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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男爵轻而易举地获得了男孩的信任。只花了半个小时他就把这颗热腾腾的、不安地跳动着的心握在手里。欺骗孩子真是说不出的容易。这些浑然不觉的孩子,很少有人去追求他们的爱。男爵只消使自己忘情于少年时代,那孩子气的谈话便变得那样自然而然,那样无拘无束,连那男孩也把他当作和自己同样的人。几分钟之后两人之间不复有任何距离。他在这儿,在这样荒僻的地方,突然找到一个朋友,真是幸福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朋友啊!在维也纳的那些嗓子尖细的小伙伴全都忘得干干净净,他们唠唠叨叨,尽说些没见过世面的小事,他们的形象都给这崭新的时刻一扫而光!他那全部狂热的激情全都属于这个新朋友,他的大朋友。这个朋友在临别时又一次邀请他第二天早上再来,他的心都骄傲得膨胀起来,这个新朋友现在正在远方向他招手,完全像个哥哥一样。这一分钟也许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欺骗孩子真是容易至极。——男爵微笑着目送那匆匆跑去的男孩。这个中间人现在是赢得了。他知道这个男孩现在将没完没了地跟妈妈讲他,重复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一直把她折磨到精疲力竭,——这时,他愉快地回忆起,他方才多么巧妙地在话里夹进去几句对她的奉承话,他总是只说埃德加“美丽的妈妈”。他心里有数,这个心直口快的孩子不把他妈妈和他拉在一起是决不会罢休的。男爵自己现在一根指头也不用动,就可以缩短他和这个美丽的陌生女子之间的距离,他尽可安安静静地做梦,观赏风景,因为他知道,有一双灼热的孩子的手正在为他搭桥,把他引向那位女子的芳心。

    三重唱

    一小时以后证明,计划天衣无缝,直到细枝末节全都成功。当年轻的男爵故意稍晚片刻走进餐厅的时候,埃德加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脸上堆着幸福的微笑,使劲向他招呼,冲他招手。同时他拉拉母亲的袖子,急急忙忙情绪激动地跟她说话,用引人注目的手势指指男爵。母亲不好意思,满面通红,制止孩子过于奔放的举止,不过也不得不顺从孩子的心愿向这边看了一眼。男爵立即趁此机会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这样就算认识了。她不得不致谢,可是从此以后就低下头去,更加凑近盘子。整个用餐时间,仔细地避免向这边看上一眼。埃德加可不一样,他不断地探头向这边看,有一次他甚至想隔着桌子说话。这样没有分寸的事情,当然立刻就被他母亲严厉制止。吃完饭就对他说,他得去睡觉了。于是他和他妈妈就开始热烈地低声说话,其最终结果乃是他的恳求得到批准,让他走到另一张桌边去,向他的朋友道别。男爵跟他说了几句亲切的话,说得孩子的眼睛又闪闪发光。他和孩子聊了几分钟,可是突然之间他非常巧妙地找个借口,一转身站了起来,朝着另一张桌子,祝贺邻座那位有些慌乱的太太有这么一个聪明伶俐天资过人的儿子,谈到他和孩子一起绝妙地度过了一个上午,对此赞不绝口——埃德加站在一旁,又高兴又骄傲,脸涨得通红。男爵最后打听孩子的健康状况,问得这样仔细,提出那么多问题,弄得母亲只好回答。于是他们两人便自然而然地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谈话。孩子满心欢喜,带着一种敬畏之情在旁倾听。男爵作了自我介绍,自以为发现,他那响亮的姓氏给这个虚荣的女人留下了一定的印象。反正她现在对他已经非常殷勤,尽管她丝毫不失尊严,甚至早早地便向他告辞,她像道歉似的补充了一句:为了孩子的缘故。

    孩子激烈抗议,说他一点不累,乐意整夜不睡,可是母亲已经向男爵伸出手去,男爵毕恭毕敬地吻了一下。

    这天夜里埃德加睡得很糟。脑子里乱作一团,又是幸福的滋味,又是孩子气的绝望。因为今天在他的生活里发生了一点新鲜事情。他第一次干预了成年人的命运。在半醒半睡之中,他忘记了自己还是孩子,觉得自己一下子便已长大成人。到现在为止,他始终是独自一人受着教育,老是体弱多病,朋友很少。他渴望着温存抚爱,可是除了父母和仆人没有别人,而父母对他很少关心。一种爱情的力量如果只是根据它的起因,而不是根据事先对它的强烈期待,不是根据心灵中发生重大事件之前,都会因失望、孤独而出现的空虚、黑暗来加以衡量,那么对这种爱情的力量总会估计错误。一种极为沉重,从未用滥的感情在这里等待着,如今它张开双臂扑向第一个似乎值得享受这种感情的人。埃德加躺在昏暗之中,既感到幸福,又无比慌乱。他想纵声大笑,又非哭泣不可。因为他爱这个人,他从未像爱这个人一样爱过一个朋友,爱过父亲母亲,甚至也从未这样爱过上帝。他童年时代全部还未成熟的激情都紧紧地缠绕在这个人的肖像上,两小时前他还不知道这人的姓名呢。

    但是他有足够的聪明,不会因为这新交的友谊出人意表,独具一格,而不感到心情压抑。使他如此心乱如麻的,乃是感到自己微不足道,毫无价值。“我这么个小男孩,才十二岁,小学还没念完,晚上比谁都早就得上床睡觉,我难道配得上他吗?”他不断地思索着,“我对他来说,能算个什么,我又能给他什么呢?”他痛苦地感觉到,他无法以某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感情,恰恰这点使他难过。平素他若赢得了一个同伴,他首先就是和人家分享他书桌里的几样小宝贝,邮票啦,石头啦,童年时代全部孩子气的宝藏,但是所有这些东西,昨天他还觉得它们意义重大,具有罕见的魅力,如今在他眼里一下子都大大贬值,变得幼稚可笑,分文不值。因为他怎么能把这样的东西献给这位新朋友呢,他甚至都不敢称他为“你”哩!哪里有出路,有办法来表达他的感情呢,他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小小年纪,半大不小,还没成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这可真是痛苦,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诅咒过这个孩童岁月,从来没有这样殷切地希望自己一觉醒来完全变样,就像他梦想的那样:长得高大强壮,成为一个男子汉,一个成年人,就跟别人一样。

    这些骚动不宁的思想里又迅速地编织进去成年人新世界里最初的五彩缤纷的幻梦。埃德加终于带着一丝微笑入睡,可是想到明天早上的约会,又使他睡不安稳。早上七点他就惊醒,惟恐去得太晚。他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到母亲房里去道了早安,母亲平时费了大劲才能让他起床,所以惊愕不止。她还来不及提出其他问题,孩子已经冲到楼下。他焦躁不耐地转来转去,直到九点,忘记了早餐,他操心的只是,别让他的朋友为了和他散步而久等。

    九点半男爵终于无忧无虑溜溜达达地走来了。他当然早已忘记了约会。可是现在,男孩使劲向他扑了过来,他不由得对他那么多的激情宛而微笑,表示准备实现诺言。他又用胳臂搂着这容光焕发的男孩一起踱来踱去,只不过他温和地,但是断然地拒绝现在就一同去散步。他似乎在等待什么,至少他那向门口瞟去的神经质的目光表示他在等待。突然间他挺直身子。埃德加的母亲走了进来。她一面回答问候,一面亲切地走向他们两人。听说他们打算散步,她微笑着表示赞许,埃德加可是把这次散步当作一件极端珍贵的东西瞒着她的。她很快就接受男爵的邀请,决定和他们一同散步。埃德加立刻就不乐意,咬紧了嘴唇。多么讨厌,她不早不晚,偏偏现在走了过来!这次散步本来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他虽说把他的朋友介绍给了妈妈,这只是他的一番好意,但是他可不愿因而和妈妈分享这个朋友,他看见男爵对他母亲态度亲切友好,心里已经升起了一股类似妒忌的情绪。

    然后他们三个人一同散步,两个大人都对他特别表示关心,这可增强了孩子心里那种危险的感情,自以为了不起,突然感到自己举足轻重。埃德加几乎变成了他们谈话惟一的主题。母亲说起他脸色苍白心情烦躁,假装忧心忡忡,而男爵则微笑着表示不敢苟同,称赞他的“朋友”举止得体,他称埃德加为朋友。这是埃德加最美妙的时光,他获得了整个童年时代从来没有人承认他拥有的这些权利。他也可以参加谈话,没有人立即叫他住口。他甚至可以表示各式各样非分的愿望,平时他一表示就遭到责怪。难怪他心里迅猛滋长出一种虚假的感觉,仿佛他已经成年。在他的白日梦里,童年时代已成往事,犹如一件已经嫌小、遭到丢弃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