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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页

    目前不少学者认为,这种全球危机爆发的主要原因在于,17世纪的气候较之如今要明显寒冷,尤其是在17世纪中叶,太阳活动明显减弱,寒冷进一步加剧,从而引发了全球各地一系列的动荡,从明朝晚期的不少记载中都可以看到极寒气候留下的种种迹象。

    天启元年(公元1621年)春,长江中下游及以南地区,大范围冰雪天气竟然持续了40多天,洞庭湖随之冰封。崇祯六年(公元1634年),黄河封冻,冰坚如石。崇祯九年(公元1637年),海南岛竟然下起雪来,这场雪一下就是三天,使得草木尽枯。1641年,苏州的桃花盛花时间比往年晚了将近两个星期。第二年,江苏省竟然于立夏之际下起霜来,学者们从这些信息推算出,17世纪中叶的气温较之如今可能要低2摄氏度左右。

    中国气候学家张家诚先生曾经表示,在如今的中国,如果不考虑其他变量的话,气温每下降1摄氏度,粮食亩产量就会降低10%,年平均降雨量减少100毫米,粮食亩产量也会降低10%,然而,干燥和寒冷往往相随相伴,当它们发生共振时,给农业生产带来的打击会更加严重。需要强调的是,这个数据描述的是拥有各种现代化农业设备的当今中国。考虑到明朝末期的生产力水平,气候恶化对农业生产带来的负面影响只可能更大,可想而知,中国万千农民在明朝末年面临的是怎样的绝境。

    中国自公元前21世纪建立第一个王朝并进入文明时代以来,在4 000余年的历史中,从来没有哪个时代像明朝末年那么冷过,也正是在极度的幽寒之中,各种天灾在明末迎来了一次前所未有的集中爆发。邓拓先生做过统计,整个明朝276年的历史中,全境内共计发生各类天灾1 011次,平均每年发生3.7次,尤其是明朝后期,天灾之密集、惨烈简直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大明万千黎民连一年安度都成了奢望。

    极度的匮乏席卷全国,深深地动摇了帝国的根基,皇帝很快就从大臣递上来的各类公文中了解到民间的种种惨状。

    崇祯二年(1629年)四月二十六日,一位叫马懋才的官员给崇祯皇帝上了一道奏折,其内容大概如下:

    臣的家乡延安府去年一年没有下雨,草木焦枯,八九月间,乡人争相采集山间的蓬草为食,这东西味道苦涩,就算吃了也只能勉强活命,等到十月,蓬草吃尽,百姓们只能剥树皮吃。年底的时候,树皮也吃光了,他们只好挖石头吃了,石头性冷味腥,吃下之后没几天便会腹胀而死(无法消化)。

    有的乡民不甘心吃石头胀死,于是相聚为盗,稍微有点积蓄的人就会被抢,当地官员根本无法制止,有的盗贼被抓了,还振振有词,说饿死也是死,当盗贼被抓也是死,反正都是死,有什么不同?安塞城西边,每天都有一两个幼童被抛弃在那里,那些孩子有的哭喊着找父母,有的吃粪土充饥,等到第二天早晨,他们已经无一生还,然而还会不断有新的弃儿被抛至此。

    更为诡异的是,有的小孩或者单独行动的人,一走到城外就消失了,后来才发现城门外有人在用人骨头当柴禾煮人肉吃,之前失踪的那些人都是被吃了。食人者吃人之后,过几日也会面目肿赤,燥热而死。于是城里死者相藉,臭气熏天。县城外挖了好几个大坑埋死人,每个坑能容纳几百具尸体,臣出发的时候,已经填满了三坑,数里之外的地方,来不及埋葬的死者数不胜数。

    这个奏折的内容触目惊心,然而在匮乏的重压之下,明末的恐怖远远不止于此,架起锅煮人吃的情况并不仅仅在陕西一地出现,上海等地也发生着同样的事情。崇祯年间,一个出身官宦家庭,名叫姚廷遴的人,在《历年记》中记载了其在上海的所见所闻。他写道,崇祯十五年的上海,由于灾荒,满街都是死人,人们晚上回家的时候,由于光线昏暗,很容易踩到尸体。当地有数百名儿童被遗弃,这些孩子只能在路边讨饭为生,后来便有人将这些儿童杀害后烹食。姚还写道,食人者会专门挑选长得肥壮一些的孩子,仿佛是在菜市场里选购食材。明末的一些省份甚至出现了人肉市场,将人肉明码标价。有人刚倒地就被周围的人肢解殆尽,只剩眼睛还直勾勾地瞪着。街边的屠户若无其事地从死者身上刮肉,如同屠宰牲口一般,往来行人也习以为常。

    匮乏之所以可以深深地左右历史的进程,是因为匮乏可以形成自我反馈而不断引发新的匮乏,就好像炸药被连环引爆那样,所不同的是,炸药在接连引爆的过程中会剧烈地释放出光和热,而匮乏被接连“引爆”的过程中则会剧烈地释放出苦难和暴力。

    匮乏是可以传递下去的,而暴力就是传递匮乏最常见的一种方式。

    如前文所说,17世纪的灾害是全球性的,在匮乏横扫明朝之际,位于东北的女真人也不好过。这是由女真族特殊的生产方式决定的,虽然他们也种一些粮食、畜养一些牲畜,但是渔猎在他们的生活中依然占据很大的比重,今天很多学者也把女真族视为标准的渔猎民族。然而,渔猎这种生产方式对环境的依赖性非常高,陈述先生在《契丹社会经济史稿》中表示,“根据收入的稳定性,即依靠自然的程度来看,手工业胜于农业,农业胜于牧业,牧业又胜于渔猎。但手工业是附于农牧的,牧畜、渔猎的生产在很大程度上依靠外界条件,狂风暴雨会摧残牲畜,农业也有水、旱、虫、蝗等自然灾害,但比牧畜渔猎要稳定”。在上述这几种生产方式中,渔猎是最不稳定、最容易受到气候环境干扰的一种,当恶劣气候普遍来袭时,长城内的农耕区尚且到了人肉明码标价的程度,东北渔猎区的女真政权所面临的匮乏压力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况下,解决匮乏最好的方式就是把匮乏传递出去,努尔哈赤和皇太极正是这么做的。

    北华大学清史专家王景泽教授曾经表示,“努尔哈赤于灾害之年建国,藉以鼓舞士气,亦于灾害之年发动对明战争,其初始目的是经济掠夺,度过饥荒,防止人心瓦解”。从1618年开始,后金和明朝之间的武装冲突全面爆发,在之后的几十年时间里,女真军队对明朝边境和内地展开了一系列的抢掠和洗劫,多次从关内带走数以十万计的人口和牲畜。

    然而,接二连三的军事胜利给女真政权带去的不仅仅是物资,更有不断壮大的力量。由于长城内的农耕相较长城外的渔猎稳定,对恶劣气候环境的适应性更强,所以在明朝和后金(满洲)两个政权的交界处仿佛产生了某种强烈的“渗透效应”,在八旗兵的“搬运”下,各种维持生存的资源不断地从内地流到关外,从“浓度高”的地方流向“浓度低”的地方。在17世纪中叶,这两种不同的生产方式是由长城内外的不同地理环境决定的,人力无法抗衡,然而也正是这种因素给女真政权施加了巨大的匮乏压力,进而引发了强烈的劫掠动机,大大地加剧了明朝的衰落。除此之外,人口往往随着资源迁徙,在女真政权不断地从明朝劫掠资源的时候,一些饱受天灾蹂躏的蒙古贵族也选择了投靠。皇太极对这些人表现了极大的善意,因为他急于扩充自己的实力,于是,多出来的人口稀释了多出来的资源。要想让一个更大规模的政权存续下去,就需要更大规模的劫掠。

    通常来说,当不怀好意的女真大军来犯时,明朝军队应该全力痛剿才对,可是女真军队却犹入无人之境,屡屡得手,因为当时的明朝军队大多面临着极度的匮乏,几乎无法形成有效的战斗力。崇祯十年(1637年),明末军事将领卢象升曾经写了一份公文,描述他在巡视边防部队时的所见所闻,文中说,他巡视北境时正值隆冬时节,自己穿着裘皮都冻得发抖,而当地的很多士兵竟然连衣服都穿不起(身无挂体之裳)。在武场列队的时候,不断地有士兵冻僵倒地,有的士兵甚至连鞋和袜子都没有,他看了以后忍不住掉眼泪。在第一线迎战的边防军尚且如此,何况是其他的军队。更有甚者,有的士兵只能典当自己的衣服和鞋以换得一口饭吃,甚至到了“鬻子出妻,沿街乞食”的地步,也就是卖掉自己的老婆、孩子,然后上街乞讨。卢象升还说,边防军队的战马配备不齐,而仅有的一些战马也都“羸瘦不堪,加鞭即倒”,战马已经瘦到了一鞭子就能抽倒的程度,这样的军队何谈保家卫国呢?在极度的匮乏之下,明朝连保卫自己的武装力量都难以组织起来,这样一个帝国除了轰然倒地,不会再有别的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