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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光影

    “老师啊老师,你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风流债呢?!上有卫氏老子祖宗, 下有太傅老人家, 先帝在时虽然冷落你独守空房, 但那也是为了天下万民!她那是真心待你的啊,小龙门书桌下面还刻着她当年写的情诗三百首呢!你这样、这样着急,先帝尸骨未寒便另寻那徐家小姐,先帝是死不瞑目啊!!!”

    成钰:“哭完了?”

    “还没!我——”

    声声泣血,王矩嘤得抑扬顿挫, 好不凄惨, 正要再加把力时,陡然感到后脑勺被一道杀机锁定, 茫然回顾, 只见得是个艳若桃李的陌生女子, 大马金刀地坐着,杏核眼里杀气腾腾,好似要择人而噬一般。

    王矩本能地抖缩了一下,干咳一声,站起来拱手道:“这位是?”

    成钰余光瞥见季沧亭正要启唇来一句“狗东西”,便在她之前开口道:“这便是徐公的孙女, 你可以称师母了。”

    王矩:“……”

    季沧亭冷冷地盯着他若久, 道:“还没过门, 不必急于一时, 这位……大人, 众目睽睽之下, 能从国公腿上先起来吗?”

    王矩忙不迭地爬起,掸了掸衣摆,神态端庄起来:“原来这便是徐公家的千金,在下三镇节度使王矩。与老师阔别日久,一时失态,请徐小姐见谅。”

    “坐吧。”成钰老神在在道,“当着夫人的面,旧事无需再提。你如今手上有三万兵力,炀陵这边诸方势力必有拉拢你的意图。一回京便来见我,若非有什么重要密报需面谈,你现在便能走了。”

    王矩的眼睛四下乱瞟,道:“我也不是专门诉苦来的,确实是有几件事,就是——”

    季沧亭面无表情道:“我本是要走的,可王大人刚刚那一席话,让徐吟心下不安,万一走了之后,王大人趁我不在,给国公硬塞什么莺莺燕燕的,又该如何是好?”

    这女人声音虽沙哑,却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王矩正迷惑间,又闻成钰道:“她是徐公孙女,本就不是外人,你且说吧。”

    王矩点点头,道:“……还是上次你交代的那些事,先帝被刺后,炀陵里牵涉到的京畿卫等各大将领,还有谢氏那边栽进去的文臣,他们那时被杀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家眷拉拉杂杂两百余人牵连下狱,秋后发往崤关充军。按你的交代,我本想找些道上的人把这些无辜被牵连的人给救下来,无奈道上那些人平日里干的打家劫舍的勾当,一听说是要去救刺杀先帝的罪族,银钱也不要,还把我的人打了出来。”

    说到这儿,王矩叹了口气,捶了一下大腿:“只有我们知道铁睿谢允根本就不是那种人!可现下莫说百姓们,连马匪都不信,我只能带着亲信亲自去救人,但走到关北道的时候,押送罪人的队伍却忽然被一大批黑衣人袭击,嘴上虽喊着为先帝报仇,但下手极为狠辣,连押解犯人的官吏兵丁也都一并屠杀,好在我们到的及时,总算救回来大半。”

    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茶案,成钰缓声问道:“铁睿的父母救下了吗?”

    王矩道:“救下了,铁睿的老爹失子又遭人唾骂,本来眼看着怕是不行了,一听我说是为他儿子伸冤,硬要跟着上京来,眼下已派了专人照顾,正化名寄住在京中的客栈里。这些暂且不提,我还秘密带了两个当时被俘虏的杀手回来,就是嘴硬得很,实在撬不开。”

    “那便先寄在府中吧,至于刑讯之事……”听见季沧亭一声轻咳,成钰道,“自会安排人处置。”

    书香门第哪有会刑讯的?

    王矩的疑问在脑子里徘徊了一息便甩了出去,接着便道:“那这件事完了,便说第二件事,这次回京是我家那老子娘说二房那边上赶着想把自己家闺女送去给宫里相看,说是即便搭不上石梁玉,也可以送去给通王做侧妃,好为王家留条后路。”

    季沧亭:“真是混账事,王公老爷子若知晓此事,怕不是要提刀从琅琊杀过来,把这些卖女求荣的败类杀个干净。”

    王矩:“就是!”

    他附和完,复又觉得自己对先帝忠贞不二,实不该觉得这徐家女的爱憎分明甚有优点,又板起脸来:“其实也不止我家二房,京中其他望族也有意,所以刚刚入京的时候,便遇到宫里的掌事太监带着赵太妃的帖子去各家府上,想邀请王公贵族们入宫一聚,石梁玉那边说不准,但通王一定会到场。”

    成钰见他双眼灼灼,如有成竹在胸,道:“那你的意思是?”

    王矩呼地一声起身,满面红光道:“这是刺杀通王的好机会啊!只要派一个高手高手高高手入宫,等到通王那傻子被花红柳绿地一迷眼,咱们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到时他们群龙无首,我再和庾光大军入京,岂不美哉?”

    成钰毫无诚意地拍了拍手,道:“果然好计策,徒儿甚有卧牛之才。这样,你且回家多吃多睡,养精蓄锐,待万事俱备,为师届时还需你之臂助。”

    王矩欢喜过后,愣道:“那……我千里迢迢回来,你不留我吃个饭?”

    成钰和蔼道:“不巧,今日厨下已被我烧了。”

    王矩:“……”

    王矩:“那我不能白来,先帝走都走了,那我去拍一拍袭光的马屁总可以吧?”

    他说完,好似生怕成钰拒绝似的,扭头就蹦出了屋外。

    早春的喜鹊在窗外啾啾叫了两声,成钰转头问季沧亭:“王矩的的消息便是这些,你可有什么想法?”

    季沧亭起身道:“这个泼货崽种,还在惦记老子的爱妾!我得弄他。”

    “且慢。”成钰早有预料般按下她的肩膀,道,“天长日久,有的是时间,再者,你不在的这些时日,袭光三贞九烈,从不容他人骑御,你且放心。”

    季沧亭嗯了一声,接着转念一想,瞪向成钰:“它要是不让人骑,那昨天夜里那红衣骑士你找谁演的?”

    “……”成钰捧着一盏温茶,“若非宗师阶的高人,何能在炀陵城中穿梭如鬼?”

    季沧亭往后一仰,道:“妙啊,红衣王驾夜行京都,又是来无影去无踪,一是为引起百姓注意,震慑当年真正参与弑君的乱臣,令其自乱阵脚,二是为了钓出敌方可能隐藏的宗师,而对方一旦确定是独孤楼在杀人,他们的精力必会被牵制,毕竟天下人都知道独孤楼是成府的客卿,抓住了他,那便有了扳倒你的铁证。”

    说到这儿,季沧亭又眯起眼道:“不过我好奇的是,你是怎么说动独孤楼出手的?我记得剑宗一直不大愿意出门。”

    当年剑宗声名最盛的时候,甚至有京中贵胄试图爬墙进府哭求独孤楼收徒之事,拥趸之多,让独孤楼最长在府里待了一年都没踏出成府一步,便是皇帝下旨,也是爱答不理的。

    成钰悠然道:“剑宗做事向来随心所欲,人在江湖,不意味他便是非不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加上我日前从叔父的文库里寻了一册古今名猫大观相赠——”

    季沧亭绷直了后背:“等等,他这个爱好原来是你培养的吗?什么古今名猫大观,还是成老头的藏书?这些个老男人怎么年纪一大专爱玩这些猫猫狗狗的。”

    成钰道:“确然,侍弄猫犬爱宠耽误正事,所以我觉得袭光年纪也不小了,该是时候给它寻个如意良马了,陛下以为然否?”

    ……你为什么隐隐有一股正室想借机发卖主君爱妾的意思?

    季沧亭有点不爽,对峙间,成府的谋士闽郡梁夫人叩门而入,眸光落在季沧亭身上。

    “宫中赵太妃发来帖子,想请徐小姐入宫赏花。”

    赵太妃如今仍然因女儿的事受石梁玉掣肘,自己断不会有招惹是非的想法,想来是被授意而为之。

    “到底是来了。”季沧亭塞下最后一口点心,拇指抹了一把下唇的糖碎,眸光熠熠,“这盘棋无我,岂能成局?”

    ……

    石府书房的灯火总是幽暗的,府中的下人知道,这间冷清宅邸的主人,不太喜欢光。

    “大人想问什么,妾知无不言。”跪在地上的是与冯长史同车的美姬,事发前刚被冯长史从欢场里被赎了身,正准备带回家享用的路上,冯长史就被一枪断首,这美姬亲眼看到雪亮的枪首从冯长史喉间穿透,转了一圈后连皮带骨地把整个头颅挑走,吓得肝胆俱碎,当场昏厥了过去。事后她本想着牵涉进此等大案,必是死路一条,哪知大牢还没坐热,便被提审到太尉府里。

    上面墨笔叮地一声敲在了笔洗上,石梁玉淡淡问道:“你见到的红衣骑士,身量几何?”

    他说话的声音像是夹杂着干冷的霜雪,灌得耳中冰凉,美姬垂首道:“妾当时深受惊吓,只记得其身量颇高,气态不凡,隔着帘子如探囊取物一般,连车夫都没反应过来,他便、便杀了冯长史。”

    “虚张声势。”低低嘲讽一声,石梁玉又问道,“不是女子身形?那马如何,额上是否有一绺火焰毛?”

    “绝不是女子身形,至于那马,有没有火焰毛没看清楚,妾只见到一个残影,当是一匹浑身雪白的神骏才是。”美姬小声回答着,见石梁玉又沉默不语,鼓起勇气一抬头,忽而瞥见书房墙壁一角挂着一幅丹青,上面所绘者,便是一个驭马而行的红衣女子。

    欢场里常有王公贵族聊起上峰的逸事,常有人说石太尉血洗叛臣一党,乃是因倾慕先帝,为报仇所致。

    美姬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脸颊,她常被权贵们追捧,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被人夸赞面容同先帝有几分相似。

    她一咬牙,心想左右是被牵涉进这种要案里面了,左右为了求生,不妨赌一把,这石太尉可谓是一手遮天的人物,又如此年轻,不知比那脑满肠肥的冯长史好过多少。

    “……大人理政已有一个时辰了,妾有一手推拿,甚得长史大人之心,大人可愿一试?”

    美姬含羞带怯地瞥了上方一眼,膝行过去,刻意摆出婉转之态,将面容展露在烛光里,眉间点妆的一点朱红在灯火里尤其妩媚。

    年轻的权臣终于抬头看了一眼,但令美姬诧异的是,对方眼里的情绪却与预想中的相去甚远……那仿佛是一种埋葬在心底深处的恐惧。

    身后的屏风中传来一声低低的细问:“大人?”

    “带出去……带出去。”石梁玉抬了抬手,抓起朱笔,却因为手指发颤而握不住,笔尖的朱砂在面前的奏折上滚出一条宛如伤疤般的血痕。

    “带出去,捂住嘴,杖一百。”他握住自己的手道。

    美姬霎时脸色惨白,一句求饶还未出口,便被人捂住嘴拖了出去,很快,压抑的哭叫声便从门外传了进来。

    不多时,屏风后的暗影接了一封传信,低声道:“大人,今夜巡城的右将军贺桂也死了,和冯长史一样被砍了头,遇上红衣王驾……随行的五十军士,根本追不上那匹马。”

    “贺桂功夫不低,也一样被杀,那便无需再查证了。”

    那人又道:“谁都知晓天下只有一匹神骏能这般来无影去无踪,也只有一个宗师有这样的本事,成钰为何要做得这样明显?”

    常年冰冷的双手握在一起只会越来越冷,石梁玉闭着眼,道:“用这样的方式,百姓们只会乐见下一个杀的是谁,怪只怪那时用了陛下的名义杀了太多人,把百姓的胃口惯刁了,眼下无论死的是不是谢允一党,百姓们都只会拍手称快。拿起这把双刃剑时,我便有了自伤羽翼的觉悟。”

    “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石梁玉缓缓吐出一口寒气,道:“本官好奇的是,拿陛下的声名行杀戮之事,成钰待她的情分,真的就这么浅,就这样,把她当做为皇孙搏前程的工具?”

    “大人为何在意这个?”

    “因为这条计,本是我想对成钰用的,他却用在了我前面。你前一任主公什么都没有教给我,除了谋算人的‘情分’。如果他真的爱重过她,断不会用这样的手段来毁她身后的声名。”

    石莽的智计并不出众,但是他看人极准,因为看准了宣帝的执念,故而夺得高位,因为看准了成太傅放不下宣帝,便算准了他必慷慨赴死……长公主、冀川侯,太多的一时之人杰就这样惨亏在他手中,现在这种天赋在他儿子身上也未曾失色。

    暗影又道:“成国公治学一道无可挑剔,但却为人风流,近日又因与徐府千金的婚事,广发请帖,遍请京中名宿观礼,看来是时过境迁,没再将先帝放在心上了,大人何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这不是细枝末节,此事必须弄清楚,否则接下来我便无法布局。你告诉通王妃,明日宫中宴请,将……陛下的遗物里……”石梁玉说到这儿,捂住嘴猛地咳嗽了两声,艰难地继续道,“从陛下的遗物里,挑一件骑装送给徐府千金,务必让她穿着回府。”

    “是。”

    门外的哀叫声已停了许久,有人在门外禀告道:“大人,那女证人挨了五十杖,断气了。”

    “……真的死了?”石梁玉动了动失血的嘴唇,在黑暗里哑声道,“那就,再打十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