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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棠棣·其四

    时间过得极快,待炀陵的第一枝新芽抽长出时, 提前开学十日的小龙门异乎寻常地紧张起来。

    不为其他, 乃是三年一度的春闱开始了。

    无论士族寒门, 气氛陡然在此时紧绷起来, 尤其是小龙门隔壁外院的学子,每个人都板着个棺材脸, 季沧亭上课时, 还顺道救了一个一边走路一边看书以至于跌进刚解冻的水池里的倒霉人。此人在学海中泡得太深,唯恐落水风寒影响考试有愧江东父老, 精神崩溃地坐在地上大哭起来,烦得季沧亭把他扛起来就往小龙门医署塞,大夫见多不怪, 两剂老姜汤加一桶药汤,这人第二天便生龙活虎起来, 甚至还考了外院小试第一。

    相较而言, 内院的气氛就懒散了许多,阖院上下只有一个不合群的石梁玉每日在角落里奋笔疾书,弄得原本看他不顺眼的老教习们也无话可说。

    “……老夫前面讲的要点, 你们不想听, 有别的人要听,整个书院就你们最吵, 再让老夫听到一声嗡嗡响, 全部给老夫滚回家!”

    “春闱还有十五天了, 十五天能干的事情很多, 以前你们有个前辈,在小龙门学了三年,玩了三年,可到了春闱前夕,人家一夕顿悟,连熬了数宿把历年考典都死记硬背下来了,然后科场上他突然发现肚子里有货,殿试上对答如流,成功踏入了一甲。”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呢?那就是想学什么时候都来得及,你们想想,学习是为了夫子吗?是为了太傅吗?那都是为了你们自己——”

    季沧亭举手:“夫子,我是为了督学。”

    夫子:“季沧亭!说了一万遍不许目无师长!你今天留在这儿抄论……给我抄兵道十二略,你不是喜欢打打杀杀的吗?抄三遍!不抄完不许走!”

    ……抄就抄呗,那兵法是她爹写的,总好过她相好那十万字天书巨著。

    在同窗的嘲笑中,季沧亭留堂留到了日落西山,待抄得剩下最后一百字时,回头一看,却见学堂角落里的石梁玉犹在低头写作,好似在思虑什么难题。

    除了那回仗义相助,季沧亭平日里为免打扰他备考,并没有同他有过什么特别的交集,见他笃学,面上不由得欣悦了几分,悄悄走过去,弯腰一看,道:“啊这道题我听督学讲过,你不会吗?”

    石梁玉肩头一颤,其实他早就知晓季沧亭留堂了,有些无法专心,以至于拖到现在,听她如此问话,不免有几分羞惭:“让郡主见笑了,此题‘天子不仁,为臣所不臣’,委实闻所未闻,不知如何立论。”

    季沧亭摸着下巴道:“你不会也无妨,这题是老徐头多年前出的,天子即便不仁,为臣者又哪敢不臣?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就这一道题,吓得科场的考生不敢下笔,只有一个人,以武侯兴蜀汉起论,相比较于王莽篡汉,笔力如刀,剖明了为臣者为社稷而不臣,而不臣者为权位而不臣,不可混淆一论。”

    石梁玉茅塞顿开:“原来如此,若是我在科场之上,见此题目恐怕六神无主了。却不知,这位考生是——”

    “是成钰,你别看我成日里这个德行,其实他的策论我都背下来了,便是陛下直接给我个文官当,我也是当得起的。”

    ……又是督学。

    石梁玉本能地握紧了笔,这段时日石莽对他的嘲讽变本加厉,就在今早,石莽上朝时见他拿着书本出门,还在讽刺他“给你官儿做你不要,偏要去和那些人比试,再拼命,能比得上那些世家贵子?都是名字里带玉的,到底是比不了人家镶了金边的”。

    同样是弱冠出头,他这个寒门出身的,还在为了科举名额苦苦求索,而名字里镶金带玉的,早已名满天下。

    石梁玉微微低头,不去看季沧亭那迎着夕照而显得过分耀目的面容,道:“郡主好像很……很仰慕督学?”

    季沧亭:“恭喜,全炀陵城你是最后一个知道我对督学图谋不轨的。”

    好一个成钰,为什么……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是他的?

    石梁玉眨了眨眼,掩去眼底爬上的阴翳。成钰并没有待他如别人一般苛刻,他对自己这般无端的嫉恨自省了片刻,道:“我曾听闻,今年春闱,督卷的是督学本人?”

    “是啊,这种翰林院该干的事,年年都想喊他来,今年总算是说动了,难得啊,我都不晓得他是不是想开了要出仕了。”季沧亭拍了拍石梁玉的肩,又道,“批览试卷的官吏要提前十五日到翰林院的小黑屋里待着,不得见任何外人。我偷偷告诉你,成钰喜欢沈嘉的字,按如今的典试规,考诗词的时候不必写楷书,我记得沈嘉的字帖就在书架上随便让人看的,等等啊……”

    “郡、郡主。”

    季沧亭正翻着书架里的字帖,闻言回头道:“怎么了?”

    “我……”石梁玉压下喉咙里陡然泛起的涩然,道,“我会考上的,如果我能做一个能臣,一定让你有朝一日……能塞外放马。”

    “你和石莽真的不一样。”季沧亭嘴角微扬,将字帖潇洒地丢过去,“好呀,我就等着呢。”

    ……

    三月廿二,在科场里闷了三天,又回家忐忑了数日的学子们终于等到了放榜的日子。

    贡院前熙熙攘攘,待衙役将漆红点金的榜单一展开,所有人都专注地盯视起了榜单,随后人群里有人狂喜有人愁。

    “娘!我考上了,考上了!”

    “唉就差一科乙中就能进三甲了。”

    “三年又三年,不知道要考到何时去……还是明年先试着考考小龙门吧。”

    “等等,一甲第一……石梁玉?这是谁?外院里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后面有个同样出身小龙门的学子长大了嘴,愕然道:“石梁玉?那不就是……石太尉的儿子?”

    适才还有哭有笑的人群倏然一静,随后人群里愤怒的声音炸了开来。

    “什么东西?!贼臣的爪牙都伸到贡院里来了?”

    “这一定是作弊!走,去国公府请愿,请太傅彻查此事!”

    民间学子激愤,直至官府承诺殿试结束后公示考卷,这才平息下来。一日后,一甲学子入殿试,天子亲自考校。

    石梁玉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下首,他是第一次见宣帝,唯一印象较深的是,宣帝眉心有着和季沧亭一模一样的朱砂痣,令得他本能地放松了不少,是以殿试自信发挥不差。

    只是唯一让他疑惑的是,他那伴驾的父亲看着他时,虽有改观,但依然未减的嘲讽之色。

    “这两日朕也听说了,外面那些刁民,只知抱怨,不知自省,渊微定的卷子怎会有错?左右朕是看不出差错。”宣帝终于悠悠发话,甚至面带微笑,“石卿,你这儿子,当真是亲生的?”

    试卷封头封尾,有专人监督,而今年的试卷,由翰林们批改后呈给成钰亲自审读,外人不知,他排除的名次,但凡懂点文试的人都挑不出错儿来,只是即便是外面懂行的人,看着这般群情激奋的架势,谁也不敢为石莽的儿子说话。

    石莽知道这些,笑道:“陛下打趣微臣了,臣是个好酒肉的粗人,自然和年轻人有所差别,哪比得上陛下菁华正茂,能和郡主那般相像。”

    宣帝显然愉悦起来,转而对着殿中被其他一同参加殿试之人用复杂的目光看着的石梁玉:“你叫石梁玉是吗?你的文章确实是个中翘楚,来,上前来,朕有重要的话同你说。”

    ……他做到了。

    听到这样的声音,石梁玉感到整个人好似轻盈了起来,多年压在心头的枷锁陡然一空,就在这一刻,他就可以向他母亲有个交代,也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这个薄凉的生父面前。

    “臣……”熟悉了一下这个即将伴随他终身的自称,石梁玉道,“拜见陛下。”

    宣帝微微点头:“不错,确是个少年英才。你的文章朕觉得不错,便是挂出去昭告天下,也是无话可说……可是啊,朕,得给外面那些不识字的贱民一个交代,你明白吗?”

    石梁玉身形一僵,宣帝又继续道:“即便你是最好的,朕还是会赐你一甲二十九名,因为,你是石卿的儿子,朕不能让那些贱民觉得皇家独断专行。”

    他看着石莽嘴边那一丝意料之中的冷笑,轰然一下,仿佛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因为你是石莽的儿子,你所作的一切努力,从一开始就注定是白费。

    “不过,为了补偿石卿,朕会让你挑选你喜欢的官职,和今科状元一个品阶,你想去六部何处历练?”

    耳边的一切都在嗡嗡作响,石梁玉刚想张口去抓住唯一在心中向季沧亭许诺,可得天下太平的刑部,便听石莽轻而易举地断言了他的前程。

    “陛下厚爱了,小孩子哪知道什么历练,不过最近仙游府缺一个奉丹廷尉,陛下若是同意的话,我这犬子也算伶俐。”

    奉丹廷尉,顾名思义,是管理那些炼制寒食仙丹的方士的官吏,岂止算不算什么为国计民生有助益的官吏,根本就是国之蛀虫。

    父亲……石莽,你为什么要连最后一点光都要夺走?

    “石梁玉?”宣帝复又唤道,“小石卿,你父亲为你求的这个官职,你可满意?”

    心里那埋在角落的腐烂种子终于发出了一截小小的黑芽,而四周的枯枝败叶,和无数个夜里的怨憎正在疯狂地滋养着它。

    石梁玉徐徐朝宣帝跪下,直至额头触在冰冷的宮砖地面上,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也仍然紧紧锁着他的生父,。

    “臣,奉丹廷尉石梁玉,谢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