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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心意

    成太傅头七的这一日, 梨花飘了满城, 街头巷尾,尽是一身白衣的读书人。

    “……人生之如蜉蝣,往乎天地, 吾之抉择皆出本心, 门中子弟无须哀悼。吾走后, 成氏族人不可追查死因, 祖训亦如故, 族人入仕不可蒙荫, 须经科举, 小龙门由成钦代掌,为朝中择选英才, 成钰了结督学诸事后, 可辞官归于岭南治学。”

    成钦在族人面前宣读罢了成晖的遗书,对着正在续香的成钰低声道。

    “伯父当年也是这样的遗愿,你当理解。为兄也会看管住你, 不许和东宫来往。”

    “兄长。”成钰那双仿若一片镜湖的眼睛看向成钦, “你我幼学圣贤,碌碌二十许年, 你当真修成圣贤了吗?”

    家训有曰;为圣贤者,怨莫出于口, 恨莫留于心, 所思所计, 皆为天下苍生。

    成钦一瞬间红了眼眶, 他怎能不恨?那是他的父亲。

    “我即便成不了圣贤,也绝不会让你背上谋反的罪名!就像父亲,他宁死也要证明,除了谋朝篡位以外,还有别的办法!”

    成钰闭上眼,他对这个朝廷所有仍在燃烧的期冀又再一次被肩头与生俱来的枷锁扑灭,他无声说道。

    “叔父,你终于做了圣贤,可我呢……”

    低低的哀哭声从前庭传来,扶灵而出时,他看见了漫天纷飞的苍白,一时间让人看不清是冥纸,还是花瓣。

    “渊微!你别走,拿上你的剑,咱们去太尉府算账!”庾光将成钰从队伍里拽出来,满脸憎怒,“姐夫说成氏全族不会追究太傅的死因,这算什么事?冤有头债有主,别人不报,你总会报的对吗?!”

    成钰安静地看着他,就在庾光面色微变时,一个清冷的声调从他们身后传来。

    “子习,老师头七,先不杀人。”

    季沧亭这几日显而易见地清减了许多,但除了那一夜在小龙门中听说成晖无救而放声大哭了半宿后,便再也没有落过一滴眼泪。

    “沧亭。”成钰轻声道,“我要走了。”

    季沧亭沉默了片刻,道:“我也是,你去哪儿?”

    成钰道:“我回岭南,你呢?”

    “我去塞北。”季沧亭早就有所预料,将自己本能的不舍藏得好好的,只干硬道,“这次我们离得恐怕有点远了……我知晓太傅的遗书里,不许你们寻仇,可没有说不许弟子寻仇。恕我可能杀不了元凶,可你放心,帮凶我绝不会放过。”

    “你们都猜错了,我不想杀人……”成钰垂下眼眸,重新回到扶灵的队伍中,“我想杀的,是这个混乱的朝纲。”

    ……

    成太傅下葬后的第一日,石梁玉便双眼通红地冲入仙游府。

    孙天师正围着丹炉四处转,时不时低头捡起地上一颗颗发亮的明珠,又是高兴又是愁道:“王爷、王爷别玩儿了,这丹药可都是马上要分发下去的,不是用来打弹珠玩儿的……”

    他炼丹房里足有三座丹炉,正查看炉子里是否藏了人时,便见石梁玉冲了进来。

    “孙天师!那罗芝生白丹是你下的毒?”

    孙天师仿佛早有预感,见他脸色苍白,沉默了片刻,心想无论如何儿子也是该站在老子这边的,而唯一的旁听人又是个傻子,便坐在一侧的茶几边,还悠闲自得地为自己倒了杯茶。

    “廷尉大人,话不能这么说,仙丹只为有缘人所用,太傅这不是……无福消受么,你看陛下一年服六次这样的丹药,从来没有出过篓子,你是掌管这仙游府的廷尉,应该知道才是。”

    石梁玉握紧了手指:“毒杀国之柱石,你莫非就没有半分羞愧吗?”

    孙天师吃笑一声,道:“毒杀?这罪名扣得太大了,孙某说过,孙某只是个炼药的,陛下下令,孙某又岂敢不炼?再说了,我是凶手,你这个把□□端过去的人又算什么?听说灞阳郡主这两日可是要扬言将真凶碎尸万段呢……”

    如果季沧亭知道,亲手将□□给了成晖的人是他……

    一股莫大的恐慌袭击了脑海,随后化作饵食再次养活了久久盘踞在心底的恶障。

    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他觉得回头时看见了对岸的光,都会有一道滔天巨浪再次把他甩回漩涡里?

    看着石梁玉的神情逐渐空洞起来,感到他身上渗出一股令人无端有些发毛的阴寒之气,孙天师起身道:“想开点吧,做太尉大人的嫡子,想要什么样的恩师没有?”

    见石梁玉沉默,孙天师笑了笑,道了声告辞,便出门想要回到在宫外置办的府邸,岂料刚一踏出仙游府,便听见一声惨嚎,随后一个烧火的童仆被丢了进来,在地上惨叫着滚了一圈。

    一个逆光的身影,盈着满身自尸山血海里踏过的杀意,缓步走进来时,右手执着的枪尖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灞阳郡——”一个称呼尚未说完,最后一个字眼便随着眼前寒芒一闪,整个人被一枪钉在后面的墙上。

    孙天师凄厉地惨叫出声,他怎么也没想到,竟有人敢直接在宫中行凶。

    “你这是谋反!”

    “谋反?你配吗。”季沧亭眼中血光隐然,徐徐转动着枪头,“说,那天,是陛下让你去毒杀的成太傅?何人指使,是不是石莽?其余参与的人还有谁?”

    她是真的要杀人!

    肩头的剧痛,和血肉被搅碎的感觉,让孙天师不得不确定——季沧亭是真的要杀他!

    想起自己的身家还攥在石莽手里,孙天师忍痛咬着牙道:“我不过是听从皇命行事!为难我一个方士做什么?!灞阳郡主,欺软怕硬是冀川侯的家教吗?!!”

    “皇帝、石莽……哼,想来也不会有其他人,”季沧亭面色冷峭,“对了,纠正一下,我是欺软,可我绝不怕硬,滚下去给太傅赎罪!”

    一声凄然惨叫,缩在一边的童仆吓得抖如筛糠,惊恐地看着季沧亭提着带血的枪朝他走来。

    “那枚毒丹是从仙游府送出去的,参与毒杀太傅的人,还有谁?”

    看着孙天师的下场,童仆颤抖不已,刚要说出此事涉及之人,忽间孙天师的丹房里,一个脸上抹着丹灰的锦袍男子疯疯癫癫地跑出来,怀里抱着一大盒丹药,见了倒在血泊里的孙天师,哈哈大笑着抓起一把丹药砸起了尸体。

    “孙大傻!哈哈哈被我打倒了吧,让你拿毒丹吓我,哈哈哈……”

    “通王殿下?”季沧亭一挑眉,知晓通王的确时常在宫中四处游玩,走过去捉住通王的衣袖,“通王舅,八天前你在仙游府?”

    通王拿了颗丹药啃了一口,又呸呸呸地吐了出来,迷茫道;“八天前是哪天?是有雪蛤银耳甜汤的那天吗?我看到了呀,看到那天太傅一个人从内阁出宫,手上拿着一个盒子……对了,我瞧见孙大傻把那颗不让我舔的丹放进了盒子里,那是不是糖呀?”

    季沧亭抓紧了他,皱眉道:“只有他一人?此事奉丹廷尉不知情?就是……石莽的儿子,你认识吗?”

    “哦哦!是石大傻的小呆子!”通王皱了皱鼻子,猛摇头道,“他都不陪我玩儿呢,天一黑就一定要回去看书,我不喜欢他……”

    ……那看来石梁玉也不知道此事。

    “我知道了,多谢。”季沧亭点了点头,正想去丹房搜查一下孙天师下毒的罪证,忽闻宫中钟声连绵,细一听竟有六钟之响。

    宫中置鸣天终,一日一响国泰民安,三响天灾人祸,六响外敌入侵,九响亡国之危。

    ……边关终于打起来了。

    季沧亭深吸一口气,国难当前,太傅之仇只能先杀一个孙天师作罢,便立即转身离去。

    通王看着季沧亭匆匆离开,把剩下的仙丹灵药哗啦啦地倒在孙天师身上,嘴里哼着奇怪的歌谣,又拿脚尖小心戳了戳,觉得没意思了之后,又跑回到丹房里,对着滑坐在门后的石梁玉道:“嘘……你可藏好啦,咱们说好了躲猫猫,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告诉灞阳……”

    石梁玉将面容埋入手心,宛如一头走在绝路上的困兽:“你说得对……不能让她知道,永远不能。”

    ……

    四月初十,沉静了一冬的匈奴突然向三黎国宣战,大越下令调解未果,边关全面戒备。

    “渊微,你当真决定辞官了?”

    “岭南族中尚需人主持,京中非我欲求之明主,多留无益,待灵初下定决心后,成钰有召必回。”

    太傅逝世后,宣帝彻底颓靡,日日在寝宫中靠寒食散与后妃度日,下诏令太子监国。朝臣们有所猜测,史上但凡太子开始监国,就昭示离继位不远了,是以京中时局竟也稳定了下来。

    太子抬头看见枝头梨花凋残,颇见感慨,道:“今日是灞阳受封公主的大典,你竟要牵马去城头送故人,她听了怕是要闹。”

    成钰多日来因叔父的猝然逝世而显得有些寡淡的神情此时竟有些回暖,他笑了笑,牵了马道:“她不会闹,我只知道今日京中恐怕要热闹些了。”

    太子不解,待到成钰离开后,身后慌慌张张有人来报:“殿下!不好了!灞阳郡主不见了……太庙那边都找疯了!!”

    “……嗯?”

    ……

    炀陵北城门外,杨柳依依,远处官道上尘土飞扬,而城门处也正有不少百姓在此地送即将上战场的父兄、夫君、孩子。

    从太庙大典开始前就逃跑了的季沧亭眼见四周尽是一片生离死别的悲伤画面,不禁同受其感,同成钰道:“……匈奴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去恐凶险非常,若我有个不测,你会为我守多长时间的寡?”

    成钰道:“七天。”

    季沧亭听着旁边不远处一堆新婚燕尔的山盟海誓约定来生来世云云,痛心疾首道:“你我十几年一条绳上的蚂蚱,就只有七天?头七过完就找下家?”

    成钰颔首道:“对,你若有个不测,我便立时寻个待我无心的人成亲,所以……以身涉险前,务必好生考量。”

    “好吧好吧,原想今年能给你个名分,没想到兰登苏邪这闹心东西又来折腾。罢了,我就不打扰你追求你的万水千山去了,等来年再说吧。”

    明年复明年,明年何其多。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告别,年年许约,年年如此,各有各的责任,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看着袭光飒沓而去,成钰如是想着,转身登上了城楼,似是想远眺她离去的方向,却不想走上城楼时,却见远方一人,白衣赤甲,策马而回,朝着城头上的他大声喊道——

    “成渊微!老子喜欢你!不许不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