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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狮口

    向婉婉这一夜没能回得了家,便索性同季沧亭如小时候般同住了一宿, 两人躺着聊到了天蒙蒙亮。

    季沧亭每日的汤药里都掺的有安神的药材, 等到起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已大亮, 随后便被告知向婉婉不想打扰她, 已经被府里人一大早送回家了。

    叙过一晚上旧, 季沧亭显然精神好了许多, 在庭院里舞了套慢剑, 便饿得不行,提剑去找成钰想蹭个点心吃的时候,远远地便从花荫窗里瞥见卫瑾低着头在聆听说教。

    “师父之前告知瑾儿要取得权位,可瑾儿驽钝, 虽曾试图结交朝中重臣,可重臣如今皆受石太尉所制,即便有忠义之辈, 也只愿同师父这样有名望的人交游,瑾儿思虑再三,确实不知该如何着手。”

    “……你想分忧的心意为师了解, 可你至今还是没明白我们让你来炀陵的意义。”

    “瑾儿驽钝。”卫瑾低下头道, “如果不能为师父拉拢权贵重臣,那瑾儿在此有什么意义?”

    “这个答案不能由他人点破,而是你自己要知晓你要做什么、或者说去牺牲什么, 才能取得权位。”成钰言罢, 似是察觉了什么, 道, “平日未见你这般上心,是因何让你急于自立?”

    “我……我只是不愿成为师父的负担。”卫瑾磕磕巴巴道。

    成钰略一点头,道:“权当是如此吧。你今日的话却也有几番道理,与其让你在府中枯等时机,不如出去开阔些眼界。这样……从即日起,你到向婉婉在城南开设的私塾,那地方收容了许多这些年征战下的遗孤,待你在那处有所收获,再告诉为师你的答案。”

    “啊?”卫瑾一瞬间误以为是心事被点破,见成钰神色并无异状,才按下咚咚直跳的心脏,起身行礼道,“学生必不辱使命!”

    季沧亭见卫瑾快步走出来,闪身在一旁的假山后躲了躲,待见他一路连撞了两三个家仆后消失在月洞门后,才慢悠悠走出来,晃进成钰房里,不客气地往他案上空置的地方一坐,道:“他还这么小,能明白你到底想要他走哪条路去当这个皇帝吗?”

    “十三四岁,灵初在他这般年岁,已有鸿图在胸,愿为生民立命了。”成钰道。

    季沧亭听到这话,茶盏送到嘴边,又放了回去,轻声道:“我对太子哥哥有愧,始终不忍心让瑾儿也经历风雨,现在想想,到底是我做错了。”

    成钰复又道:“人各有志,他便是有凤凰之才,久居笼中,便缺了些狼性。我不愿他重蹈灵初的覆辙,只要他能亲身体会到前朝之遗害,便当知晓该如何着手,而臣子之间的争斗,有我足以。”

    那是他很久之前就告诉过故太子的话,他要做皇帝,便该将眼光放在皇帝身上,而不是因亲情故,将心血空耗在整顿吏治上,妄图以不染血的方式斧正朝纲,到头来只会把自己虚耗至死。

    季沧亭想了好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你不是拐弯抹角地想说我穷兵黩武戕害百姓吧?”

    成钰:“在下质疑的是先帝,和徐小姐何干?”

    行吧,打仗是个烧钱的事,因为胜仗打得太多,导致大越青壮不思种田,人人想着参军报国,这也的确是她当年疏忽的地方,成钰已经说得很委婉了,要是成太傅还在,凭着她三番五次身入险境,早就拼着老命把她腿打断了。

    “不用质疑,朕确实有错,当批则批,此乃荀圣传承。”季沧亭当场认错,端正坐好,“不过话说回来了,你让瑾儿去婉婉的私塾帮忙,我见他离开时走路都打着飘,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成钰淡然道:“知好色而慕少艾,你十三岁的时候也这样。”

    “我十三岁的时候怎么了?不过就是在你榻上写了‘季沧亭到此一游’而已,太傅他老人家打都打回来不知道多少次了,瑾儿这老实孩子哪能跟我比。”季沧亭对于当年的战绩十分骄傲,喝茶喝到一半,陡然意识到了什么,连连呛咳了几口,瞪大眼睛道,“这小子喜欢婉婉?”

    向婉婉算是她们那一届小龙门最小的闺秀,即便如此,也足足长了卫瑾七岁,至少在当下的人们眼里,这已是跨了辈分了。

    “他今日旁敲侧击,看起来心意倒是很坚定。”成钰倒是不以为意,语调平淡道,“所以我便暗示他这个身份地位,若是夺不得皇位,便是死路一条,更遑论风花雪月之想。大约也是因此,他便笃定了心意要去争上一争,也算是好事。”

    季沧亭依然还在震撼当中,喝了口茶压压惊后,长出一口气,自我说服道:“想想也没什么,你不也大我五岁,我娘当年是觉得你年纪大了点,想给我找个同龄的人处着。好在我机警下手得早,不然凭你这花容月貌,指不定有多少糟心桃花债呢。”

    “托卿杀伐决断之福,成某与有荣焉。”闲谈至此,成钰拱手请她暂时让让位置,在案上铺开一张巨幅画卷,这画卷之大,长约丈许,铺开之后,季沧亭不由得眼睛一亮,出于军人的爱好,当即扑过来如获至宝般查看。

    “哇……厄兰朵,神女河……崤关……一直到南岭,山川脉络这般精确,这是什么宝贝?怎么不早拿出来?”

    成钰道:“失踪那些年,我走遍了厄兰朵,乃至西北域所有小国,均有绘制,只是因雪盲之故进展缓慢,一直无法完工。最近好些了,这份坤舆图终于完工,另附三册厄兰朵诸部风土局势总录,有这些东西在,只要瑾儿日后详加参悟,在他天年之内,应对关外之敌自是游刃有余。”

    季沧亭脸上的笑容一滞,抬头对上他的双眼:“你是为了让我安心?”

    “之后再说吧。”成钰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敛眸道,“我昨夜翻阅了近日的线报,察知厄兰朵有可能参与到当年刺杀之事中的势力,有可能是王庭的阏氏。你杀了兰登苏邪,又使王庭从此掉了半壁江山,她必是恨你入骨,也唯有这般血仇,才能使其不惜代价再次派人犯险入大越,至于之后石梁玉许诺了他们什么条件,阿木尔自然会代为查明。”

    其实放不下百姓的何止她一人,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说了千遍万遍要归隐山林从此不问世事,但一看到路有饿殍,家国遭劫,他还是一样追着她去了边疆。

    眼底有些泛酸,季沧亭想说些什么,却忽而听见外面有人奏报说是通王那边有官僚秘密来访。

    “……通王一党怎会这时候派人来?”

    成钰笑了笑:“消息够快,也够果断,若是真的,你这位王叔当得上‘卧薪尝胆’四字。”

    季沧亭知晓他要开始了,抱起地上的坤舆图卷轴,宝贝一样地夹在怀里,恰巧有侍女过来请她去看嫁衣的草样,便暂且离开了。

    出门刚过了中庭,迎面便见到两个人影被拦在门口。走在头前的是一个锦衣官袍的中年,眼细唇厚,一看就是擅长言辞之人,而更吸引季沧亭目光的乃是他身后的人。

    这是一个黑衣中年,头部戴着严实的铁面具,年岁不小,身形有些矮胖,但看得出走动间气息雄沉,只单论拳掌功夫,此人恐怕不在独孤楼之下。

    当然,独孤楼是剑客,长剑在手,他仍是天下第一。可同为武人,季沧亭却是一瞬间便知道此人不容小觑。

    “……薄侍郎,请莫要为难敝府下人,您带来的昆仑奴身份不明,岂能随意带去面见国公?”

    那薄侍郎一捋美髯,傲然道:“远道来之曰客,成国公府向来以孔孟之学享誉天下,竟是这般无礼吗?”

    当真是个恶客。

    季沧亭远远听着,甚感不悦,恰巧一眼瞥见袭光正在隔壁院子里啃国公府的珍贵花木,微微一笑,并指吹了个婉转的马哨,那边厢袭光听见了,竖起尖耳迈着欢快的步子往外钻,刚把头伸进月洞门,便撞见了想往里闯的薄侍郎。

    对方一身绿衫,绣的兰草栩栩如生,袭光一见,当即叼起他的袖子不客气地啃了一口。那薄侍郎只见一个马头伸过来,还没反应过来,袖子直接缺了一块,当即大惊失色——

    “贵府里怎会有马乱走?!”

    他刚说完,身后的昆仑奴一步上前,右掌抬起,一股内力在指掌间凝聚,而袭光还一无所觉,还想咬一口时,季沧亭连忙提着裙摆跑下来牵住马缰。

    “贵客见笑,我这便带它离开。”

    那昆仑奴见了她,右掌悬停在半空,好似愣了片刻,慢慢收了回去,退到薄侍郎身后上下打量着她。

    国公府里除了仆役没有其他女眷,唯一的可能便是成国公即将过门的新夫人。薄侍郎一见之下,道:“这位……难道是徐小姐?”

    “正是。”

    薄侍郎干巴巴道:“果然是徐公膝下,颇有风仪。听闻小姐不日便要同国公完婚,薄某在此先道一声恭喜。”

    季沧亭注意着他身后那位昆仑奴的动静,唯恐袭光这小傻子被伤着,客套了两句不敢当,刚要牵着袭光离开时,袭光忽然一顿,就近在季沧亭手上狠嗅了一通,忽然一阵嘶鸣大怒,低头往前冲了半步,直接把季沧亭整个人拱进一丛绣球菊里。

    季沧亭:“……”完了,忘记把手洗干净了,它怕是闻出昨天晚上她摸了别的马了。

    薄侍郎本来生着气,一看此情形,笑道:“刚才没瞧清楚,原来是先帝御马,失敬失敬。小姐有所不知,这马儿颇有灵性,除了先帝,罕有人能驯服。徐小姐柔弱之身,还是多练些闺房女红吧,莫要东施效颦,落人笑柄。”

    言罢,那薄侍郎似乎心情大好,长笑而去。至于他身后的昆仑奴,似是回头看了一脸尴尬的季沧亭一眼,发出一声轻轻的哼声,便不再理睬。

    季沧亭:“是我的错觉吗?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替先帝她老人家呷我的飞醋?自己人也就算了,政敌也敢来嘲笑我?”

    “这……”侍女一言难尽地看了她一眼,道,“准夫人莫气,都是些外面的谣言。如今朝堂上虽然党争不断,但毕竟国公爷当年和先帝感情甚笃,希望他们能姻缘美满的也不在少数……如今国公求娶了您,有些人意难平之下,说些酸话也是常理。”

    ……你啊嘛的,有这份心,当年朕试图下旨立他为后的时候,怎么连屁都不放一个!朕都驾崩了,跑过来酸这些有屁用!

    季沧亭拍了拍身上的泥屑,不由得又看向那昆仑奴的方向。

    “没想到通王府也有暗藏的宗师,王妃家也并非显赫大族,这宗师到底是哪里来的呢……”

    ……

    “薄某便开诚布公了,昨夜王妃遭刺的事,想来国公已然听说了。兵马司那边称有士卒看到红衣王驾乃是骑着一匹通体雪白、额生红焰的神驹,而众所周知,有此神驹者,唯有寄养在国公府中的先帝御马……此事事关王妃娘娘腹中的皇裔,还望国公给个交代。”

    薄侍郎来势汹汹,作为通王党的中流砥柱,他如今比通王本人都更看重王妃肚子里的孩子。毕竟一个痴愚的王爷是无法说服天下人的,但只要王妃的孩子能平安生下来,往后便是太子,他们也有了为从龙之臣的位置一争的底气。

    可若是通王妃腹中的贵子有个万一,那他们的指望就全完了。

    空气略略凝滞,桌案这头的成钰看罢了薄侍郎带来的目击了红衣王驾的士卒证词,不紧不慢地往博山炉中添了半炉青木香,方道——

    “这番话,还不够开诚布公。”

    薄侍郎一愣,道:“请国公示下。”

    成钰道:“通王妃之子,关乎皇位之争,汝等若当真想为此一搏,今日该是石太尉带着兵马司来此问责。所以你今日来此之事,其事前并未告知过石太尉,至于目的……我替你开诚布公地讲吧,你们发现昨夜袭击王妃的红衣王驾是石太尉所派遣,一怒之下,想到我这里来寻个备用的盟友。”

    薄侍郎没想到他这么直接,一时语噎,竟不知如何开口,干笑数声:“国公此言过了,下官区区一个侍郎,如何敢胡乱猜测上官?”

    “不敢胡乱猜测石太尉,倒是敢捕风捉影地随意让成国公府给个交代?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在引导我去猜测你今日之所为,背后另有他人授意?”

    一句话,宛若寒刃出鞘,优雅地抵在喉间,让薄侍郎临到口头的辩解上不去下不来,脸色一阵变幻后,起初的气焰瞬间被打压下来。

    “国公饶了下官吧,帝位空悬已久,下官也只是忧心国事而已。”薄侍郎将官帽摘下来,低头道,“实不相瞒,国公不在京中的这些年,恐怕不知石太尉的作风……他简直将先帝的名望捧得像是神明再世一般!以至于每每提起储君之事,民间便有声浪反对,宁愿让他这个位先帝复仇的臣子代行朝政,也不愿再立储君。”

    “……他不是勋贵出身,帝位空悬得越久,于其揽权越是有利,一旦他能平衡旧勋与世家的大权,他才能安心送通王上位。”成钰道。

    “我们也算是看出来了,怕的就是他为了构陷国公,连皇储也搭进去,昨夜红衣王驾的事……唉,京中还能有此身手者,无非就是得了于统领了,那可是石太尉的亲信。”薄侍郎一下子老了几岁一般,叹着气继续道,“他走的尽是些亡命之徒的路子,与其再这样与虎谋皮下去,我等思虑再三,还是希望国公能改变想法,放弃皇孙。”

    成家有这个名望,祖辈辅佐了三代暴君,硬撑着没让大越垮下去,一个痴愚的帝王,并不会妨碍他们施展拳脚,让大越重回盛世。

    仿佛早在意料之中一般,成钰捧着杯温茶,道:“首辅之位自不必说,卫瑾自幼受我训教,事事唯我马首是瞻,我为何要为了通王放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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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侍郎道:“国公何必相瞒,今日不是将皇孙逐出府外,看来皇孙是年纪长了,也有自己的主意了,不是吗?”

    “消息倒是很快。”

    “异族之后,不知感恩,古来有之。”薄侍郎越说越是激愤,“太子当年与苗女私定终身,更是将血脉流落在外,这是何等耻辱!我大越百姓受异族侵扰百年,如何能容忍江山就此传承于异族血脉之手!”

    “扰边的是匈奴,与南苗何干?冠冕堂皇的话就免了。”温茶入喉,成钰抬起眼,道,“我叔父为宣帝与石贼所戕害,此仇难咽。如果你们提不出更好的条件,我指引你们一条明路。”

    薄侍郎背后发寒,恭敬道:“请国公直言。”

    “……西陵薄氏,带着你身后所有支持通王的陇右名门,交权与我,待我合权在手,杀得石贼,可用卫瑾一命,定尔等之心。”

    好一个狮子大开口,薄侍郎硬着头皮道:“这、国公的要求未免太——”

    成钰微微倾身,似是无神的双目徐徐渗出一丝冷意。

    “我曾在厄兰朵周游诸部,各部之间,吞并杀戮乃是常事。我欲斧正朝纲,便什么也舍得,什么都做得出,今日你大可不点头,因为……今日你来此寻求结盟之事,我已派了信使在告知石太尉的路上,凭他对权位的掌控欲,你猜他会不会为了维持你们这可笑的联盟而留你满门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