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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风骨·其三

    “请陛下下三道旨意,其一, 命西北沧夔两周守备军驰援崤关。”

    这玉尺一直被成晖笼在袖中, 便是露出一截,也被人认为是笏板, 是以一直无人察觉。直到亮出来时, 所有人才看到上面刻着“天授律君”四字, 刚想出口的谋逆之言便不得不生生咽下去。

    这玉尺乃是开国皇帝当年赐予成家,作为帝师的象征,以前打过晚年昏聩的僖宗,强令他传位,而现在, 也打到了犯了糊涂的宣帝头上。

    宣帝宛如一头随时会择人而噬的恶狼一般死死盯着成晖, 握笔握到手指发白,好似要与他刻意对抗一般,笔势执着地要坚持让冀川侯分兵去三黎, 那一笔“率军援三黎”尚未落定,接着又是一尺落下。

    只要宣帝笔势朝自毁长城的意图一转, 成晖手中的玉尺便再次打下, 同时口中宛如教训学生一般训斥道——

    “字要规整, 人要为正!重写!”

    “姿仪不够端正!重写!”

    “为人君者需心悬百姓, 此字有怨毒之意,重写!”

    祖皇帝是卫氏最初的荣光, 他所赐之物, 荒唐如前代厉宗、僖宗, 也不敢违逆。

    更何况……成晖有这个资格。

    太傅、太傅,在最初的最初,他便是宣帝的师父。

    死寂的殿阁里,群臣呆呆地看着成晖一尺一尺,敲得宣帝手背皮开肉绽,直至宣帝在这场对峙中,屈服于成晖带来的莫大压迫,咬着牙一字一句写下成晖的话。

    “……诸州务竭尽全力,御敌于崤关之外,永保大越安危,钦此。”

    看着玉玺和着手背上蜿蜒流下的血重重地盖在诏书之上,石莽只觉得一股凉气自足心蔓延而上,想到自己身家性命系于宣帝,强自定了定神,道:“好了,太傅的气也算平了,那——”

    “臣还未说完。”成晖又道,“其二,太尉石莽,战前动摇军心,多年来又以方士妖术蛊惑圣听,消磨国力,请陛下秉公执法。”

    石莽惊慌道:“陛下!”

    然而宣帝并没有理会石莽,口气漠然道:“太尉石莽即日起禁足百日,自查身家所设方士道观,无诏不得入宫上朝。”

    石莽脑中轰然一声,在眼里对于宣帝的怨恨浮上来之前,猛地转向成晖:“太傅,莫要欺人太甚!”

    可此时无人在乎他的说法,在殿中侍卫请走他之后,宣帝蓦然冷笑一声,道:“那,其三是什么?要朕自己扒了这身龙袍,如僖宗先帝一般离开这龙椅是吗?”

    “其三……”成晖低头看着玉尺上露出的细小裂痕,深吸一口气,徐徐摘下头上峨冠,多年来让人畏惧的严厉目光在此时倏地一缓。

    “臣,自陛下十二岁时,始执教皇室,六年师生,恍然已这些许年。成氏族人,素喜闲散,经年以来,自兄长仁公成晔仙去后,族人虽无过错,亦乏功绩,请陛下允我族人即日起卸下朝中一切官职勋爵,放归岭南。”

    “太傅!”徐鸣山便是素来最为耿直,却也未见过成晖这般决绝的姿态,“太傅要弃下朝中诸事?岂不是给了小人可乘之机?”

    成晖对微微有些发怔的宣帝道:“郡主若愿勤勉,何来小人可乘?”

    宣帝面如寒霜道:“朕已不是当时登基时任尔等摆布的稚子了。成晖,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放弃说教?”

    “人之一生,即便再沦落于世,也终归要做一件正确的事,为了这件正确之事,师者便不会放弃。”成晖言罢,躬身行礼道,“臣今日伤及龙体,本该腰斩弃市,然身上犹有国计苍生压身,且先自领百杖,待内忧外患一解,便即刻授首,臣告退。”

    荒唐,即便他沉溺于寒食散逃避人世、即便他听信奸佞疏远贤臣,成晖还是觉得他是有救的?

    待成晖拿着圣旨离开后,宣帝驱走了所有还想劝谏的大臣内监,一个人自晌午坐到入夜,直到门外一声轻响。

    “臣奉丹廷尉石梁玉,孙天师为陛下新炼的丹药已齐备,不知陛下可有暇一观?”

    “不看,滚出去。”宣帝甫说出口,复又道,“罢了,进来吧。”

    石梁玉一言不发地带着两个捧着丹盒的内监走入其中,见了宣帝,先是跪地一礼,随后看向了宣帝双手上已干涸的血迹。

    “陛下不宣太医吗?”石梁玉问道。

    宣帝的面容隐在屏风落下的阴影里,半晌,道:“朕听石卿说过,你在成晖座下学过一段时日……成太傅待你如何?”

    “太傅教书育人,素来尽心竭力。”

    宣帝道:“即便你是石莽的儿子?”

    石梁玉道:“是,若无太傅,臣恐难学得进士之资。”

    宣帝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道:“宫中杖责虽素来不重,但太傅年事已高……你去把孙天师那炉罗芝升白丹给太傅送去吧。”

    “是。”

    与此同时,宫中专门为皇帝贵族炼制丹药的“仙游府”中,石莽正与此地掌炉的孙天师抱怨。

    “……今日我遭遇如此,天师可别笑。你我身家性命皆依靠于陛下,若陛下今日被成晖那老贼打醒过来,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这孙天师原本是个江湖上游手好闲的骗子,因在一处有名的医庐里当过两年学徒,精通五石散提炼之法,便被石莽发现献到御前,从此他们二人沆瀣一气,借着媚上欺下,做下的恶事不计其数。

    孙天师闻言,心中也十分惶恐,为石莽斟茶道:“老夫只会炼丹求仙,不通朝政,还请太尉给指个明路。”

    石莽面色也是十分阴沉,此次恐怕是他迄今为止的为官生涯中最大的危机,莫说禁足百日,便是禁足十数日,宣帝也可能就此冷落于他,而他手下的那些拥趸,闻风便会做鸟兽散,根本顶不上什么用。

    “天底下只有我石莽是认同陛下心里对长公主的念想的,陛下一日放不下这份情,一日就离不开我石莽。只是成晖这老匹夫太过可恶,只要他活在世上一日,便如我肉中之刺……”

    说话间,门外有个小童敲门进入,行礼道:“天师,石奉丹刚从陛下那里回来,陛下说要将您新炼制的那去腐生肌的罗芝升白丹赐给太傅养伤。”

    “好了,知道了,下去吧。”让小童出去后,孙天师面带忧色道,“若我是成太傅,只怕这会儿都以为陛下会赐他□□去死呢,没想到一顿板子,反而换来一颗补药,唉……老夫难得正经炼炉好药,竟要用来资敌。”

    他说着,取来一只玉匣,将丹炉中回好火的一枚白色丹丸放进匣子里,正要唤人进来取药时,石莽忽然挡住他的手。

    “太尉,怎么了?”

    石莽眼里映出炉子里的火焰,跳动着不明的暗芒:“孙天师,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富贵险中求?”

    孙天师一愣,随后喃喃道:“太尉说得对,天子所赐的药,谁敢去查,谁又敢不吃呢……”

    ……

    京畿卫离炀陵百里之遥,好在季沧亭马快,一路连夜加鞭,天亮后,便瞧见了潞洲的城门。

    季沧亭路边买了两块饼子,寻人问清楚了京畿卫大营如今定下的操练之地,一边填着肚子一边往大营的方向行去。

    “郡主,这潞洲不是石太尉节度之地吗?怎么城墙都这般失修了,还不补一补?敌军见了这样的城墙,和见了块无主的肥肉有什么两样?老彭我原先待的那匪寨都比这严密些。”

    “你久在塞外,不晓得中原腹地的治军和边塞有所不同。”季沧亭喝了口刚买的竹筒豆浆,胃里暖和了些许,方继续道,“石莽出身贫贱,没有其他拉拢的同僚的手段,便接纳了一些不上进的贵族子弟在这儿历练,这些人觉得潞洲在腹地之中,必不会受战乱侵害,便一代一代懈怠下来。”

    老彭看了一眼城门角里斗骰子的守卫,道:“那照你这说法,铁将军不行啊,以侯爷那要求,这些臭鱼烂虾还都够赔顿粟米饭的。”

    “兵可你架不住铁公鸡手上辎重多啊,他有五千架元戎弩,万箭齐发之下,任他兰登苏邪马再快,百步外就得给我趴下。还有他营里那十座攻城床弩,上回看得我那叫个口水直流……”

    季沧亭无限神往间,已经踏入潞洲京畿卫的营地,岗哨的人不认得她,老远就把她拦下来。

    “将军正在操练士兵,不管二位出身何处,皆不能进入营地打扰,还是请回吧。”

    季沧亭哦了一声,指了指军营上飘得高高的风筝:“本将军久在边关,却是不知如今中原腹地,有哪家将军新想出了练兵法门,操练起来要用到放风筝的?”

    老彭在一边帮腔道:“对,我们刚刚从潞河边走过,还瞧见你们的士卒连甲都不穿,在河畔跑马偷闲会姑娘呢。”

    那哨兵怒道:“总之!外人就是不得入军机重地,违者军法处置!还不快离开!”

    季沧亭发出一声嗤笑,往身后一伸手,老彭知趣儿地将背上的弓箭取下来递给她。只见她将张弓搭箭,在哨兵拔出武器之前,便一箭流星赶月般射中了天上飘飘荡荡的风筝。

    风筝打着旋儿落下来不久,远处一阵马蹄声响,一队醉醺醺的骑士打马而来。

    “何方贼人,胆敢扰了本将军的雅——”头前一人,气势汹汹地提枪杀来,待看见一身赤甲的季沧亭后,雷霆万钧地大叫一声,回马撤退。

    区区地方军的马,怎能和袭光比快,季沧亭空鞭一甩,转眼间便追了上去拦在他前面,拿枪尾一横,一脸亲切和善:“见到我跑什么呀?我找你有事。”

    骁骑将军铁睿一脸苦色,大约是早就听到了风声,知晓季沧亭的来意:“我没钱,也没人,太尉不下令,我哪怕动一兵一卒去边关都是谋反。”

    季沧亭将他拉到一边去:“你晓得我是来干什么的了?”

    “还能干什么,就那城门口,我都瞧见三五次百里加急的文书了,今年匈奴的动静可不平凡呢。”铁睿叹道,“不是我不愿意出兵,我父母家小都在京中看石太尉的脸色而活。再说了,你瞅见左边那座门口站着俩侍女的营帐了吗?”

    顺着铁睿的手指过去,季沧亭只见一个华美的营帐,里面隐约传出丝竹之声,皱眉道;“军中岂能有伎乐?那是谁?”

    “石莽去年新拨下来的左右手,督军苟正业,这人可是个眼睛里长刺的杠子头,每年例行提拔军官,全都给了他裙带的那些权贵子弟,我说扩军多设一些,他就怀疑我要谋反。我这偶尔放放风,他才不那么多屁话。”

    季沧亭骂道:“什么玩意儿,回头我想办法让他体会一下什么叫以势压人。你,今日起整顿能用的兵卒准备北上,过来点儿,我给你看个宝贝……”

    “哎我说的话你是不是没明白,没有诏令我不可能……”待看见季沧亭拿出来的小物事,铁睿吓了一跳,惊恐地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道,“这不是石莽的东西吗,你把石莽宰啦?”

    “我没有,这是陛下赐的,见虎符如见君,先给我备好三千架元戎弩,待我回炀陵后自会取得通关怕凭证,这京畿卫腐烂之地没什么好待的,带着你还有志于报国的兄弟,到时候就去跟我爹混去吧。”

    “真哒?”铁睿兴奋了一下,又咳道,“那你得等我一段时间,辎重库房钥匙在吕正业手上,我得想办法徐徐图之——”

    季沧亭暴躁道:“军情紧急,说尼玛崩裤衩的屁话?那狗督军在里面是吧,让开,让我去教他为官之道!”

    铁睿连忙拦阻:“哎哎哎这可不行,那是朝廷命官,我身为京畿卫骁骑大将——”

    季沧亭:“我给你弄独孤楼的剑谱,带署名的。”

    铁睿:“郡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