片战争期间,被罢黜发配到新疆。后来又被起用,先后出任署理陕甘总督、陕甘巡抚、云贵总督等地方大员。多年宦海沉浮,林则徐的身体已经虚弱不堪。他多次奏请朝廷,要求开缺回乡调治。

    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秋,道光皇帝恩准林则徐开缺回籍。

    道光三十年(1850年)春,林则徐终于无官一身轻,回到了家乡福建侯官县。

    回家没消停几天,福州城里就住进来两个黄毛蓝眼珠子的英夷。这让抗英老斗士林大人十分不爽。于是,他决定出手,一定要将这两个家伙赶出去,还福州城一个清平世界,朗朗乾坤!

    6.林则徐弹劾福建两大员

    林则徐联合福州士绅,写公呈质问侯官县令兴廉擅自用印的失察之罪。林则徐还通过兴廉转交金执尔一封书信,信中说,福州十万百姓也将组织义勇,抗击英夷入城。有林则徐出头,福州士绅百姓们立刻就激动起来。不久,街头就出现了“某日定取夷人首级”的大字报。

    面对如此恐怖的威胁,金执尔害怕了,他跑到福建巡抚衙门,要求徐继畲弹压民众,保护英国人的安全。

    金执尔提出保护英人安全的要求,让徐继畲马上逮住了机会,他立刻派兵到神光寺附近巡防。士兵们真刀真枪地在神光寺附近转悠,说是保护,实际上等于变相地囚禁了那两个英国佬。

    徐继畲还私下派人劝说福州民众,不要找那个英国医生看病,不要听英国传教士布道,从源头上将中国人和那两个英国佬隔离开来。英国佬租住的房子破旧漏雨需要修葺,徐继畲暗中阻止,使他们找不到愿意给他们修葺房屋的工匠。

    两个英国佬住着破旧漏雨的房子,被清方士兵真刀真枪地“保护”着,日子过得无比悲惨。再坚持住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不久,他们就主动搬出神光寺。

    徐继畲的阴招虽然上不了台面,但也不失为既能避免摩擦,又能迫使英人就范的一种办法。“神光寺事件”就这样被徐继畲四两拨千斤地平息了,但林则徐和徐继畲的矛盾却开始激化。

    在“神光寺事件”的处理上,林则徐觉得徐继畲太过软弱,丢了大清的颜面。他写信给徐继畲,要求徐调兵演炮,招募壮勇,准备和英夷开战。

    这也太不靠谱了吧。朝廷刚刚和英夷停战议和不久,一个地方大员岂能破坏和平的大局,擅自挑起争端?

    对林则徐的建议,徐继畲不予理会。

    林则徐感到十分愤怒。当初我老林在广州和英夷真刀真枪地硬干的时候,你徐继畲几品几级?现在竟然敢不听招呼,对我置之不理!于是,林则徐就动用人脉,发动在京的福建籍官员弹劾徐继畲,而且把闽浙总督刘韵珂也捎带上,一并弹劾。

    不久,朝廷上弹劾刘韵珂、徐继畲庇护汉奸,放纵英夷滋扰闹事的折子满天飞,几乎将刘韵珂、徐继畲两人定性成为妥协投降的代表。

    道光三十年(1850年),朝廷的情况有了重大变化。此年正月道光皇帝蹬腿咽气,龙驭宾天,道光第四子奕詝登基继位,成为史称的咸丰皇帝。按照祖制,先皇驾崩新皇继位,先皇年号还要沿用至下一年。这一年虽然皇帝换了人,但年号还是道光三十年。要改年号为咸丰,还得等到来年。

    年号是旧年号,但皇帝是新皇帝。新皇登基,自然要有些新气象。年轻气盛的咸丰皇帝对先前软弱退让的外交政策十分不满。加上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受广州反入城斗争胜利的鼓舞,清廷在处理外交事务上,渐渐走向强硬。

    在这种政治风气下,当年道光倚重的办理夷务的第一人——耆英大人,已被新皇咸丰帝革斥罢黜,回家抱孙子去了。对当年查禁鸦片、积极抗英的林则徐大人,咸丰皇帝十分挂念,正打算召他回京,委以重任。

    这种时候,满朝飞舞着弹劾刘韵珂、徐继畲折子,这两个福建的封疆大吏倒霉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咸丰皇帝命令两广总督徐广缙调查刘韵珂、徐继畲在福建的作为。

    咸丰元年(1851年),咸丰皇帝以“身膺疆寄,抚驭之道,岂竟毫无主见,任令滋扰”的理由,革去徐继畲福建巡抚之职,调回京城问讯。

    官场老滑头刘韵珂,早就感觉风向不对,索性向朝廷称病请假。咸丰皇帝对刘韵珂已心生不满,索性顺水推舟,令其开缺回籍。

    一个小小的洋人租赁房屋的事件,弄得两个福建大员倒了台,这实在是一桩大大的冤案。

    7.暗中使坏的封疆大吏

    鸦片战争以后,沿海各地老百姓和洋人的关系普遍对立,闹出不少事端。虽然站在现代人的立场来看,那些争端有点偏激,甚至完全没有必要发生。但从反对侵略的角度看,民众的反应,自然有其情感上的合理性。

    在民众和洋人对立的时候,沿海的官员们夹在中间,两头受气,左右都落不到好。从耆英、黄恩彤、祁贡、徐广缙、刘韵珂、徐继畲等大员的内心而言,他们也十分厌恶乃至痛恨洋夷。可作为朝廷的封疆大吏,他们又不得不妥协退让,努力做到民夷相安,维护地方稳定,不愿轻易惹出事端。毕竟国力衰微,大清干不过人家。努力维护地方安宁,就成为这些地方大员唯一正确的选择。

    这些官员并不是全都妥协退让,他们也在努力争取,尽自己所能来维护朝廷的体面,努力为大清争取些许权利。譬如徐广缙在广州借用民意,成功挫败英夷的入城要求;徐继畲在福州暗使阴招,迫使英国人退出福州城。

    在暗中使坏方面,做得最有水平的,当数官场老滑头刘韵珂。

    在鸦片战争期间,沿海大员受到处分,撸官获罪的不胜枚举,但刘韵珂却得到荣升,于道光二十三年五月(1843年6月),由浙江巡抚升任闽浙总督。

    刘韵珂任闽浙总督期间,《南京条约》签订,福州成了通商口岸。洋商们盯上了福建武夷山的茶叶,纷纷前往福州收购茶叶。刘总督对这些洋商十分不感冒。于是他就暗中使坏,给洋人设绊子。他在福建沿途各处派兵设卡,处处刁难,让武夷山的茶叶无法顺利到达福州。即使这些茶叶通过千难万险,运到福州,其成本也变得很高,超过了洋商可以接受的范围。洋商们感觉在福州的生意没法做了,只好返回广州进行贸易。

    洋人到福州销售他们的商品,刘韵珂则私下授意福州的大小商贾,不准他们同洋人贸易。让洋商运来货物却卖不出去,最终无功而返,自个儿放弃福州这个口岸。

    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美国商人率先跑到福州兜售洋货。他们兴高采烈地驾船而来,想到福州这个新口岸好好赚一笔。可结果让他们欲哭无泪。美国商船停泊在港口一个多月,竟然没人理睬,根本就没有中国客商前来贸易。美国商人只好挥泪降价大甩卖,希望好歹弄些返航的盘缠。可是,中国商人还是无动于衷,根本不理会美国商人打折降价,挥泪大甩卖。

    就在美国商人困守福州码头、不知道该咋办的时候,刘总督出手了,他授意中国商人少量购买一点洋货,好让美国佬手里有点回去的路费,以便让他们顺利滚蛋。其后,但凡有洋商到福州,刘韵珂都这样如法炮制,让洋商们白跑一趟又一趟。

    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整个福州口岸,贸易额仅三十多万元。福州没法做生意的名声也就在洋商中传开了,他们对福州口岸彻底死心了。道光二十六(1846年)、道光二十七(1847年)两年,竟无一艘外国商船光临福州。

    刘韵珂的蔫儿坏手段,让福州名为通商口岸,实与闭关无异。他在给道光皇帝的密奏中扬扬得意地说:“福州竟不通商,数年之后,该夷灰心而去,则省城根本重地,不令非我族类实逼处此。”

    对洋人耍心眼儿、玩花招的封疆大吏,还有咸丰二年(1852年)继任两广总督的叶名琛。此公主政两广兼任通商大臣期间,采取尽量把洋商堵在广州之外的策略,能不进城,就尽量不让进城,能不与洋夷交涉,就尽量不交涉。

    他作为通商大臣,却躲着不见洋人领事官,不办理外交事务。即便见面,也是种种借口,推诿扯皮,让各国外交人员拿他毫无办法。

    叶名琛自以为得计,实不知他如此作为,将中外关系推向对立,直至引发了第二次鸦片战争。

    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叶名琛彻底乱了手脚,只能采取“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的策略,被时人讥为“六不总督”。

    英法侵略者也是可憎,他们将叶名琛掳上英舰“无畏”号,后来押解到印度的加尔各答。此公被俘后,自诩“海上苏武”,整日赋诗明志,而且坚决不吃英国人提供给他的食物,以表示气节。

    咸丰九年(1859年),叶名琛吃完了自己从国内带来的食物,然后绝食而死,结束了自己悲催而可笑的后半生。

    鸦片战争之后,列强通过条约,将中国拉进了世界贸易体系之中。既然已经跌跌撞撞进入了世界贸易体系,继续维持闭关锁国的政策,继续严守华夷之辨,显然已经行不通了。但是不论清廷官员,还是沿海百姓,他们都是脚已经踏进世界新格局,而脑子还处于旧时代。他们明争暗斗,对抗洋夷,自以为得计,实际上对国之富强和发展,毫无裨益。

    8.租界的滥觞

    在各个通商口岸,为了阻止英国人入城,闹得鸡飞狗跳的时候,上海却显得比较安宁。英国人成功地进入了上海县城,而且没引起太大的风波。这并不是因为上海官员和老百姓好说话,真实的原因是,上海太小,没有抵制英国人入城的实力。当时,上海只不过是江苏松江府下辖的一个小县,面积不大,人口有限,和其他几个通商口岸根本就不能相提并论。

    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璞鼎查推荐了一个叫巴富尔(George Balfour)的英国炮兵上尉,担任首任上海领事。巴富尔到上海赴任后,直接找时任苏松太兵备道、上海道台宫慕久,要求进城租赁房屋,作为领事馆的办公场所。

    英夷要进城,宫慕久的心里当然一万个不情愿。于是他就开始忽悠推诿加拖延,一会儿说上海县城太小,住着太委屈英国朋友,一会儿又说上海县城租不到合适的房子。总之,种种借口,就是不让巴富尔入城。

    就在双方互相扯皮的时候,有个姓顾的上海商人主动找到巴富尔,说自己有房屋愿意出租。巴富尔喜出望外,当即就看房签约,将顾姓商人名下的52间房子租到手。

    巴富尔在上海县城里租到了房子,宫慕久也再没了推诿的理由,只好同意巴富尔进城。于是,巴富尔就堂而皇之地搬进顾姓商人出租的52间房内,作为英国驻上海领事馆办公之地。英国领事成功进城了,接着商人、传教士等英夷也纷纷而至,进驻上海县城。

    可是,不久后英国人自己却主动要离开上海县城之内,希望能在城外找一处空地,修建办公和居住的房子。

    这是为什么呢?原因可就多了:上海县城街道狭小,城建设施太差,晴天尘土飞扬,雨天道路泥泞,卫生状况糟糕,居民噪声太大等。总之,洋人住在上海县城,感觉种种不便,自己受不了啦。

    英夷自己主动要求出城居住,这让上海道台宫慕久占据了主动。于是他就将上海城外黄浦江岸边的一块滩涂荒地划给英国人,让他们在那里修建居所。

    这块荒地低洼潮湿,遍布沼泽,杂草横生,十分不适合人类居住。巴富尔自然不愿意要这么破烂的地方,要求宫慕久另换一处。宫慕久表示,除此之外,别无他处,爱要就要,不要拉倒。宫慕久还告诉巴富尔,按照大清律法,这块地只能租,不能卖,土地所有权必须是大清的。

    英国人受够了住在上海县城内的种种不便,急于搬到城外,只能任由宫慕久摆布。经过双方议定,上海县将这块总面积约830亩(0.55平方千米)的滩涂荒地,以每亩每年1500文的租金,租给英国人用以建造居所。

    道光二十五年十一月初一日(1845年11月29日),宫慕久公布了《上海土地章程》,南至洋泾浜、北至李家场、东至黄浦江,西界未定,此处土地租借给英国人作为居留地。从此中国土地上的第一个外国租界就产生了。

    英国人租来了土地,便大肆建设。他们抽干积水,清理杂草,硬化道路,修建楼房,安装路灯,硬是将不宜人居的荒地,变成楼房林立、道路宽阔的近代化城市。租界建成,各国侨民闻风而至,顿时繁华起来。

    道光二十六年八月(1846年9月),巴富尔和上海方面议定租界西边界址,将租界面积扩大到1080多亩(0.72平方千米)。即便扩大了租界面积,也赶不上英租界的发展速度。于是,英国领事便开始酝酿继续扩大租界面积,谋求更大的自治权利。

    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新任英国驻上海领事阿礼国(Rutherford Alcock),正式提出了扩充英租界的要求。经过双方协商,另行约定,将英租界面积向四周扩为2820亩(1.88平方千米)。

    太平天国起义期间,长江一带的士绅富商纷纷跑到上海租界避难。英国人就趁机大肆修建房屋,开发房地产赚钱,租界越发繁华热闹起来。

    上海英租界的成功经验,让欧美其他列强也纷纷效仿,按照上海英租界为蓝本,在各个通商口岸建立租界。随着各国租界越来越多,洋人在租界内窃取的自治权利也就不断增加。租界到最后发展成了具有独立行政权、立法权、司法权的国中之国。

    租界在近代中国的影响,可谓错综复杂,很难一言以蔽之。它以国中之国的形式存在,使中国主权丧失,成为西方列强对中国进行经济、文化侵略的桥头堡。

    可从另一个角度看,它相当于给封闭落后的国家,生硬地凿出了几个窗口,让外部的风得以吹拂进来,让外面世界的风景尽收眼底。国人通过这个窗口,看了别人的生活,也就慢慢开始模仿着改变自己的日子。模仿多了,也就慢慢学会了走自己的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