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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页

    江苒同裴云起一道, 两人从木樨厅下头的入口进了迷宫。如今暮色渐起, 冷月低垂,洒下淡淡银辉, 远处的宫人们纷纷垂起宫灯来, 便将假山之间的石影照得影影绰绰,奇形怪状极了。

    江苒连着行过几个弯道, 时不时地便在原地打转, 她走了一会儿, 终于累了, 笑说:“我不认路,一会儿同殿下在里头兜兜转转一整夜, 可怎么是好。”

    裴云起微微伸手,眼前是个石门,他用手掌抵着那顶端,以免她钻过去的时候碰到头顶,他只道:“这里头,我却是熟悉的。”

    江苒想想也是,只是笑说,“殿下在宫里头这么久,又喜静,想来常常来这里头待着罢?”

    他“嗯”了一声,倒也不瞒她,只说:“我年幼的时候,刚刚回到皇宫,很不喜欢这里头的一切,唯独这留园最安静,我便常偷偷躲进来,这样宫人们便找不见我了。”

    江苒忽然想起刚刚进宫那会儿,江夫人同他说的话。

    她隐约知道一些,太子殿下好像自幼是因为什么命格的关系,并不在帝后身边长大,可是如今听他的语气,对这宫廷分明是不喜的,不由心下有些忧虑,她试探着道:“我见皇后娘娘和陛下,对你都很是关心爱护,为什么……”

    裴云起轻轻一哂。

    他向来神情少有波澜,这样的讥讽便十分罕见,江苒不由睁大了眼。

    此时两人再穿过一道石门,到了一个小巧玲珑的洞穴里头,头顶的钟乳潺潺地滴着水,边上一个小洞,略略洒进一些月光,耳侧隐约有外头的虫鸣,显得安静极了。

    她忍不住道:“……太子哥哥?”

    裴云起略收了收面上的嘲讽之意,只是淡道:“我长在道观里头,同他们不甚亲近罢了。”

    江苒忍不住小声道:“我听说殿下被送走的时候,不过两三岁的年纪……为什么,什么命格之说,要把那么小的孩子送离父母身侧呢?”

    她小心翼翼地询问,并非好奇,眼神里写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心疼。

    裴云起的呼吸忽然顿了顿。

    是啊,什么命格之说,能逼得当年的太子夫妇,把年幼的长子送离身侧呢?

    他轻轻地垂下眼,眼前是江四娘乌黑的发顶,他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好遮掩的,只道:“当年先帝迷信道家,我父皇虽是长子,却也活得战战兢兢。宁王是宠妃之子,觊觎太子之位,然而苦于找不到攻讦我父皇的借口……”

    所以,他们便将目光,放到了太子唯一的儿子身上。

    他幼时早慧,先帝虽然对太子严苛,但是对隔代的孙子还算慈祥,宁王觉得他碍事,便想方设法地算计,叫人到先帝跟前进言,说皇长孙有福瑞之相,陛下若想求取长生,少不得得有人日夜供奉在道祖身侧。

    皇帝信了这话,便下令要裴云起从皇太子的东宫搬出去,住到山间的道观里头。他幼年体弱无比,一直到三岁,才勉勉强强学会走路,与之相对比的是他极为早慧,他隐约有些预感,知道那些要把自己带走的人不是好人,便死死地扒着门口,不愿离开。

    如今的萧皇后,当年的太子妃,几乎哭得肝肠寸断,想要留住儿子,是太子将她的手一点一点地拽开。

    他那会儿蹲在裴云起跟前,同他保证,自己一定会很快接他回来。小小的裴云起那样信任父亲,知道若是不走,会给父母惹来大祸,便抽抽噎噎地信了。

    在山间的日子……又是一番极为痛苦的回忆了。

    那些人奉了宁王的命令,虽然不敢在吃穿上克扣太过,但却很喜欢在旁的上打击他。

    他们逼他亲手杀死自己喂大的猫狗,将他驻足观看过的鸟儿一箭射落,将其美丽的羽毛根根八下,血淋淋地放到他跟前;他们让他眼睁睁地看着上山祈福的皇太子夫妇从他面前经过,而将他视若无物。

    到了后来,皇太子终于登基,将他接回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木木的。

    他开始变得寡言少语,害怕热闹,更害怕别人问自己喜欢什么。

    幼年的经历让他明白,越是喜欢的东西,便越是留不住。既然如此,还不如什么都不要喜欢,冷冷清清的,也没什么不好。

    这些细节,他并没有同江苒说明,不过是轻描淡写说了几句。

    江苒却听得紧紧揪住了自己的衣角,她气得微微发抖,“他们、他们怎么敢这么对你!”

    裴云起见她忿忿,反而笑了,摸了摸她的头,只是漫不经心道:“……我原不该同你说这些,这不是你这种小娘子该听的话。”

    江苒气急道:“我才不是小孩子呢!”

    她漂亮的眼睛在他面上转了一圈,大抵知道了他冷清的性格从何而来,甚至猜出了,为什么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之后,会这样多方维护。

    不过是同病相怜。

    当年他身份贵重,却依旧遭遇了极为残忍的虐待,而她本该是宰相嫡女,照样叫人欺负污蔑。

    他大抵比这世上的所有人都能体会那种无助与绝望,所以反过来,便更懂她,心疼她,愿意帮助她。

    江苒怔怔地瞧着他,忽然觉得眼睛有一些涩涩的,她努力地别过头去,小声道:“殿下,我听了,替你觉得很难过,你能帮得上我的忙,可是我已经来不及回到过去,帮你把那些人都赶跑了。”

    这话孩子气又温柔,而她说着话的时候,连看都不敢看他,声音里头分明带着哭腔。

    她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幸运。上天给了她一次再来的机会,虽然她依旧经受了一些磨砺,可如今父母双全,兄友俱在。

    可裴云起呢?他遭受的那些委屈与凌虐,根本已经抹不去了。这些屈辱与伤痛将永远永远地刻在眼前这个芝兰玉树一样美好的人的心上,他是这样好的人,为什么会遭遇这些呢?

    她忽然觉得一双温暖的手掌擦过面颊,她愕然抬头,便觉得头被掰正,叫他用指肚温柔地抹去泪水。裴云起无奈地道:“早知会惹你哭,我便不同你说这些了。”

    “那你……总是要找人说的呀,”她有些心疼地说,“你肯定不会去和陛下娘娘说这些事情了,那你能同我说一说,至少还有个人替你分担一下呢。”

    裴云起瞧了瞧她瘦弱的肩膀,莞尔道:“你这小身板,能替我分担什么?”

    “不要看我瘦,”江苒撇了撇嘴,说,“我当初可是把你摁起来打过的。”

    裴云起不由微微笑起来。

    他替她擦干眼泪,眼见着前头月光明亮,便知道两人已经走到出口了,便主动牵起她的手,向前行去。

    她穿着不便行走的绣花鞋,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侧,努力地同他保证:“我真的很能打的,虽然不知道比不比得过你身边的暗卫,那你……你若是不高兴了,就叫我去打那个人就好了!”

    “哦,”裴云起故意逗她,“你不怕江相同江夫人责怪你么?”

    “不怕,”她语气轻快地道,“我娘说了,整个京城,还没有我打不了的人。”

    裴云起想到才闹事完的江熠,不由无奈起来,摇了摇头,他家这倒有些像是……家学渊源。

    她浑然不知自己在对方心中已经被打上“混世魔头”的称号,见从迷宫里出来,便十分欢欣雀跃,拉着他的手,高兴地道:“太子哥哥,你今儿叫秦王来寻我,其实就是为了带我走这个迷宫,是不是?”

    裴云起轻轻地“嗯”了一声,抬手指给她看。

    两人出来的一侧,乃是留园的中部,如今便在池子一角,其上菡萏冉冉,荷叶招摇,叫晚风一吹,带来习习清香与凉意。

    江苒忍不住“哇”了一声。

    她自己住的小院儿里头便种了荷花,可是如今不过露了尖尖的小荷叶,离开花还早着呢,也不知道宫里头的荷花为什么长得额外着急一些。

    裴云起想了想,终究是将话题扯到了今日傍晚的事情上,问道:“今日江熠之事,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