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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当年误

    因为自幼的马背上长大的, 季沧亭的轻身功夫没怎么认真练过, 但五感极其敏锐, 绕过两队匆匆过街的巡城卫后,到了事发的地方已经晚了。

    季沧亭到时, 附近的巡城卫已经闻讯而来, 在一处街角发现了先离开的通王妃车驾。此时华贵的车马已经翻倒在地, 随行的七八名仆妇歪倒在地上, 胸口各有一致命血洞, 正汩汩地往外冒鲜血。

    “王妃呢?!”

    “侍女替王妃挨了一枪, 只伤了肩膀, 吓昏过去了。”

    “看这杀人的手法, 像是□□的!伍长, 我们要不要追?”

    这些巡城卫们好似是刚提拔上来的,连伍长也是懦弱怕事, 早就风闻夜里有红衣王驾出没杀人, 手段残忍, 见者几乎无一生还, 之前的炀陵精锐也莫可奈何,更何况这些新丁。

    伍长咬了咬牙道:“王妃既然性命无忧, 我们不要轻举妄动, 先去奏报副统领救治王妃!”

    季沧亭在巷口看了片刻, 摇了摇头, 事发不久, 这时候追击是最合适的, 偏偏这些兵卒懦弱不敢追,想来今夜也找不到凶手了。

    只不过……这起凶案断不是独孤楼所为,剑宗自有风骨,断不会杀伤妇孺,说不准是有人见红衣王驾四处杀人,一时心虚,索性反客为主,又派了高手来假装了一个。

    可是为什么是对通王妃下手呢……

    季沧亭将手掌按在地面上,再次细心感应,随后深吸一口气,轻身一纵攀上房檐,朝城南方向追去。

    此时刚过了宵禁的时辰,街上还未被巡逻到的地方,偶尔还有开窗察看城中骚动的百姓,就是在这样灯烛还未灭的时分,一驾马车从南门缓缓驶入。

    驾车的家丁看了看寂静的长街,小声对车里道:“老爷、夫人,刚刚听城门卫说,近日炀陵城中有先帝鬼魂怨恨未散,出来到处杀人,咱们刚从地方上布政回来,这个时分回炀陵,是不是?”

    车里传出一声细细的咳嗽,叹息道:“又能怎么办?太尉有令,便是星夜兼程也要赶回来,何况如今京中动荡,我们又岂能放婉婉一个女儿家独居在后宅里。”

    老夫妇语带忧虑,家丁点了点头,更快地挥动了鞭子。就在马车正要走出这片寂静的坊市时,忽而黑暗里传来一声裂空弦响,一支□□从黑暗里穿空而来,箭矢闪电般贯穿马匹的头颅,马儿长嘶一声,连带着马车一下子翻滚在地上。

    车里的向家老夫妇彼此搀扶而出,正要去救被压住腿痛苦不已的家仆时,一个鬼魅般的阴影笼罩在他们头上。

    “你——”向家的老大人颤抖地看着面前一身红衣轻甲,俨然穿着先帝战甲的骑士,愕然中,紧紧将夫人护在怀里,“你到底是谁?”

    红衣王驾无言,将手中的枪高高举起,锋尖依稀带着点滴血痕,正要一举击杀向大人时,斜刺里陡然铿然一声剑吟,游龙般杀出一个矫健的身影。

    那骑士吃了一惊,回枪接站,只见对方剑如狂花乱雨,斩如雷霆,勾如赤练,一时竟分不清来者出处,加上武器并非自己惯用的,而对方又极其了解枪法,交手瞬间便落下风。

    走过二十几招后,那遭刺的向大人已高声呼救引起了附近巡城卫的注意,骑士只得暗恨一声,艰难脱身打马逃离。

    “……分明是个剑客,却偏要用枪,他们是无人可用了吗?”低声嘟哝一句,见身后的向大人走近来想道谢,季沧亭抓了一把刚刚战中削落在地上的马鬃,便也腾身离去了。

    ……

    成国公府。

    卫瑾被府中的谋士教了一天当今朝政局势,等到听说季沧亭被赵太妃召进宫里赴宴时已经到了晚上,心里着急得紧,饭也没吃两口,生怕他七姑姑在宫里忍不住掀桌子打人,便在门口翘首以望地等着。

    好在他并未久等,不一会儿便看到马车回府,从车上下来一个穿着红衣的身影,一下子冲过去抱住那人影的胳膊。

    “七姑姑,现在宫里龙潭虎穴的,你身上带着伤,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就去了啊!”

    他刚抱上去,忽然觉得手感不太对,待眼前的女子摘下斗篷兜帽时,卫瑾整个人一愣,继而脸颊爆红,连退五六步,愕然道——

    “原、原来是向姐姐。”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一天一个模样,如今虽仍显稚嫩,但眉宇间已经有了少许其父的灵气。

    向婉婉微微一晃神,行礼道:“见过皇孙,陛下之事……我已知晓,正欲向国公禀告,可否带路?”

    “好、好的。”卫瑾低着头带路,悄悄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暗骂自己冲动,刚刚万一要是外人听到了,岂不是一下子就暴露季沧亭的身份了,这下让人看笑话了,而且还是向姐姐……

    这边向婉婉不禁又看了几眼卫瑾的背影,她记忆里总是还觉得卫瑾仍是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孩,小龙门的女学生里大多喜欢逗他玩儿,唯独见了自己却总是远远地便跑开了。

    向婉婉转念一想,卫瑾丧母早,从小在流言蜚语中长大,对父亲的爱慕者有所芥蒂也是该然。

    想到这一节,向婉婉无声轻叹,道:“殿下,过往是向婉婉忽视了殿下的心意,如今看来,该是向殿下说一声抱歉。”

    卫瑾僵在原地:“啊?向姐姐,你、你怎么了?”

    “年轻时任性骄纵,只看得到自己的得失,一意孤行反倒给他人造成烦恼,终究是我的不是。”向婉婉深吸一口气,打开随身多年的香囊,从里面取出一块玉珏,托在手上递给卫瑾,“当年梨落堂诗会,他留了这枚玉珏挂在我琵琶上,一时痴妄,相扰多年。如今原物奉还,了却了这十年份因缘,我也可从此心轻。”

    卫瑾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直到向婉婉被成钰的侍从叫走,才反应过来,惊恐万状地一路跑到后苑,差点把正在泡脚解乏的穆赦吓得踹翻了洗脚水。

    “……都快熄灯了,你这是犯什么癔症?”穆赦看他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出于医者父母心,悄声道,“怎么了?”

    卫瑾一口气喝光了穆赦熬好不久的甘草茶,冷静了一下,道:“我刚刚发现,我造了一桩孽。”

    穆赦擦完了脚,拿被子往身上一裹,道:“哦,我还以为啥事呢,跟你姑姑学学,孽造多了,就天下无敌了。”

    卫瑾:“不是不是,事情得从我六岁那年说起……”

    穆赦往枕头上一躺:“你咋不从盘古开天辟地说起呢。”

    卫瑾陷入了回忆:“是这样的,我小姑姑当年想小龙门中乃是一霸,号称全院的小姐姐都是她的小老婆,有一次,我跟着父亲去宫中梨落堂看诗会,有一个向家的姐姐被点出来表演盲弹琵琶,一手丽人行满座惊艳,就有个坏权贵想想借机把她送进宫里当娘娘。”

    穆赦打了个哈欠:“嗯嗯,然后呢?”

    卫瑾道:“然后我姑姑那脾气,见到这种场面必要搅局,借着由头拉着那权贵去耍大刀,暗示我赶紧送向姐姐离开。我没办法送人出宫,就悄悄拿了父亲的玉佩,告诉向姐姐拿着那面玉佩出宫可畅行无阻。”

    穆赦闭上眼:“……这不是挺好的吗,你姑救美。”

    “问题就出在这儿。”卫瑾一脸惭愧,“我那时才六岁,什么都不知道,向姐姐是蒙着眼弹琵琶的,什么都没看到,就……就误以为是我父亲保护了她,还把玉佩送给了她。”

    穆赦垂死梦中睁开眼,撑着脑袋道:“哇哦,听起来是一个美好后娘的开始,之后呢?”

    卫瑾对着手指,声音越来越小:“父亲只以为是玉佩丢了,因为当时涉及宫中权贵,向姐姐也没敢多说,向姐姐就因此一直倾慕于父亲……而父亲对我娘至死不渝,自然对向姐姐的心意是婉拒的,到现在,怕是误了有整整七年了。”

    穆赦瞪大了眼睛:“你爹对人家没有心思,就因为你小时候没跟人说清楚,把人耽误到现在?”

    卫瑾把脑袋重重磕在桌子上:“我后来长大了点之后,也曾想跟向姐姐说明白,但是我一见到她就结巴、就说不出话来,我们见面的机会也少,后来那么多的事,就……”

    穆赦越听越觉得古怪,一脸迷惑地看着卫瑾,道:“你说的这个向姐姐,她漂亮吗?”

    卫瑾陡然沉默了,过了片刻,他抱着脑袋,朝臂弯里重重拱了两下。

    穆赦一脸沧桑地躺回被窝:“你现在还小,恐怕还没发现,被耽误了七年的,可能不止是她。”

    “诶?”卫瑾眼睛还红着,一脸迷茫道,“什么意思?”

    “你不信啊,那我作为大夫问问你,你见到一个姑娘,脸红心跳,语无伦次,胡思乱想,这说明了什么?你仔细回想一下,你姑对你师父有没有过?”

    卫瑾茫然摇头:“没有,我有记忆以来姑姑都是逮着机会就夜里去拱隔壁师父的床睡的。”

    穆赦佩服不已:“你姑真乃有我大苗疆女子的风范。这样吧,你都十三岁了,想来也到了认识男子汉真谛的时候了,你身后第二层架子上有个粉瓶,你吃半粒下去,记得不要吃多。”

    卫瑾:“……这药有什么用?”

    穆赦道:“左右不会害你就是了,吃完就回屋睡觉,梦回告诉你答案的。”

    ……

    “……事情便是如此,老师,如今炀陵局势紧张,让陛下一人行动太过危险,还请马上派人去保护她回来。”向婉婉将今日之事一一向成钰说明,说话间背后总有一阵冷风呼呼吹拂,更是心忧。

    “她就是这样耐不住性子。”成钰阖目一叹,与此同时,有人进来禀告。

    “国公,我们的人奏报说,有红衣王驾夜中行凶,先是杀了通王妃府的下人,伤了王妃本人,之后出现在南城附近,意图截杀向大人夫妇。”

    向婉婉神色一惊,慌忙起身:“是我父母?!”

    禀告的人答道:“向小姐放心,在我们的弓箭手动手之前,向大人夫妇被夫人救下来,现在当已平安。小姐此时不宜出府,明日一早,自会安排小姐回府与双亲相会。”

    虽是心如火焚,但向婉婉也认得清局势,冷静下来道:“我父素来与世无争,怎会成为目标?”

    烛光下的案几上摊着一张炀陵地形简图,成钰的手指轻轻叩在图上,徐徐反问道:“你认为今晚的红衣王驾是石梁玉的手笔?”

    “我父崇尚无为道学,从不涉入党争之流,虽是洁身自好,却也在朝堂上可有可无,石梁玉拿我父亲开刀,既无需担忧报复,又可以达到震慑的目的。”向婉婉道。

    成钰道:“那你可有想过,他为何一夜之间作案两起?”

    向婉婉沉吟片刻,道,“今日遭刺的,一个是通王一党的指望,另一个是朝中的清流,这两个遭刺,前者是对老师这方有利,后者是对石梁玉那边有利……我知道了,他先后作案两起,是因为他是要做给通王一党看!”

    “你很冷静,假以时日在高位锻炼一二,也可成就谋士之才。”略略一声赞赏,成钰道,“他们弄出了一个假的红衣王驾行凶,代表在他们看来,现在京中的红衣王驾实际上是有两个的。作案两起,受益者都不同,表示他们想制造一个事实,也就是今晚两方的红衣王驾都在为了自己一方的利益而行动。”

    “至于为什么要作案两起,第一起乃是通王妃受刺,乃是为了激化通王一党同我的矛盾,让他们认为我如今迫切地想断了他们的指望。而第二起,杀一个向大人,就是为了证明第二起是他们的人做的。”

    向婉婉拧眉思索了片刻,又疑惑道:“可万一今夜老师也一样,派出了自己的红衣王驾继续前几日的刺杀呢?”

    成钰道:“因为我放出消息,独孤楼每年在今日都会在郊外祭奠故友,所以石梁玉知道,今夜京中只会有一个红衣王驾。”

    也就是说,造成今晚局面的,是成钰有意为之?

    “所以,老师是料定了他们今夜会对我父母动手,才提前暗中派人去保护?”向婉婉苦笑一声,道,“那老师设此局是为了什么?”

    “太多了……其一,作案两起是为了取信盟友,说明石党和通王一党并非一条心;其二,他们派出的即便是高手,也断断比不上宗师,要想逃得过追捕,必是巡城卫纵放,不是安排了新丁巡城就是刻意为之,说明京中一万两千巡城卫已尽在他们掌控;其三——”

    “其三,这种情况下派出假装的人,几乎被我这个半步宗师吊起来打,证明石梁玉身边确实没有宗师阶的高手相护,可以放心排布杀局了。”窗外一个爽利的女声传入,季沧亭的身影直接轻轻蹬开矮窗跨了进来,一把按住刚要起身的向婉婉,把手上的马鬃拍在成钰桌上。

    成钰见她气息尚稳,推了盏早已温好的淡酒过去:“下次便是临时起意,也该差人告诉我一声。”

    “我要是告诉你了,不就查不到这条重要的后手了?”季沧亭一口喝光温酒,拨开马鬃,对着光比对道,“看见了吗,毛色尾端淡金,毫无分岔,光泽隐约有七彩之光,只有乌云国马王血脉,才能出产这样的马。而这种良马在数年前便被兰登苏邪掠夺入他们军中,至今仍属匈奴王庭的余孽,连我当时二次北征时想抢,他们也藏着掖着,现在却出现在了炀陵,这说明什么?”

    季沧亭执政后期,边境屡屡传来匈奴扰边的传闻……

    当时被刺杀时,也出现了匈奴武士……

    “他同匈奴王庭,早有勾结。”灯花噼啪一响,成钰起身道,“厄兰朵钳制之势由我所起,旧王庭如今不思求存,反而意图入侵大越之心不死,也当是时候……报以颜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