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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棠棣·其二

    除夕夜,繁忙的不止长公主府一家。

    炀陵城里, 西为商宦百姓聚居之地, 东部便是世家贵族府邸所在。小龙门高高的两座塔往南、隔着两条街的所在, 便是成国公府。

    成家自开国以来便是国之柱石, 当年开国皇帝打天下时,曾败走岭南, 听闻山中有贤士遗族, 便想效仿先人三顾茅庐,解甲寻访。不想途中山雾干扰, 迷失方向,饿晕在山道上,醒来后便见得一处仙境所在。

    檀梁玉池、龙鱼珍禽, 更有往来仙人,谈书论画, 抚琴作歌。开国皇帝以之为奇, 寄居数日,方知此地乃隐士大族择居之地,与其族人聊及外面乱世, 成家当时的家主叹曰“生民俱苦, 何以安心读书?”,投笔于溪, 便出山协助开国皇帝攻取了天下。

    可惜开国皇帝晚年沉浸在扫清六合的喜悦中, 渐渐不听成氏臣子忠言, 某次小人污蔑成氏收罗人心, 开国皇帝以之问罪成家,成氏家主深感君负臣心,北面朝皇宫长叩一夜后,次日一早,炀陵百姓看见成氏无论男女老幼,举族白衣出京,吓得皇帝赤足奔出皇宫痛悔挽留。无奈成氏态度坚定,只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从此封山归隐,待天下再次动荡时,出山三十年,以报当年岭南山中,煮酒相知。

    如是大越后来历经两代昏君,六十年山河空蛀,直到四方百姓怨声载道,在一些当年的文臣后裔拜访下,成氏一族再度入世,很快号召起了一批有志救世的越臣。只是此时的大越皇族,个个暴戾恣睢、贪婪腐败,曾有人劝成氏取而代之,但以成晖为首的成氏族人恪守先祖教诲,只为明灯长照,不贪权位,最后不得已,才在僖宗一干荒唐的儿子里找到了如今的宣帝。

    宣帝性情阴郁,刚登基便趁成晖外出赈灾,在城门处埋伏重兵,想杀了回京复命的冀川侯季蒙先,事后虽不知为何及时收手,但此时还是让匆匆赶回的成晖知晓了,甚至请出开国皇帝赐下的戒尺责打宣帝。自那之后,宣帝便对成晖有所忌惮,索性袖手朝政,如是文有能臣,武有悍将,使得宣帝登基以来,本身虽然没什么政绩,却反而让大越的国力稳定恢复了十年。

    有番邦来的使节曾笑曰“不要以为大越的皇帝像猫就加以轻视,他周围的虎可不好惹”描述的便是大越君弱臣强的局面。

    这样的传奇的世家,过年的时候也和百姓家一样,贴春联、包饺子、发红包样样不少。

    送走了最后一波非要赶在除夕上门送年节礼的朝臣,成家的大公子、成晖的长子锤了锤疲惫的肩窝,回头看见他夫人庾氏在台阶下笑望着他,立时提着衣摆走下去,将他夫人的裘衣裹紧。

    “天寒地冻的,怎么出来了?动了胎气怎么办?”

    庾氏推搡了他一阵,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腹部,道:“成日里都是些汤汤水水的,喝得手脚都肿了,还不让人出来走走透透气?再说了,我还不是担心你被风吹着了,特地去从阿钰炖着的锅里偷了一碗给你。”

    成家大公子看着他夫人给他献宝似的拿出一盅笼在袖子里的鲜汤,无奈地捧过来:“若是让父亲看见他又进庖厨之地,只怕又该罚他了……”

    他刚喝了一口,还没品出个什么滋味,就听见身后悠悠传来一声。

    “成钦。”

    “噗——”成家的大公子险些一口汤喷出来,回头斥道,“君子当光明磊落,何以背后窃窃如贼?”

    当年成钦出生后,成晖为了取‘钦天承德’的涵义,便给他取了“成钦”为名,等到这个好名字已经刻在族碑上入了家庙后,家里人才反应过来,成钦二字很难不让人理解成“成亲”。

    成钦从小到大最讨厌别人喊他的大名,见成钰挑这个时点来,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地道:“有话就直说,还有,不许直呼兄长的名字,没大没小的。”

    成钰立在檐下,看着他堂兄道:“成钦,我想成亲。”

    成钦一阵恶寒:“为兄就出门送了个客,五十步不到,你应该还不至于如此思念家人吧。”

    庾氏笑道:“装什么傻,过了年灞阳就满十八了,其他人家的姑娘早就定下了,阿钰是想让你去替他向父亲说情呢,我去同母亲合计合计劝劝父亲,你们俩好好商量。”

    “长嫂知我。”成钰略略颔首,然后便无言凝视起了他堂兄。

    成钦一脸苦色:“有他一个就够了,再加一个胡闹成性的灞阳,这家里没法儿过了。唉成老二,你不是素来巧言善辩吗?”

    成钰道:“三天前我同叔父从家国天下谈到百姓疾苦,最后见叔父老怀大悦,方提及沧亭之事,我便同叔父说,侄儿最重清白,她得给我一个名分。”

    成钦:“然后呢?”

    成钰嗯了一声,指节抵住依稀有些发红的下唇,道:“自蒙学以来,第一次被罚衔了一个时辰的笔。”

    成钦呵笑一声,道:“你成老二都被罚了,我成老大能干什么?”

    “今日是除夕,我想劳烦兄长你……去把叔父灌醉。”

    成钦面上笑容消失:“你要做什么?”

    成钰徐徐呼出一口寒气,眸光悠远。

    “这些年叔父不愿灞阳与我成亲,必有内情,他书房里,曾有一册记载当年襄慈公主诞下沧亭前后的起居注,我想知道……他多年来的隐衷,究竟为何者。”

    天色渐暗,纷纷扬扬的雪花似乎是知晓人间这一年的平安终究来之不易,在第一波橙黄红绿的烟火飞上天穹时,雪色便知情识趣地减淡了些许,街上追跑打闹的孩子大多被叫回了家中吃年菜时,长公主府这边的气氛也重新热烈起来。

    季沧亭:“阿木尔,跟我念——生、意、兴、隆。”

    阿木尔:“生、意、兴、隆。”

    季沧亭:“早、生、贵、子。”

    阿木尔跟着念:“早、生、鬼、子。”

    季沧亭:“不对,是早生贵子,阿爸教你的这些四个字好话都背好,明天一大早,我就带你去挨家挨户地串门要红包,尤其是小龙门里跟我打架的那几个□□崽子,一个别放过,记住了吗?”

    “沧亭,莫要胡闹,让太傅知晓了,又该挨手板了。”襄慈长公主从帘后走进来,待身后的仆役将最后一份芙蓉酥放在餐桌上,挽袖给阿木尔的碗里夹了一个,见季沧亭张着嘴啊啊叫唤着,无奈又给她喂了一个。

    “慢些吃,莫积了食。”

    “娘你放心吧,您什么时候见我吃坏过肚子?”季沧亭下午识趣地没在提起她爹的事,到了晚间,见母亲神色已如常,方才敢带上一句,“其实我爹今年也喜欢吃甜的了,以前那些奶糕果干都不吃的,今年倒是因为有些牧民的姑娘,受冀北军庇护,成日里挎着吃食篮子在军营不远处晃悠,偶尔心情好了就跟部将们吃着点心推算沙盘,教那些大姑娘们好一阵春心荡漾,其实要说我爹这风韵犹存的——”

    “沧亭。”襄慈长公主打断了她,轻声道,“食不言寝不语。”

    “哦……”

    一桌三个人沉默地吃了一阵,襄慈长公主忽然垂眸问道:“你父亲这些年独居之时,身边当真没有他人相陪?”

    季沧亭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他不止自己守身如玉,连手下的兵也守身如玉呢,像我们崤关城里之前开的那几个暗巷,都被整肃军纪的时候直接抄了,你们不知道,那暗巷里有个涂着红脸泡儿的老鸨——”

    阿木尔被季沧亭教导得不管她说什么,吹就完事,一脸真诚敬佩道:“阿爸真厉害,那种地方也进去玩过。”

    季沧亭一瞬间被襄慈长公主盯得浑身发冷,连连摆手道:“不不不,我对成老头的教鞭发誓我没去过那种地方,都是老彭拉着我去的,我就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两百斤的老鸨来拉我都没进去……”

    大概这便是把孩子交给父亲带的后果。

    襄慈长公主正想教训她一二,便听外面家仆进来,报信道:“公主,宫里赵公公亲自来送明年的朝服了。”

    朝服一般是每年元宵过后,才由宫中的织造发往各个有爵位的府邸的,何曾有过这般,大年初一还未到,便派宫人送到府上。

    季沧亭看了一眼襄慈长公主的面色,停了箸让人将赵公公迎进来。

    赵太监顶着满头风雪踏入正堂内,连长眉梢都结了一层霜,见了襄慈长公主,欲言又止,在季沧亭好奇地目光下,拉下左右小内监手中托盘上的绸布。

    “陛下近日偶感风寒,无力如往年那般看顾着公主明年的朝服,请公主掌一眼,左边这翠羽百罗的是您的,右边这青竹揽月的……是给小郡主的。”

    “给我的?”季沧亭让人给赵太监端了杯热茶,走过去将朝服抖开一瞧,挑眉道,“赵爷爷,是不是弄错了?我只爱宝甲,陛下往年也是由着我的,只有我娘喜欢这青竹——”

    桌上不期然地传来一声杯盘交击的轻响,襄慈长公主淡淡道:“沧亭,到时辰了,你带阿木尔去外面放烟火玩儿吧。”

    季沧亭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娘,这朝服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只是我同你赵爷爷有些话要说。”襄慈长公主道。

    季沧亭被赵太监从小照顾到大,不觉得他会做什么不利之事,犹豫了片刻,便带着不明所以的阿木尔出去了。

    确认季沧亭离开后,赵太监让带来朝服的小内监也一并出去,随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当年之事都过去了,请公主莫要气伤了身子,要以小郡主为念!”

    襄慈长公主一言不发地起身,拿了一把剪子,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到那绣着青竹的朝服前,一寸寸将那朝服剪烂、撕碎,最后,修佛多年得来的枯寂双眼里,涌起一股令人心惊的悲怒,口中仿佛要将之咬碎一般,说出宣帝的名讳。

    “卫棠……你欺人太甚!”

    与此同时,满城庆贺的烟火炸响开来,迎接新年的欢喜氛围伴着轻柔的雪花飘散到千家万户,却飘不到成国公府的书房里。

    雪光照上纱窗,因着焰火而乍明乍暗的面容,无端透出一股冷冽。

    “叔父,此等昏君,你糊涂——”

    ——僖宗和光十五年,匈奴固若可汗欲兴兵犯越,帝使公主襄慈出塞和亲。时皇子卫棠和光六年宫乱中得襄慈庇护,跪请僖宗收回成命,未果,复冲入寝宫求见,为僖宗乱棍逐出。公主和亲前夜,皇子棠醉后闯入公主寝宫……次日,公主亲随四十二人皆为僖宗杖毙,出塞和亲。

    ——宣帝初年,冀川侯退匈奴于崤关之北,皇子棠登基后,急召公主襄慈与驸马季蒙先回京,公主先发回京,路上舟车劳顿,诞下一女,路闻炀陵城上兵甲林立,得信知宣帝欲斩良弓,急令随从庄嬷以针为女儿眉心点朱。回京后,宣帝亲携“血魃”,入府欲杀沧亭,见其眉心朱红似己,圣心转喜,撤兵封赏,季侯父女此后得以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