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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纵横·其二

    战火来得极快, 昨日日暮时, 田间尚有劳作而归的农人, 一夜马蹄声踏碎蝉鸣,留下的便是一片被抢掠过的焦土。

    崤关以内, 除了一些州府城郭外, 皆是千里平原, 世上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挡得住在草原上奔袭惯了的匈奴人。

    离崤关最近灞阳亦如是。

    灞阳郡在北方诸重镇中已算是地方乡勇最为完备的地带之一, 匈奴入关时, 起初还按部就班地在塔楼上阻击了一部分匈奴前锋, 可直到匈奴的大军越来越多地杀入关中, 崤关那边警示的烽火燃起,他们才不得不借着崤关梯田为主的地形, 将附近的百姓召集起来撤回到郡城内。

    这一夜极为漫长, 老人们抱着嘤嘤哭泣的孩童躲在郡城内,颤抖地听着一波一波来自于北方的恶邻在城下的谩骂挑衅, 直至天明时分,那些匈奴仿佛看得出灞阳是个硬钉子, 抢光了城郊还未来得及搬走的粮草, 留下了一个领主率领一万匈奴士兵打算慢慢将灞阳这喉舌之地打下来,其余大部队便急急往南方更富庶的地方奔去了。

    “注意后山!别让他们从后山上绕上来!”

    “还有多少□□!别用弓箭, 他们的弓箭更快!露头会先死!”

    “滚水呢?!别让他们的云梯架上来!快!”

    平日里那些自诩能以一敌百的人都不说话了, 关内已经百年无战事,不需要开城迎战,他们也已经知道任何人下去就是死。

    “大家不要慌!我们已经挺过了第一夜, 就按照郡主前几年布置下去的一样,守好四面城郭,点好烽火等待附近的州府来援!”

    “可州府要是不来怎么办?”

    “是啊,崤关都已经全军覆没了,我们完了……”

    匈奴这边打头阵的也不好过,看着其他部落的匈奴人已经绕过灞阳进入中原劫掠了,他们还苦哈哈地留在这里,不免有些发酸。

    “领主大人,我们已经打了一夜了,这灞阳守备森严,已经损失了五百战士,再这么下去得不偿失啊……”

    “是啊,凭什么其他部落的人吃肉,我们就要啃这块硬骨头!”

    负责进攻灞阳的拔汗领主对部下道:“你们可看见这些汉人怕了我们了?和崤关那些家伙不同,关内的只不过是些两脚羊而已。左贤王虽已经为了厄兰朵的基业战死,可我们还有英明睿智的右贤王殿下,殿下承诺我拔汗部如果能占下灞阳,便会赐我们三个州!那时就有喝不完的美酒,享用不尽的女人!”

    匈奴对汉人的士气最是敏感,他们本不愿揽下攻城这般的苦差事,但瞧得出灞阳郡城的城墙上守军脸色颓暗,便暗中窃喜,只要拿下灞阳,便可以慢慢回控已经不堪一击的崤关,到时厄兰朵的通道一打通,他们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援军支持他们统治中原。

    部将们也是精神一振:“那领主有何对策?”

    “老规矩,忘了当年打乌云国的时候是怎么做的了?拨三千军士绕到城后去,至于我们这里……”拔汗领主冷笑道:“中原的粮食青菜我厄兰朵的战士吃不惯,去周围的村子里、山上找找,我不信大越的人都这么快躲光了,抓些大越汉民来,在城下架上十口大锅,今天就喝两脚羊的汤了!”

    战争最残暴的一面在第二个天明时终于揭开了面具。

    匈奴半日没有进攻,熬了一宿的灞阳守军刚轮换了不到半个时辰,正要交接时,便看见远处的土坡上,匈奴人架起了十几口从附近村庄里抬来的大锅。

    “他们在干什么?”

    “在起灶做饭吧。”

    “那为什么不在他们营地里做?”

    疑惑间,守军们从城墙上探出头去,很快,他们便看见一些匈奴人从土坡后拖上来十几个浑身染血的百姓,老少皆有,待对上他们的视线,不待守城的士兵有所反应,便手起刀落,一片凄厉的惨叫声中,毫无反抗之力的百姓被肢解扔入锅里……

    一瞬间的空白后,守军们十之五六惨白着脸呕吐起来,余下的那些上战场见过血的当场红了眼睛。

    “畜生当千刀万剐!!”

    “操他娘的,让我出去跟他们拼了!!!”

    不出意料地,匈奴这边一边煮着人肉汤,一边看着灞阳城头的守军一片大乱,暗暗提好了手里的弓刀。

    “果然上钩了……”他们心里窃喜,“等到他们的军力都集合到城门处,只等领主在后山发动奇袭,一切就都结束了。”

    此时,灞阳郡城后山,拔汗领主算着时间,很快便收到了前军传来的信号。

    “领主!当年进攻乌云国的这招当真百试百灵,现在灞阳的守军已经准备出城和我们硬碰硬了!”

    拔汗领主懒洋洋地看了看自己的指甲,道:“走吧,他们后山必然守备薄弱,我派出去开城门那两千先锋这会儿也已经该把后山拿下了,听说灞阳还是什么公主的封地,想来也算富庶,今晚城里的美酒美人,将士们随便挑。”

    一片哄笑里,拔汗领主带领这着他麾下剩下的两千匈奴士兵悠悠然转过后山的山阿,待天光裹着穿过山谷的风拂过,一股带着青草味的熟悉血腥送入鼻端,他们立时为眼前的画面愣住了。

    如他们所愿一般,他们的确见到了满地的尸骸……只是没有一具来自于灞阳城。

    逆光的寒刃上,血色悄然低落在棕红色的泥土里,看似孱弱不堪的城郭下,静静伫立着一支气息死寂的军队,他们每个人腕上都缠着染血的布条。面容森然,一如炼狱里走出的杀神。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这是我的封地?”季沧亭一字一顿道。

    ……

    灞阳防守战,历时两天一夜,灞阳守军战死一百一十八,百姓十二被杀害……匈奴拔汗部一万三千又二十人,几乎全军覆没。

    “我这个人的算学在小龙门里就没学好,杀我汉民一人,我必要百人血偿。”

    同理,杀我百人,我要你万人同葬。

    十二口大锅再次在灞阳城内煮起,这一次,觉得打进了崤关就不可一世的匈奴终于知道了什么叫恐惧。

    城外堆积的尸山上,火焰冲天而起,漫天飞散的尸灰里,拔汗领主被按在滚水边,看着参与煮人的部下一个个如猪羊般被活生生丢下了锅里烹杀,终于对着坐在前方观刑的女子崩溃哭道——

    “几百年来从来没有这样的事!两国交战,哪有把人都杀光了的?!”

    在他们看来,战俘对他们而言是重要在奴隶资源,直接杀光除了震慑毫无意义,如果今天是季蒙先来主持这场战局,也决计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是,你说得没错。汉人是有言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但汉人也有一句话,叫‘恶人自有恶人磨’。”季沧亭抛了抛从拔汗领主那里缴来了一把黄金匕首,道,“往日同你们打交道的那些善人已经被你们骗光了,就剩下我这个恶人了,将就着认了吧。”

    “我不信你们汉人的皇帝会不惩处你们!就算你们赢了,也只是会和谈而已,到时候你们的新皇帝为了缔结合约一定会把你献出来!你们大越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是这么做的,一定会——啊啊啊啊啊!”

    季沧亭面无表情地看着那颗叫嚣不已的头颅迅速在滚水里发红,四肢痉挛、浮起黄色的水泡,最后爆开,化成一锅血水,满眼冷漠地转过身去。

    “还剩下二十个活的没有杀,给匹快马,让他们昭告已经进入中原的匈奴……冀北军、嘲风军,乃至在崤关一战里未临阵脱逃的京畿卫,今日起全数易名‘吞狼军’,军规第一条,战场见血者,不留匈奴战俘。”

    没有人苛责于她,因为他们知道,中原数千里沃土,他们将见到的,是比今日这杯烹杀的百姓们更为惨烈的地狱。因此他们需要、也必须变成更残暴的修罗,才能震慑住那些敌人。

    灞阳的战事收梢,季沧亭立即回到她惯常待的谋战堂里,此时各地的军报如雪片般飞来。

    “……匈奴的行动太快了,短短几日便已经连续进攻过太荒山以东沿途十四州府,保守来看,至少已经有三个郡县被彻底踏平。今日我们震慑了一次,等两三日后消息传开,他们或许会收敛一些,不至于干出屠城之事。”

    “如今进入中原的这十几万匈奴,由匈奴的右贤王统一调度,此人之前地位一直被兰登苏邪压着,声名不显,我们只知其极为贪婪好掠夺,在厄兰朵时就放纵自己的部族劫掠商旅,几乎和马匪没什么两样,到了中原就可想而知了。”

    “另外,如我们先前所料,地方上的州府守军果然都是些废物,给了狼烟示警,他们的动作太慢,收拢不了附近的乡镇百姓,主公……或许我们商议对策的功夫,中原就已经有不少百姓家破人亡了。”

    商议至此,气氛皆是一片惨淡。

    季沧亭深吸一口气,道:“死的人会越来越多,我知道那里面或许有你们的亲朋好友,你们会不好受,但……唯一的办法,就是赢下去。”

    这两日将士们已经感到季沧亭的手腕和其父的不同,季蒙先凡所行事须得端正自持,自律且律人,而季沧亭则是杀伐果断,对手狡诈,就比对手更狡诈,敌人残暴,她就比敌人更残暴。

    恰巧匈奴们怕的就是这种能把他们打疼且不依不饶的对手。

    “夔州一带江湖绿林势力不小,不是什么任匈奴捏的软柿子,可暂且放一放,我们去泷州府这些富庶之地,待平定了泷州三地,我料匈奴会兵分两路,一路去炀陵,一路去南方的建昌等地,到时看他们的主力在何处,我们就去何处。”

    众将得令散去,季沧亭撑在沙盘上闭目定了好一会儿神,才出了门,本想去问问主簿粮草诸事,却不想出门便看见两三个亲卫围着坐在墙角的老彭劝说些什么。

    “主公,您劝劝彭护军吧,他都几天不用药了,总是抱着侯爷的骨灰盒。”

    季沧亭脚步一顿,握紧了手心,随后呼吸稍定,摆摆手让亲卫们离开,坐到故意背对着她的老彭身边。

    “老彭,还在生我的气吗?”

    老彭伤了舌头,因为季沧亭火化了季蒙先之事一连生了数日的闷气,直至现在也没消气,是以也没理会于她。

    季沧亭将头靠在冷硬的石墙上,哑声道:“我爹二十年来一直都觉得是他当年借着形势娶了我娘,那时我还可笑地觉得日子还长,他们终有一日能像话本里那样知道自己的心意,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团聚在一起。我却忘记了……他们是一个在战场,一个在宫墙,这两个,都是吃人的地方。”

    老彭眼圈一红,回过身来,默默地看着她流眼泪,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肩头。

    “不用了老彭,主帅是不能哭的,要哭,也得等到大家都哭完了再轮到我。”季沧亭轻声道。

    “……”老彭抹了一把脸,指了指北边,复又担忧地看着她。

    “放心吧,我不会寻死觅活的。”季沧亭的眼睛黯淡下来,按了按心口,“我只是……只是很想他。”

    老彭看她将脸无声地埋进膝中,抬手折了片叶子,放在嘴边吹起了季沧亭小时候经常吹给她的小调,如是渡过了一个短暂的黄昏。

    粗糙荒诞的山野小调,却是让季沧亭慢慢平复下来,待三遍吹罢,她露出一个淡笑,告诉老彭她已经不难过了,随后她看了看老彭怀里护得紧紧的父亲的骨灰盒,多日来忙乱的脑海终于捋顺了些许,她冷不丁地问道——

    “老彭,可不可以告诉我,我爹当时……到底是怎么突然伤势恶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