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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经验与实验

    物理学、生物学、人类学等等通常统称为经验科学。把它们称作经验科学,一方面表明它们与哲学—科学不同,另一方面和数学这种演绎科学相区分。但我认为,“经验科学”是一个misnomer,一个错误的名称。我认为,科学革命是一场革命,带来了一种崭新的认知方式,这种认知方式的一个根本特征,就在于它离开经验越来越远,不再依靠经验来得到论证,甚至于最终是否合乎经验也不再作为判定正误的标准。

    有些名称,虽然基于错误的认识,但我们后来用惯了,似乎不至于造成多大麻烦,例如印第安人这个名称来自哥伦布的错误,但我们今天说到印第安人,并不会把他和印度人混为一谈。但有些错误名称,其错误不是出于对一个孤立事实的错认,而是基于某种总体的错误理解,而且还普遍造成进一步的错误理解,我认为经验科学就是突出的一例。这时候,似乎真如夫子所云,名不正则言不顺,“经验科学”使得人们在谈论科学、哲学的时候多入歧途,让人觉得要谈清楚这些事情,必先正名。

    …

    在近代哲学史上,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的两分是一条主要线索,简要地加以概括,可以说,经验主义主张经验是知识的唯一来源,理性主义则主张经验不是知识的唯一来源,主张有先验的知识,超验的知识,等等。但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这两个名称很容易误导。两者的对峙只在很小的范围内才有意义。理性主义绝非不注重经验,而经验主义既不格外注重经验,也不格外缺乏理性,按照理性的寻常意义,经验主义者一般倒比理性主义者更加理智、更加理性,因为他们不怎么着迷于神秘之事。前面理知时代一节曾强调,理性态度是就事论事的态度,在宽泛的意义上,理性态度和注重经验差不多就是一回事。

    就我们眼下的论题来看,更要紧的差别在于,在很多重要的经验论者那里,对经验的理解和我们通常所理解的经验差得很远。例如在休谟那里,经验是由明确界分的、原子式的知觉组成的,而我们通常理解的经验,其突出的特征之一却是互相重叠、交织、组织,这种组织围绕着一个主体,或者说,这种组织造就一个主体。这个主体也许是个人,也许是集体;的确,集体也有经验,中国人对现代性有一种不同于英国人的经验。用比较生僻的词儿来说,经验本身已经是一种“综合”。詹姆斯所宣扬的“彻底经验主义”主张说“连结各经验的关系本身也必须是所经验的关系”,[1]比休谟等人对经验概念的理解好一点儿;我还愿进一步主张,经验是一种自组织,一些相对更为有序的经验不断把相对无序的经验组织起来。总的说来,不是好像我们先有一个个孤立的感觉,加起来成为经验。我们本来就是连着经验来感觉的。

    塞拉斯提醒我们注意,经验主义(empiricism)和经验(experience)这两个词经常是分离的,例如,在杜威那里,经验主义用于感觉原子论,而经验却是在德国唯心论的传统中使用的。[2]如果不局限于理性主义/经验主义的两分,而是从我们日常使用理智、理性、经验这样的词来考虑,倒不如说,经验主义是最理性的。

    叶舒宪先生考证,尽管经和验两个字在古汉语里都是“强力语词”,而且经验这个合成词早在《搜神后记》中既已出现,但当时这个合成词的意思主在验证,与今天的经验概念不同。此后经验这个词又滋生出灵验和亲身经历两种意思,仍然不同于今天的经验。今天的经验一词,是我们仿效日本人用来翻译experience的。叶舒宪先生感叹说:“最注重经验的一个文化却不曾产生作为哲学概念的‘经验’一词。”[3]

    按照《现代汉语词典》的简明定义,经验一指由实践带来的知识或技能,二指经历、体验。我们且说第二条。

    在我们平常的用法里,经验有时和体验的意思相近,有时和经历的意思相近,德文Erlebnis有时译作经验,有时译作体验,Erfahrung有时译作经验,有时译作经历。但经验和体验、经历也有不同,体验更多是从内心着眼,经历更多是从外部遭际着眼,相比之下,经验则不特别强调内部和外部,可视作两者的统一,或两者不大分化的原始情况。[4]

    经验也可说包含着内和外,但两者差不多混在一起。经验既包含经过、经历,也包括体会、体验。一个人可能有很深的感情,很丰富的想象,但这些东西都从心里萌发,不是经验。另一方面,变化多端的外部遭际,杂乱无章的印象,浮光掠影的感觉碎片,都不是经验。经验天然就互相勾连,连成一个整体。没有心灵的东西,无论经过了多少变化,或者我们浑浑噩噩经过了好多事,都不是经验。两个人同样经过了一件事情,一个人成了有经验的人,另一个却仍然没什么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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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我们今天的经验这个词是英文experience的译名,我们不妨再查查英语词典。据查,experience的第一层意思是对所发生之事的直接观察或亲身参与,特别是着眼于通过这种观察或参与获得知识。第二层意思是实践知识或技能。第三层意思是组成个人生活或集体生活的意识事件。第四层,亲身经历。在各种各样的定义里,亲身参与、直接观察都是主要的因素。

    的确,经验经常可以解作亲身参与、直接观察。不过,参与和观察还是有相当区别的,在很多场合,我们专门把当事人和旁观者对举。比较之下,参与要更贴近经验。小说家要写一本囚犯的生活,通过关系把自己投到牢房里。我有一个朋友说起,几十年前在文革时期,他为对这场运动观察得更真切,才参与到很多政治活动之中。这些都是从旁观转向参与。但我们还是怀疑,为了体验生活安排自己住进牢房的人所经验的东西未见得就是真被判了二十年徒刑的人所经验东西。有些经验,不仅单从外部观察不足获得,就连参与也还隔了一层。经验里还有某种经受、承受、承担的意思。就生活整体来说,我们不是参与到生活中,而是早就卷在生活的激流之中,或者早就漂浮在一潭死水之中。

    卷在生活里、经验、参与、观察,这些语词提示了一个系列,从迷在生活的中心到站到生活的外面。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要从事科学,就必须在一定程度上跳出经受意义上的经验,向观察这一端移动。从汉语词典和英语词典都可以看出,经验和获得知识、技能联系紧密,在哲学讨论中,人们更是倾向于从获得知识这个角度来看待经验,所以,经验中的经受这个因素就比较隐没,观察这个因素就越来越突出。但是在很多场合,经验和观察还是可以区分的,也应当区分。我年轻时生活在没有电灯的乡下,像古人一样,对星空有深厚的经验,月盈月亏,斗转星移,这些是我对世界的重要经验。但是我从没有经验到行星的周年运动,只是读了天文学,通过仔细观察,才观察到这类运动。斗转星移是眼睛看到的,这时候眼睛连在心里,看到的东西被编织到了经验的整体之中;行星的周年运动也是用眼睛看到的,这时候眼睛连着头脑。观察不仅是更加仔细地看,而且还提示着很多别的因素,可以说你无法直接看到行星的周年运动,为此你需要一种方法,把一日夜转动一周的星空设想为静止不动的坐标,最好是画一张星图,隔几天就标出行星在星图上的位置。

    随着科学的进一步发展,观察的意义还会向一个特定方向发生变化。博物学家通过观察确定俄卡皮鹿存在,病理学家通过观察确定病毒存在,物理学家通过观察确定电子存在,这些是非常不同的观察。几年前有科学家称他们观察到了黑洞的存在,最近,洛杉矶的一个美国天文学家小组说他们通过美国宇航局的“钱德拉”X射线太空望远镜等设备观测距太阳系一亿光年处船底座两个星系团的碰撞、融合,发现了宇宙暗物质存在的“最直接的”证据。这些所谓观察就更是另一类观察。这一类观察,当然是依据某种理论才能成立。逻辑实证主义主张一切最后都能还原为观察,后来又主张所有观察都依据某种理论才有可能,他们疏于分辨观察这个概念的一系列变化,把观察本身做成了一个纯理论概念,仿佛可以用一个单一的定义加以限定。

    不难注意到,经验所含的体验这层意思,在观察中基本上被清除了。观察在广义上仍是经验,但它脱出了体验。经验带有主体性,观察是去除经验中主体因素的一个途径。

    在远古时候,天象是人类经验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日出日落,斗转星移,这些是连同光明与黑暗、吉祥与灾祸、希望与恐惧一起得到经验的。日月星辰在原始生活中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人们一开始就热衷于观察它们,这些观察源于一些与科学无关的兴趣,然而,天文学最早成为一门成熟科学,却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人们对日月星辰的观察,归功于人们把观察和感应隔离开来。日月星辰特别适合成为系统观察的对象,因为它们几千年都以同一的、稳定的方式在天上运动。古代天文学家逐渐把观察资料从天人混杂的经验中清理出来,用数理模式来解释这些观察资料,形成了第一种古代实证科学。

    在十六、十七世纪兴起的科学革命时期,智者们开始对其他现象领域进行系统的观察。这些系统观察和仪器的发展大有关系,形成了仪器促进观察、观察索求仪器的加速循环的局面。望远镜和显微镜是最突出的例子。我们今天已经视作常识的天体宏观世界和细胞微观世界,都是那个时代开始观察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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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对自然的思辨是依赖于经验的,然而,经验却并不总足以对思辨的疑惑提供裁决。这一点在伽利略《关于两门新科学的对话》的一段对话中被醒目地勾画出来。对话中的人物之一辛普利修宣称“日常经验表明光的传播是即刻完成的”,他解释说:“当我们看见一个炮兵队在很远处开火时,闪光未经时间的流逝就到达我们的眼睛;但声音仅在明显的间隔之后才到达我们的耳朵。”萨格雷多回应说,这点经验只允许他推出声音在到达耳朵时走得比光慢,而并不告诉我们“光的到来是即刻的,抑或尽管极端迅捷却仍要耗费时间”。[5]日常经验不足以决定在这两个选择中哪个是正确的。要测量光的速度,必须构造一个实验。伽利略接下来的确谈到了用相互隔开很远的灯笼做这样一个实验。不过,光速太快了,他用这样一个简陋的系统无法发现任何结果。

    科学热衷于研究这些实验所产生的新事实,这些新确定的事实取代经验事实成为引导科学理论的主要依据。霍布斯曾通过他的代言人A对波义耳的气泵实验提出疑问,其中有一段说到,皇家学会的少数人看到一个实验,信以为真,然而,天上地上海上人皆可见的现象难道不是更可信吗?A的对话者B回答说:“自然的某些关键活动,不借勤奋努力和技术处理就不向我们显现;这时,借助人工的设施,自然的一部分表现出自然活动的机制,比万万千千日常现象所表现的更为昭明。而且,我们通过这些实验,揭示出自然的原因〔原理〕,因此,这些实验可以适用于无穷数量的通常现象。”[6]霍布斯本人是反对B所据的立场的,但他对这一立场的概括极其精当。在实证科学中,实验所产生所确定的事实取代经验事实成为理论首先要加以解释的东西。这一过程从力学开始,直到最后,内省经验被从心理学驱逐出去。

    无论比萨斜塔实验是否做过、是谁做的,我们都不难设想,从比萨斜塔顶上抛下一块软木和一个铅球,它们下落的速度将是不一样的。换言之,这个实验将不能证明落体定律,反倒否证了落体定律。经验一向表明,重物下落得比轻物更快。难怪库恩评论说,伽利略的定律优于亚里士多德的定律,“并不是因为它更好地表达了经验,而是因为它由感觉揭示的运动的表面规则走到了背后更本质的但被隐藏着的方面。为了用观察来验证伽利略的定律需要特定的仪器;孤立的感觉不会产生也不会确认它。伽利略自己并非从观察得到这个定律,……而是由一个逻辑推理链条得出的”。[7]

    我们也许会说,如果我们在一个长长的真空管中做这个实验,就会证明伽利略的定律。是的。然而,我们没有眼见物体在真空中下落的经验,在我们的经验世界中,物体总是在阻力中运动的。

    伽利略那个时候还没有制造一根长长的真空管的技术。但伽利略另有办法,为了减少空气阻力对落体实验所起的作用,他设计了斜面实验和钟摆实验。斜面滚落实验说明,物体落地的时间只与高度有关,与斜面长度无关。

    斜面实验尽管非常简单,但在一个极为重要的意义上是个经典的实验:我们能够看到球从高度相同而长度不同的斜面滚落到地面的时间相同[8],但是比较起真空管中重物和轻物同时落地,斜面实验的结果说明了什么,却不是那么明了。摆实验更是这样。我们需要通过讲解向观众说明这些实验的结果证明的是什么定律。如果能设计出一个直接诉诸观察的实验当然最好,因为直观有最强的说服力。但有时做不到,那就设计另一个实验,通过逻辑推导来让实验结果说明某个道理。

    科恩认为,“新的科学或新的哲学主要的创新之处在于数学与实验的结合”,[9]像斜面实验等设计中,实验技术和数学分析结合在一起,使伽利略“名副其实地成了科学的探究方法的奠基人”。[10]我们记得,实证主义这一主义的创始人孔德恰恰是用数学与实验的结合来定义实证科学的。

    我们通过一系列逻辑推导把看到的东西和所要说明的道理联系起来。实验所产生的直观加上逻辑推导,这两者的联合,将是科学实验发展的方向。当这个逻辑推导过程越来越复杂,实验证明了什么道理就逐渐成为只有科学精英才能理解的东西。

    汉语里有经验事实[11]这个说法。我们身处现实之中,有所经历,有所经验,这些经验互相交叠,一般不称作事实。我们差不多只在命题水平上谈论事实,[12]而经验一般是默会的。然而,或恰恰因此,“经验事实”是个不错的短语,一方面,经验事实突出了经验的公共可观察的一面,和体验意义上的经验相区别;[13]另一方面,经验事实指称那些有经验来源的事实,和单纯观察获得的事实、尤其和实验室里生产出来的事实相区别。冰冷火热是些经验事实,斗转星移是经验事实,夜里在野外生活过的人都经验过这些,它们是极为深刻的、打动人的经验,这些经验融入了民歌和文人诗,融入了历史学家的视野。行星有时候逆行则是观察到的事实,即使长期生活在乡下的人也经验不到这个。量子物理学所依据的事实则完全超出了我们的经验范围。费曼说,事物在小尺度上的行为方式是如此“违背常理”;我们对它没有任何经验,因此,除了解析方法外,用任何方法来描述这种习性都是不可能的。[14]强力中子轰击原子核引发连锁反应,这是实验室里产生出来的事实,我们完全经验不到。当然,这个裂变产生的巨大作用,如原子弹,我们是可以经验到的―上帝保佑我们不要经验到。

    借助仪器进行系统观察,借助科学实验,我们获得了大量的新事实。这些东西告诉我们,我们的经验世界不是全部的世界,天外有天,经验事实之外,还有无数的事实,还有其他类型的事实。人们有时说,观察仪器和科学实验大大扩展了我们的经验世界。但按照本章所强调的经验和观察、实验的区别,我们应当说,大大扩展了的是事实世界而不是经验世界。实验表明,空气是有重量有压力的,然而这是我们平常经验不到的,或不如说,与我们的经验正好相反,也正因此,才需要由实验来表明。望远镜是第一个重要的仪器,它不仅扩展了我们所能见到的世界,更重要的是它观察到的是一个与肉眼所观察的相当不同的世界。并且从此,“看”和“观察”这些语词的含义将要逐步改变,最近,天文学家“观察到了”银河系中实际存在的黑洞。他们观察到了什么呢?一个黑黑的洞吗?

    从看到木星的卫星到测定光速,这些都是些新类型的事实。这些新事实不仅从前没有经验过,而且我们若不是通过这些仪器和实验就永远无法知道有这些事实,它们不可能被直接经验到,不是“经验事实”。我建议在这个特定的意义上使用“经验事实”这个短语,以便向自己提示经验和实验的根本区别。

    如果说经验含有经受、遭受的意思而观察则较多探究的主动性,那么,实验就是在某个明确的目的的指引下进行的。经验是我们不期而然的遭遇赠予我们的,实验却是设计出来的。我们经验,无需理论,而实验的设计却总是由理论指导的,弗拉森甚至说“理论的真正重要性在于它是实验设计的一个要素”。[15]

    实验通过改变实验条件来改变实验结果。事件被分解为各种条件,或者说,自然被条件化了。由于条件的明确分离,实验比观察更明确地把经验统一体中的主体成分和客体成分加以区分,从而更有效地清洗掉经验中的主体成分,保证了事实的纯粹性。此外,实验是可重复的,为公共研究提供了新的平台。然而,最关键的一点是,从伽利略的斜面实验和摆实验开始,实验逐步把理论与事实清楚地区分开来。实验结果和经验当然不是截然可分的,但很容易看到近代科学的实验在总体上与经验的区别。实验结果不是以直观方式显示结论,而是在一个人工概念系统中通过一系列推理和运算达到结论。反过来,如果没有一个相当成熟的逻辑—数学框架,科学家就无从设计实验。诚如心理实验大师皮亚杰所言:“没有逻辑—数学的框架,就不可能达到实验的事实。”[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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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验科学这个词,可说是empirical science的译名。在empirical这个词的词典解释中,我们常能见到这样一条:由经验和实验来验证的。相对于完全无须验证的东西,无论是由经验验证还是由实验验证,验证都是验证。然而,在验证范围之内,由经验验证还是由实验验证却大不一样。在亚里士多德的自然哲学中,物体通过接触来传递力,从而引发某种运动,这是可以验之于经验的,牛顿万有引力的瞬时作用则无论如何经验不到,所以需要实验和计算来证明;与牛顿力学对比,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远为贴近经验。

    顺便说到,所谓验之于经验,无非是回忆一下或想象一下我们平常经验到的相关情况是怎样的。克里克“不客气地说”:“哲学家更喜爱想象中的实验而不是真正的实验”。[17]克里克是在批评哲学家,我未见得赞同他的批评,但我赞同他的观察,只不过,我愿进一步提醒,所谓“想象中的实验”,不如说是一种回忆,这是从柏拉图到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都欣然承认的。

    当然,并不宜把亚里士多德的physika和生物学叫作经验科学,它们是哲学的一部分,是整体理论认知的一部分,自然哲学这个传统名称是一个远为适当的用语。我后面会谈到,[18]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和牛顿的物理学有本质区别,为了避免误解,我们应始终把亚里士多德的physika翻译成“自然哲学”。一般说来,自然哲学依赖于经验,依赖于经验事实,是我们的自然理解的形式化;而实证科学越来越依赖于通过仪器观察到的事实,依赖于可以通过实验生产出来的事实,是依照设计好的方案对世界进行探索。也因此,哲学更加代表“精神的自然倾向”,因为“精神的自然倾向是对实在的直觉和推理而不是实验”。[19]

    据科恩说,在后期拉丁语中,experimentum和experientia这两个词既有经验的意思,也有实验的意思。今天法语中的expérience和意大利语中的esperienza也是这样。[20]也许在这些语言里,用experientia这样的词来标示近代科学的特点较少引起误解。但只要我们的语言区分经验和实验,把近代科学叫作“经验科学”就是不妥当的。实际上柯瓦雷早已明确指出,我们不仅需要把经验和实验区分开来,甚至应当把它们“对立起来”。[21]

    自然现象在其丰富性中被我们经验,哲学家剥除经验中的纯主体成分,确定经验事实,同时在经验中寻找形式线索,确立这些线索的逻辑统一,形成理论。实证科学则相反,它从由理想简化的条件开始,通过改变条件和增加变量得到更复杂的模型。经验世界的丰富性首先是说,我们面对的是形形色色的现象,在品质上互异。而“牛顿的学说甚或整个科学革命的最深层的意义和目标,也许恰恰是要废除……一个充满〔品〕质和可感的世界,一个欣赏我们日常生活的世界,而代之以是一个精确的、可以被准确度量和严格决定的〔阿基米德式的〕宇宙”。[22]中世纪的技术发明为新时代大量进行科学实验提供了更好的条件。但这绝不是实验活动忽然增多的主要原因。对我们来说,更值得注意的差别是取向上的差别,在自然哲学中,人们关心的是physis,事物之本性,事物在它的自然状态中才能最好地展现它的本性,在实验的受控条件下,事物的自然状态可能受到扭曲,甚至干脆被消灭掉。

    但综上所述,应当认为“经验科学”是一个misnomer,一个错误的名称。现代物理学和我们的经验有什么关系呢,除了通过其成果的应用和我们有一些联系之外,其他的关系我们已经看不到了。它所处理的事情全部在实验室里面完成,威尔逊云室里的电子云什么样子的,β星团里的射电源是什么样子的,我们都经验不到。罗森堡说,微观粒子等等都是“我们这类受造物无法直接经验的东西”。尽管这些东西似乎是必要的,它们却是“不可知”的。[23]

    如果经验科学的确是个misnomer,那么我们该怎样命名科学革命所定义的科学呢?

    从上面所说的,实验科学似乎是个选择。皮亚杰以及其他许多论者对此持反对意见,他们指出,科学结论有好多也是无法实验的,例如天文学、地质学的很多结论。不过我们前面已经提示,科学理论可以把不能通过实验验证的事情转换为可以通过实验验证的东西,实际上,天文学家并不整晚在天文台观察天象,地质学家并不成天在野外考察,天文学、地质学这些学科的成果,像其他学科的成果一样,绝大多数是从实验室里产生出来的,而且越来越是这样。所以说,实验和逻辑是分不开的,科学逻辑是科学研究里的辅助线,把看似不能实验的东西转化为可以反复实验的东西。

    然而,关于实验在近代科学中的地位,还有更深一层的争议。我个人更同情的理解是:近代科学的发展来自对世界的一种整体的数理筹划,注重实验更多是这一筹划的结果而不是其原因。所以,我不赞成用实验科学来概括近代科学。

    自然科学这个名称怎么样呢?尽管自然这个词的意义如今在很大程度上与从前作为本性和自然而然的自然差不多正相反了,尽管按照自然的原义,如今的科学是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方式进行工作,但是,毕竟自然这个词现在早已有了通用的非人的含义,在这种新的意义上,自然科学这个用语是成立的。自然科学尽管也是个misnomer,但人们不大会把这里的“自然”混同于我们平常所说的自然而然,不像“经验科学”那样导致很多混乱。只不过,这个用语是就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区别而言的,而不是用来总括近代科学的。而现在所谓的社会科学,恰恰是由于它有某种和自然科学本质上相通的地方才成其为科学的。

    相比之下,我觉得实证科学这个用语比较恰当,本书主要采用这个用语。实证这个词来自佛学,意指体证,意思和经验这个词的古义接近,而和现在所说的实证的意思差不多是相反的。不过,这个词也早就被用来翻译positive了,佛学里用到实证的,我们现在似乎都可以用体证代替,从而把实证这个词留出来作为positive的译名。当然,要论证近代科学的实证本性,还需要对理论和假说、感受和接受这些概念做进一步的梳理。[24]

    [1]詹姆斯,《彻底经验主义论文集》,庞景仁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65年,22页。

    [2]塞拉斯,“Toward a Theory of the Categories”,载于Lawrence Foster and J. W. Swanson编,Experience and Theory,The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1970,55页。我认为杜威的这种用法基于正当的洞见。

    [3]叶舒宪,《中西文化关键词研究:经验》,载于《跨文化对话》集刊(第二辑),乐黛云主编,上海文化出版社,1999,55页。

    [4]对经验概念进行考察的时候,很多人很快会从体验来理解它。这可能和经验一词的古义有关,不过我猜想这更多地源于中国人进行哲学思考的一种倾向,中国人从事概念思辨时的一种倾向。

    [5]伽利略,《关于两门新科学的对话》,武际可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38—39页。

    [6]夏平和谢弗,Leviathan and the Air-Pump,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5,351页。

    [7]库恩,《哥白尼革命》,吴国盛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93页。在库恩之前二十多年,柯瓦雷就做出了相似的判断,参见柯瓦雷,《伽利略研究》,李艳平等译,江西教育出版社,54—55页。

    [8]由于球与斜面的表面产生摩擦,此外,空气阻力还多多少少产生作用,两个球到达地面的时间仍然有先有后。

    [9]科恩,《科学中的革命》,鲁旭东、赵培杰、宋振山译,商务印书馆,1999,184页。

    [10]同上书,179页。

    [11]英语里也有empirical facts的说法,但似乎远不如经验事实那么常见。

    [12]斯特劳森说,“〔真〕命题和事实是互相定义的”(斯特劳森,“Truth”,载于Logico- Linguistic Papers,London,1970,194页),这个说法有奥斯汀所揭露的缺陷,但斯特劳森依赖的是我们只在命题水平上谈论事实的直觉。

    [13]罗杰·牛顿引用布卢尔(David Bloor)说:按照科学的要求,经验仅当它是可重复的、公众的和非个人的情况下才是可信的。见罗杰·牛顿,《何为科学真理》,武际可译,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1,11页。

    [14]P. R.费曼,《费曼讲物理入门》,秦克诚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4,33—34页。

    [15]弗拉森,《科学的形象》,郑祥福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92页。

    [16]皮亚杰,《人文科学认识论》,郑文彬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20页。

    [17]克里克,《惊人的假说》,汪云九等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1999,265页。

    [18]见第七章“自然哲学与实证科学”。

    [19]皮亚杰,《人文科学认识论》,郑文彬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20页。

    [20]科恩,《科学中的革命》,鲁旭东、赵培杰、宋振山译,商务印书馆,1999,168页。

    [21]柯瓦雷,《牛顿研究》,张卜天译,商务印书馆,2016,8页。

    [22]同上书,5页。

    [23]亚历克斯·罗森堡,《科学哲学》,刘华杰译,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4,109页。

    [24]见第七章“自然科学与实证科学”中“实证与操作”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