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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近代科学的兴起

    伽利略于1642去世,牛顿于同年诞生,罗素曾把这个事实推荐给相信灵魂转世的读者。这个巧合的确太富象征意义。伽利略和牛顿可说是一先一后“联手打造”了近代科学。伽利略是一个巨人,他在广泛的领域引入了近代科学的观念和方法,牛顿也是一个巨人,他赋予近代科学以完整的形态。

    伽利略是近代科学的创始人。他初次系统表述了近代科学的基本观念,首次系统地实践了近代科学的工作,从而从根本上颠覆了亚里士多德的自然哲学体系。

    伽利略的新思想突出体现在新的运动观念上。伽利略反对亚里士多德关于运动—变化的学说,所有的运动—变化都被还原为位移,通过这一还原,物体的运动和物体自身分离开来,运动被移置到物体之外。运动只改变物体的位置,并不改变物体本身,不导致生成和毁灭,从而也就否定了亚里士多德关于潜能和实现的整个自然哲学思想。伽利略取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来代替亚里士多德的自然哲学,原子论认为,存在的只有永恒的原子及其运动。由于运动完全被理解为外部的位移,运动和静止也就只是相对而言,两者没有性质上的区别。这是近代力学的根本原则。

    前面已经提到伽利略的望远镜。他听说荷兰的眼镜商人造出了一种可以放大物象的仪器或曰望远镜,于是自己动手进行制造,并用自己制成的望远镜观测星空。伽利略在望远镜里的观察远远不止于支持哥白尼学说。望远镜是第一个重要的观测仪器,大大扩展了可见世界,扩展到我们的肉眼肉身不及的世界。从那以后,不断发明出来的各种仪器使得人们能够实施更可控制的实验,这些实验将产生出我们否则就不可能观察到、经验到的现象。

    伽利略本人是实验大师。传说中伽利略的最广为人知的实验是比萨斜塔实验。这个实验不是伽利略做的,是略年长于伽利略的一位力学家斯台文(Simon Stevin,1548—1620)做过类似的实验。但即使把比萨斜塔实验放在一边,伽利略仍毫无疑问是一位实验设计大师。他进行了斜面实验,摆实验,流水碰撞实验,等等。这些实验都和仪器的发明、改进休戚相连。除了望远镜,伽利略还制造了摆、温度计等多种科学仪器。“把科学发现与科学仪器的发明联系在一起,伽利略是第一人,而这种联系将一直延续下来,直到现代。”[1]

    尽管伽利略是设计实验尤其是设计思想实验的超级大师,他却不是实验主义者。伽利略本人说他很少做实验,他做实验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反驳那些不相信数学的人。在伽利略的科学思想中,核心是数学。按他的说法,自然界是按密码写成的,解开密码的钥匙是数学。[2]因此,科学归根到底是研究量的关系,而数学是最高的科学。实验是在理想化的数学指导下进行的,最终是为了得出理想化的数学结论。伽利略知道空气阻力影响物体下落的速度,但他有意不理会这一点,进行理想性研究。

    在科学工作中,仪器制造首先和测量相关。温度计是用来测度温度的,摆是用来测度时间的。只有可度量的东西才是真正可被认识的。“认识”被赋予了一种完全的理论意义。

    科学理论必须建立在量的关系上,为此,科学家就需要把目光集中在可度量的东西之上。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伽利略区分了第一物性和第二物性[3],第一物性是不依赖人类感觉能力而存在于物体本身的性质,第二物性是那些仅在感觉之际显现的性质。无独有偶,第一物性是可度量的性质,如:事物的广延、静止、运动、数目、坚实性、形状,第二物性是不可度量的性质,如色、声、香。这一区分被上升到本体论的高度。第一物性是事物的真实性质,故能被多过一个感官所摄取,第二物性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可感性质,只能被一个感官所摄取;可感性质是主观的,其基础是客观的量上的关系。按照伽利略的观点,科学关心事物的第一物性,关心事物之如其所是;而常识则较关心事物的第二物性,较关心事物所呈现的现象。从上述观点引申,科学是客观真理,是正确的知识;而常识则是主观不实之知。常识的观点是物我相关,要求知道物对人的关系,在这范围外它存而不论;科学的观点是物物相关,科学会不断追问,直到获得最终解释。常识因应着物我相关,从而其词汇不因科学理论的修正而改变,例如形状、颜色、音量、干湿。科学解释物物相关,随着理论的改进而不断修正其词汇。

    伽利略第一次提供了一个有望从根本上颠覆亚里士多德自然哲学体系的选择。伽利略提出的是一个连贯的思想体系。哥白尼把行星放到和地球一样的宇宙地位,已经为用地上的力学说明天体运动开辟了道路。伽利略把数学在天上的有效性扩展到地上来,初步表述了惯性、加速度、自由落体的数学描述方式,尽管这些表述遭遇到数学上的困难,这还要等待牛顿发明微积分来解决。天上和地上这两个世界的区分被消除了,取而代之的是,如他的第一物性和第二物性学说所指向的,科学世界和常识世界的两分。

    因此,他对日心说的支持,远不限于通过观察使得日心说更易为人接受,更为重要的是,在伽利略那里,日心说不再是一个单独进行论证和证实的设想,它是一个连贯的世界理论中的一个部分,正如亚里士多德的地心说一样。例如,伽利略无须再为大气和云为什么没有在地球转动的时候被甩到后面去这一事实提供单独的解释,根据惯性原理,大气天然和地球一起转动,而不像亚里士多德学说所提示的那样需要一个持久的推动力。如果说哥白尼只是在一个特定方面对亚里士多德的自然哲学体系提出了挑战,那么,伽利略已经展示了全面替代亚里士多德的近代科学的轮廓。

    这个新体系和亚里士多德旧体系的根本区别在于,新体系是由数学及数理性逻辑联系起来的,而不是直接诉诸自然理解的连贯性。伽利略根据他所发现的抛物线原理计算出炮筒的仰角为45°时炮弹的射程最远。这个事实前人已经通过观察了解,并为当时的力学家所熟知。然而不同的是,伽利略通过计算获得了这个结果,无须求助于观察或实验。梅森就此评论道:“这样一种发展对科学说来具有无比的重要性。在这以前,新现象只是碰巧或偶然被人们发现……现在伽利略表明,从已知的现象怎样可以证明‘可能从来没有被观察到的事情’。”[4]我们说过,伽利略并不反对实验,而且自己设计过实现过一些极其重要的实验,但是在伽利略那里,经验、观察、实验只是科学的跳板,科学的真正奇异之处在于数学。人们有时也把伽利略的方法或近代科学方法称作“数学—实验方法”,我们应当这样理解这种方法:数学把各种事实联系起来,不仅把已知的事实联系起来,加以连贯的解释,而且可以推演出未知的事实。对于数学来说,解释已知的事情和预测未知的事情是一回事。

    …

    从伽利略的盛年开始,近代科学开始蓬勃发展,一个巨大的新世界开始展现,各种思想互相激荡,所有怀抱新观念的学者都极其兴奋。回顾伽利略到牛顿的时期,我们可以数出很多鼎鼎大名,培根、开普勒、哈维、霍布斯、笛卡儿、波义耳、伽桑迪、马勒伯朗士、帕斯卡、惠更斯、斯宾诺莎、洛克。仅在英国的皇家科学院,和牛顿先后工作的人中,我们可以提到牛顿的老师巴罗,一直和牛顿互相纠缠名声的胡克。远在德国,当然要提到伟大的莱布尼茨。这些名字表明,近代科学的前进方向已经不可逆转。

    我们在这里不提莎士比亚、弥尔顿这些空前绝后的诗人。然而实际上,在十六、十七世纪,科学不局限在专家圈子里。科学、哲学、艺术似乎还处在同一个平台之上,科学当时主要不是在大学里面发展的,而是在沙龙里面发展的,相对而言,大学比较保守,沉浸于神学、形式逻辑、修辞、法学等等,为经院化的亚里士多德统治。有教养阶层在沙龙里讨论文学艺术,他们同样也有能力讨论科学。科学家们的确要做些实验,不过这些实验对技术的要求不是太高,其内容也很好理解。帕斯卡指导他的妻弟到山上去测量气压,登得越高气压越低,这些实验讲给别人听,别人不难明白实验的程序,明白这个实验结果说明了什么道理。就像达·芬奇画一张画,米开朗琪罗做一个雕塑,我们做不到,但他们做出来了,我们都能欣赏、领会。虽然有人偏重哲学一点,有人偏重科学一点,有人偏重艺术一点,但大家有一个共同的平台。不说老百姓吧,至少那些受过教育的人士在一起交流并没有什么障碍。不像今天,科学完全是专家的事业,需要高度的专业训练才能接近。

    这些沙龙和团体逐渐发展成各种比较专门的学会,“诗歌会、艺术会、探索自然现象的学会。讨论会后有的是举行宴会或音乐会,有时是一场尸体解剖或天文观测,各视主人的性情而定”[5]。1651年,美迪奇家族在佛罗伦萨创立了西芒托学院。同期,波义耳等人在英国组织了牛津学会,1662年英王查理二世特许成立了英国皇家学会。四年后,路易十四在法国创立巴黎科学院。这里开始萌芽的团体合作将成为后世科学研究工作的一个本质特征,单凭这一点我们就可以把科学和哲学区分开来。

    人们对什么都感兴趣,天文、气体、枪炮的反冲力、人口、解剖、海运、矿业、羊毛织品、机械,新的思考方式在形形色色的领域中发展起来。那时候,出版物稀少,品质也不高。你真要把自己的文著付印,多半会出钱请个朋友帮着监督整个过程,才能保证印出来的东西勉强可读。[6]我们还记得哥白尼的《天球运行论》就是这样出版的。学者们需要聚在一起来讨论他们的新发现、新思路。更多时候是通过书信,很多科学家的通信人遍布欧洲。后来,学会开始出版刊物,学者们逐渐发展出一种论文文体。

    …

    同一时期,西方人航行到世界的各个角落。随着世界的扩大,人的眼界开阔了,看到的东西增多了。但对近代哲学—科学影响更大的,不是通过旅行和探险见到了更多的新事物,而是通过新仪器和实验手段发现了更多的新事物。近代科学的眼光不限于我们平常能够经验到的事物,多种多样的仪器和实验揭示出我们平常经验不到的现象。这是近代科学与古代科学—哲学的一个显著的不同之处。不消说,制造仪器以及后世更大规模的实验设备,与工艺的进步、近代工业的发展是分不开的。

    望远镜、显微镜、温度计、气压计、抽气机、钟摆被相继制造出来。旧理论越来越不足解释由新仪器、新机器发现的新现象。十六世纪,人们在大型采矿业的发展中发现水泵抽水无法提升30英尺以上。这和自然厌恶真空的成说产生了直接的冲突。人们用望远镜来看月亮,看到月亮上的山脉和凹坑。更好的望远镜让人们看到行星上的情况。它们明明白白是一些物质体,而不是自古以来所相信的纯天界的、纯精神的东西。Kosmos(宇宙)这个词,意谓一个有秩序的世界,而最重要的秩序就是天地之别。在西方哲学—科学传统中,人类居住的地界和众神居住的天界一直有霄壤之别。伽利略用望远镜看到天体是物质的而不是纯精神的,伽利略—牛顿的力学体系则从理论上揭示了天地共同遵守着同样的定律。天和地的区分被取消了,两界合一了,柯瓦雷把这个根本的转变叫作“宇宙的坍塌”。后来海德格尔说,在我们这个世界众神无处居住。

    旧的宇宙模式不再取信于人。笛卡儿提出了第一个有影响力的新的宇宙模式。笛卡儿像亚里士多德一样,否认存在着真空。物质充塞整个空间,因此,除了旋转之外不可能还有其他方式的运动。宇宙是一个庞大的旋涡,原始物质在这个大旋涡中旋转,互相摩擦,有的被磨成精微的粉尘,即第一物质火元素,它们构成了太阳和恒星,有的被磨成球状,即第二物质气元素或曰以太,构成星际空间,有的则是磨去棱角的大块物质,即第三物质土元素,构成地球、行星和彗星。在这个庞大的旋涡里,一切都在旋转,太阳自己在旋转的同时,带动它周边的物质形成一个幅员广大的旋涡,使地球围绕太阳旋转。同理,地球旋转所造成的旋涡带动了月球,使之绕地运动。在旋转之际,重的物质逐渐向旋涡的中心靠拢,轻的物质则逐渐向旋涡的边缘散开。这说明了为什么重物会坠地而火这样的轻物会离地上升。

    虽然笛卡儿极力主张数学在科学研究中的重要性,他的宇宙体系看起来却更像是一个自然哲学体系而不是一个数理体系,似乎处在古代宇宙模式和牛顿模式之间。

    牛顿承认虚空或真空,牛顿的宇宙首先是一个无限的虚空,或空间,万物在这个虚空中运动。就像布鲁诺的著作所表明的,一旦否认了天球,认识到星星是独立的天体,宇宙空间的新观念就自然而然产生了,为牛顿的空间观做好了准备。按照牛顿的空间观念,空间在任何方向上都是无差别的,都是均匀的。这种观念在我们今天看来是那么自然,但这个观念其实只有几百年的历史。

    即使在牛顿的宇宙体系出版以后,笛卡儿的旋涡理论仍有巨大的影响,这部分是因为,“非数学家能理解它。人人都见过木屑在河水中打转。人人也都见过旋风卷起灰尘。行星的运动类似于漩涡中的木块。这种想象的图景令人信服。相反,牛顿的重力吸引平方反比定律是不习惯于数学思维的人所根本不懂的。”[7]很多专家也更喜欢旋涡理论,这部分地由于这一体系更切实地提供了宇宙的动力学,而牛顿却没有做到。直到牛顿提出他的宇宙体系后的近一个世纪,这个体系才获得彻底的胜利,笛卡儿的宇宙模型被存入了博物馆。

    …

    通过仪器来观察世界改变了世界的景貌,甚至可以说改变了我们对现实世界的定义。考夫曼说“近代物理科学的总进路是彻头彻尾机械论的”,他解释说,机械论在这里并不是在粗糙的意义上意指齿轮、杠杆、滑轮,而是指“试图把全部现实还原为具体的物理定律,在那里,唯一真正重要的性质是那些我们能够用光谱仪、电流计、摄影胶片这类器械加以测量的性质”。[8]

    人们通过显微镜看到了毛细血管、肌肉纤维、血球、精子,看到了细菌。人们用显微镜发现软木塞里有很多孔,继而发现这些小孔不仅在软木塞这种死的东西里有,在活的东西里也有。人们逐渐明白,植物和动物是由一些当时叫作cell的东西构成的,我们后来把cell的这一术语译作“细胞”。对这些微观世界的观察改变了我们对植物、动物、身体的理解。

    仪器和实验是连在一起的。大多数仪器本来就是为进行某种实验发明出来的。西芒托学院、英国皇家学会以及那一时代的其他科学家对各种科学实验的巨大热情,随便哪本科学史都会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在西芒托学院,托里拆利进行了真空实验,维维安尼进行了气压实验、冰膨胀系数测量、凹镜聚焦实验。利用气压计,人们测定了气压随山的高度不断变化。解剖学也应视作实验的一部分。波义耳在胡克的帮助下,改进了空气唧筒,完成了他的著名实验,确定了波义耳定律―空气所占的体积与其所受的压力成反比。

    这些观察、实验、新思路、新概念,总体上对宗教权威构成威胁。近代初期的科学家多半是虔诚的基督教徒,而且,宗教思想对他们的科学工作构成了重要的启发和指导。人们常引用牛顿来说明这一点,经常提到这个事实:在牛顿晚年,他专注于《圣经》研究远甚于科学研究。但所有这些事实都并不减弱近代科学所获得的自主性。韦斯特福尔在《近代科学的建构》中提到牛顿写给T.伯内特的一封信,在这封著名的信里,牛顿运用科学证据来论证《创世记》的可靠性,韦斯特福尔评论说:现在,至少在智性领域,扮演权威角色的是科学而不是《圣经》。在这封信里,《圣经》与科学“两者的角色恰好倒转过来。牛顿本人无疑会拒绝接受这个评论,但我们不能忽略信中的含义,尽管那很可能是无意识的。”[9]韦斯特福尔总结说,从十七世纪起,科学就开始“将原来以基督教为中心的文化变革成为现在这样以科学为中心的文化”。[10]

    …

    科学所挑战的不仅是宗教观念,它从根本上挑战我们对世界的日常看法。科学热衷于实验和观测仪器为我们提供的事实,这些事实不再是我们直接经验到的,它们不曾参与塑造我们的心智,相应地,旧有的心智也不能理解这些现象。要解释这些新现象,以往的概念和理论远不敷用。科学家们改造旧概念,营造新概念,用这些概念建构新理论。这些概念不是直接从我们的经验中生长出来的,它们的意义在于解释观察资料和实验结果,而不是理解我们的直接经验。它们是些技术性的概念,逐渐不受自然语言的束缚,而在一个理论体系中互相定义。

    更重要的是,这些由物理学建构起来的新概念有着共同的取向,那就是数学化。“自然这部书是用数学文字写成的”,伽利略的这一名言指出了科学的发展方向。科学的世界不是一个形象的世界,而是一个只能通过理智能力加以把握的数字世界。笛卡儿创建的解析几何,使得几何学本身也不再依赖于形象。代数成为数学王国的君王,图形只是数学公式的外部表现而已。

    韦斯特福尔在《近代科学的建构》的导言里提纲挈领概括说:“两个主题统治着17世纪的科学革命―柏拉图—毕达哥拉斯传统和机械论哲学。柏拉图—毕达哥拉斯传统以几何关系来看待自然界,确信宇宙是按照数学秩序原理建构的;机械论哲学则确信自然是一架巨大的机器,并寻求解释现象后面隐藏的机制。……这两种倾向并非总是融洽吻合的……科学革命的充分完成要求消除这两个主导倾向之间的张力。”[11]

    笛卡儿是系统表述机械论的第一人。伽利略尚未采用inertia这个词,也没有明确的惯性概念。是笛卡儿第一次完整地叙述了惯性定律,从而为运动观念奠定了基础。他第一个系统使用“自然规律”这一表达式。像伽利略一样,笛卡儿也使得地上运动和天上运动服从同样的法则、机制。所有的物质都为同样的自然规律所支配,植物、动物、人体概莫能外。由于笛卡儿并不否认精神的存在,在他的机械论背景上,物质—精神二元论就成为难以避免的后果。这种二元论取代了传统上的由高级到低级的连续的“存在之链”。不过,如伯特指出,“笛卡儿对精神实体兴趣不大,对它的描述极为简短”,[12]而且,“对科学和哲学随后的整个发展具有根本意义的是,这个勉强赋予心灵的位置极其贫乏,绝不超过与之相结合的身体的一个不同的部分”。[13]近代科学思想整体上处在笛卡儿机械论的笼罩之下,在这个框架之内,看来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接受二元论,要么把精神还原为机械的东西。拉梅特里选择了后者。笛卡儿把动物看作机器,拉梅特里说:人是机器。按照伯特的草描,

    现在,世界变成了一部无限的、一成不变的数学机器。不仅人丧失了它在宇宙目的论中的崇高地位,而且在经院学者那儿构成物理世界之本质的一切东西,那些使世界活泼可爱、富有精神的东西,都被聚集起来,塞进这些动荡、渺小、临时的位置之中,我们把这些位置称为人的神经系统和循环系统。[14]

    数学化与机械论之间存在着某种张力,韦斯特福尔在《近代科学的建构》一书中对两者之间一开始所显示的不融洽做了多方考察。不过另一方面,他也提到,从一开始也同样显露出两者遥相呼应的苗头。笛卡儿所谓的自然规律是通过数学方法所揭示的数量上的机械规律。万物都可以还原为长宽高以及运动这几样基本元素。“给我运动和广延,我就能构造出世界。”因为,“机械论哲学的基本主张之一就是物质的同质性,物质被区分开来仅仅是凭借物质粒子的形状、大小、运动。”[15]波义耳则更具体地展现了机械论和数学化的统一:波义耳定律对空气做出了数学描述,把压强和体积联系起来。但对波义耳来说,这不仅是个经验定律或操作定律。波义耳是个原子论者,他设想空气由很多微粒组成,每个微粒都具有弹性,借此为空气压强定律提供了物理解释。到牛顿,通过系统地重构力这个概念,数学化和机械论水乳交融,再不可分割。

    牛顿既是数学天才,也是实验天才。像伽利略一样,他把数学和实验结合起来,为近代科学的研究工作树立了典范。尽管在科学革命时代,大多数思想家都意识到数学应该成为科学的语言,但真正做到这一点的是牛顿。数学取代形而上学成为理解世界的总原理。牛顿的主要著作题为《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但他在谈到这本书的时候,经常不说数学原理,而径称为“哲学原理”,夸耀说在使原理数学化的过程中他创立了一门不同于一般哲学的自然哲学。

    牛顿系统表述了绝对空间和绝对时间的概念,从而提供了近代力学的时空观。几何化的空间取代了亚里士多德的位置连续统。柯瓦雷把科学革命的特征归结为两点,一是有间架有结构的kosmos的瓦解,随之,基于kosmos这一概念的几乎所有观念都从科学中消失了。二是空间的几何化,空间被理解为均匀的、抽象的东西。这两点是紧密联系的。在从前的宇宙体系里,空间被理解为具体的、处处有别的位置连续统。那时的空间概念是从位置来想的,是位置对待物体,不是空间对待物质。宇宙空间是分层的,层次以“上/下”来定义,上下复与贵贱等概念直接联系。哥白尼的天空也分等级,他论证说,太阳是完美的,把宇宙的中心位置给予太阳才是合适。布鲁诺首先提出了宇宙的无限性和统一性,“只有一个普遍空间,一个广袤的无限”[16]。在牛顿那里,空间的层次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始终保持均匀与不变”的空间。无限空间中没有中心,也没有天然的处所、位置。地球的独一无二性消失了,地球上所有位置的固定性也消失了。在柯瓦雷看来,均匀的、无限的空间概念是科学革命的核心,由此消解了天上和地上物理的区分,天文学转变为天体物理学,宇宙中的各部分不再具有本体论上的差别。也许,更要紧的是,这几乎等同于把自然数学化(几何化),从而,探索自然的科学也必须数学化。量的世界取代了质的世界。难怪他单写了一本书探讨无限空间概念的形成史——《从封闭世界到无限宇宙》。

    在这个新时空观框架里,牛顿总结了关于运动的三大定理,即通常所称的惯性定律、加速度定律、反作用定律。我们记得,位移,即后世力学所理解的运动,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意谓的是远为广泛的kinesis(运动—活动—变化)的一种而已。位移这种运动和植物的生长、青年的教育在概念中是连续的,因此不存在用位移运动来还原其他活动的要求。在牛顿那里,运动和位移成了同义词,在此后的两三百年里,机械论者一直在努力把所有其他形式的运动都还原为位移。

    牛顿落实了万有引力学说,首先用以解释行星的绕日运动。按照从前的想法,圆周运动被视作自然运动,也许天球最初需要神的推动,它们一旦转动起来,就应当可以自己维持下去。现在,直线匀速运动被规定为基本的运动,行星的圆周运动就迫切需要动力学解释。开普勒曾为行星的运动轨道提供了几何学解释,但他没有提供动力学解释。这是由万有引力提供的。万有引力还为重物坠地、潮汐现象等提供了统一解释,成为牛顿“大综合”的核心概念。但是,万有引力本身却得不到解释。其结果是,一些人为引入万有引力欢呼,一些人极力抗拒这个概念。

    …

    牛顿是近代科学的集大成者。从牛顿开始,我们有了一幅科学的世界图景。柯瓦雷在回顾这幅宏大图景时不无感叹:“它把一个我们生活、相爱并且消亡在其中的质的可感世界,替换成了一个几何学在其中具体化了的量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每一个事物都有自己的位置,唯独人失去了位置。”[17]这一感叹与伯特的感叹遥相呼应。

    近代开始的时候,在笛卡儿和牛顿那里,哲学与科学是连成一片的,甚至仍然是一回事,但两者就从那时起开始分离。牛顿那时英语里还没有science、scientist这些词,他的主要著作是以“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为题的。他是个哲学家,实验哲学家。然而我们讲哲学史,通常不讲牛顿,或者一笔带过。这也是有道理的,因为恰恰从那时起,哲学—科学的传统走到尽头,哲学与科学开始分道扬镳。牛顿在我们今天称作哲学的领域里没做出什么贡献,我们多数会同意伯特的评价:“在科学发现和设计上,牛顿都是一位了不起的天才;可是作为一位哲学家,他缺乏批判力、粗糙、不一致,甚至可以说是一位二流哲学家。”[18]然而,他从外部对改变哲学发展方向所发生的作用却是划时代的。

    哲学一开始是要寻求真理,理解我们置身其中的世界。我们所要理解的是我们经验到的那些东西——无论是个人的经验,还是人类共同的经验;无论是对心理的体验,还是对世界的了解。火会烫着人,水往低处流,人会做梦,男女交合会生孩子,日月周章,众星永恒,这些是我们经验到的世界,为这个经验到的世界提供解释,这是哲学—科学的事业。科学也是要寻求真理,但它不满足于我们被动地经验到的世界的真相,它通过仪器和实验,拷问自然,迫使自然吐露出更深一层的秘密。要解释这些秘密,古代传下来的智慧和方式就逐渐显出其不足。从伽利略开始,科学家告诉我们,仪器和实验所揭示出来的现象表明常识并不具有终极的说服力。常识式的理性不够用了,人们学会求助于数理式的理性。新的物理理论以数学作为科学的原理,与此相应,新概念以通向量化为特征,它们有助于把各种经验资料化,把各种资料数量化。哥白尼的日心说、伽利略的运动观、笛卡儿对动物以及人的机体的机械解释,离开我们的常识和经验越来越远。如果我们从经验出发,那么我们以亚里士多德的力学为终点可能更贴切一些,因为它是一个十分成熟的经验分析。相反,伽利略以经验从来不知的理想化条件的分析为出发点。[19]

    近代始于对古典时代的复兴,但人们很快看到,它远不是一场复兴,而是一个崭新的时代。科学经过两三百年的发展,一开始是自然科学的成熟,然后,大致在十九、二十世纪之交,社会科学先后获得自治。回过头来看,是希腊思想的哲学方式为近代科学奠定了基础。当然,我不知道从希腊哲学是否必然会发展出近代科学,但没有人会怀疑,到了伽利略和牛顿之后,思想的科学发展就不可能再逆转了。

    [1]文德尔斯贝西特,Groundbreaking Scientific Experiments, Inventions & Discoveries of the 17th Century, Greenwood Publishing Group, Incorporated, 2001,124页。

    [2]通常把这话引为:“自然这部书是用数学文字写成的。”

    [3]或译为初性和次性。

    [4]斯蒂芬·梅森,《自然科学史》,周煦良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145页。

    [5]凯瑟琳·哥德斯坦(Catherine Goldstein) ,“Working with Numbers in the Seventeenth and Nineteenth Centuries”, 载于Michel Serres编,A History of Scientific Thought, 英文版,Blackwell Reference, 1995,349页。

    [6]和我们现在的情况正好相反,那时,出版业的硬件很差,但出版物的内容通常是高品质的。

    [7]弗洛里安·卡约里,关于牛顿《原理》的历史与解释性注释,载于牛顿,《自然哲学之数学原理/宇宙体系》,王克迪译,武汉出版社,1992,636页。

    [8]考夫曼,(William J. Kaufmann),Relativity and Cosmology,Harper&Row, Publishers,1977,147页。

    [9]韦斯特福尔,《近代科学的建构》,彭万华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125页。

    [10]同上书,127页。近代科学的发生和宗教有千丝万缕或正或反的联系,研究科学革命的史学家无一不为这个课题吸引。但既受限于笔者的识见,也缘于本书的主论题,我在本书极少涉及这个课题。

    [11]同上书,导言。

    [12]E.A.伯特,《近代物理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徐向东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94页。

    [13]同上书,96—97页。

    [14]同上书,98页。

    [15]韦斯特福尔,《近代科学的建构》,彭万华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76页。

    [16]柯瓦雷,《从封闭世界到无限宇宙》,邬波涛、张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30页。

    [17]柯瓦雷,《牛顿研究》,张卜天译,商务印书馆,2016,31页。

    [18]E.A.伯特,《近代物理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徐向东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177页。

    [19]韦斯特福尔,《近代科学的建构》,彭万华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20页。

    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