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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盛世下的悲声

    “……本想着来炀陵开开眼界, 也过过那纸醉金迷的日子, 没想到卷进这么个天大的事儿里。我有言在先啊,您这假脸撑不了太久了,停了药之后, 睡个三五天就会慢慢复原成老样子, 若想不被人当鬼抓去泡黑狗血, 还是找个机会早早离开吧。”

    季沧亭借着被马惊了的名义去找穆赦复诊经脉,一听他这么说, 便问这假脸还能撑多久,穆赦报了个日子,她斟酌了一二, 道:“成吧,徐吟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实在不行, 到时装病了事。”

    穆赦道:“倒是你家那相好的, 就这么由着你这么到处闲逛, 成日里也不晓得在干什么。”

    季沧亭:“不知道,现在也许是在装恶人吧。对了,刚刚我获知了一件晚辈的趣事,想跟你参详一下。”

    穆赦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后仰, 不由得本能地坐远了一些, 道:“你都知道了?”

    季沧亭点了点头, 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如今孩子长大了,情窦初开的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婉婉昔日情伤甚深,后来战乱之时多见世态炎凉。如今这京里的事也说不准,我不想让婉婉再受波折——”

    穆赦:“呃,所以你是想纳这位向小姐为妃是怎么的?”

    季沧亭眯起眼瞧着他:“我都没说过婉婉姓向,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还是说,卫瑾这事儿是你推波助澜的?”

    哦豁,全中。

    再三盘问之下,穆赦终于把卫瑾昨夜反省的事描述了个大概,季沧亭听得脸色青一阵紫一阵的,待听他讲完,她闭上眼道:

    “你忙吧,我出去一趟。”

    “你干嘛?”

    “闲着也是闲着,我也去当个恶人。”

    ……

    “……事情便是如此,如果方便的话,请绒絮卫瑾在私塾里叨扰几日。”

    这段话虽短,却是卫瑾在私塾外足足酝酿了小半时辰的结果。向婉婉抱着一摞书册,看着他沉思了片刻,本是想婉拒的,但听他说此来是得了成钰的授意,料想老师这样安排必有深意,考虑了片刻便点了头。

    “眼下私塾繁忙,年前又辞了两个先生,确实有些忙不过来。只是皇孙身份尊贵,如此公然在此,是否有所不妥?”

    “向姐姐不必担心,师父自然派了人周护我的安全,至于身份……眼下暂且称我姓穆便是。”

    姓穆……大约便是他母亲的姓氏吧。

    沉静的眼底情绪微微浮动,向婉婉笑了笑,道:“殿下既然有心,便替我去丙舍授课吧,左右是些千字文云云,按我编撰好的教案教授便是。”

    竟是自编教案吗?

    卫瑾跟在向婉婉身后,翻开她递来的书册,上面字迹娟秀,将三字经、千字文等诠释得十分详实易懂,其中比喻引用之处,也并不枯燥,足见在教书育人之上是下了功夫的。

    低头看着看着,便到了学舍里,这间私塾收拢了不少战乱的遗孤和军人家的孩子,按年龄自甲至丙,向婉婉带他来的是年纪最小的丙舍。

    此时恰是小休时分,孩子们正在玩闹,见了向婉婉来,纷纷回到位置上做好,有模有样地齐声拜道:“向夫子午安。”

    向婉婉微微颔首,道:“刘夫子回乡守孝,这几日由小穆先生暂代授课……嗯?李螺儿呢,怎的又缺课了?”

    下面有个孩子奶声奶气道:“上午蒋学督来了,考校‘越武十四功’的时候,李螺儿不愿意背,惹怒了学督,被许夫子好一阵教训,刚刚便跑出去了。”

    向婉婉眉头一蹙,放下教案,对卫瑾道:“京中因红衣王驾之故巡逻极严,我怕那孩子出去冲撞了巡城卫,你且暂时在此授课,我去将逃课的学生找回来。”

    “我也……”卫瑾还没说完,向婉婉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留了满堂小娃娃齐刷刷地看着他。

    好吧,既然是老师让来的,讲课便讲吧……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卫瑾摊开向婉婉给的教案,慢慢讲起了千字文。他素来乖觉,却也并不死板,讲罢了教案,觉得引经据典不甚亲民,便即兴讲起了先帝的趣事。

    私塾里的娃娃们年纪小,见了卫瑾这样面嫩的生面孔,天生便有些亲切,很快便混熟了,放了课也不走,粘在他身边要他多讲一些。

    “小穆先生,别光讲战场里的呀,我想听先帝和她九九八十一个宠妃的故事!”

    “那有啥意思,先帝一口赤峫枪,就这么歘!歘!歘!在万军之中取敌首如探囊取物!要我说,读什么书,好男儿要在疆场上取功业,我长大了也要去当将军!”

    “呸呸呸,你去当兵了,让你娘一个人做绣活?王大娘最近眼睛可不好呢……”

    小孩儿们叽叽喳喳闹作一团,卫瑾却是从他们只言片语里听出几分涩然,忽而外面门一开,一个七八岁,满脸泥印子的小孩走了进来。

    他一进来,满堂喧闹的小孩都安静了片刻,待卫瑾问起,便悄悄告诉他道——

    “……他叫李螺儿,是潞洲来的,战乱的时候,全家都被杀光了,只有他爹带着他逃了出来。我娘说,本来是有家染坊收留了他们父子,原是能好好过的……可轮到先帝去南边打仗,他爹咽不下那口气,便跟着参军去了。”

    卫瑾:“那他父亲后来是战死的?”

    “不不不,说是连匈奴的面都没见到,就病死在路上了。”

    卫瑾哑然。

    莫看季沧亭成日里好似没心没肺的模样,一旦坐上主将位便是天底下最苛刻的统帅,且她出身崤关,一旦军队开拔,往往便是百里疾行,连最夯实的庄稼汉也难以忍受这样的行军强度。

    对已经知事的孩子而言,越武帝既是为他们全家报仇的恩人,也是夺走了唯一亲人的仇人。

    转思几度,学堂里的孩子已三三两两地散去,不一会儿,私塾外传来向婉婉和一对夫妇的对话声。

    “是我这侄儿不懂事,他爹死在南征路上,没人管教,脾气向来倔的很,再怎么教也就这个样子。要不……女先生行个好,这学我家螺儿就不上了,折合成钱粮,等他长大之后给他买个一亩三分地,还是回老家种田去……”

    向婉婉罕有地严肃起来:“军中遗孤,朝廷素有资助,即便先帝已去,此制却是保留下来。往年巧立名目夺占遗孤钱粮者,按律均判以重刑,王家娘子,好生思量。”

    一句话吓退心怀鬼祟的亲戚后,向婉婉叹了一声,本想再开解开解李螺儿,待提裙入了学堂,却只见卫瑾坐在那孩子对面,像是已深谈了许久。

    “……所以因为你父亲是因南征而死的,你便觉得参军不是一件好事?”

    李螺儿狠狠抹了一把发红的鼻尖,道:“……我跟婶母回过潞洲乡下,乡里的男人都想当兵,地里不是阿翁阿婆,就是带着娃儿的阿母,地已经没人种了。算了,看你是个富贵人家的,又要说先帝乃救国救民的大英雄,我是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不……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卫瑾心里忽然一片明朗,“先帝固然盖世武功,可一力吹捧,便是过犹不及。毕竟百般赞誉,不能当饭吃,人要活下去,便要吃饭,要老老实实耕织生产,如果家国在该休养生息的时候仍然奉行穷兵黩武之政,那积贫积弱也近在眼前了。”

    卫瑾说完这席话,忽闻身后一声轻咳,连忙回头,见向婉婉看着他笑,立时心头好似被暖阳熨烫了一下似的,起身结结巴巴道:“向姐姐,你……你聊完了?”

    “没想到小穆先生竟已有这番见解了,老师若听见,必是欣慰不已。”

    向婉婉说罢,坐下来对着一脸茫然的李螺儿温声道:“你可知晓,适才你婶母说,想把你往后一年在私塾里的补贴换成钱粮,回乡下种地去。”

    李螺儿咬牙道:“……我知道这座学塾名气大,是因为向先生下了无数心血,那蒋学督想夺这学塾才来找麻烦。我这次闯了祸,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连累先生!”

    “你跑出城去,原是为了这个?”向婉婉叹了口气,拿出干净的手帕擦了擦李螺儿的脸,“你家先生虽不是什么名门大族,但父亲也是三品大员,师从的是成国公府,区区一个学督,至多仗着太尉府那位颁行的政令耍耍威风,要治他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卫瑾磕磕巴巴道:“礼部管民间教化的侍郎是、是东宫的旧部,其……其实实我倒是可以……”

    “近来京中风云莫测,殿……小穆先生的安危为上,这点小事,无需劳烦。”向婉婉道。

    ——你自幼便生于长辈庇护之下,是以素来看轻权位……不过也无妨,终有一日,你会发现,当皇族之人没有权力在手时,性命便比草芥更轻贱。

    成钰那一句话说得漫不经心,卫瑾本是抛在脑后的,此时却不由得回想起来,轻言一句,越品越是苦涩,越品,越是……不甘心。

    向婉婉自是未发觉卫瑾的沉思,对李螺儿循循善诱道。

    “你自幼颠沛流离,难得知世故而不世故,在学塾中求学,不因亡父迁怒先帝,是为忠;不愿因强权而有愧亡父,是为孝;不愿牵累他人,是为义。读书,是为了让你知晓你仍有这样难得的品性,为了让你今后的命途中,能有多一份机……你向来善于自省,不必现在就回答,回去思虑再三,明日给我答复吧。”

    李螺儿眼眶微红,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郑重地向她行了个弟子礼。

    “学生回去后,会好好想想的。”

    向婉婉目送李螺儿离开,回头见卫瑾若有所思,便道:“殿下今日有所心得?”

    “我……”卫瑾心里装着事儿,垂眸看着地板,倒也不是很结巴了,道,“我来时,总在想老师想让我参悟的究竟是什么,如果只是民生疾苦,那我的确是看到了。石太尉固然在内政上是一把好手,能在帝位空悬之下让大越运转如常,就此点而言,我便远远不及。”

    向婉婉略略惊讶地看着他,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一般。

    “之前我是这么想的,可来了炀陵之后,却又觉得事实并非如此。石太尉之所以镇伏四方,让南北军镇不敢妄动,靠的乃是大肆宣扬先帝的声名功业,将其本人塑造得宛如先帝托孤之忠臣。而先帝之旧部,碍于大义,碍于天下万民之非议,便决计不敢妄动。”卫瑾沉声道。

    能说出这番见解,向婉婉心中暗自赞叹,道:“所以究其根本,石太尉实则是利用了先帝的声名,为的便是制衡四方,巩固自己的权位……如此一想,真相竟是如此令人齿冷。”

    卫瑾道:“先帝的声名就是他最坚固的战甲,所以你看,连这小小的学堂,都会有学督来抽检垂髫幼童对先帝的忠诚……长此以往,如李螺儿所言,人人欲学先帝,想在战场上取功名,那还有何人耕作?”

    与他的父亲那种总是笼着一层忧色的神情相比,许是因为眉眼多似母亲的缘故,这孩子谈起家国大事,眸光清亮,像是盛着一轮朝阳一样。

    向婉婉微微晃神,道:“殿下已有救国之腹案?”

    “我……”卫瑾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张了张口,却又未敢说出口,朝着向婉婉深深一揖,道,“向姐姐,我想去市井走走。”

    “毕竟是在民间,万事小心为上。殿下稍等片刻,待我处理些杂务,稍后与你同道吧。”向婉婉言罢,不待卫瑾反应,便先起身出门去了。

    此时斜阳已深,卫瑾独自在廊下徘徊,心里半是迷茫,半是感怀,看着空荡荡的学堂,想起向婉婉的问话,自言自语道——

    “救国之腹案么?生民之多艰,要如何让天下人知晓呢……或者,明日去太尉府一行,晓以大义让石太尉自白于天下?”

    卫瑾是随口一说,岂料这句话一说出口,房檐上哗啦一声碎瓦响,像是有人脚一滑踩了个空。接着一条矫健的身影从房顶上顺势滑下来,旋身一落地,便忍无可忍地冲过来一把抓住卫瑾的领子,戳着他的脑门道。

    “老娘在房顶上听你长篇大论唧唧歪歪了半天,还以为你能说出什么杀伐果断之言?!结果就这?就这?!!”

    劈头盖脸挨了一顿熊,卫瑾连声叫痛,捂着脑门道:“七姑姑,你怎么来了?”

    季沧亭暴躁道:“你这干的都是些什么好活,跑过来讲了一下午千字文,是心也没定下来,是妹儿也没捞到!再想想,成钰让你来听听民间的声音,是为了让你知道,若要夺权,你!卫瑾,到底要对付谁!”

    卫瑾目光飘忽了一下,呆坐了片刻,道:“要对付的,是石太尉。”

    季沧亭长吸一口气放下双手,道:“你已经知晓石梁玉立身之本乃是越武之霸业名望,但他是朝臣,要在不发动战争的情形下扳倒他,唯有以臣对臣,而作为君王的目光,不能单单被一介臣子所牵制。”

    卫瑾道:“那我岂能坐视他继续败坏先帝的声名!”

    “已经败坏的声名除了草菅人命屁用都没有!你早有结论了不是吗?再说一遍,今时今日,戕害天下的到底是谁?!”

    戕害天下的到底是谁?石梁玉有着天下最坚固的盾,这面盾为他遮挡了太多阴霾……即便如此,这面盾同他一样,也是有罪的。

    “可你是大越的英雄,我怎么能、怎么能为了一个帝位,就去让你的荣耀同恶徒共沉沦?”卫瑾的声音里几乎带着哭腔,“我怎么能……我怎么能看着后人骂你?”

    空气凝滞在这一刻,季沧亭逆着光的轮廓终于出现了一丝放松的弧度。

    “铁睿自杀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死了。他一死,就再也没人能阻止那个人……那些以死捍卫我这一声戎马声名的人,他们没能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得那般荒唐。”

    卫瑾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一般,跌坐在墙边,道:“崤关十万人命,关中千万生民,还有那些每一次出征死掉的人……姑姑,你后悔过担下这一切吗?”

    “我不后悔。即便再来一次,再死成千上万个李螺儿父亲那样的人,我也还是要南下,军人上战场,便是刀剑无眼。主帅要做的,就是要把他们每一条人命葬送在最有价值的地方。”季沧亭漠然道。

    “……那是人命,我可能扛不下来。”

    “扛不下来,就先拿我这个死人开刀。权势征伐不是说说而已,为君者兵不血刃根本就是笑话。”季沧亭俯身看着卫瑾的眼睛,“现在再告诉我一次,你要杀的谁?”

    卫瑾狠狠一抹将要冲出眼眶的泪水,直视季沧亭:“我要杀的,是季沧亭,是先帝那……已经给大越造成隐患的身后声名。”

    季沧亭笑了:“那你要怎么杀?”

    “我要……以皇族之身,痛斥先帝穷兵黩武之弊端,开新朝之气象,一扫举国尚武之风。以百姓为本,重农桑,削军支,我要对付的……”卫瑾抬起通红的双眼,发颤的声音一字一顿道——

    “是,你。”

    作者有话说:危机合约真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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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