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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情仇终雪

    疾雨拍打在林间, 浇不灭汹汹火光。

    森立的军士们早知独孤楼之强,围而不攻,张弓搭箭守在去炀陵的必经之路上, 全神贯注瞄准了独孤楼手上的负累。

    独孤楼本不欲同对方颤抖,但向婉婉在手,出招间多有顾虑,而一至宗师境界, 招起招落间,差之毫厘便有取命之危, 是以缠斗二十余招后, 便不得不一个收势后撤开去。

    “独孤先生。”向婉婉出声道。

    独孤楼还道她是不想当负累,道:“小辈不必多言, 有人托吾先保你性命。”

    向婉婉轻咳两声, 道:“小女并非是有轻生之想, 只是眼下两方既都奈何不得, 不如让我同通王殿下说上两句话。”

    “哦?”独孤楼想起临行前成钰曾让他不要小看向婉婉这姑娘的胆识, 又见她冷静□□,毫无慌乱,心有激赏, 放她下来。

    对面的通王鹰踞于杉木树梢,时刻关注着独孤楼的动向,见他放下向婉婉, 道:“向小姐, 你亦是勋贵之后, 向来聪颖谨慎,同沧亭姐妹相称,按理说你该唤我一声叔王才是,现今京中乃是一出死局,不如劝劝独孤先生,良禽择木而栖。”

    向婉婉直起身子,回道:“通王殿下这许多年韬光养晦,想来京中的人大约已知其一二秉性,便是今日当真投诚,殿下他日又如何安心?眼下离天亮还有些时间,我们彼此脱身不得,何不一述京中此局?”

    “你?”通王见她不卑不亢,隐有谋士风范,道,“若非当年选秀时横遭沧亭捣乱,你如今该是我皇兄的后宫嫔妃……罢了,成国公既收你做弟子,必有过人之处,倒是说说看。”

    向婉婉捋了一把被细雨打湿的发梢,寻了处背雨的岩石旁坐下,道:“适才殿下过招间,小女抽空看了看四下的兵力布置,约有千余。若按殿下的话说,仅仅是为了截击我等、哪怕是加上皇孙,无需出动这等兵力,只消数百武道高手,加上殿下这等宗师,便可十拿九稳。”

    “哦?”

    “那么问题就在于,既不是目的在我等,石太尉又何必出动这些兵力?我适才还不得其解,直至想起先帝曾在闺中余暇时曾教过我等‘林中藏兵者,常有十显其一’,此地荒山虽林木茂密,但以南便是西山,先帝常言西山之上,是炀陵最好的伏兵之处,倘若有敌自南方而来,挟俯冲之势可当头冲阵,罕有匹敌。结合当下之时势,南来者无非便是建昌水陆都督庾光,而反推之,庾都督为何要攻炀陵?除石太尉要对成国公下手这个理由,别无他想。”

    通王轻嘶了一声,抚掌道:“不愧是成国公的高徒,本王倒是小看你了。推敲得不错,但你只知其因,无法改写其果,便只是空谈而已。”

    向婉婉继续道:“石太尉所控的兵力是不少,但那些人听命于他,乃是因里面多是先帝的死忠之士,让他们去剿灭谋害先帝的仇人,他们自无二话,但若要他们围杀同样与先帝立下不世功勋的成国公,石太尉还需要拿出一个足以让人信服的理由。”

    眼下大越卫氏只剩下通王和卫瑾两条血脉,而成钰态度强硬,有收化自先朝以来世家贵族垄断家国的意向。只要杀光这一病一幼,得登大统只在须臾之间。

    话说到这份上,通王也不再遮掩,冷笑道:“成氏自诩世间难得之良辅,却令我大越屡出昏庸残暴之君,自家族裔却是声名势力不断坐大,今日我等不先动手,他日成家一样会借大义之名夺我卫氏王统,本王只是先下手为强而已。”

    “合理,通王爷有此抉择确实合理,若我猜得没错,石太尉应是许诺将手中所有的兵力交给殿下,打算孤身依靠计谋来应对成国公,听起来当真是舍生忘死,可……”向婉婉忽然笑了一声,不再言语。

    通王不悦道:“你笑什么?”

    向婉婉道:“没有,只是好奇在通王爷心里,如今的局势,到底是城外危险还是城内危险?”

    自然是城内危险,石梁玉的胜算在于他能操纵舆论,硬生生将杀皇孙的罪名安在成钰头上,但与此同时他必须承担世家或者他邀来的各路大将一不做二不休,临阵倒戈于成氏的风险。

    那是世家,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何况那是大越的中流砥柱。

    通王道:“向小姐何出此言?”

    向婉婉继续道:“殿下若是没想明白,小女便再问一次——现在到底是城内危险还是城外危险?”

    通王脸色凝重起来,石梁玉这个人布局一向赌得很大,这一次为表拥立他称帝的诚意,将手下的于统领连带所有兵力全部交到通王府这里,而他本人则打算仅仅依靠少许人马和北方诸路将领拿下成钰的势力。

    石梁玉去对付成钰,而他则守在炀陵外围应对即来的变数……

    沉思若久,通王猛然抬头,那边向婉婉见火候差不多了,道——

    “待在城外,则要应对建昌大军的勤王威胁,虽说这世上常有侠以武犯禁之事,可面对十数万大军,独独通王殿下一人逃生,便等同宣告放弃皇位的竞逐,况且,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可能——”

    通王冷冷道:“此时施展挑拨离间之计,太晚了。”

    向婉婉道:“石梁玉和石莽的区别,就在于他很清楚自己的出身地位不会得到世家大族的认可,不可能觊觎皇位。在这个前提下,王爷可能认为他除了你就别无选择,可王爷好像从没有设想过——当皇孙、你、成国公三方皆亡的时候,石太尉将如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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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王沉默了。

    他确实没想过,他知晓石梁玉或许对权位不择手段,却断无谋取皇权的想法,所以他必然需要一个能让他值得辅佐的盟友,不会有比一个痴愚的通王更合适的选择。

    可,石梁玉真的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向婉婉的话此刻恰好像是冰锥一般扎进耳中。

    “老师曾言,智者不排无退路之局。倘若城外的局势有可能造成殿下阵亡,那就表示石太尉已经猜想到这种结果,并且,他腹中早已有备案……甚至于,他才是那个乐见于卫氏血脉断绝的人。殿下比我等更熟悉他的为人,不妨站在他的立场想想,他还有什么选择。”

    脑中忽地一阵嗡鸣,一瞬间,通王终于想到了他一直忽略的一件事。

    石梁玉手上有个义女,这个义女的作用不仅仅是拿来要挟赵太妃为他办事的……这个义女,她是宣帝的正统血脉!

    雪亮的闪电从浓暗的云层中划过,在通王惊怒的同时,照亮了炀陵外远山上飘摇的旗帜——那是来自于建昌的大军,早已不知何时渡江而来,城外这万余兵马,一时间竟显得如此渺弱。

    “竖子误我!!”

    ……

    炀陵城中,渐浓的细雨浇不灭森立的火把。

    “石太尉,这里是冀川侯故居,我等不敢贸然打扰将军英灵,倘若成国公在内,不妨请太尉带他出来对质如何?”

    成钰此刻并不在成国公府内,出乎意料地,探子来报说他去了冀川侯府。

    此地并没有什么战略意义,思量再三,石梁玉心中存着一分谨慎,应下了众将领的要求,独身踏入了冀川侯府。

    在炀陵盘踞多年,他还是第一次来到传闻中季沧亭年少时长住的所在。

    此时的宅邸看上去仿佛空无一人,虽不能说荒废,倒也是落叶寥落,青苔横生,放目所及之处,散立着三三两两的练武木人,看每一尊心口要害都已被磨练到开洞的地步,想来这地方的主人年少时在武道上未曾松懈。

    暗卫们如影随形地跟在四周的墙上暗角里,查探过后却发现成语特地选的这个所在,并无任何埋伏。

    “大人,此地并无成国公的暗卫,但他本人仿佛也没逃出去。”

    “……知道了。”

    石梁玉一步一缓,思索着成钰来到冀川侯府的用意,就在此时,一声古朴悠远的琴声遥遥传来。

    “……”石梁玉摆手示意那些正欲拔刀的暗卫收手,缓步循声绕过一道影壁,便在翻飞的纱帘后隐约见到了一个人影。

    “学生见过老师。”石梁玉微微颔首,环顾四周,先行挑衅道,“学生本以为老师会有一些惊喜,却没想到老师是自行入了死局。”

    琴声未绝,半晌,成钰方回道:“吾进京后,你便以退为进,不断示弱,让外人觉得你与通王起了嫌隙,进而令通王向我寻求结盟。在我想以杀皇孙的罪名拿下通王的同时,你却黄雀在后,早就游说好了皇党将领,这样我的行径便成了自己想篡位的铁证,不得不说——”

    石梁玉以为他会给一句不甘的赞许,却未料到成钰轻叹一声,道——

    “你能活到现在,当真是靠运气。”

    弦声忽而一转,音调紧凑起来,成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这场布局里,你赌性太大。将全部的杀招赌在今日我拿不出一个活的皇孙来给保皇党交代,你甚至没有想过,我会一不做二不休,将你的指控落实。”

    “学生当然想过。成氏为世家之首,名满天下,族中人才辈出,朝中更是桃李满地,倘若国公振臂一呼,京中世家必会蜂拥而至,拥立国公。定计之前,所有人都这么警告于我,可我……不信。”冷雨顺着石梁玉那宛如死者般灰白的面孔落下,他一字一顿道,“因为那是夺走了先帝性命的皇位,很多人想要,但唯独国公嫌脏。”

    崩地一声弦断错音,抚琴人沉默稍许,扯了新弦,一匝匝缠起。

    “你应知若无此事,我今日便该与徐吟完婚。”

    “国公用了很多手法,迎娶他人,甚至连我让徐家女带回的先帝旧衣都不屑一顾,让我手下几乎全部的谋士都认为国公是个薄情寡义之徒,但我不信。”石梁玉缓缓阖目,“在我那年知晓她一心挂在你身上时,我就明白那种苦痛。”

    季沧亭对他有恩,那也曾是他误以为的唯一救赎。

    彼时他还不晓得,自己与生俱来的泥淖竟是如此之深,深到把他彻底吞没殆尽……那双本该结草衔环的手,反而把季沧亭一并拖入了地狱。

    “我以为,在谋害冀川侯,杀彭护军的时候,你就已经想明白自己不配说这种话了。”成钰慢慢道。“我不会说你是疯子,疯子做不到这般清醒地为恶。”

    “是,从太傅开始,我已无退路了。”

    他根本无法退,从那时起,只要季沧亭知晓太傅的是他害死的,那一切就都完了。

    “……你可能体会不到,毕竟你拥有她全部的心意。那种杀了一个人,要用杀十个人、百个人来掩盖的感觉——”

    成钰道:“太傅的死,她知道是你。”

    宛如一瞬间被无形的手卡住了喉咙,石梁玉猛然抬头,又听成钰徐徐道——

    “她说过,那时她只知道是你把毒药送到了太傅手上,一度很想杀你,梦里都想把你千刀万剐。可她醒着的时候,翻出你的春闱试卷,一遍遍地读,说那策论文辞晈然,有济世之心,要为百姓留下一个贤臣。所以……这也是她无颜见我的因由,彼时我单知她为天下负我,却不知也曾为你负我。”

    仿佛是腐烂的肺腑里被悄然剜走了一块血肉,沉沦得太久以至于当旧事血淋淋地摆在眼前时,石梁玉甚至感觉不到任何触动。

    朱紫衣袖垂荡在身侧,恍惚间,重重院墙外传来喊杀声。

    “卫氏血脉已断绝!众世族随我拥立成国公登基!”

    “大胆逆贼,尔等不臣之心,竟敢如此!杀!”

    眼前的模糊只存在了一瞬,石梁玉木怔的神情再次恢复了麻木,道:“晚了……成钰,你已经输了,你是最后的了,我会让你,下去陪她。”

    廊外的火光炽盛,刀光剑影伴随着利刃入肉的血影泼向阴沉的天幕。

    抚琴人这边仿佛终于上好了弦,拨弄了一下,道:“有不臣之心的世家欲保我登基,而一旦我拒绝,他们便会任由你带来的军力蚕食殆尽。等城外通王和庾光的大军两败俱死,你便会放出你手上最后的底牌……我想,应该是你要挟赵太妃的底牌。”

    是那个赵太妃与宣帝的公主,卫氏皇族的正统,唯一的遗脉。文武百官们别无选择,他会把这个孩子过继给季沧亭,按照她的样子缓缓养大。

    石梁玉此刻脑中一片混沌,麻木地望向成钰。

    “我手上确实还有底牌,但于你,或许还有转机,可……你会接受这个皇位吗?”

    成钰不言,犹自抚琴。

    他输了,他终究还是败在文人的自持上。或者说,在季沧亭死时,他便不想活下去了。

    “……我与你们本是相同的,可惜你们、你,所有人都为情所制,而我与你们这些败者的分别就在于——只有我逃过了情。”

    永别了,还未曾以命相搏的宿敌。

    石梁玉已是笃定对方只剩下一身文人贵胄的气节,一阵索然的沉默后,微微一躬身,便要离开迎接他的下一个傀儡,回身刹那,忽然没来由地,一阵杀机隔着厚重的红木大门涌入。

    耳畔的雨声戛然而止,古朽的门庭在发出一声不支的吱嘎后,大门缓缓打开,却并不是如他预想中那般对成钰的千夫所指,而是……

    在门后颤抖跪地的人群中,那个穿着红得刺目的衣甲,戴着嘲风面甲的人,用一种他刻进了骨头里的声音,含着深渊般的恨意道——

    “你说你逃过了情,那你……逃过我的恨了吗?”

    作者有话说:终于快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