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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守主义者的知识论

    这个传统有三个特征:

    第一个特征就是保守主义者的知识论,他们怎么看待这个世界的知识。关于知识其实一直有两个传统,一个叫建构论,一个叫扩展论。建构论就是说人类很牛×,我们是有能力用理性的光芒照亮这个世界的,所以我们有可能去设计一个天堂。面对北京城,我们说这边是海淀区的学校,那边是朝阳区的工厂,然后进行设计,一张白纸可以画最美最美的图画,这叫建构论。

    还有一种叫扩展论,就是说人类其实很卑微,每个人知道的东西、人类的理性光芒能够照亮的地方只有那么一丁点儿。但是,扩展论并不悲观,它认为如果让这些细碎的知识自发生长,一点一点地拼接,没准儿也会长出一个很繁盛的东西。

    简单地讲,建构论就是我想建造一个天堂,而扩展论是我要等待一棵大树的生长。这是对人类知识的不同前景以及不同禀赋的两种认知。

    保守主义者当然属于后者,他们觉得,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理解其实是很小很小的一点。比如说撒切尔的执政方略当中就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问题,当时就欧洲统一的局势,有一个方面她非常赞成,就是欧洲共同市场的建立,她凭着英国小业主的经验,觉得搞共同市场是对的。但是一听别人说要搞欧元,撒切尔就赶紧摇头—这个不行。

    她后来会下台也有这个原因,因为她坚定地反抗这样一个用人类理性设计出来的、跟传统完全脱节的一个天堂般的图景。她有一次在下议院做讲演的时候说:“我的政府只相信英镑,因为英镑是人类历史一点一点靠经验、知识堆出来的一个东西,而欧元是人为设计出来的东西。看上去不错,但我怎么知道到底好不好呢?”这就是一个典型的保守主义者的态度。

    埃德蒙·伯克当年就是这样,他在《美洲三书》《法国革命论》里批判法国大革命,说这帮第三等级,拿着几本知识分子的书就天天要闹革命,你们有什么经验?你们的知识系统与这个国家怎么对接,你们自己搞清楚了吗?路易十六看着也不是很坏,你们杀他干什么?要想学宪政,先看看我们英国人怎么玩的,我们从来不搞什么宣言、宪法,到现在英国也没个宪法。我们英国所谓的法律都不是为了建造天堂而设立的,我们都是为防止最坏的情况出现,一代一代根据一件件最具体的事设计出来的。所以让我们英国人把现有的法律系统打翻,造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我们办不到。

    人类历史上两种完全不同的思想路径就此出现了。相信理性的力量的一派,觉得人类迟早有一天会把知识搞清楚,有了牛顿这样的底子,总有一天世界的真容会暴露在我们面前。

    但是保守主义者不相信这一套,他们老觉得那个设计出来的东西不可靠。中国历史上也不是没有教训,几次成功的改革的共同特征就是,没有一整套完善的理论设计。比如唐代的杨炎改革,明代的张居正改革,都没有什么伟大的理想,就是根据当时具体的情况,一点一点拱,搞出了一点成就,完成了一个盛世或者王朝的起死回生。

    那些轰轰烈烈、有伟大理想的革命,反而结果都不太好。最著名的一个是王莽,一个是王安石。王莽觉得,我们还搞什么理论设计,圣人周公当年玩的那个《周礼》不就够用了吗?后来经历史学家考证,《周礼》不过是战国时代的一些知识分子写的。但王莽不知道,他觉得既然是圣人写的,那还有错吗?就照着做,结果天下大乱。

    王安石是不信什么圣人的,他只信自个儿—我聪明,你们都傻,我要来设计一套东西。我严重怀疑王安石是现代搞金融的基金经理“穿越”回去的,因为他那套东西太具有现代金融学的雏形了,实在太牛了。但是又如何呢?最后一推演下去,发现面目全非。

    我简单给大家讲一下王安石变法最后是怎么变形的,因为这个会导出保守主义者关于知识论的一个认知。

    王安石变法里面有一个重要的措施叫青苗法,什么意思呢?政府粮仓里放着银子,放着钱,放着也是放着,还不如去生点儿利,老百姓青黄不接的时候也需要借点儿钱。正好,我们搞一个互联网金融,把这笔钱贷给老百姓,等秋天长出粮食来,老百姓加点儿利息再还给我,这样官府也收到点儿钱,老百姓也得利,多好。王安石在家里打着草稿,越想越兴奋,最后开始在全国推行。

    可是,有趣的事情发生了,一个很好的理性的设计,在执行过程中发生了无数次变形。先看第一次变形,那些地方上的官老爷一看,王相公要搞青苗法,我们的前程都攥在王相公的手里,当然要执行好了。假设你是一个宋代的县官,你会怎么把款贷下去呢?你怎么知道哪个老百姓需要贷款呢?很简单,摊派,把各个地方的乡长、保甲长全叫来进行摊派。因为缺乏需要贷款的农户的具体数据,所以好的法令产生了第一次变形。

    第二次变形紧接着就出来了,那些保甲长拿着这个任务回到村里,平时看张三不顺眼,就对张三说,朝廷有令,让你们贷款。张三敢不贷吗?不需要也必须贷。这成了害人的一种手段。

    第三次变形,有些地方上的贪官污吏觉得,这一进一出,就可以从中挖上一勺,利润就是他们的了,就形成了一个新的市场。

    有些老百姓被迫贷了款,秋天的时候把自己的口粮都还进去了,导致没饭吃。怎么办?只好找当地的土豪劣绅、地主大户借高利贷,这又形成了一个新的市场。这是第四次变形。

    所以,王相公在东京汴梁自己家书房里设计出来的完美无比的大方案,在民间发生了几次变形后,就全完了,这次变法走向了它的反面。

    这话当时有没有人说?当然有人说,富弼、司马光、苏轼、范纯仁这些有经验的大臣,早就跟皇上讲过,王安石这套搞不得,想得挺好,一下去就会完全变形。皇上不听,偏要相信理性设计,结果搞得一塌糊涂。

    在这几次变形的过程当中,最核心的问题是什么?就是我们前面讲的保守主义者的一个担忧—人类的知识是分散的,不要指望有一个天纵英才的圣人出世,了解所有的情况,然后把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这是不可能的。

    给大家讲一个故事,有个经济学家叫周其仁,有一次他到湖南长沙开会,开完会,几个经济学家包了一辆车去岳阳游览岳阳楼。到了岳阳,长沙的司机不认路。这时候周其仁说,不认路没关系,你放我下去。周先生下了车之后,打了一辆出租车,跟后面人说:“跟着我的车走。”然后跟师傅说:“走,去岳阳楼。”

    这个简单的情景里其实包含了一个深刻的经济学道理:不要觉得知识这个东西只有大知识分子才有,周其仁这样的大经济学家固然知识丰富,但是怎么走到岳阳楼这个具体的知识,周其仁不知道,怎么办?还得向劳动人民请教,当地的出租车司机知道。

    哈耶克这一派经济学家就认为,知识是分散的,是扩展秩序下的一种知识的结网和积累过程。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知识,你不要看不起胡同口炸油条的,他可知道怎么炸出让人放心的油条,用什么样的油,以及哪个居民楼的张大爷起得早,可能买第一根油条,哪个大妈爱吃回锅油条。这些知识都是市场的一部分,而这些知识的掌握者是一个个具体的市场参与者,而不是那颗中心化的大脑。

    如果你不信这一套,觉得人类很理性,我们可以靠手段、靠科学、靠计算机、靠大数据,那么,你还真错了。比如说《天朝田亩制度》,这是太平天国搞的一套东西,一家养几头猪、几只鸡,全部分配得好好的。可是后来计算机专家一分析,认为《天朝田亩制度》在太平天国时期根本没有实行。因为即使用现代化的计算机计算每家每户应该养几头猪、几只鸡,也无法分配得那么均匀。《天朝田亩制度》的口号是“天下无一处不饱暖,无一处不均匀”,这根本做不到,现代化的大型计算机都算不出来。

    我们再看苏联,当年它也是迷信理性的力量,想靠计划经济来排除资本主义那些弊端,通过中央计划部一点一点地弄好,作为法律固定下来。可是前苏联不仅生产能力不行,生产的产品也很丑,为什么呢?你想啊,它的信息只能止于一个非常浅的层面,它能算得出来今年老百姓需要多少台电冰箱,可是大家需要什么颜色的、需要什么款式的,是双开门的还是单开门的,有几个冷藏箱的,它可就算不出来了。

    我们假设今天苏联还在,它有可能花重金把乔布斯弄去生产一台苹果手机。可是它怎么知道全世界现在有几百万种苹果手机壳呢?这些知识、偏好是属于每一个消费者一时一地的决策,中央计算机是算不出来的。所以自由市场经济最后遵循的原理,是扩展派的知识建构的原理。

    看到这儿,你可能就会理解撒切尔夫人当年为什么要说“我们的政府只相信英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