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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浴火·其五

    崤关。

    烽火是在天黑之后燃起的, 此时尚有许多人家在和从战场上活下来的父兄丈夫团圆,没过多久,却被接连不断的擂鼓声敲醒。

    匈奴又来了,不比上次那般三十万大军的声势浩大, 这一次仅仅有数万敌人来犯。

    守城的将士很自信, 连同即将被治罪的京畿卫也觉得这一次一定能守得住, 几个被关在一起等候发落的京畿卫将领没太在意,苦闷地喝着自己所藏的最后一坛酒, 抱怨着跟错了主子。

    “这苟正业是真的没用,什么正业,根本就是不务正业, 狗屁用兵法,石太尉还叫他来夺冀川侯的军权, 呸!”

    “呵呵,这时候就别背后拍他冀川侯的马屁了,你我为什么在这里大家都心知肚明, 眼看着炀陵的天都要变了,谁先解决了石太尉的心头大患, 谁就能居首功, 若不是为了这个, 你以为我们会抢着来崤关淌这个浑水?”

    “那苟正业被腰斩了吗?”

    “不晓得,听说石太尉的儿子亲自来求情也没保得住……他要是被腰斩了,接下来咱们可怎么办?按季蒙先的脾气,三百军棍是跑不了的。”

    “三百军棍?那不是要我们死??”

    京畿卫将领们自然不甘, 他们在军营中钻营多年,好不容易混到如今的地位,岂能轻易就死,待苦闷地喝光了最后一滴酒,有人恶狠狠地提议道——

    “我有一计可保身家富贵,不知道诸位敢不敢做?”

    其他将领纷纷看来,那提议者道:“横竖都是死,索性趁匈奴攻城的时候,咱们夺了崤关的兵权,一来,季蒙先手下的精锐在之前被消耗了七七八八,论起数量还不如我们京畿卫,二来,反正那些匈奴一群残兵败将也打不进来,不如就趁他们被匈奴牵制之机,我们先控制了崤关,再回头把匈奴慢慢磨退。到时候朝中问起,就说主帅伤重,我们临危之际行便宜手段击退匈奴,如是谁也不敢向我们问罪。”

    “这……”其他人犹豫道,“冀川侯的确损失了大批精英手下,要不然也不会拖着伤重之躯事必亲躬地安排战后之事,只是他在崤关的威望太重,咱们恐怕只有不到三成把握能成事。”

    众人皆沉默,他们怕季蒙先,毕竟这个人在崤关经营了那么多年,只要他在,无论是刀山火海,还是千军万马,崤关守军皆不会退缩。

    提议人急了,正要为自己争命,却听见门外主帅的楼阁中传来一声惊呼,随后门前的脚步声急促了起来,他们推开门一看,只见远远地有提着药匣的大夫,未穿鞋袜便飞速向楼阁中奔去。

    “怎么了?”

    提议者咽了一下口水,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我觉得,现在的把握有九成了。”

    ……

    元昌十八年夏,甫经战乱数日的崤关,再次迎来了匈奴一波悍不畏死的进攻,主帅冀川侯拖伤备战,布置战术中突然金疮迸裂,伤重不治,而同时城中京畿卫意图趁机夺取崤关控制权,与原守军爆发冲突,崤关大乱。

    而这场最终的战役,对城外的兰登苏邪也一样艰难。

    这座梦中的城池依旧高高在上地横在他南望视线的前方,他们的铁骑走过极西之地的乌云,见到过极东之地的沧海,甚至踏足过北方茫茫的冰原,让那里的住民奉若天兵,却始终无法登上这座把守着富庶中原的咽喉要塞。

    “不去管西城门!就算烧得只剩下一根攻城木,也要打进去!那座正门,杀进去!!”

    他的眼白已经全然变成了赤红,而他信奉了一生的昆仑神好似也在此时响应了他的召唤,随着一声轻雷响动,天上落下了雨滴,浇灭了最后那根攻城木上用以阻敌的火苗。

    最后一声闷重的响声落下,城门里沉重的铰链被强行逆转,那座厚重的、经历了百年战火的城门被生生挤开一条可容一人的缝隙。

    满面鲜血与残暴神情的匈奴人终于看见了门后羔羊们的惊恐神情。

    “杀啊!”

    战马们随着无数声几乎是同时甩出的鞭响刨动了铁蹄,而就在此时,一声怪异的号角声响了起来,第一个听到这号角声的战马,陡然从战意高昂的状态冷静下来,无论背上的匈奴怎么抽打,都不为所动,并转头向号角声源的方向跑去。

    “谁?”兰登苏邪立时反应过来,但事态很快就脱离了他的控制,因为他自己的乌云马也开始不安了起来。

    这仿佛某种信号,一时间战场远处的地方也同时响起了这种悠远苍凉的号角声,匈奴人引以为傲的乌云战马,作为他们敢与整个天下最强大的帝国扳手腕的绝对助力,此时却背叛了他们。

    乌云人被灭国的诅咒这才降临。

    偏偏在此时、偏偏就在他们撬开大越城门的此时,半数的骑兵废了,这直接宣告了接下来他们已无力再攻进崤关。

    “王,我们……”

    突如其来的闪电将兰登苏邪的面容照得狰狞,他举起仅存的能够战斗的右臂,一刀将坐下的乌云马刺死,高喝道:“本王不信,这一生就要被困在这座城池后!下马!随我来!”

    此时崤关的守军就快要将那根卡在城门间的攻城木挪开,却不想兰登苏邪带着的匈奴亲卫顶着如雨的□□生生卡在了城门间,雪亮的弯刀溅起血红,三五名匈奴人跳了进来,而他们的王,匈奴的战神则是一人顶在狭窄的城门处,用他的独臂将那座城门狠狠地撑了开来!

    “昆仑神的子民!踏着我兰登苏邪的尸体去中原!将厄兰朵的名字刻在炀陵的龙椅上!去啊!!”

    ……

    季沧亭在草原上一路狂奔,袭光的白影仿佛割开昏晓的利刃,它知下一步便能看到崤关城池熟悉的檐角,那是它无数次回家时都能看到的地方。

    但这一次有所不同,某一刻,袭光忽然感到握着马缰的人忽然失去了控制的力气,它疑惑地放慢了脚步,回头看向背上的季沧亭,后者的神情却是从未有过地空白。

    季沧亭赶了一夜的路,天将拂晓时看到了一片赤红的光。

    她本以为那是迎她回家的朝霞,待烈火焚烧的味道随风卷来时,她才知道……那分明是中原的黄昏。

    城墙外已无一人,沿途皆是那些欣喜若狂的马蹄痕迹,甚至还有各个领地的领主留下的刻着部落印迹的兵刃。崤关之前的护城河里堆满了马匹和匈奴人的死尸,唯一一扇被毁的城墙前,单膝跪着始作俑者的尸首。

    季沧亭呆呆地踏过血色的城门,看到的是一片地狱的残像。

    “郡主!!”有人拖着残躯跌跌撞撞地从城楼边的角落里奔来,他形容枯槁,满脸泪痕,“我们该死!我们没守住……是京畿卫忽然发动了叛乱,我们……”

    “崤关守军还有多少?”季沧亭怔怔问道。

    “还有侯爷他,侯爷他……”

    季沧亭突然抓起他的衣领,重复道:“我问你,崤关守军,还剩下多少?”

    那伤兵呆住了,而此时铁睿满身沐血地从一侧巷角带着残兵朝她奔来,艰涩道:“侯爷突然伤重离世,又逢关中内乱,以至于守城失责,我等罪不可赦,有愧于百姓……我们已尽力阻拦了,但那些匈奴人根本不想在崤关缠战,昨夜至少有十数万大军进了中原,我们……”

    “整军,三个时辰后,能拿得动兵器的,在南城门集结。”

    铁睿哑然,他愣道:“郡主,您可听清楚了……侯爷他过世了!”

    “我知道了,所以给我马上整军。”季沧亭眼底一片灰寂,她定了定神,下马对着身侧兰登苏邪不倒的尸身,抬手让他瞑目。

    这一刻,仿佛才是真正的战神名号的交接。

    有人看着她肩上那曾属于父亲的披风,仿佛明白了她的意图:“郡主,你要做什么?”

    一张张饱经硝烟血火的面容从一栋栋焦黑的屋室后现出,他们仿佛在等一个前所未有的宣告。

    季沧亭站在一片焦土上,她知道为她正风挡雨的父亲不在了,那个当时和她说要共赴国难的人也回不来了……但她还在这里,此后的岁月,她将长夜一肩承。

    “崤关不再,已为过去,如今匈奴南下,山河飘零,你们是想继续自怨自艾下去背负千秋骂名,还是愿随我继承吾父荣耀,驱除胡虏,挽家国之危亡?”

    她那模样,让一些老兵陡然想起了二十年前,那个乳臭未干的年少小将,也是这样扛起了崤关的大旗,单骑出关杀了匈奴的汗王,以至于令厄兰朵二十年不敢南侵的。

    “愿随……主公!”不知谁不自觉地喊了一声。

    听着耳边不断响应起的声音,季沧亭再次看了一眼兰登苏邪,眼底涌现出一抹凛冽如中夜刀锋的暗光,喃喃道,“从现在起,时无英雄了,又岂能让竖子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