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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风骨·其四

    苟正业原籍并不在炀陵, 乃是一个二流世家搭上石莽的线捐上来的官儿,因着平日里帮石莽打点产业, 颇得信重,便提拔上来做个督军。

    督军虽没有直接指挥军队的权力,却能监督主帅, 一旦发觉主帅渎职犯律,便可直达天听。

    在铁睿之前,京畿卫里已经有过几任将领,因着被苟正业连续抓着了纰漏之处,几通上表后, 便被罢官外调。

    此时帐中两个乐伎, 一个弹琵琶,一个奏萧,中间一张堆满了酒肉的矮桌后,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后面,他留着三绺修剪齐整的胡须,若非因为揽着一个衣衫不整的美姬, 这面貌倒还有几分耿直模样。

    美姬道:“……大人,烟儿可没来过军营这种地方呢, 咱们就在这儿饮宴作乐, 不会被抓起来打军棍吗?”

    苟正业道:“铁睿毛头小子,哪敢管得到本官头上, 本官这就叫他进来倒酒。”

    美姬:“嘻嘻, 男人倒酒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倚荷楼今年新进了一匹苗女,烟儿听说是大人有召,特地挑了个出挑的,请大人鉴赏。”

    苟正业捋须笑道:“新面孔?那倒是要一见了,听说当年那个勾引走太子的女人也是出身苗疆,今日便要见识见识了——”

    美姬掩唇一笑,拍了拍手示意外面准备的人进来,等了片刻没有反应,又拍了一次后,帐帘门倏然一开,一个女子身影带着马鞭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一脚踢翻苟正业面前的酒肉,踩在桌子上拿鞭首指着他道:“自己把衣服脱了交东西,别逼我动手。”

    苟正业正饮得发醉,闻言迷茫道:“你们倚荷搂的新人这般奔放吗?”

    季沧亭:“……哈?”

    美姬在一边吓得坐在地上不敢说话,苟正业此时还没醒,只觉面前站着个辣性子的高挑美人,嘿嘿笑道:“别急呀美人儿,本官这就陪你玩儿,来~”

    这一声“来”骚得季沧亭险些没闪了腰,片刻后反应过来,轻呵了一声,在一片尖叫声中,一鞭子卷上苟正业的脖子,力道之大,直接将他整个人甩出帐外。

    “来玩呀!谁叫停谁是狗!!!”

    帐外替季沧亭看马的铁睿看着被一鞭鞭暴打的苟正业,顿时觉得浑身上下百窍通畅,眼看快出人命了,才调整了一下神情,扑过去拦住季沧亭的毒手。

    “郡主息怒,苟督军已知错了,这都是误会、误会呀!”

    季沧亭从头到尾没有给苟正业说话的机会,从他脖子上粗暴地拽断武器库的钥匙,道:“还叫正业?正你倒霉祖宗的业呢,搁我们冀北军,早拖出去杖毙了,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是是是……”

    苟正业全身上下被抽得没一块好皮,自然也痛得发不出别的声来,直到傍晚醒过来后,才知道打他的人是灞阳郡主。

    石莽给他所有手下的党羽都告知过,朝堂之中,惹谁都不能惹襄慈长公主母女,他们的圣宠都是来源于此。

    可苟正业素来睚眦必报,缓了好一会儿,一股子屈辱的怒火便在心里烧了起来,听闻了灞阳郡主还在京畿卫中阅军,不顾军医劝阻,让人把伤痕累累的自己往马车里一塞,就这样直接上炀陵去了。

    次日傍晚,一副凄惨模样的苟正业就见到了正在家中禁足思过的石莽。

    “太尉大人!”苟正业哭号着扑过去抱住石莽的腿,“灞阳郡主如此嚣张,简直是不把朝廷律法放在眼里!也不把大人放在眼里!我苟正业为大越、为大人宵衣旰食辛苦十余年,如今竟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如此羞辱!下官何颜面对官场同僚,何颜继续做这个督军!”

    ……朝中的这些官,有时候当真比怨妇还难缠。

    石莽虽这么想着,但今日心情甚好,将苟正业扶起来,笑道:“正业啊,你久在京畿,不晓得这灞阳郡主素来嚣张,连本官都惹不起,你今日是撞上了。”

    苟正业想起今日在士卒面前如此丢脸,面露怨毒道:“可大人,我们要忍气吞声到何时?”

    “不急,一个一个来,马上就轮到冀川侯了。”在苟正业疑惑的目光下,石莽刮去茶盏里的浮沫,冷笑道,“陛下如今是无奈派大军支援崤关了,可那加起来十余万大军,怎能没一个督军?正业,你这伤不要急着治,待本官寻个机会,让你去督崤关的大军,这也是安为了圣上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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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苟正业愣道:“大人,你不是在说笑吧?崤关的军队治得像铁桶一样,就算圣上愿意点我去督军,那成太傅和徐相又岂能点头?”

    石莽忽然放声大笑:“你且等着晋升吧,死人是不会摇头的。”

    ……

    朝中这两日安静得可怕,宣帝已经三日不朝,而没有了石莽后,各个衙门的风貌并没有多大改变,仿佛是大家都觉得,只要还有成晖和宋相这样的人在前面顶着,无论怎样的剧变,都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废除方士、取缔寒食散的政令三天内第五次被下面的臣子驳回,成晖饮下半盏冷茶,他将今日的诸事处理完毕,着人给家中送了一封信后,便独自行走在了宫中。

    大越的皇宫,比之前朝的粗犷大气,多了一分文人所喜的雅致,无论是抬头,还是低头,总能找见一隅月色。

    “逝者如斯,恍然已是百年王朝了……”成晖如是慨叹间,忽听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一回头,见一身官袍的石梁玉捧着一只玉匣站在他身后。

    “太傅,学生正要寻您,这是陛下所赐的丹药。”

    赐丹……

    成晖眼里波澜不惊,并未去接他的丹药,而是徐徐道:“梁玉,陪为师走一段路吧。”

    “太傅……”石梁玉因这段时日做奉丹廷尉以来而显得麻木的双眼,陡然浮起了一丝波动,“太傅还愿意承认学生是受您指教的?”

    “为何不承认?”成晖朝他招了招手,道,“老夫诸多生徒中,你不算特殊,论顽劣,更是与沧亭那一干纨绔相去甚远。”

    成晖教导他时间不长,虽然算不上有什么师生之情,但心底多少是对他的倾囊相授有所尊敬的。

    石梁玉垂眸道:“可惜,到底是辜负太傅的期待了。”

    “一时的沉沦不会辜负任何人的期待,继续沉沦才会。”成晖看着他道,“吾成氏门庭这一代中,有诸多族人不满于君王,越是日久,越是倦怠于朝政。若老夫不在,恐无人劝谏于陛下,你若有心,即便是以奉丹廷尉的身份,也可尽到劝谏之责。”

    “学生自当尽力,只是太傅门庭中还有督学那样的天纵奇才,何不劝他出仕?”

    成晖摇了摇头,道:“渊微看似中正温和,超然物外,实则柔中带杀,对于是非曲直从不妥协。加上一个凡事能行险绝不偏安的季沧亭,这两个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最是让人不放心。”

    “他们……”喉中一丝轻微的苦涩徐徐蔓延,石梁玉道,“太傅的诸多门生中,便没有一个太傅认可的足以扶持得起朝纲之人吗?”

    中夜的清光随着浓云渐破,逐渐洒落在安静的宫室中,成晖沉默良久,忽道:“老夫诸多门生中,渊微有其才而无其志,余者有其志而无其才,真要说的话……沧亭若是身为男儿身,吾必倾尽毕生才华将其教导为国之柱石。”

    “郡主?”

    成晖道:“遇小事时颇见真性情,遇大事反倒波澜不惊,为人心志极坚,无论何种境地,败而不倒,莫说是国士之资,便是王者资质也不为过。倘若当年遇到的是这样一个……是这样一个君王,我成晖,必能再开一个青史盛世!”

    这一句“盛世”说得铿锵有力,可当夜风拂过时,那一腔燃烧了数十年的热血,却又命中注定地冷了下来。

    宫中袅袅的丹炉青烟仍在,宫外权贵们的醉生梦死仍在,塞外的号角之声仍在。

    君王仍未觉,臣子……当死谏。

    听着成晖陡然爆出的咳嗽声,石梁玉按下心中忽而涌起的悲凉,劝慰道:“太傅快服下丹药吧,我见太医们说,这药是能消百病的。”

    成晖无声望着玉盒里的丹药,红得像是血凝成的一般,这让他想起了多年前宣帝钳着僖宗的脖子喂下的“血魃”,这些年,他自诩清洁,却一意孤行地包容了宣帝太多的阴暗,而今,他终于累了。

    崤关援住了,季沧亭保下了,经过这般教训,宣帝应也不会再敢对襄慈长公主抱有非分之想了,他会从此带着宣帝弑父害姐的秘密离去……然后在天上,看着这片土地再延百年。

    “太傅?”石梁玉疑惑地问道。

    成晖问道:“你知道让一个软弱的恶人洗心革面重新来过需要什么吗?”

    石梁玉:“我不知。”

    “那就是让所有知道他恶事的人都死去,他就会回归到初心。”成晖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服下丹药,大步向宫门外走去,“君命不可违,然,来者尚可追。愿我此去,能唤醒天下不醒人。”

    看着成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正在合拢的宫门后,石梁玉本能地追上两步,他无法解释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心慌,只能站在宫门后,在心里说道。

    “老春来雨寒,路上慢行……老师。”

    ……

    “……总算把铁公鸡那边交代完了,有那些辎重精兵,只消从成老头那儿批一道通行令,至少崤关今年是无虞了。”

    搁下了心头一块大石,季沧亭复又恢复到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彭护军,十天后他们要强行封我做什么劳什子公主,你先回府打点我的行装。”

    老彭道:“啊?郡主你要做什么?”

    季沧亭牙根痒痒得狠,道:“就是他们给我改姓的事,咱们躲不过去还不能逃吗?有本事来追我啊,我看谁追的上我小老婆!”

    被季沧亭这无赖行径十足震惊到了的老彭刚要劝上几句,忽见纹着成国公府家纹的马车自巷口缓缓路过,季沧亭认得这是成晖惯用的马车,立即打马上前,直接去扒车窗,却见里面空无一人,问车夫道——

    “现在不是太傅惯常回府的时辰吗?太傅人呢?”

    车夫一愣,道;“太傅忽然说想去小龙门住一宿,嘱咐小人先回府取些惯用的香来。”

    “小龙门?”

    季沧亭心想都这个内忧外患的时候了,这成老头不内阁通宵理事,去小龙门偷什么闲?

    好奇之下,季沧亭转头去了离此地不远的小龙门,寻了个守夜的人问了后,便见远处教授小儿蒙学的学堂灯火通明,她还以为是成晖丧心病狂地这么晚还把小孩子拉出来学习,待她轻手轻脚地溜过去,却见学堂里只有成老头一个人。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成晖斜坐在台上的圈椅里,对着空无一人的下方桌案问道,“有谁知道,为何总是严师,才出得了高徒?”

    成晖今日的口气格外温和,季沧亭在门外听得有点傻了,探进去半个身子,举着手接话道:“回太傅的话,因为荀圣说,人性本恶,要先懂得了害怕,加以教化,才能将善传承下去。”

    成晖看见季沧亭从窗户迈进一只脚想进来,便道:“出去,从门入。”

    季沧亭瘪了瘪嘴,刚退出去,便想到自己本该是来找事算账的,怒而翻入,道:“门是通气儿的,窗也是通气儿的,都是通气儿的为何要分个高低上下?我就从这儿进了,成老头你倒是打我呀。”

    成晖闭上眼道:“抄一遍千字文,此事揭过。”

    季沧亭刚想反口,忽然反应过来是抄一遍,和成晖平日里动辄十遍百遍的残暴作风相去甚远,懵道:“一遍?我没听错,你是真的成老头吧?”

    成晖仿若梦呓般轻声道:“一遍,不抄完,打手板。”

    季沧亭从未见过这般轻的惩罚,将信将疑地找了张桌子坐下来磨墨取笔,写一句,便看一眼成晖。

    成晖并没有睡着,但他仿佛晓得季沧亭的小动作似的,不时提点——

    “执笔之人,姿态要端正,手稳心定,不可左顾右盼。”

    “再重写一遍,不许用草书……”

    “写字,心中需有字,需晓其中至理,重写。”

    直至成晖的声音逐渐消失,季沧亭方写完千字文,满肚子抱怨道:“都按你说得做了,我总可以抱怨了吧,无论如何这个公主我是不会当的,你再逼我我也不会……嗯?”

    成晖这边一片静寂。

    “太傅?”季沧亭久久得不到回应,一股她所熟悉的,属于安息之人的气息蔓延开来时,她还以为自己是错觉了,复又问了一声。

    “……老师?”

    萧冷的风带着靡落在地的落花飞入学堂里,突如其来的死亡,让季沧亭一瞬间感到四周都在往下朝着一个不可知的方向崩塌滑落。

    “老师?!老师,你别吓我!我做错了,你怎么打我都行,就是别吓我!我去找太医,你等着我!来人啊!来人!”

    成晖的头渐渐垂了下来,在季沧亭一路踢翻桌椅冲过来的同时,他袖中的玉尺终于滑落在地上,彻底断了开来。

    “真正的人君,不需要戒尺……”他说道。

    三月廿九,两朝首辅、四海共师太傅成晖突然逝世,举国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