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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页

    寒崇文说他确实是应朋友之邀而来,也是应朋友之请而看护樊府,这位朋友魏楚越还有些交情,便是那白碧山庄的郭大小姐,郭博彦的同族侄女儿。

    “这位樊荣樊老爷一到卞城就购置宅院,拜访郭老,还成了郭老的座上宾,若是郭老的意思请玄剑山庄来,也不无可能。郭博彦是郭氏旁支,与白碧山庄并不亲近,可如今郭氏无人,郭大小姐想要依仗郭老、顺便拉拢玄剑山庄也很正常。说得通。”

    寒崇文的话没什么明显的破绽,为了保住玄剑山庄,他也不敢轻易在秦棠面前扯谎。

    或许,寒崇文突然出现在卞城,与徐州的案子并无甚关联,真的只是凑巧罢了。

    魏楚越说着话,端正地坐到香案前,捧起青玉香炉,这鼎香炉是魏楚越的心头爱,雕的是云山纹,玉色流泽水润、细腻光洁,托在掌心触手生温,他取银签细细地、一缕缕地梳灰,动作缓慢而仔细,好像突然之间全没有了素日里的散漫随意,沉静安宁了下来。

    看着魏楚越焚香,秦棠想起在凤林山的时候,魏楚越就有这习惯,比练功还仔细用心,不管其他人怎么吵闹,他只管自己专注一事,仿佛天塌了魏楚越都不会抬一抬眼。

    魏楚越取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墨炭埋入灰中,再梳理一遍,轻拍香炉起灰,再执羽帚轻若无力地扫过炉沿,拂去尘也拂去心中杂念。

    秦棠坐在一旁瞧着,没有出声打断。

    魏楚越取香置香的动作都轻细宛若晨间一缕微风,静而无声,内敛收摄,魏楚越将香炉轻轻放置在手边,让月麟香的香气袅袅透开。

    魏楚越这才抬眼看向秦棠:“明日,琼林宴,你可想一同去看看?”

    秦棠思虑片刻,微微摇头:“我来是为了徐州的案子,不易节外生枝。傅仲青的信函、那本账册,我的人会暗中将四海堂的香主侯灿拿下,秘送入京,人证物证齐全,已足够大理寺上折弹劾徐州知府蔡靖山,扫平四海堂了。”

    傅家灭门的案子说简单也很简单,宋怡临亲眼看着侯灿进了傅家的镖局,半夜给杀手们大开方便之门,只要将侯灿抓了,凭大理寺的手段,不怕他不招认。

    而傅仲青保护着的账房先生留下的账册,坐实了岁贡贪墨之事,徐州知府蔡靖山脱不了干系。

    但此事又说复杂,并不在案件本身,而是西南宗族势力、地方势力和江湖势力之间错综复杂的内部联系,除了知府蔡靖山,四海堂,还牵扯着玄剑山庄、禹州大理寺分属衙门,或许还有其他的,若真要查清楚,非得挖地三尺不可。

    当宋怡临从徐州回来带回了账册,魏楚越便知这结果,爽爽快快地将账册交给了秦棠,劝了他不要去徐州,可秦棠自己不罢休。兜兜转转一大圈,遇袭被刺,还要被困地窖,这么折腾完了,秦棠居然突然说放弃追查了。

    魏楚越轻轻挑了挑眉峰,不置可否。

    “怎么,阿越有何高见不妨直言。”

    “不,你说的没错,认证物证具在,大理寺有案可呈,你的任务完成了。”魏楚越轻声一笑,“不过,我还以为你不会就此罢休呢。”

    “哦?此话何解?”

    “那些刺杀你的人,你不打算追根究底?禹州大理寺的叛徒,你要如何处置?蔡靖山怎能命令差使禹州的人?玄剑山庄是如何卷入其中的?当初傅仲青将账房先生送离徐州,为何来了卞城,又是何人接应?怎么出的纰漏?最重要的是,账册上短掉的那笔岁贡究竟去向何方?”

    这些问题尚萦绕在魏楚越心头,令他不能安枕,尤其这个局,为何故意将无忘斋网进去?

    秦棠看着魏楚越没接话。

    “看着我做什么?茶都凉了。”

    “我以为你之前说了那么许多,就是让我见好就收,不要蹚徐州的浑水。”

    魏楚越轻轻点头:“难得你还能听得进我说的那么许多话。西南宗族势力盘根错节,真要彻查难免要动兵刀,否则曹升堂堂节度使,掌军之人,怎么能死的这么不明不白。”

    朝廷在西南驻军,可军中兵将多数还是西南一隅土生土长的人,家在这里,家人宗族也在这里,家里的地或许是蔡氏的,叔嫂或许在元府做工,哪一个都脱不了与五大宗族的干系,并不与朝廷一条心,也不能与朝廷一条心,更不可能与曹升一条心。

    秦棠离京时多少知道些西南的情况,只是在他被行刺之前,他都不敢相信,这些人居然胆大包天至此。

    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秦棠自踏上往西南的官道,就是踩进了泥沼里,若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许这案子糊弄糊弄便过去了。

    可他既来了,还望徐州跑了一趟,对他的一次刺杀不成,蔡靖山也不傻,恐怕已是不可能容许他活着回京城了。

    秦棠会做此决定,恐怕不是想放弃追查,而是准备冒险。

    魏楚越重新为秦棠沏了杯茶,缓声问道:“说吧,想我怎么帮你?”

    秦棠还是定定地看着魏楚越,直直地望进他的双眸里。魏楚越的瞳色较常人略浅些,而他肤白如玉,更显清浅,像雪山里的一池寒潭水,静谧无波,泛着滢滢华光,却令人瞧不清水下一物,更深不见底,透着清冷,也带着透彻心肺的寒冰,凝望时才见深藏其中的恐怖。

    魏楚越揣摩人心、猜度世事,似乎总是丝毫不差,他为何什么都能看穿?

    秦棠看着魏楚越,他想知道,在魏楚越眼里,他究竟是否宛若形骸白骨、神魂分离,被瞧得清清楚楚。

    “距你遇袭,已过去六日,蔡靖山满徐州地找你,这两日突然就不找了。”魏楚越毫不介意秦棠的目光,笑着继续说道,“该是得到了贺宣的传信,晓得你在卞城,暂时无可奈何。你若想就此回京,我可送你一程,避开蔡靖山的耳目。”

    “我若不想回呢?”

    魏楚越轻笑了一声,没着急接话,这个问题本就是该秦棠自己告诉他,而是反问这一句的。

    秦棠突然起身,走了。

    魏楚越嗤笑出声,他倒是有脾气了。不晓得秦棠还记不记得,年少时,他就是如此。

    秦棠与魏楚越拆招互有输赢,不过多数是魏楚越赢,秦棠不甘心,辰时来找魏楚越一次,暮时再来一次,两次都是同样的起手式,二人切磋,暮时各自有所精进,这一日便得圆满。

    但有一招,秦棠无论如何拆解不了,总输在那一招,魏楚越给他演了好多次,看着平实的一剑,他就是挡不住,实在恨不过,提了剑就自己转身走了,在风断崖上独坐了一整夜,后来好几日都不与魏楚越说话,小气的要命。

    那时候魏楚越就知道,秦棠不是跟他怄气,而是跟自己过不去,秦棠能服气别人,却难与自己和解,不容许自己做不到。

    秦棠一出门便见韩牧川站在院外,似乎是等了许久,秦棠微微怔了怔,在偏厅内时,他根本没发现院外有人。秦棠草草与韩牧川打了个招呼便走了,至于韩牧川脸色似乎不大好,他可顾不了。

    韩牧川走进院中的时候,魏楚越察觉到了,微微抬了抬头,人在门外驻足,魏楚越又垂下了眼,没去张望。

    月麟香已浸满一室,应了一句但令有香不见烟,徐徐冉冉若有似无地抓不住、捉摸不清。

    韩牧川眼前这道门槛像是高得迈步过去,硬生生将他卡在了门外。

    韩牧川回来就一直心绪不安,胸口那一剑不是痛而是纠结和挣扎,是愧疚和积郁,可他弄不明白缘由。

    往年他教魏楚越剑法时,那一次不是将魏楚越逼到生死边缘,逼他出剑,逼他破茧,魏楚越不是没伤过,回想起来,他是哪一次能在韩牧川剑下全身而退过了?

    没有。

    韩牧川恨铁不成钢,下手却极有分寸,留在魏楚越身上的每一道剑痕都是留给他最好的教导,不会真的重伤魏楚越。他可只有魏楚越这么一个徒弟,最是花心思,也最是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