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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词语的意义

    一个词就是一串声音或者纸上的一组符号,它是如何具有意义的呢?有一些词,像“嘭嘭”或“嘘”这样的词,发音很像它们所指代的东西(声音),但是一般说来,一个名称和用该名称所指的东西往往毫无相似之处。一般的词语和事物之间的关系一定和拟声词和所拟的声音之间的关系完全不同。

    词语有许多种类:一些词是人或事物的名称,一些词用来命名性质或活动,另外一些词是指事物或事件之间的关系,还有一些词指的是数、地点或时间,最后,一些像“和”及“的”之类的词,仅仅是在一个陈述或问句中才有意义,因为它们是这个句子意义的组成部分。实际上,一切词语都是这样才发挥作用的:它们的意义实际上在于他们使得句子或表达有意义。词语一般用来说话和写作,而不仅仅是被当作标签。

    不过虽然如此,我们仍然要询问,一个词如何能具有意义。一些词能够用另一些词来定义,譬如说:“正方形”的定义是“有四条边的等边等角平面图形。”并且这个定义中的大多数词也能够被定义。但是定义不能充当一切词语意义的基础,否则我们就会陷入无穷的定义循环。最后我们必须要达到一些不必借助定义,而直接就能够具有意义的词。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说,“烟草”这个词是指一种特定的植物,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它的拉丁学名怎么说,但是却都知道它的叶子被用来做雪茄和香烟。我们都见过和闻过烟草,但是我们用这个词,并不只是用来指你见过的烟草,或者当你用这个词时周围的烟草,而是指所有的烟草,无论你知不知道它们的存在。可能有人给你看了些烟草的“样本”,让你学到了这个词,但如果你只是把“烟草”理解为自己见过的烟草样本,你就没有理解“烟草”这个词。

    所以如果你说“我想知道去年在中国被抽掉的烟草数量,是不是比在整个西半球被抽掉的还要多”,这个问题不仅有意义,而且有答案,即使你不知道答案为何。但是这个问题及其答案之所以有意义,是因为当你用“烟草”这个词的时候,指的是世界上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所有的烟草,包括去年在中国被抽掉的每一根香烟中的烟草,以及在古巴被抽掉的每一根雪茄中的烟草,等等。这个句子中其他的词限定了“烟草”这个词指向特定的时间和地点的烟草,但是我们能用这个词来提这样的问题,只是因为它超出了你所见过的一切烟草的样本,而涵盖了一个极其广大的范围,而在此范围内又有特定的对象。

    这个词如何能做到这一点呢?一个单纯的声音或者笔迹怎么可能涵盖这么大的范围呢?显然不是因为它的声音或者形象。并且也不是因为你所见过的相对不多的烟草,以及当你念出、听到或读到这个词时周围的烟草。有某种别的东西在起作用,这是一种普遍的东西,它适用于一切使用这个词的人。你我从未谋面,并且见过的烟草品种各不相同,却都使用这个词以表达相同的意义。如果我们都用这个词询问关于中国和西半球的烟草问题,我们问的就是同一个问题,并且答案也相同。而且一个说俄语的人能用俄语中的“烟草”一词,表达同样的意义,询问同样的问题,虽然其发音和书写完全不同。而“烟草”一词与其所指的对象之间的关系,也正是其他的词与其对象之间的关系。

    我们很自然会想到,“烟草”一词与过去、现在、未来一切这类植物、香烟和雪茄之间的关系是间接的。你所用的这个词,背后有某种别的东西:一个概念、观念或思想,是这背后的东西以某种方式涵盖了全宇宙的烟草。但是这又引起了别的问题。

    首先,这个“中间人”是个什么东西?它是在你意识中的某种东西吗?或者它在你意识之外,而你以某种方式抓住了它?它看起来是你、我和一个讲俄语的人都能抓住的东西,靠着它,我们才能用各自表示“烟草”的词去指同样的东西。但是既然我们关于这个词以及这种植物的经验各不相同,我们又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呢?要解释为什么我们都能够以不同的方式使用这个词,去指同样的范围广大、数量众多的物品,这不仍是困难重重的吗?以前我们要弄清这个词如何表示一种植物或物品,现在要弄清这个词如何表示观念或概念(不管那是什么),这不是同样困难吗?

    不仅如此,而且还有一个问题:这个观念或概念是如何与一切实际的烟草联系在一起的呢?究竟是什么使得它可以与烟草发生独一无二的联系,而不与其他任何东西相联系呢?这看起来是难上加难了。我们试着把烟草的观念或概念插入到“烟草”这个词和烟草这东西之间,以解释二者之间的联系,结果却是还需要进一步解释词语和观念,以及观念和物品之间的关系。

    无论是否有观念或概念,问题看上去是这样的:当人们使用一个词的时候,涉及的是特别的声音、符号和例子,但是这个词指的是某些普遍的东西,而其他个人使用这个词或其他语言中相应的词,也可以指同样的东西。当我说“烟草”的时候,我发出的这个特殊的声音指的是极为普遍的东西,以至我可以说“我敢打赌两百年后火星上的人还会抽烟草”,这如何可能呢?

    也许你认为,这一普遍的因素来自于当我们用这个词的时候,在意识中所共同拥有的某种东西。但是我们在意识中共同拥有的东西是什么?至少在意识中,当我想到“烟草每年都涨价”的时候,除了“烟草”这个词本身,我并不需要想到其他任何东西。当然,当我用“烟草”这个词的时候,我可以在脑海中想到某种意象,或许是一棵植株,或许是某些干叶子,或许是香烟里面的东西。但是这一点仍然不能够解释这个词意义的普遍性,因为任何这样的意象都只是一个特殊的意象。它只是某个特殊的烟草样本的形象或气味的意象,又怎么可能包括一切真实的和可能的烟草?并且,即使当你听到或用到“烟草”一词的时候,心里会出现某个特定的图像,其他人心里的图像也可能完全不同;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用这个词表示同样的意思。

    意义的神秘之处在于,它看上去并不在任何地方:它既不在词语中,也不在意识中,更不在某个在词语、意识和所谈论的事物之间盘旋的独立的概念或观念中。虽然如此,我们却时时处处使用着语言,它使得我们能够思考复杂的思想,这些思想涵盖了广袤的时间和空间。你能够谈论在冲绳岛上有多少人超过一米五高,或者在其它星系里是否有生命,此时你所发出的那一连串声音就成为句子,这些句子有对有错,其对错依赖于一些复杂事实而定,而这些事实涉及某些远在天边的、你或许永远不可能直接碰到的东西。

    你也许觉得我把语言的普遍涵盖性说得太过头了。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用语言所表达的大多数命题和思想要具体和特殊得多。当我们说“在银河系中,钠和氯合成为盐已经有多长时间的历史了?”,这涉及到“盐”一词的普遍意义,但如果我说“把盐给我”,而你把盐递给我,却并不需要涉及该词的普遍意义。词语常常只是被用来作为人与人之间联系和沟通的工具。如果在一个公共汽车站,你看到一个穿裙子的小人像,旁边有一个箭头,你就知道在箭头所指的方向上,不远处有个女盥洗室。是否大部分语言都与此相似,只是一个信号—反应系统呢?

    不错,或许语言中的一部分是这样,或许这也正是我们最初学习运用词汇的方式:“爸爸”、“妈妈”、“不”、“都走了”等表达就是这么学会的。但是语言并非仅此而已,它不只是用一两个词进行的简单交流,而是对远远超出当下周围环境的世界的描述或者虚构,而从前者如何能理解后者,还不是很清楚。实际上更可能的是,用于更宏大目标的语言能够帮助我们理解,当我们在一个较小范围内使用语言时发生了些什么。

    “盐在桌子上。”像这样的陈述,无论是在吃午饭的时候为了实用目的所说的,还是作为一组分布在时间与空间中的位置描述的一部分,又或是作为一种可能出现的想象场景的假设,都有着同样的意义。而无论它是真是假,无论说话人或者听话人是否知道它的真假,它也都有着同样的意义。因此,出于日常的、实用的目的所说的话中一定有某种普遍的东西,这种东西足以解释那些出于其他完全不同的目的所说的话,在其中它的意义仍然相同。

    当然,语言是一种社会现象,这一点很重要。语言不是一个人为自己发明的。当我们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开始学说话,那时我们就落入了一个业已存在的系统中,在其中千万人使用同样的词汇彼此交流已经有千百年了。我使用“烟草”一词,并不是靠我自己想出来的意义,而是作为这个词在英语中广泛用法的一部分(即使我想采用一种私人密码,在其中我用“布里拨”这个词指代烟草,我也得自己暗中用“烟草”这个共通的词来定义“布里拨”)。仍然需要解释的是,我使用这个词的方法如何从他人的用法那里获得意义,既使在我根本不知道其他大多数人用这个词说过些什么话。不过看起来,把我使用的词语放在一个更大的语境中,对于解释它们的普遍意义可能会有帮助。

    但是这也解决不了问题。当我用这个词的时候,它可能是作为英语的一部分而拥有其意义,但是当其他一切讲英语的人使用这个词的时候,它的用法是如何获得极为普遍的应用范围,以至于超越于一切具体使用的情境之上的呢?语言与世界的关系这一问题并不随我们是说一句话还是十亿句话而改变多少。一个词的意义不仅仅是符合现实的使用,而包括了一切可能的用法,无论是真实还是虚构,前者只是一切可能用法中极小的一部分而已。

    我们人类是有限的、渺小的造物,但是凭着声音或纸上记号的帮助,意义能够使我们把握住整个世界及其中的万事万物,甚至于在语言中发明一些根本不存在甚至永远不可能存在的东西。问题在于这是如何可能的:我们所说的、所写的东西——包括这本书中所有的词语——如何可能具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