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都市言情 > 先帝崩殂后 > 第八十九章夺朱·其七

第八十九章夺朱·其七

    “……陛下的性情果然还是这般坚韧。”

    “恩仇未泯, 朕岂能就此干休。”

    窗外又下起了雨, 惨淡的落雨声随着斜风吹打在窗棂上, 压低的云层一如殿内肃杀的气氛。

    石梁玉站在十步之外低头看着地毯上的花纹, 如果再进一步,即便会被季沧亭立时拧断脖子也毫不意外。他低着头,沉默片刻, 道:“臣还以为,陛下的盛怒还要多发泄一段时日。”

    季沧亭的确仍处于恨怒之中,但她向来很是能忍, 尤其是在正视了对方作为对手的角色之后, 一切都必须重新思考。

    “短短一个月内,构陷谢允等支持朕的公卿世家、掩盖宫变的线索、伪装朕的驾崩……这不是短短数月能做成的事,你筹谋了多久?一年?三年?”

    “四年。”石梁玉道。

    季沧亭闭上眼,长嘶一声:“那就是从朕称帝之前,你就开始了。”

    石梁玉道:“陛下想知道臣是如何开始的——”

    “朕不感兴趣, 你死之后,朕会慢慢了解。”季沧亭打断了他之后,见他未有任何反驳, 便道。“所以朕可以推断,在石莽谋反之后,他留下的那些遗产势力都由你吞下了, 而这些人, 便是你谋反的筹码。”

    石梁玉道:“彼时陛下的精力全然为征战所累, 便给了臣喘息的时机。而等到徐相接手炀陵内政之前, 石莽与其势力所留下的所有往来罪证早已被抓在臣手里。陛下杀业过重,震慑天下,权贵畏死,自然便都成了臣的人。”

    季沧亭道:“饶是如此,选择在四年后江山稳定时才动手,你能成事的几率也不到一成。如果是石莽在你这个位置上,也绝不敢轻易行事,你用什么说服你的人,你能扳倒朕?”

    石梁玉敛眸道:“石莽对臣说过很多有用的话,譬如——自开国以来,每一个大越皇族,都有一种原生的病,偏执,易怒,杀人如麻。陛下也有,只是从未发泄在大越的子民身上。”

    ……对,是石莽,没有人比石莽更懂得如何对付大越的皇族。

    卫氏皇族,自开国后数代皆是暴君,骨子里都有一种疯狂偏执的病态。石莽用药石蛊惑了宣帝十数年,而石梁玉接手过石莽主持的丹药之物,他知道怎样才能让季沧亭一步步虚弱下去而无所察觉。

    他不是从四年前开始准备的,这是整整花了二十年对于卫氏皇族的杀手锏,从一开始,便料准了她适合什么样的毒。

    “……陛下一直对死去的将士有所歉疚,冥冥中必然觉得红云香造成的幻觉乃是发自本心。其实,若换了常人,无论是梦魇还是繁重的国务,只怕早就被压垮了。但陛下,实非凡人。”

    年少时便以枪术惊艳帝京,文承太傅,武随剑宗,国之将倾时亦是一肩挑起大梁,长驱破胡虏,一鸣荡山河,天下景从,这是何等人物?

    石梁玉曾试探过其他不愿臣服的势力,而那些人数年后却都不再提谋逆之事,可见动摇她的江山是何等艰难。

    “……故,臣便从来未考虑过谋反的路子,而是将陛下的声名推至云巅,在这样的情势下,如果陛下有朝一日被刺,臣便能代民愤而行事。而陛下无后宫负累,皇孙卫瑾远在外地,只要再挟赵妃之女,要她昭告天下陛下是被刺驾崩,待皇陵镇龙石一落,世人纵有怀疑,又有谁能验明皇陵中死的是谁。”

    精钢打造的长链哗啦一响,季沧亭不怒反笑:“这一手直接抹灭朕的身份,之后即便朕再出现在天下人面前——”

    “臣会在近期,让一个死士伪装陛下起事并败露,即便陛下脱困,朝中百官已站好了立场,为身家性命计,陛下也不可能取信任何人。”

    这一手布局,全然断绝后路,季沧亭冷笑一声:“可你有没有想过,即便你扶持通王登基,大越军力分南北大营,皆不是你之势力,你又有多少筹码能替他守住这个皇位?”

    石梁玉道:“臣不想这么快便扶持通王登基,如果通王登基,那建昌方面必然会同时让皇孙登位,那局面便会对臣不利。所以臣在赌,赌建昌主事者,会受制于陛下在臣手中这件事。”

    “……”

    “别人臣不知,至少成钰,不敢与臣对赌陛下的死活,他根本输不起。”

    这就是石梁玉全部的后招,他夺权之后,只需稍稍透露出一点季沧亭在他手里的风声,建昌方面就绝不敢轻举妄动,从而被他拖入文斗中。

    白色的闪电划过天穹,将季沧亭盯视对方的双眼照得惨然如修罗恶鬼,随后轰然一声惊雷响,她低下头,笑得浑身颤抖,嘶哑道——

    “好……好啊,好一局空手博天下,你若非满手沾着我季沧亭的血仇,我都要开始欣赏你了。现在开始,你最好躲远一点,否则……总有一日,我会找到你,将你剜骨抽髓,血涂炀陵!”

    ……

    石梁玉缓步走出宫殿,殿门口守卫的人仿佛听到了殿内嚣狂的笑声,一个个抖如筛糠,脸色惨白。

    “你们,怕了?”石梁玉问道,守卫不敢答,他复又转向刚刚赶来不久的于统领,“你也怕了?”

    于统领显然也领略过季沧亭的杀意,强自镇定道:“末将跟随太尉至此,早已是同舟共济之谊,岂敢言怕?只是越武之血勇举世皆知,即便再用药,也难保她不会脱困,不如……”

    “那你要拿谁来挟制建昌那边的势力?”一句话说得于统领低下头去,石梁玉又瞥见他怀里露出一卷剑谱的边角,“独孤氏剑录,你去过成氏府邸了?”

    于统领忙遮掩了一下,道:“独孤楼是剑道宗师,更有万夫莫敌之勇,末将只不过也想精进一二,好辅佐大人的大计。”

    雨水顺着脸颊滑落下去,石梁玉徐徐说道:“窃人剑谱,是因为怕死,是吗?”

    于统领惶急道:“大人言重了,末将是——”

    “倒也没什么,怕死,才好拿捏在手里。”石梁玉让人撑起伞,神情一转,去迎向他滔天的权势,“让自己毫无筹码可输,自然处于不败之地……就看成钰,放不放得下自己的筹码了。”

    ……

    这之后又过了一个月,朝中已清洗过两遭,民愤亦随着被大肆屠杀的涉反者而逐渐平息。

    “……太尉大人,关于首恶谢允,恐怕暂时还动不得,厄兰朵的乌云可汗称谋反的刺客里有匈奴人在,为表两国交好,要求朝廷给个交代。”

    “他们想要什么样的交代?”

    “说是,希望将谢允押送厄兰朵,交给他们处置。”禀告的官员小心翼翼地看着石梁玉的脸色,道,“下官知道,大越的内务本不容异族置喙,但一来乌云可汗和陛……先帝情同姐弟,一直有意同大越交好,二来,倘若此时同厄兰朵交恶,我们没有陛下在,而乌云可汗又是骁勇之辈,恐怕难以得胜。”

    石梁玉道:“可以答应他们的请求,但……我要谢允无法活着出关。”

    “是,下官自会安排人路上伏杀。”

    安排完朝中事宜,石梁玉复又问道:“陛下近日情形如何,我要的药可研制好了?”

    谋逆成事已有两个月,石梁玉口里“陛下”这个称呼却始终未曾改过,下面的官员虽有疑惑,但也不敢多问,道:“医术一道毕竟术业有专攻,红云香之事,梁御医已经是尽心尽力了,若按大人的要求,非要那洗人神智的东西,恐怕还得求助南苗蛊医之类的……”

    “你是说?”

    官员神色一整,献宝般说道:“说到这儿,下官日前看病时,恰巧听说过大人之前在夔州用过的那位崇山蛊医刚好云游到炀陵,或可一试。”

    上之所好,下必从之,得了石梁玉的首肯,官员办事极快,当天便联系上了崇山,但不敢去轻易透露要他下药的是越武帝,便借口是冷宫里发疯的废妃,要他赶制一种洗人神智的药。

    隔了半日,崇山那边满口答应,只是要了个死囚做药人来先试药,官员只觉得这老蛊医邪里邪气,不敢再多接触,安排下去便早早离开了。

    ……

    二月廿九,今年似有大旱的征兆,天候一日比一日干燥起来,宫中也时不时有水车巡逻。

    “贵人,这是今日的药,新来的老大夫说,这是必须喝的。”

    季沧亭的目光从一册兵书上移开,瞥了一眼来伺候她的人,见服侍的内监又换成了个十来岁的小宫女,随口问道:“上次那小孩呢?”

    小宫女抬起略红的眼睛,细声细气道:“统领说,是因为没伺候好贵人,让贵人不愿喝药,便叫人打杀了。”

    刺啦一声轻响,季沧亭放下手中破碎的书页,道:“我会喝的,告诉他们,今后不必再用小孩的性命逼我就范了。”

    小宫女连忙磕头谢恩,正要离开时,季沧亭又叫住了她,看了她一会儿,问道:“你头上的绒花样子有些别致。”

    小宫女道:“是赵公公教我们编的。”

    季沧亭问道:“赵公公近来如何?听人说,他好似病重了。”

    小宫女道:“嗯,赵公公一个月前便中风了,双腿不能动弹,只能教我们这些新进宫的小奴婢些规矩。”

    事到如今,赵公公病成这样,石梁玉也没必要再杀人灭口,季沧亭略一思索,对小宫女道:“我挺喜欢你头上的花的,送我可以吗?”

    小宫女自然无从拒绝,待季沧亭喝下汤药后,便告退离开了。

    待到天色渐暮,季沧亭感到门外暗处监视她之人的气机暂时消散,便拆开那绒花,从铜管里抽出一张细小的纸条。

    ——三月初二谢君危,横梁三尺火龙油。

    三月初二,他们要杀谢允,这季沧亭倒是暂时不担心,公卿世家能跨越数个朝代屹立几百年,自有其手段,断不会坐视自家嫡子被戕害,能保证自己顺利脱身,便是最大的帮助了。

    赵公公曾对她说过,大越的皇宫有一半乃是自前朝翻修的,前朝战乱不断,为免敌军占领,便会在宫殿隐秘之地灌注火龙油,这些火龙油一点即着,瞬息便可延烧数处宫殿。

    “……兵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

    ……

    两个日升日落倏忽即过,与一个月之前的群情激奋有所不同,来城门围观谢允被移交至匈奴的百姓寥寥,倒是石梁玉却是亲自前来送行。

    “谢大人可还有遗憾?”

    自知此去命绝,谢允倒是神情平静,回望炀陵时,眼中唯余自责:“政斗之败,累及陛下的性命,谢允便是枭首城墙,亦难抵此过。”

    “石某必须承认,倘若今日我为阶下囚,便是不破口大骂,也断不会如谢大人这般平静,谢家门庭风采,令人叹服。”

    身在囚车之中的谢允,面上虽有疲惫,却无颓丧,道:“其实在正式与你交手之前,谢某曾想过无数中棋路,却万万没想到,临阵落子,敌手却是掀了棋盘。这段时日,谢某想得最多的败因,不是败在不够狠绝,而是谢某错算了石大人的情。”

    “哦?”

    “这数多同朝岁月,我曾误以为陛下当年对你的恩情,至少让你会顾忌到她,却没想到陛下之于你,从来都无法与权位相比。现在,谢某忽然十分好奇——”谢允语调一转,言出诛心,“见到陛下的遗体时,大人是什么想法?”

    想法?

    石梁玉从来没有过什么想法,他向来知道季沧亭的命硬,几次三番冒着性命危险同她交谈,也是确定了对方断不会自杀,才放开手脚去做。

    厄兰朵突围,崤关死战,建昌烽火,乃至三年噩梦缠身,诸多死劫,她都挺过来了,现在又怎么会轻易就这么死。即便再有更多的催折,她也还会十年、二十年地同他这个同样命硬的劫数纠缠下去……

    想到这一节,石梁玉道:“谢大人此去若见陛下,请代石某向陛下谢罪。”

    “那可能不会同路,陛下功德圆满,来世自可托庇于神灵。炼狱十八重,谢允等石太尉同行。”谢允言罢,洒然一笑,“庙堂青史无人记,稗官野谈下黍黎……哈,愿后世之人,得渡此劫。”

    辘辘囚车碾过道上荒草,又一个对手早他一步入黄泉,石梁玉心底已无波澜。正如他之前所宣告的一般,他还会继续赢下去,因为天,总会站在他这边。

    “接下来,终于到你了,座师成钰。”

    同样是名中带玉,一个受天之眷顾,一个却是看尽了世态炎凉,谁能想到贵贱分明的两日,而今却即将在权力巅峰这般对垒?

    与谢允和季沧亭时有所不同,石梁玉至今仍记得成钰指教他时清淡如云风的神态,那是他头一次体会到何谓怨妒……毕竟对方,拥有的实在是太多了。

    石梁玉回到皇城的路上,头一次这般满怀战意地盘算着手上的筹码,可就在他甫过宫门时,扑目而来的,却是仿佛烧透天空的火光。

    “太尉大人!后宫不明缘故失火,侍卫虽极力扑救,但火势太凶,陛下被锁在宫里,只怕眼下……凶多吉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