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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浴火·其三

    “彭护军, 你说此人是沧亭的同窗么……”

    季蒙先伤势刚一稳定,就即可整顿崤关军务,拿下阵前误事的苟正业, 正亲审时,便听闻炀陵方面来了人,而且是石莽的儿子。

    自崤关大军开拔之后, 炀陵方面就仿佛断了消息一般, 送回的军报也是有去无回,这让季蒙先已经产生了些许疑惑。

    老彭在先前的崤关守城战中被流矢射中大腿,如今是一心想让阵前畏缩的苟正业去死,便道:“侯爷, 这石莽的儿子能有什么好事?无非是替苟正业求情来了, 侯爷可千万勿理会他, 苟正业一身血债累累, 不杀之不足以平民愤!”

    季蒙先按了按发昏的额头, 道:“于老将军之仇, 我自不会轻放。苟正业贻误军机, 今日日落前军营正门处斩首, 至于其他京畿卫部将, 他们本是石莽麾下, 我欲以此来让石莽再让出一步兵权。”

    “好, 那这苟正业?”

    之前老彭说出炀陵中有所变故, 石莽可能已经篡位并假传圣旨意欲接管崤关, 季蒙先几乎是立即就信了, 但如今崤关守军有不少家眷在炀陵,匈奴的危机还未解除,他连季沧亭都不敢告知,更不敢直接公示于众,以免军心浮动。

    还有,襄慈也在炀陵……

    季蒙先握紧了手指,道:“石莽既将自己的儿子送来,便该趁此打探清楚炀陵之军情,你带苟正业先下去听候发落。”

    此时苟正业正被五花大绑地跪在地上,在这之前,他本打算从崤关直接往中原腹地逃跑,但堪堪逃脱时,却被崤关的百姓团团围住了车驾,这才被后续赶回来的老彭率领将士截住,一路押送到了季蒙先面前。

    此时他已知晓自己的下场,正抖如筛糠,一听说石莽的儿子来了崤关,便立时觉得有了生的希望,刚想挣脱嘴上的束缚辩解些什么,季蒙先却让老彭将他带走塞先听候发落。

    “你假传圣旨之事有待核实,说辞若与石莽之子对不上……”

    杀意灼然,苟正业又惊又怕地缩进了屏风后,不一会儿,门一响,一个紫袍年轻官吏缓缓走入,进来后,见了季蒙先,先是叉手行礼。

    “晚辈宫中廷尉石梁玉见过季侯。”

    这让季蒙先倒是颇为意外,他本以为石莽的儿子多少有其父几分倨傲,未意竟是个礼数周正的书生,道:“若不是你是沧亭的同窗,如今只怕会在地牢中相见了。本侯便直言了,崤关之中,只有说真话的人,可以活着出去,石廷尉,好生思量。”

    他虽伤重,但一身军人的煞气还是让石梁玉紧张地握紧了袖中的遗诏,道:“侯爷若想知道炀陵的情况,晚辈亦可坦言相告——太尉石莽构陷谋反罪名,致使陛下误杀太子,如今太子一死,皇孙出逃,满朝清流群龙无首,石莽已控制了炀陵内外局势,只待苟正业接管崤关,他便会即刻称帝。”

    果然如此。

    甫从匈奴那侧死里逃生,大越又逢内乱。

    心血翻覆,背后金疮隐隐作痛起来,季蒙先强忍下喉中弥漫而出的血腥,道:“你应是石莽之子,岂不知若我挥师回京勤王,凭石莽麾下的军力根本不堪一击,而你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石梁玉此刻却异常镇定,道:“昔日石莽纵容妾室践踏我生母牌位,是郡主相救,此恩永不敢忘。”

    “沧亭好管闲事,但应不值得你弑父。”季蒙先撑着桌面盯紧了他的神色,“你会为此豁命?”

    “我并不打算因此而死。”石梁玉深吸一口气,道,“我有一件重要之物献上,请侯爷屏退左右。”

    季蒙先掌兵多年,也算阅人无数,他暂时看不出石梁玉有说谎的必要,挥挥手示意门外的侍卫离远些,将门合上,道:“说吧。”

    “陛下驾崩前留下这份遗诏,便是侯爷名正言顺地肃清炀陵的凭据。”石梁玉将遗诏展开,待看见季蒙先满面震惊时,道,“此遗诏是赵公公当时与我一道打开的,侯爷若不信,自可向赵公公核实。”

    几十年往来奏折文书,季蒙先一眼就确定了那是宣帝的和国玺之印,饶是如此,他一时也不敢相信。

    “可怎么会是……”

    石梁玉的语调逐渐高了起来:“在侯爷看来是不可能,但遗诏只会传位于名正言顺的皇储,郡主乃是长公主嫡出,而长公主更是先皇后的嫡出,血统无可争议。只要侯爷愿按此诏行事,我愿回到炀陵,在适当的时机,刺杀反贼,扶郡主登——”

    “且慢。”季蒙先抬手让他暂时住口,心口不住起伏,“容……容我想想。”

    只要按着这份遗诏来,他便可以大义灭亲的名头斩断和石莽的关系,而按遗诏所示,他也可继续以高位留在朝中……最后,成氏百年世家,代代皆有家训不可与帝王通婚,如是以来,他纵然不敢表露什么心意,至少成钰也得不到。

    寡君,孤臣,这样很好。

    “晚辈来时已经听闻了侯爷已将匈奴击退,王庭也已平定,往后匈奴至少有数十年光景不敢南侵,不妨即刻启程回炀陵——”

    “不。”

    大越几代帝王皆不得善终,季蒙先可以想象得到留给季沧亭的会是什么,她将被彻底抬上权力的风口浪尖,被辱没的出身、野心者的暗算、当世的非议,还有……她和成钰,即便不是死别,也是生离。

    石梁玉听了这个不字,眸底即刻阴沉下来:“郡主身为成太傅的门生,又有侯爷相助,何愁不能坐稳那个位置,侯爷有何顾虑?莫不是因为成钰?”

    “……”

    季蒙先的沉默让石梁玉心里彻底冷了下来,道:“一己私情,和让中原百姓落在叛贼之手,若是让郡主选孰轻孰重,她会选择后者。”

    “不必说了,如你所言,匹夫未亡,家国重担岂能落在一个女儿家身上。”

    他这些年,从未尽过一个父亲的本分,她说要为他分忧,他便允她上战场,允她在刀锋箭雨奔忙,如是这么多年过来,竟未发现她已经十八岁了,多少次白首之约许出去,又多少次失约。

    她不是喜欢,只是因为她父亲守在边关,她便扛起了别人家儿郎的责任,那本不是该属于她的重担。

    把定了心思,季蒙先道:“年轻人,这份心意我记下了,他日自会保你一命。你若当真有心,在我率军辅皇孙平叛时,远离炀陵,万勿卷入朝廷是非当中。”

    “侯爷!”

    “下去吧,本侯命人送你出崤关。”

    他不允,他要护着女儿……一旦季沧亭把成钰找回来,说什么都晚了。

    一路走来,如履薄冰,到了这一步,怎能因为他一念之差而全盘皆弃?

    ——你知道让一个软弱的恶人洗心革面重新来过需要什么吗?那就是让所有知道他恶事的人都死去,他就会回归到初心。

    成太傅的话言犹在耳,石梁玉满脑子都是季沧亭被成钰带走的画面,眼前一片空寂,鬼使神差地,一句虚言就已说出了口:“家国重任,季侯不让一个女儿家承担,又为何让长公主一个女人担下?”

    季蒙先蓦然睁大了眼睛,冲过来抓住石梁玉的领口:“你……说什么?!”

    一隙寒风在令人窒息的屋内陡然蔓延开来,石梁玉幽然如鬼魅的声音徐徐荡开。

    “您知道这段时日,为何再也没有炀陵发来钳制崤关用兵的圣旨吗?您不知道,您在边关当英雄受尽万人尊敬,您不知道……您的妻子,襄慈长公主,她怕石莽再次挟天子加害于你,亲手把陛下送走后,服毒自尽了。”

    那年三月春城飞花犹然在目,好似昨夜还依稀梦见过他解甲归乡后,伊人在家门处青衣相候的画面,今日梦醒,却已是物是人非。

    “襄慈……自尽了?”季蒙先松开他,无神地喃喃着。

    石梁玉脑中一片混沌,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将季蒙先看作了抛妻弃子的石莽,口中的话语也不自觉地越来越残忍。

    “侯爷原是这般在意么?她在炀陵忍受风言风语时,侯爷没回来,她被囚禁在宫中时,侯爷还是没回来。离世之前,她还在问,可侯爷还是以所谓大局为重,连最后一眼都没来得及见她,您可知道,她最后……死、不、瞑、目啊。”

    ……

    苟正业在楼下一众兵士恨不能寝皮食肉的目光下,浑身颤抖,他已经看到远处有行刑的刀斧手磨着斩首所用的刀,深知不久后这把刀便要落在自己脖子上。

    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想晕过去,但看守他的老彭一见他有晕过去的迹象,马上便是一桶冷水浇下。

    “还敢睡?死在崤关外的将士们可是连瞑目的功夫都没有!”

    此时,两个侍卫正送了石梁玉下楼,苟正业一见,连忙咬紧了堵嘴的麻绳,朝着石梁玉呜呜叫了起来。

    石梁玉抬起一双麻木的眼,定定地看了苟正业片刻,转步走过来。

    老彭对石莽也是恨之入骨,连带着石梁玉也防范了起来,横在他面前,满眼警惕:“你要干什么?即便侯爷松口,我老彭也是绝不会放人的!”

    石梁玉微微低着头,道:“我知道他罪不容诛,无意带他离开,只是他家眷托我带来一只香囊,便是他即将就死,也请将军网开一面,让他带着家眷送来的东西上路。”

    “死都死了,要这些劳什子做什么?”老彭虽是嘴上不愿,但也让了开来,让石梁玉将一只香囊挂到苟正业脖子上,又问他身后的侍卫,“怎么,侯爷是不是打算治他的罪了?”

    侍卫答道:“侯爷说石廷尉与石莽之事无关,让他直接回去。”

    老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其实他也从季沧亭处听说过石梁玉的身世,知道这个可怜人跟石莽也不算一条心,满腔火气稍减,道;“因为郡主当你是朋友,我老彭才没对你直接动手。我劝你直接回老家隐姓埋名去吧,别跟着你那个狼心狗肺的爹了,等我们将崤关守下来,马上就会回炀陵收拾他。”

    石梁玉的五指在发抖,他知道这是在做什么,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是看到那份遗诏的一刻,所有的事都注定了。

    ——我将让你升为天上的大日,即便是余晖,除了我,也没有人能离你更近。

    ……

    厄兰朵,草海。

    “郡主,我们回去吧,使节团的人都找到了,还是没有成二爷的消息,他恐怕……”

    雪山上萧冷的风掠过茫茫的草海,沙沙作响的叶子扫过满是细小割痕的双手,季沧亭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也听不到。

    跟着她一路到此的将士不敢再说下去,直到天色渐暮,路过的牧人告知他们这个地方是狼王的领地,几乎无人可从狼群的口中逃出,所有人才确定下来。

    成钰是真的没有希望了。

    “郡主……”有人艰难地开口,想要劝告几句,却忽然看见天边处的方向传来微弱的红光,正要开口,忽见季沧亭下了马,单膝跪在草地上。

    “嘘……别说话。”季沧亭的声音嘶哑异常,但语调却是冷静的。在身后人诧异的目光下,她拨开面前的草丛,抓了一把地上的泥土。

    “郡主,不找了吗?”

    季沧亭紧紧握住手上的泥土,没有回答对方的询问,起身面无表情道:“情况不对,王庭已毁,单于已献上降书,为什么王庭附近还有调兵的粮草?”

    她手中的泥土掺杂着一些新鲜的青稞麦,这是匈奴的主粮。

    将士们立即警惕起来,道:“莫非是单于撕毁和谈?”

    “不会,那老单于安于享乐,没那个胆子,除非……是兰登苏邪谋反了。”季沧亭重新上了马,道,“走,转去王庭一探究竟。”

    “那……成二爷不找了吗?”

    季沧亭一僵,连袭光都不动了,转过头来想看她,她深吸一口气,对着茫茫的草海彼方低声喃喃道——

    “你不准骗我,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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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七章 浴火·其四

    两日前, 厄兰朵雪山圣河边,火把熠然,南侵饮恨的匈奴诸部在这里汇聚, 聆听着匈奴单于对兰登苏邪的最终判决。

    “几十年来,本王待你如亲子,为何要背叛于本王?”

    匈奴大小领主的视线下, 兰登苏邪被捆在高高的柴堆上, 只需单于一声令下,草原上最强大的战神便会灰飞烟灭。

    “单于待我如子,我又何尝不是事单于如父?”兰登苏邪丝毫没有惧色,“数十年为单于开疆拓土, 让王庭的统辖之地扩张了数倍, 西至乌云国大漠, 东至沧海, 五一不在我们手中。”

    老单于勃然大怒:“若非因此, 本王便不会留你到现在!你应该知晓这一切都建立在你的忠诚之上……兰登苏邪, 你的心太贪婪了, 大巫师认为这并不是一个值得期待的王者应该去做的。”

    崤关战场上兰登苏邪那果断的一箭, 让本就生性多疑的老单于大为失望, 他原本有意将王位传给他, 可如今的局面, 却是他自己断了后路。

    匈奴人不那么重视血统, 但是他们重视忠诚, 在这样吃人的草原上, 忠诚是他们衡量交往用人的唯一品质。

    面有纹彩、满头羽毛坠饰的匈奴大巫师上前道:“左贤王,无论如何,你背叛了单于,这无可争议,必须死在这里。”

    作为他的生母,大单于旁边的阏氏绞紧了衣角,但在诸部领主面前,她并未丧失作为一个阏氏的姿态,只是满眼悲戚地对单于道:“他犯下的罪无可饶恕,可看在吾儿多年为王庭征战的份上,请单于不要让他的身躯埋在泥壤里。”

    大单于点点头道:“大巫师,免去火刑,改赐他天葬吧。”

    比起痛苦的火刑,这是一个体面的厄兰朵人应该有的死法。

    大巫师点点头,命令一些匈奴的壮汉举着大桶的鲜血泼在兰登苏邪身上,不一会儿便吸引来了远处窥伺盘旋的秃鹰。

    “左贤王,饮下这碗离魂药,你将不会感到任何苦痛,让神鹰带着你的躯体回到昆仑神身边,这是王庭敬你的最后方式。”

    无数的匈奴人双手交叉紧贴肩膀,对着兰登苏邪垂首行礼——他缔造了厄兰朵无数胜利的神话,让无数匈奴人衣有服、食有肉、行有奴,可这一败,却让他落得这个下场。

    满身沐血,饥肠辘辘的秃鹰仿佛习惯了草原上这种献祭的形式,知晓这时候下来啄食不会有猎手来打扰,便盘旋着靠近,刚一落在他绑缚在木架上残破的手臂上,坚硬的喙正寻觅着何处下手才能一下子咬去一块鲜肉时,兰登苏邪蓦然哈哈大笑。

    “哈哈哈……你们枉为昆仑神的子民,还不如汉人,至少汉人的庶母还能说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而你们,空有虎狼之性,却安于在苦寒中狩猎放羊!”

    这笑声惊退了旁边打算灌他离魂药的巫师学徒,即将俯冲下来啄食猎物的秃鹰亦为之一惊,嘎嘎怪叫着又飞上天空。

    “你……”单于猛然咳嗽起来,“你已为越人所重创,再无法提刀上阵,还有何志气能说出这等狂言!”

    兰登苏邪眼前一片血红,漫长的执念,对中原的无限向往在死刑架上迸发。

    “我没有臂膀,还有我的双足能走到崤关之前,没有王庭,还有我的部族聆听我的冲锋,我的血肉愿为成为马蹄下的土壤,我的骨头能撬起那座城墙!”

    每一个领主、士兵、牧民都抬头看向他,那些掠夺的根性逐渐减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拨云雾的开明。

    他们不知道,这在中原的教化里,被称为开蒙。

    读书可以养气,而言辞,可以励志。

    “我的儿子——”阏氏站起来,颤声道,“这是你的愿望吗?”

    阏氏听罢,拔下头上的金簪,冷不防地用力刺进单于的后颈里,在四周的惊呼声与单于不可置信倒下的视线里,阏氏对着兰登苏邪泪落如雨。

    “我的儿子,你想要去建立厄兰朵的不世功业,那就尽管去吧!”

    仿佛是某种骤然被点燃的信号一般,四面八方涌出无数人影,冲上死刑架,将兰登苏邪解救下来。

    兰登苏邪残臂举刀,对着仍犹疑不定的诸领主高声道——

    “我和我的部族,将为那座城战死!你们余下的人尽可袖手旁观,那座城门之后的财富,你们尽管去掠夺!现在告诉本王,你们敢一同赴战吗?!”

    ……

    秃鹰啸叫着穿过天空上不祥的浓云,远野上传来夜夜皆然的狼嗥,散发着新鲜泥壤气息的夏风躁动不安地拂过茫茫草海。

    季沧亭虚虚拢住双耳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一切异响,也许是草原上的风夹带了几缕不安的沙粒,一眨眼间,一滴泪悄然顺着脸颊滑落。

    “郡主?”旁边的人还当她是终于意识到成钰可能回不来了,小心翼翼地问道,“没事吧?”

    “无妨,许是风太大了。”季沧亭按住心口,她本能地感到自己忽略了什么,道,“你说,当时我听从他们的建议,放走兰登苏邪,是对的吗?”

    部将略略松了口气,道:“郡主担心什么呢?草原诸部明争暗斗是事实,让单于亲眼所见自己亲自养大的左贤王阵前反叛,不杀他,以后厄兰朵诸部便难以震慑了,他的单于宝座也坐不住。”

    “可我总觉得,我放走的,是一个可怕的敌人。”

    季沧亭的不安无端端开始扩散,但此时,她视线尽头,出现了一片仓皇的火光。

    “郡主,匈奴来了!”

    他们带的人不多,本意也只是为了打探而来,立即藏入草丛中,可季沧亭伏地听了半晌,却突然又起身上马:“不对,匈奴的军队不该是这种散乱的脚步声。”

    这时候那片火光靠近了,部将也看见了那一大片队伍中,甚至有攒动的牛羊,问道:“这是在迁徙?”

    季沧亭眼眸微沉,道:“不,是逃难。”

    她不多言,直接策马朝着逃难的匈奴牧民方向冲过去,边走边看,不一会儿便看见了一杆熟悉的王旗。

    “谁?”一脸仓皇的卫兵想拦阻,但却只见眼前神驹一晃眼间便冲入阵中,几番兵器交击的叮当作响后,这片部落的领主,单于的私生子日逐王的王驾方向传来一阵骚动。

    “日逐王,久见了。”季沧亭无视其满面震惊的模样,道,“长话短说,数日前兰登苏邪已经败战交由单于发落,你该是在王庭等候受封接灶人才是,怎会率领部众逃难至此?”

    马车里的日逐王已没了当时在领地般的威风,季沧亭看到的是他满头血污,他身侧一个汉人面孔的美妇抬头见了季沧亭,认出她一身越军衣甲,立时便想起了数日前崤关一战,惊异不定道:“姑……将军可是灞阳公主?”

    对方眉宇间不怒自威的沙场戾气让郗王妃本能地改了称呼,而季沧亭心中的不祥预感越发强烈,追问道:“正是,你们为何会向西而逃?我大越派去王庭监斩兰登苏邪的使臣呢?”

    郗王妃是汉人出身,自然不必隐瞒,脸色惨白道:“是、确实如此,单于本已签下了停战书,可刑场上单于却被阏氏突然刺杀,兰登苏邪的部从趁机救下他,让他在半日内整合了残军,如今只怕已经在崤关打起来了!”

    “当面刺杀单于,匈奴诸领主岂会服他?”

    “左贤王不可以常人论度,他不要那些领主的支援,只率领他部及臣服于他的五万军队,直扑如今尚待休养的崤关……”郗王妃艰难地咽了一下,道,“他说,半生征战,唯愿南伐,誓死也要叩开那座城。”

    季沧亭怔在原地,她身后那些随扈追上来,恰巧听到兰登苏邪卷土重来之事,震惊过后,迅速冷静下来道:“没想到兰登苏邪贼心不死,竟有此事……不过郡主放心,崤关虽甫经大战,关中残兵已送往就近的灞阳养伤,但有侯爷在,又依凭城池,应该可以……”

    “坏了。”季沧亭埋在心底的那一丝不安在这一刻陡然放大,她调转马头朝着崤关的方向,“走,我们回崤关!爹熬不过这个疯子!”

    扈从不解,但季沧亭深研季蒙先的兵法,她太清楚匈奴的弱点了——他们的弱点不在山川、不在天时,而在于他们本性贪婪、自私、惜命,故而只要挫其锐气,他们便先输了一半。而如今兰登苏邪率军死战,等于教会了那五万大军陷阵之志,那么这个弱点将不复存在。

    换言之,这样的军队是无可匹敌的。

    好似天公也知道季沧亭那不祥的预感即将成真一般,在她想要回崤关时,远处的秃鹰宛如幽灵般嗅见了日逐王部族中的牛马与血的味道,转眼间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月下的光云。

    数息间,秃鹰便开始尖啸着扑击起了整个车队,那些幼小的羊只被抓上天撕碎,而它们仿佛更青睐于没有皮毛的活人,一时间,哭喊与怒吼声响彻原野。

    季沧亭这边马快,并不怕秃鹰的拦截,只需一加鞭,便即刻能脱困,只是……

    “郡主,若是在平日,救一救便罢了,如今崤关出事,便别管了吧,虽会损失些妇孺,日逐王的兵力足以驱逐这些秃鹰。”

    ——那是仇人的土壤所养育的人,与大越无关,与她更无关。

    “你们……先走,靠近崤关后发出烟火示警,若是崤关守不住,令灞阳守军接纳崤关百姓。”季沧亭牙关咬紧,冲了回去,纵身一跃,从秃鹰利爪下抢回一个在襁褓里的婴儿。

    “我的孩子,多谢……诶?”匈奴的牧民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子,愣愣地看着她一个越人悍不畏死地回来帮他们驱赶秃鹰,不禁想起了这些天传遍草原的那个名字。

    她就是……那个击退了左贤王的灞阳公主?

    这片秃鹰恶灾不同寻常,仿佛是几十个鹰群同时捕猎一般,恐怕不到天明,这些秃鹰不会散去,除非以最快的速度射杀其中的鹰王。

    只是此刻月色晦暗,她目力再强也难以在四面八方的鹰啸里寻到全部的鹰王,缠斗了半个时辰之久,才堪堪射下两头鹰王,而那些秃鹰仿佛源源不绝。

    比起现下的情形,那日使团所见的确是小场面了。

    季沧亭正打算再坚持一刻钟便离开时,忽然远处传来一声不同寻常的狼嗥。

    草原上夜夜皆有狼嗥,这道狼嗥声却尤为不同,苍凉得宛如从远古传来,在这一声结束后,十方远野皆响起了狼嗥声,牧民仓皇逃窜的牛马一时间仿佛被钉在原地,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日逐王部落中的巫师连忙朝着狼嗥声传出的方向五体投地地跪下来,口中用匈奴的古语高喊着,大意约为:我等无意冒犯狼王!请狼王留下吾部族一半生灵,来年愿奉献牲畜供奉!

    秃鹰们仿佛被这一声惊到了,拍打着翅膀惊惧地慢慢退去,季沧亭抬眸望去,只见云散月出的远方高坡上,一匹浑身雪白的巨狼独自走上高坡,它仿佛已脱离了野兽的模样,优雅神秘得仿佛来自于神话传说一般,它面前是整个狼狈的日逐王部落,但并没有号令狼群进宫部落的意向,而是坐卧下来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

    “将军……狼王新月之夜从不狩猎,我部可平安了,今日之恩妾身代王记下,将军可回崤关了。”

    季沧亭不多言,跨上袭光,转眼间便消失在夜色里。

    她离开后不久,日逐王部落里的巫师,几经请示后,按照古旧的规矩,挑出最好的羊羔和小牛,还有一对一岁大的童男童女,巫师们带着这些贡品敬畏地靠近了那匹狼王。

    狼王并不动容,倒是它身后一匹银灰色的小狼从它蓬松的尾巴下钻出来,见了那对童男童女,从斜坡上滑下来,围着童男童女嗷嗷叫了两声,便摇着尾巴好似想同他们玩。

    “这……”巫师们跪在地上,祖先传下来的规矩,如果狼王不用贡品,他们也不敢走,就在他们交头接耳要不要直接把童男童女杀了时,如洗的月光下不期然地出现了一条修长的人影。

    狼王好似有所感,优雅地站起身,让那人扶着它身侧的绒毛,引着他缓缓走下来。

    这是人,还是神?如果是人,为何狼王不撕碎了他?如果是神……又为何一身汉人服饰?

    巫师们被眼前的情景惊得哑口无言,却又见那人俯身,一招手让贪玩的小灰狼钻进他怀里,开口轻声道——

    “我视物不清,请问,眼前可是日逐王的部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