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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积累舞蹈经验,泰勒曾经在亨利街社会服务所舞蹈协会的季度活动上跳舞。那时,想要进行现代舞表演,只能通过从廉价商店买的东西和他人的捐款来准备演出服;只要是能偷偷溜进去的地方,就是他们的排练场地;而那些没有任何报纸会关注的舞蹈表演,“实际上是秘密进行的”。所以,在考夫曼中心的演出的意义才显得更加重大。

    当看到霍斯特的评论时,泰勒承认:“我的第一反应是愤怒。”“路易斯的评论所占的位置甚至不是一块很大的空白,”他说,“但人们确实把我们优美的舞姿看成了梦魇。”在别人眼中,泰勒所认为的差一点成功就是一次不折不扣的失败。

    泰勒并不是唯一一个有这种挫败感的人。“我当然喜欢它,我不觉得无聊。”在看了《七支新舞蹈》后,舞者艾琳·帕斯洛夫(Aileen Passloff)这么对我说。“我没有觉得烦躁,相反,我觉得这是一支充满生机的舞蹈。哦,这简直太美了,它改变了我们对时间和静止的看法,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中。”她左手抓着心口,右腿朝前倾,充满了热情,甚至差点儿从椅子上跌下来。“你知道的,”她停顿了一下,想了一会儿,说,“只要舞蹈不像自由的嬉戏一样,人们就会紧张起来。”

    泰勒收到空白评论的消息传开了。一年后,他来到意大利一个名为翁布里亚的小镇,参加一个为期一个月的舞会。彩排的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在玫力苏剧院(Caio Melisso)待到了很晚。皮娜·鲍什舞蹈服的袖子穿不上,乐手们去了咖啡馆,泰勒在最后时刻增加了新的舞蹈动作。剧院的创始人吉安·C.梅诺蒂(Gian Carlo Menotti)告诉他们,那些挑剔的评论家都等得不耐烦了。什么评论家?泰勒压根儿不知道意大利还有评论彩排的习俗。于是,在百忙之中,泰勒把大家集合起来,找到乐手,为舞蹈团的演出做准备。当幕布拉起,泰勒走上舞台,却没有音乐声响起,因为乐手还没有到位,于是他又不得不示意拉下幕布。评论家纷纷离席,朝出口走去,因为他们以为自己已经看过了泰勒又一支极简主义风格的作品。为了让他们不错过泰勒真正的舞蹈表演,引座员只得守住出口,直到舞蹈团重新做好准备。

    像捕蝇纸上的苍蝇一样,泰勒被那个一片空白的评论粘住了,而且那个评论就粘在泰勒的心口。直到近50年后,这位已经80多岁的编舞家仍然说:“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它。”

    如何填补想法与作品之间的裂缝

    到处都是批评、评论和评论。艺术家必然要感受到来自某个方面的尖锐攻击的刺痛。1966年,《伦敦标准晚报》(London Evening Standard)在对某一作品的评论中写道:“昨天晚上,三个女孩儿在艾伯特大厅演出,其中一个叫特怀拉·萨普,她被迫今天晚上也得去。”一些优秀的舞者在刚登台表演时,台下坐着的观众就像泰勒那次演出结束后留下的观众一样少得可怜。

    如果说艺术是一种“交换”,是将艺术家内心的想法表达出来并传递给外部世界,那么根据批评的观点,这种交换不仅被世界谴责了,还被整个世界拒绝了。不过,这些把艺术家批得体无完肤的评论,也因其带刺的语言而给予了对方一份礼物。

    《七支新舞蹈》的问题出在哪儿?问题不可能出在泰勒为演出所做的奉献上。为了能攒钱租下考夫曼中心,泰勒住在一间没有浴室、没有水、没有暖气、屋顶还开着大洞的公寓里。他用塑料盖住这个大洞,权当是一个天窗。冬天,他完全不需要冰箱,因为整个房间散发着和冰箱一样的寒意。他用铅笔写字,因为天太冷了,墨水会被冻住。他不怎么用煤气炉,甚至还担心邻居家成堆的垃圾和猫尿散发出的气味会引起爆炸。他有家具吗?如果那也算得上家具的话,那就是有,因为那不过是他在街上捡来的一些东西。他常常开玩笑说:“是物体就会有麻烦。”生活渐渐变得捉襟见肘了,于是他不得不从超市偷生活必需品、罐装狗粮,还有“为了维持尊严”而必需的鱼子酱。虽然这是不道德的,但他被逼得没有办法了。晚上,他可以看着桌上的一只老鼠却小气地不给它一点面包屑,并为此而自嘲一番。实际上,即便是早些时候,他也一样一贫如洗。

    冬天,在那间冰冷的公寓里,他和多尼娅·福伊尔(Donya Feuer)、托比·阿穆尔(Toby Armour)、辛西娅·斯通(Cynthia Stone)三位舞蹈演员一起,戴着帽子、穿着外套排练了整整8个月。当时,泰勒还做着一份工资少得可怜的工作,下班到家时已经很晚了,但他们还得排练,因为很难找到一段大家都不上班的时间进行集中排练。那段时间,泰勒做了多份工作,所以只要是能按照时间表排练,就已经很了不起了。高中毕业后,泰勒曾经在雪城大学(Syracuse University)获得过游泳奖学金,不过,这是他退学跟肯宁汉和葛兰姆一起跳舞之前的事了。尽管那时的生活很清苦,但他还是挺满意的,因为有足够的空间来排练自己的舞蹈。

    问题也不可能出在泰勒的天赋上。在跳了《七支新舞蹈》的一年后,泰勒就因为在葛兰姆的代表作《克吕泰涅斯特拉》(Clytemnestra)中扮演的一个小角色而备受赞赏,并且出了名。纽约市芭蕾舞团的联合创始人兼导演林肯·柯尔斯坦(Lincoln Kirstein)邀请泰勒与乔治·巴兰钦(George Balanchine)的舞蹈团一起表演一种新的芭蕾舞剧,不过,巴兰钦是现代舞的坚决反对者,尤其是反对柯尔斯坦所描述的泰勒那个“古怪的舞蹈天才”的现代舞。柯尔斯坦并没有借此机会夸大事实,他是这样邀请泰勒的:“怪胎,你这个大笨蛋,你又有机会了。”

    如果说1957年出了什么事的话,那就是在人们眼中,一种常见的艺术状态被认为是一种失败。泰勒一直在努力消除达·芬奇所描述的、艺术家都知道的那种裂缝,也就是“当想法先于作品出现时”的裂缝。5

    出现在作品和想法之间的裂缝,会成为艺术实践的推动力。艺术家陈貌仁(Mel Chin)说,正是由于这种裂缝的存在,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当大家都在第五大道附近的托尼中城画廊(Tony Midtown Gallery)为他举行庆功宴时,他偷偷地溜了出去,只为拿回一幅画作,以便能继续完善。也正是在这种裂缝中,当奥古斯特·威尔森(August Wilson)无法在诗歌中找到合适的形式来表达他的想法时,在戏剧中偶遇了与他的想法相匹配的形式。也正是在这种裂缝中,诗人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把写得糟糕的小说扔进了火堆,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把小说缩减到诗歌的规模”,并且转而在诗歌领域如鱼得水。

    在担任《小评论》(The Little Review)的外国编辑时,庞德曾收到诗人哈特·克莱恩(Hart Crane)的投稿,他毫不留情地向克莱恩讲述了自己之前的那种状态。这儿“全是鸡蛋”,庞德说,“也许还有更好的鸡蛋,你却没有一只母鸡或者一个孵化器”。当时18岁左右的克莱恩正处于这种裂缝之中,他所拥有的一切仍是原始的,还没有凝结成形。克莱恩的第一本诗集中有一幅庞德的画像,一则宣传《人物》(Personae)一书的广告,而这种巧合正好揭示了那封退稿信中的意思。直到离世,克莱恩都保存着庞德的退稿信,正如研究克莱恩的学者兰登·哈默(Langdon Hammer)所说的,“这就像一种文凭,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是现代诗人中的一员”,因为这是庞德写给处于裂缝中的克莱恩的信。6

    试图在作品和想法之间架起一座桥梁,就像听歌只听音符而不听完整的曲子一样。就像烙印在脑海中的音乐一样,我们听到的歌曲片段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未完成的情节也常常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脑海中,直到找到完成它的方法。这有点像齐加尼克效应(Zeigarnik Effect)(7),我们体验到重复播放的音符,然后试图利用它拼凑出完整的旋律。这种现象是布卢玛·齐加尼克(Bluma Zeigarnik)和库尔特·卢因(Kurt Lewin)研究出来的,即并不像人们一直认为的那样,大脑在不停地“唠叨”,直到我们把事情完成为止。思考不完整的一小段歌曲或逾期未完成的任务,是无意识向意识不断提出的一个问题:你能“制订一个计划”来完善它吗?“显然,无意识无法独立做到这一点,因此它需要刺激有意识的大脑来制订一个具体的计划,比如在什么时间、地点和时机。一旦有了计划,无意识就会停止提醒有意识的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