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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故人音容

    “徐小姐, 宫门到了, 请下车吧。”

    季沧亭定了两日心性, 直到经年征战的杀性完全收敛,这才应了赵太妃的帖子。来时日头已近西斜,还是那条旧宫道,上次狼狈离开,现下再回,又是别一番滋味。

    “徐小姐, 奴婢是太妃身边的大宫女石蕊,今日跟随伺候, 有不周到之处,还请小姐见谅。”

    迎接她的是个脸上带笑的宫女, 季沧亭刚一下了车, 先看向她的双足, 姿态轻巧, 落地几乎无声,想来是有武艺在身的,而且……又是一个姓石的,来历昭然得让人连查都没兴致去查。

    若非当年战事紧急, 她就该彻底清查一遍石莽到底给石梁玉留了多少东西。

    往事不可追,说出来丢的是自己的脸,季沧亭也只得摇摇头, 跟着那石蕊进了宫。

    皇宫她自是熟得很, 但后宫却很少去, 从前宣帝后宫明枪暗箭的所在,如今也只是六宫太妃们养老的地方,虽没个镇场子的,却也没堕了皇家颜面,该有的规矩还是有。

    那石蕊不时回过头观察她,半晌,笑道:“徐小姐不愧是名门之后,第一次到皇宫内苑,也这般气定神闲。”

    “先熟悉熟悉环境罢了,待皇孙承得大宝,总还要进宫受封的。”季沧亭随口答道。

    石蕊被这番嚣张言辞一噎,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东苑已到了,小姐这边请。”

    穿过一座石桥,修剪得极其别致的一塘枯荷后,东苑的暖阁水榭里隐约露出衣香鬓影,见石蕊带了个陌生的贵女前来,这些炀陵里权势新贵的女眷纷纷面露诧异之色。

    “……虽是清丽可人,倒也无甚惊艳之处,也不知光风霁月如成国公,怎就瞧上了她。”

    “徐公的门第,还有什么好说的,虽不是实权,却也是天下文人共仰之。”

    细细的私语在香帘响起,她们的声音放得极轻,却逃不过季沧亭的耳朵,很快她便注意到了上首两个贵妇人。

    左侧的一个吊梢眼的妇人,身怀六甲,或许是因为出身显贵,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傲气,而正听她说话的,正是这次名义上召她进宫的人——赵太妃。

    现下贵为太妃的赵氏比上次见到时又清瘦了许多,手上的佛珠串缠了一圈又一圈,却仍是松松垮垮的,全然没有皇宫主事者的气势。

    “徐小姐,这是太妃娘娘,旁边的是通王殿下的王妃。”石蕊提醒道。

    “这便是徐家小姐吧,果然是大家闺秀。”先开口的是通王妃,眼睛上下打量了季沧亭一遍,笑道,“以前未曾听说过徐公膝下有个孙女,几岁了?”

    通王妃算是季沧亭的舅母,本是大家族的庶女,嫁给痴傻的通王后一直深居简出,没想到如今通王有当皇帝的可能,她便前途大亮,加上石党支持通王登基的凭据之一便是她腹中的贵子,满京城的女眷都忙不迭地拍她的马屁。

    想起这位舅母从前畏畏缩缩的样子,季沧亭心情复杂,垂首道:“回王妃的话,徐吟已满双十年华了。”

    “哈?都二十了?”通王妃面露诧异之色,继而嗤笑道,“现今这天下都是些什么歪风邪气,女儿家的都这么爱虚耗光阴,子嗣传承乃祖宗规矩,都这般轻忽,这礼法真是该修修了。”

    赵太妃咳嗽了两声,喝了口热茶,淡淡道:“通王妃,何必说些有的没的,徐小姐与国公佳偶天成,本该祝贺才是。”

    下方有别的贵妇接话道:“祝贺归祝贺,王妃说的也对,人家徐小姐虽然二十了,可也找到夫婿了,您看在座的向小姐,连我家孙女都改喊姑姑了,还守着她那一方下民学塾呢。”

    季沧亭一听,眸光迅速扫了一下四周,在一侧的角落里找到一张熟悉的面容。

    ……是向婉婉。

    当年小龙门同窗一别,已有这般许年。她曾说过,想开办一间小小的私塾,像学堂里的夫子一样教书育人,她也的确这样做了,只是在那之后受了多少如今日这样的非议,季沧亭身处高位,却是未再听闻了。

    向婉婉如今也仍是那一年小龙门里最美的那个,经年的洗练更让双眸多了几分□□通透,即便是被这样当面针锋相对,依然沉静如故。

    “娘娘明鉴,知鲤学塾乃是先帝准下的百间民塾,而今虽及不上京中其他名门,却也教出了上百童生,若就此因许嫁他人而任由荒废,恐有负先帝。”

    就这几年,教出来上百童生?

    季沧亭震动不已,她在民间待的时间长,知晓就算是名门学究办的私塾,也很难在短短几年里教出上百个童生,地方上的私塾就更别提了,百里挑一就算是好的了。倘若是真的,这样的才华,就算在小龙门里任职也绰绰有余了。

    那发难的贵妇听不懂这些,啧啧数声,嘲笑道:“还先帝呢,那么多男人,由得你一个女流之辈去张罗?要我说,女儿家好好相夫教子才是正理,该是多向王妃娘娘学才是,十年如一日侍奉夫君,这不,就终有福报了吗?”

    通王妃闻言,立时红光满面,连连摆手:“李夫人言重了,不过话也有道理,只要人愿意积德行善,终有一日会有福报。今日倒是得了提醒,我现今身子重,为将来计,也该给我家王爷选个知书达理的侧妃才是。”

    通王妃这话一说出口,季沧亭就一皱眉,果不其然,接着她就把目标放在了向婉婉身上。

    “京中各家的贵女虽好,但论才女之名,思来想去还是向小姐最为妥当,不如今日便在此请各位做个见证如何?”

    谁都知晓通王是个傻子,女儿嫁过去就是往火坑里推,但这个通王妃也有自己的想法,她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庶女出身,一旦各家门阀把贵女往王府里插,凭她的家世根本压不住,不如就找个如向婉婉这样年纪大,家里空有文官清名的人家,既得了名声,以后也好掌控得住。

    季沧亭是什么脾气,一听这般话头,冷笑一声,正要放下酒杯开口打岔,孰料向婉婉却先一步起身开口。

    “王妃娘娘好意,小女心领,只是小女父母尚在,娘娘这般在闲宴上便断了婚事,有两不妥。一来,小女曾为宣帝陛下秀女,虽当时未入宫,却也曾登记在册,若依王妃之令,恐为无知者诟病有弟夺兄妇之嫌;而来,当下徐相、成国公归京,京中文人正是激扬文字之时,今日之事若传出落人口实,也对通王殿下声名有所牵累,望王妃娘娘慎思。”

    一番话不卑不亢,利害陈明,轻轻巧巧将自己撇开来,叫在座的贵妇们哑口无言。

    通王妃面子上有些下不去,她本就没什么见识,被掐住了话头,一时间无从反驳,一个“你”字没说完,眼一翻,直直昏了过去。

    “娘娘!”一时间宴上慌乱,季沧亭身后的石蕊冲过去的同时,不小心带倒了她面前的青梅酒,立时洒了季沧亭一身。

    不过这些此时无人在意,连忙叫了太医扶通王妃下去歇息,只说是小小地动了些胎气,又吃了太多甜腻之物,一时被痰迷了才昏过去,众人虚惊一场。

    赵太妃见事态平定,转向季沧亭:“今日本该是为了徐小姐庆贺新婚,没想到闹出此等变故,徐小姐这衣裳……是本宫手下的人笨手笨脚,冲撞了贵客,还请徐小姐到侧殿换一身吧。”

    季沧亭本也不在意这些,一句婉拒刚到嘴边,忽而察觉刚刚的石蕊气息一轻。

    到了她这个境界,武者呼吸间俱能察觉异状,眼下情形,必是这石蕊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

    “恭敬不如从命,请带路。”季沧亭脸上一派自然,心里却是不由得猜想对方是不是在她身上看出了些什么端倪。

    在看到石蕊端出一件她自己的故裳时,季沧亭一度觉得对方是识破了的,她倒也不是特别紧张,正揣摩到底是何时暴露时,却又听那石蕊道——

    “事出突然,一时寻不到合适的,见小姐身量,便取了件太妃娘娘的旧裳,还望小姐见谅。”

    赵妃的?

    季沧亭转念一想,又不觉得对方是识破了她的身份,如此反倒像是刻意隐瞒着想让她去穿先帝的衣裳似的。

    若想按徐吟一个大不敬的罪过,何必要她换这区区一件常服?这么一想,对方倒像是来试探的……不是在试探她,是想通过这件衣裳,试探成钰的反应。

    ……真是熟悉的歹毒手段。

    一言不发地换好了衣裳,再出去时,适才的混乱已恢复正常,倒是赵太妃见她着了一身红衣出来,脸上一怔,似是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却只是说出些客套话。

    “今番失礼,徐小姐暂且委屈些,大婚之时,本宫另有补偿。另外……刚刚通王府派人来接王妃回府,如今京中有鬼神怪谈,徐小姐不妨与王妃同行吧。”

    通王妃身子贵重,自然不便多留,今日一会,季沧亭大约猜到了对方的意图,将计就计,自然也不必多留,一一告辞后,便跟在通王妃一行身后离去了。

    到了宫苑外,刚要上马车,便听见一个沉静的女声出现在车外。

    “徐小姐,可否留步?”

    季沧亭一怔,回头只见向婉婉裹着一身雪氅,娉婷如一枝白梅一般站在宫门处,见了她驻步,眸光先是落在她穿着的红衣上,继而低声道:“向婉婉有一句忠告,宫中水深,今日切勿穿着太妃赐下的红衣回府见国公。”

    季沧亭不动声色道:“可有不妥?”

    向婉婉垂眸道:“徐小姐大婚在即,向婉婉本不该多言,只是有心人欲加害小姐,思量再三,还是想告知小姐一声。这衣裳……乃是先帝旧物,若是让成国公见到小姐是穿着先帝遗物回府,恐难解释。”

    她到底还是如当年一般心善,季沧亭不便相认,抿出一个笑,道:“多谢向小姐提醒,稍后我自会换下。”

    见对方不是顽固之人,向婉婉心里松了口气,道:“徐小姐也是明事理之人,我也不便多言,就此告辞了。”

    浅浅一晤,她已尽了人事,正要离开时,忽而宫门角落里蹿出一只黑猫,一下子惊了季沧亭这边车前的黄骠马,马蹄高高扬起,正要撒蹄子飞奔时,季沧亭眼疾手快地一把勒住车夫手里的马缰,随后捂住马儿的双眼,行云流水地按下马匹的躁动。

    她的动作也不大,外人看来也不过是随手扯了下马缰,是马儿自己安静下来的,但向婉婉却看得愣住了,在季沧亭注意到她之前,她忽然上前扯下腰间的香囊,道——

    “我又想起一事,刚刚在东苑捡到一只香囊,听人说是徐小姐的,险些忘了奉还。”

    入夜光线昏暗,季沧亭没看清楚那是什么,下意识地刚伸出手,便被向婉婉一把捉住,在碰到她的掌心时,她整个人一颤。

    季沧亭的手太特殊了,手掌从指尖到掌心都是粗糙的,手腕的骨节也异常坚韧,从前常常给她缝护腕的小龙门姑娘们都知道,向婉婉自然也不例外。

    察觉到对方的手在颤抖时,季沧亭便知道瞒不住了,只是此时千言万语,也只得压在心底。

    “对不起。”

    向婉婉闭上眼,复又睁开,看着她的眼睛,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总算……总算听到一桩好消息。”

    “事态至此,咎因在我识人不明。早知你有这样的才华,倘若我那时再果断一些,索性启用你,说不定也不至于牵累了这么多人。”远处通王府的车驾已经发动,四下虽无人,季沧亭也不便多谈,低头看了一眼掌心上被当做幌子的香囊,翻过来,却是绣着“灵初”两字,心底不由得一酸——那是瑾儿的父亲,太子卫融的字,也是向婉婉十年未送出的心意。

    “这么多年了,你还记着他。”季沧亭道。

    “其实倒也无所谓什么放不放下,教书育人,也算不枉此生。”向婉婉收了眼里的泪光,眸底深处几许释然,“前些日子,我去探望在东市颐养天年的赵公公,他告诉我,殿下心里有个至死都挂念着的人,但也至死都未再见到一面,比起他们,我双亲俱在,这区区三寸年少的心思,不提了,不提了。”

    世事练达的并非只有她一人,向婉婉也如是,她虽未亲身经历过战场,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

    “瑾儿如今大了,也越来越像他了,有时间便来国公府坐坐。”

    “国公本就是我的器乐座师,时机合适,自当拜访。”向婉婉紧紧握住她的手,到底还是落了泪,“你们都还在,真好。”

    季沧亭低声道:“放心吧,我们不止在,还会讨回该讨回的,那些屈死的人,终需沉冤得雪。”

    “那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向婉婉眉间凝起一缕忧容,“自那之后,我一直在京中……我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人,毒如蛇蝎,冷若坚冰,那些被冤死的罪族,曾经试图绑了他的义女,可他根本不在乎。”

    这是一个最疯狂的赌徒,无论你有多少筹码,他都只和你赌命。

    “赌命么……”季沧亭沉吟片刻,突然一皱眉,蹲下身来,手掌贴在地面上感受着青石板下传来的细微震动。

    “战马,九两重的蹄铁……”季沧亭闭着眼继续感受,嘴里喃喃道,“步距……是乌云种,想模仿袭光?啧,不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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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婉婉低头问道:“怎么了?”

    季沧亭钻进马车,片刻后,套了一身不起眼的灰衣,把自己的雪氅塞给向婉婉。

    “婉婉,劳烦你进马车装作是我回国公府,我去走一趟夜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