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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同尘·其一

    腊月初, 炀陵的内书省里终于迎来了期待已久的凯旋捷报,繁忙了一年的大臣们也终于得以第一次休沐。

    “……多谢诸位同僚勠力同心,我大越山河, 终于守住了。”

    “徐相何必如此,如今匈奴大势已去, 皆是有赖于陛下与将士奋不顾身,方得太平。”

    “话虽如此, 接下来仍有炀陵中近日关于陛下得位不正的流言, 在陛下班师回朝之前,还请诸位妥善处理。”

    “谨诺之。”

    打发完一众同僚,徐鸣山锤了锤酸痛的肩膀,看向内阁一角里勤勤恳恳辛劳了百日的年轻权臣, 不禁叹了口气。

    “石太尉。”

    石梁玉闻言,起身恭敬道:“徐公,学生不敢当。”

    小龙门里出身的官僚, 按惯例无论如何要对昔日座师有那么一声敬称,是以徐鸣山也当得起。

    徐鸣山道:“无需这般谨小慎微,朝中众人也不是瞎子, 这段时日以来, 京中多少顽固权贵反对陛下,皆是由你一一登门拜访劝服,这才没出乱子,众人也都看在眼里。”

    “学生不敢,如今只盼代父赎罪罢了。”石梁玉顿了顿, 复又道,“另有一事,陛下凯旋归来,必会问起彭护军当时死因,学生虽已查清此为国贼苟正业所为,但陛下毕竟看重彭护军,依陛下性情,回京之后恐会对京中一番大清洗……”

    徐鸣山道:“陛下非不明事理之人。”

    “学生非为此担忧,只是如今京中谣言四起,曰陛下待匈奴不留余地,何况对石莽之旧部。待陛下回归之后,势必要对炀陵一番清洗。众权贵为求保命,意图前往成氏门庭,请他们出面匡扶正统。”

    “放肆!”徐鸣山沉喝一声,“陛下便是正统!何人敢尔!再者言,石莽害成钦性命,炀陵人所共见,死仇之下,竖子安有面目请求成家!”

    “徐公息怒。”石梁玉待徐鸣山稍稍消气,缓缓道,“为今之计,为免弹压生乱,学生改日愿代徐公拜访成府,请督学出面回应民心,也好断了这些人的妄念。”

    督学,指的便是成钰。

    “这……”提及成钰,徐鸣山便是一阵头疼,从前的大越,乃是昏君太多,现在的大越,偏生是两个明君待选。季沧亭之雄才伟略,天下有所共见,而皇孙卫瑾在成氏门庭教养之下,也逐渐显露出美玉之光,只消稍加辅佐,不失为中兴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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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题就在与成钰和季沧亭之间的情分,彼此皆曾视权名如负累,眼下季沧亭因时事而登九五,成家如今家主的位置也马上要落在成钰肩头,以成家祖上代代家训,断不可以外戚之身干政,辅佐卫氏正统社稷。

    而要成钰亲口承认季沧亭的地位,便是要断了他们之间的牵系,自此以后,便只能君臣相见。

    石梁玉见徐鸣山出神,道:“督学素来以天下为重,必会助陛下挺过此等难关。”

    徐鸣山长长叹出一口气,道:“渊微的确以天下为重,只不过他失亲在前,已付出良多,如今又让他为大局断情,此事不仁,不妨让陛下回朝后与他私下商议。”

    石梁玉不置可否,待徐鸣山走后,看着窗外初含的冰絮,眼里神情莫名。

    “……苍天为公,我已输你半生,后半生,岂能事事尽如君意?”

    ……

    腊月初一。

    季沧亭冒着细细绵绵的雪回到军营,路上察看了沿途乡里的农田,从百姓口中得知今年乃是瑞雪,来年必会丰收,一时也洗去了征战带来的尘埃。

    “……经年狄祸,终于结束了,余下残部,无非是些落草为寇之辈,再过两年,待民愤稍息,一并招降充为徭役,让州府军备看着安排清剿便……嘶。”

    随扈见季沧亭下马时轻轻皱眉,忙问道:“陛下连日奔袭,已是疲惫不堪,本就不该再去乡间巡视民情,末将这便去请军医。”

    季沧亭本想说一句不妨事,但想到回京后面对的内政更为耗神,一时便应下来。

    刚踏进军营里,便见卫瑾小小的身影从远处跑过来,一脑袋扎进她怀里:“七姑姑,你可算回来了!”

    季沧亭哎呦了一声,把卫瑾托起来拎了一圈,抱在臂上一边走一边道:“先前不是让独孤先生带你先回炀陵吗?怎么又拐回军营来了?”

    卫瑾重重点了两下头,道:“是的,前辈是要带瑾儿回炀陵的,可路过大临府时,遇见一队赶考的书生,得了件天大的好消息,便马不停蹄地回来报给姑姑了。”

    季沧亭刮了一下卫瑾的鼻尖,露出些许笑意:“什么好消息,算得上是天大的?”

    卫瑾红扑扑的小脸上洋溢着喜悦:“师父回来了!这段日子,那个所谓在匈奴的地盘为阿木尔哥哥纵横捭阖的国师就是他!”

    “……”

    季沧亭唇角的笑意仿佛霎时被一阵极寒冻在脸上,眼前满地的雪光,宛如在嘲弄她的命途被捉弄得如此荒唐。

    ……他还活着?

    卫瑾未料到季沧亭竟是如此失神,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姑,师父还活着,你不高兴吗?”

    有那么一瞬间,季沧亭如坠梦中,却又不敢轻易去戳破这突如其来的幻梦。

    一口冰凉的朔气灌入肺腑,季沧亭将卫瑾放下来,哑声道:“……收发军务者,谁?”

    左近之人低头道:“回禀陛下,今日一早,骠骑将军便铁睿已自陈有欺君之罪,正戴罪跪于帐中,听侯发落。”

    卫瑾被季沧亭身上散发的暴戾之气吓住了,直到季沧亭走远了,方才忙不迭地追上去,跟进营帐时,才看见铁睿自己将自己枷好跪在季沧亭面前。

    “臣有罪。”铁睿突然跪在地上,低首道,“当时臣窃以为军务为上,唯恐儿女情长耽搁陛下宏图霸业,是以刻意隐瞒至今。如今匈奴大势已去,臣也当如实以告——当日陛下大军自炀陵开拔之后不久,京中便传来消息,言及成督学在厄兰朵襄助乌云阿木尔复国,以绝边患之事。”

    “……开拔已有百日,人人皆知,独朕蒙在鼓里?”季沧亭指尖颤抖,瞥见卫瑾也跟了进来,强行按下心头翻涌的血气,道,“单你一人,绝计无法促成此事,还有谁?徐相?”

    铁睿一闭眼,道:“一切与徐相无关,臣罪犯欺君,但有责罚,臣愿一肩承担。”

    季沧亭凝立若久,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发怒时,她却蓦然笑出了声。

    “成钰,你好啊……我便知道,老天断不会收你这祸害!”

    卫瑾见季沧亭似是缓了过来,连忙上前拉她的衣角:“七姑姑,铁将军是也是关心你,你就饶了他吧。”

    “我几时说要罚他?”季沧亭一脚把铁睿踢翻在地,“不过你欺瞒在先,朕意难平,你该当挨一顿打,自己滚出去领罚吧。”

    言罢,季沧亭转过身来,对一早便在的独孤楼再次确认道:“先生,瑾儿所言,可是当真?”

    “吾自不会拿童言儿戏来相哄。”独孤楼依旧是那副世外高人的淡然姿态,只不过语调里也略有了些不悦起伏,“若非见你心若死灰日久,恐你折寿,吾也不愿多走这趟。”

    她的确是心如死灰太久了。

    起初的时候,她也曾起过一同沦亡之念,是以战场冲锋从不畏生死,便是想着有朝一日,倘若真的战死沙场,也好下去见他。

    而后来,入目疮痍江山,家仇国恨,却是一鞭鞭打醒了她,不容她后退半步。

    她本已决定此生尽济于江山社稷,生于沙场,死于宫墙,岂料不归路上人已深,又闻那人尚在人世。

    独孤楼缓缓道:“虽则你面对的苦恼才刚刚开始,但至少你与他都尚在人世,一切皆有余地,现在,你当以宽心为上。”

    将来很难,她甚至不知道见了成钰要说些什么,但至少在这般无常世事里,他们都活下来了。

    “先生说的是,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待回了炀陵,我该是同他去父母碑前还愿,还有老彭,他念叨了不知多久,这下总该放心了……”季沧亭说着,忽见铁睿仍跪在地上,脸色苍白,便问道,“你怎么了?”

    “臣相瞒者,还有一事,彭护军他……”铁睿重重叩在地上,“彭护军他,早已遇刺身亡了!”

    “……铁睿,朕希望你今日所言,俱是真话。”

    “臣不敢妄言,当日彭护军为追缉害死先侯爷的仇人,与其缠斗时被误杀,双双殒命。”

    死一般的沉默过后,季沧亭有一瞬间的茫然,无意识地上前一步,刚一开口,骤然身形微晃,竟似摇摇欲坠。

    独孤楼身影疾动,出指如点瞬间点在季沧亭后背数处大穴处,随后猛地一叩,逼得她当场吐出一口血。

    “陛下!”其余众人纷纷失色,想要围上来却又唯恐惹得她状况恶化,“独孤先生,陛下这是?”

    独孤楼让人将她扶坐下来,冷然道:“吾事前之言,你怕是全然忘在脑后了。以吾剑术,虽可刺心而不死,但伤后却断断不可动气,适才那口血若淤在肺腑中,你怕是余生都动不得武了。”

    季沧亭平复若久,抹去唇边血迹,道:“说……清楚,老彭是如何死的?”

    “陛下——”

    “说,我撑得住。”

    铁睿一时无法,只得将当时之事详细复述——苟正业寻至炀陵,被抓后复又逃脱,路上被老彭缉拿而下,一番搏斗后二人同归于尽。

    老彭……被杀了?

    铁睿的声音逐渐被脑海里渐渐放大的嗡鸣所取代,一股莫大的郁气随着他的讲述灭顶而来,季沧亭闭上眼试图驱散眼前越发模糊的重影,许久,方道:“你做的对,军情紧要,不当有后顾之忧。只是彭校尉与朕亲若父女,依你所述,疑点亦多,此仇断不可轻纵。”

    独孤楼旁听若久,道:“何以见得疑点颇多?”

    “杀人者苟正业我曾见过,体虚力乏,不过一酒囊饭袋,如何能与军伍出身的老彭相较?便是打他十个都绰绰有余。”季沧亭脑中一丝一缕的脉络逐渐清晰起来,寒声道,“若我所料不差,京中想要苟正业即刻就死者,必与其生前罪业有所关联,唯恐苟正业牵涉到他们,这才痛下杀手……回京,彻查石莽旧部!”

    作者有话要说:正片开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