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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棠棣·其三

    季沧亭往年总是不到子时,便耐不住睡意同周公会面去了, 今年无端端有些心慌, 在门外带着阿木尔放了不到半个时辰的烟花, 便匆匆赶了回来。

    襄慈长公主并无异色, 只说宫中织女针脚粗陋,落了针头在衣内, 已让赵公公带回去重新做了。

    季沧亭对此半信半疑, 但见母亲今日忙于年节布置,早已神色疲倦, 便不敢多追问。一家人坐在廊下,看着窗外飞蹿而升的朵朵烟花,赵公公带来的怪异氛围也逐渐散了个干净。

    冷清的长公主府里难得有个孩子, 仆人们便从仓库里搬出了一箱箱烟火在院子里摆开,不一会儿满院落就为火树银花载满, 一时间如梦如幻, 瑰丽非常。

    阿木尔生于厄兰朵极西,那里有澄澈得可看见天悬星河的夜空,却未曾想到千万里之外的中原汉民早已将星光搬到了人间。

    “嘶——”阿木尔学着季沧亭去点了只烟花, 却不小心被蹿出来的火苗燎了一下, 灰溜溜地回到了暖炉边,小声嘀咕道, “原来真的是火……”

    这话招了季沧亭好一阵笑话, 而襄慈长公主此时也好似格外随和, 甚至同年幼的阿木尔讲起了中原的民俗传说。

    “……从那以后, 人间的百姓每到过年就放起了烟花爆竹,再也没有年兽来滋扰了。”

    长公主真的好像母亲啊……

    阿木尔再一次如是感觉,小声道:“我没有听过这样的故事,明年还能再、再讲一次吗?”

    “腊月听长辈围炉讲古是中原的传统,我娘不能分给你,你还能找老彭讲嘛。”

    阿木尔猛摇头:“我、我不听彭哥讲,他总是讲‘莺莺巷’那些事……”

    季沧亭一阵猛咳,恰巧此时皇宫的方向,象征子时的盛大烟火也开始照亮天穹了,外面街头巷尾传出孩子们追逐坠落火花的欢呼声,季沧亭拿胳膊肘捅了一下阿木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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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年了,你明年有什么愿望,可以现在许了。”

    阿木尔道:“我……我希望我乌云国的族人,能平平安安活下来等我回去,郡主有什么愿望呀?”

    “我?”季沧亭揉了揉眉心,道,“我去年前年大前年的愿望都是把成钰娶回家,让他给我天天做饭,大概是我的诚心惹怒了上天,成钰这一年还是没有上我家提亲。”

    “那成先生明年要是还不来呢?”

    季沧亭怒上眉山:“又不娶我,又守身如玉得像个庙里的和尚,他想干嘛?我就再等一年,管他成老头唧唧歪歪,不娶我就带兵抢他家的去,到时候你就帮我抱住成老头的腿,对了他左腿是老寒腿,一换季就不好使,你记得抱右腿……”

    少年人困得快,闹了好一会儿,待烟火声渐渐淡去,便一左一右趴在襄慈长公主膝头睡着了。

    襄慈唤人为他们披上锦裘,缓缓用手指梳理着季沧亭的长发,无声喃喃。

    “娘的愿望,就是来年,也这样……能和你们在一起。”

    ……

    炀陵城大年初一铁板戏目之灞阳郡主巡街讨红包,天不亮就上演了起来。

    她今年带着个娃儿,要起红包来底气十足,甚至戎装都穿上了,左边让阿木尔背着筐,右边让老彭扛着枪,胯下骑着被刷洗得油光水亮的小老婆,目标明确先找上了她的同窗。

    “王矩!王矩!王四傻,在吗?看看零花?你屁话,骑我小老婆想不给钱?以为我不算账了吗?”

    “谢九郎不至于这么狠吧,昨晚住王矩家了?呵,我刚从王矩家过来,骗谁呢他床下没人……破财挡灾就对了嘛,来阿木尔祝你谢九哥哥早生贵子……哦他是佛门俗家弟子啊。”

    “温咏臣!温咏臣,我知道你在家!你再不开门我就……诶你家这新门环是昆山玉的啊,谢谢了。”

    ——“季刮皮你回来!”

    滋儿哇滋儿哇地先扰了一圈民,扰到庾光家时,昨晚刚闹了一阵,没睡两个时辰的庾光气得拿蜡头箭满院子追着季沧亭乱放。

    “一大早的!就不能!让人安生点!本来心情就差!见到你!更差!”

    季沧亭身形灵活,一跃上房顶,轻轻松松几个腾挪转移,让庾光半袋子箭矢都射了个寂寞。

    “干嘛呀,同窗好友何必大打出手,你又打不过我。”季沧亭看着庾光扶着廊柱气喘嘘嘘,坐在墙头上晃着腿儿道,“阿木尔一个孩子,给点喜面儿怎么了?至于这么大气性么,要不要我待会儿带你去成钰家说说理去?”

    “还说成钰!”庾光暴躁地把弓扔到雪地里,脸色挣扎了一会儿,道,“太傅和我爹不许家仆去公主府通传,你不知道,成钰昨晚犯了家规,顶撞长辈,被他叔父罚了!太傅搬出他父亲的遗书,要他明年回岭南祖地去静修三年!”

    手中把玩着的蜡头箭矢落了一地,季沧亭面上玩世不恭的神色一收,倒也没有过于激动,只问道:“成钰凡所行事,必事出有因,而太傅虽然固执了些,并非不讲理之人,究竟发生何事?”

    庾光酸道:“你倒是真信重他,我还以为你这个被女娲拿火药捏的人儿马上就会去拆成府的大门呢。”

    季沧亭一脸深沉道:“兵法有云,攻必有备,战必有兆,只要不是他们给成钰按了一门亲事,凡事都要徐徐图之。”

    庾光:“那他们要是真的给成钰在岭南祖地安排了个女人呢?他们那地儿才女佳人可不少。”

    季沧亭更加深沉:“那我就去拆他们家大门。”

    可以,很好,这很灞阳。

    “好了好了,同窗一场我们不能见死不救,让你家彭护军把钱扛走,五百两不能再多了,算是我今年贴补你封地灞阳郡收拢的那些灾民的。”庾光让仆人去从他房里搬钱,“渊微这会儿估计还在祠堂跪着呢,等会儿我陪你走一趟成府,把你那六十斤重的破枪给老子放下。”

    ……

    ——“……皇帝视襄慈公主母女如他所有之物,以至于常年吞服寒食散,以求幻梦里实现心中所想,即便我们这些老臣苦劝了二十年,他都不愿面对襄慈公主已嫁与他人的事实。”

    ——“为何不效仿伊尹废帝另立?渊微,你以为我们没有做过弑君之事?你父亲、我、我们,都是亲眼看着僖宗皇帝被灌下‘血魃’,你恐怕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毒药,服下的人,会喉咙干渴如狂,自行投水而死……你猜的没错,通王就是那个时候被吓疯的。”

    ——“我们背负着的,是天底下所有百姓的信重,君王有错,只要他一日不卖国求安,我们都不得妄言废君,不是因为他不该死,而是……我们要给后世的臣子立一个规矩,不让后来有野心之人效仿我辈谋取皇位。你记住,君王在,社稷存。”

    雪花夹杂着昨夜满城的硝石气味,顺着祠堂的窗户落在摇曳的烛火里,落在成氏列祖列宗的牌位上,落在祠堂里闭目沉思的成钰肩头。

    君王在,社稷存……这是他先考郁郁而终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先考曾助宣帝逼宫毒死僖宗皇帝,本以为这般便可以让宣帝放下当年对襄慈公主出塞和亲的怨恨,没想到这恰好成了唤醒宣帝承袭自祖先的暴戾昏庸的契机。先考生前与诸多贤能之臣一直试图将宣帝导回正途,却因他难以放下对长姐的逆伦执念,而化为泡影。

    同样地,太子卫融也因宣帝当年的命令,无意中逼死了他此生所爱,对皇位政事有一种无法掩饰的疏淡,有时……成钰甚至觉得他对这个朝廷是憎恨的。

    如果他是辅政大臣,他不会选灵初,太子一旦坐上那个位置,必然要面对对亡妻的不忠,他已经坚持了这么多年,一旦信仰崩塌,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死。

    通王痴愚,而皇孙不过是个牙牙学语的孩童,这天下,会选择谁呢……

    不期然地,祠堂外的雪地里传来轻柔的的脚步声,成钰徐徐睁开眼,回首只见门外满目刺眼的雪光里走来一个轻快的身影,头上簪缨摇曳,剪影中竟仿佛天子头上九旈。

    “成钰!”光芒收束,季沧亭那张仿佛杵进蜜罐里酿了三天三夜的笑脸出现在门内,“听说你向我求亲被罚跪了呀,我让人回去收拾包袱了,咱们什么时候私奔呀?”

    “……”

    战靴,戎装,匕首铁爪等细碎背了一身,怎么看,都像是得娶回家好好教的样子。

    见成钰看着她不说话,季沧亭见左右无其他人,也不嫌她自己一身甲胄让人硌得慌,蹭过来靠在他后背上碎碎念道:“等天气转暖了,我便北上去看看边关的情况,倘若匈奴今年的马儿没长好,我爹就能回来了,到时便给所有人说一说。我是不会绣嫁衣,不过婉婉她们会帮我的……对了,我还没当过新嫁娘呢,听庾光他姐姐说当新娘的一整天都不给饭吃,要不到时候你坐轿子里我去骑马开道?”

    成钰细细听着,时不时含笑点头,一一默记在心里,似乎下一刻便要出言应下她多年的等待,可祭台上的烛光此时却熄灭了一盏——那盏灯,正是他父亲牌位之前的。

    “沧亭。”成钰轻声唤道。

    “怎么了?”

    “草长莺飞时,我会告诉你我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