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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你为什么不去睡觉呢?”

    “我不去。我宁可不睡,跟你在一起待会儿,等回去再睡觉。我可不想平白多醒一次。”

    “你该不会得了酒精中毒症吧?”

    “不会,”他说。“我没病。我跟你说,汉克[10],我这个人是不喜欢胡说一气的,可我看我明天要给打死了。”

    我拿手指尖在桌子上敲了三下[11]。

    “这种感觉是谁都会有的。我就有过好多次了。”

    “不一样,”他说。“我这个感觉可是平常没有的。要知道,我们明天奉命去攻打那个目标,打得实在没有道理。我能不能叫他们上去,心里一点谱儿都没有。他们不肯去,又没办法逼他们走。固然事后你可以枪毙他们,但是在那个当口儿上他们不肯去就是不肯去。枪毙他们他们也不肯去。”

    “大概不会有什么事的。”

    “怎么不会呢。我们明天上去的步兵是精锐。他们是好歹都会上的。跟头一天派去的那帮子胆小鬼可不一样。”

    “大概不会有什么事的。”

    “怎么不会呢,”他说。“才不会有好事呢。反正我尽我的力量,能办到多好就要办到多好。叫他们出发这没问题,带他们上去也行,只是难免要一个一个半途停下。可也说不定他们到得了。我手下有三个靠得住的人。只要这几个可靠的人里有一个没有一开始就给撂倒,那就好。”

    “你这几个可靠的人都是些什么人呢?”

    “一个是芝加哥来的希腊大汉,这人刀山敢上,来时的勇气丝毫不减。一个是马赛来的法国人,这人左肩还上着石膏,有两个伤口还没收口,就要求从皇家旅馆的伤兵医院里出来参加这次战斗了,身上都还绑着绷带呢,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干得了的。我是说,这仗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打的。看着他,再硬的心肠也要心碎的。他原先是个开出租汽车的。”他顿了一下。“我的话太多了。如果我话说得太多,你就赶快叫我住嘴。”

    “还有第三个是什么人?”我说。

    “第三个?我说过有第三个?”

    “对。”

    “啊,对了,”他说。“那就是我了。”

    “那其他的人呢?”

    “他们都是技工,可不是当兵的料。他们判断不了战场上的形势。而且个个都很怕死。我也做过工作,想使他们克服这种担心,”他说。“可是每次只要一出战,他们的老毛病就又发了。他们戴上坦克帽,在坦克旁边一站,看着倒也很像个坦克手的样子。爬进坦克也还是很像个样子。可是只要顶盖一放下,坦克里边实际上就等于没人。他们根本不好算坦克兵。我们还没有时间训练新的坦克兵。”

    “你还打算去洗澡吗?”

    “我们再在这儿坐一会儿吧,”他说。“这儿挺好的。”

    “想想也真滑稽,大街的尽头就是战场,要打仗就去,不打仗就到这儿来。”

    “可来了还得去,”阿尔说。

    “要不要找个姑娘?佛罗里达旅馆里有两个美国姑娘,都是新闻记者。或许有个把谈得来的也说不定哩。”

    “我不想陪着她们说话了。我累透了。”

    “角落里那张桌子上是两个休达[12]来的摩尔姑娘。”

    他朝她们那头看看。两个都是黑皮肤、浓头发。一个个子大,一个个子小,看去却都很壮实、活泼,没什么说的。

    “算了吧,”阿尔说。“我明天看到的摩尔人还会少吗,今儿晚上何苦还要找她们鬼混呢。”

    “姑娘有的是啊,”我说。“马诺丽塔就在佛罗里达旅馆。跟她同居的保安部门那个家伙到巴伦西亚去了,她对他可‘忠实’哩,谁找她都行。”

    “我说,汉克,你到底要哄我干什么呀?”

    “想让你打起点精神来呗。”

    “小孩子见识!”他说。“多一个人又顶得什么事?”

    “多一个人总是多一个人。”

    “死我倒一点也不怕,”他说。“死其实也算不了什么。只是这样去死死得犯不上。发动这次进攻是错误的,所以死得实在犯不上。我现在开坦克很懂行了。如果有时间的话,我还可以培养些优秀的坦克手出来。如果我们的坦克速度能稍微快些,反坦克炮也拿它们没办法,哪里像现在,坦克的机动性差,就尽吃反坦克炮的亏。不过我跟你说,汉克,坦克可也并不像我们原先想象的那样厉害。你还记得吗,当初大家不是都有个想法,认为只要有了坦克就万事大吉了吗?”

    “坦克在瓜达拉哈拉还是发挥了威力的。”

    “话是不错。可那时的坦克手都是老资格。都是军人。对手又是意大利人。”

    “可现在又怎么啦?”

    “情况大不一样啦。那帮雇佣军签的合约期限是六个月。他们多半是法国人。前五个月他们干得倒还很像个军人样,可现在他们就只想保住性命,过了这最后一个月就回国去。他们现在屁事也不顶了。俄国人是这里政府买进那批坦克时作为示范人员派来的,那当然是没说的。可现在他们都在陆续调回去了,说是要改派到中国去。新补充进来的西班牙人是有好有坏的。要培养一个好的坦克手得花六个月工夫,那也只能教他稍微懂些门道而已。要能判断形势、灵活发挥,还得有才能才行。我们现在却只有六个星期的训练时间,而且有才能的人又不是很多。”

    “他们当飞行员还是不错的。”

    “他们当坦克手也应该是不错的。但是你一定得找干得了这一行的人。这很有点像当牧师一样。一定要有这方面的才能。特别是如今,对方已经有大批反坦克炮了。”

    奇科特酒吧的百叶窗已经拉下,此刻连门也锁上了。顾客已经不能进店了。不过打烊还早,还有半个小时可以勾留。

    “我喜欢这个酒吧,”阿尔说。“这会儿店里就不是那么闹哄哄了。还记得吗,那一年我在船上工作,在新奥尔良碰到了你,我们一起走进蒙特利昂旅馆的酒吧去喝一杯,那个长相活脱儿像圣塞巴斯蒂安[13]的小伙子拉着念经一样的怪腔怪调在喊名字找客人,我给了他一个两毛五的银角子,让他代我找B.F.斯洛布先生[14]?”

    “就是你说‘从“村舍”来呗’的那个调子。”

    “是啊,”他说。“这事我一想起来就要笑。”他又把话头接着说下去:“你瞧,现在他们对坦克已经再也不怕了。谁都不怕了。我们也不怕。不过坦克到底还是有用的。还真有用呢。只是现在一碰上反坦克炮就压根儿经不起打。恐怕我还是应该换个行当了。不,也不见得。坦克还是有用的。只是照眼下的形势来看,当坦克手的一定要干得了这一行。眼下要当个出色的坦克手,没有相当的政治素养是不行的。”

    “你就是个出色的坦克手。”

    “我很想明天就换个行当,”他说。“我尽说些泄气透顶的话,可是泄气话也应该可以说吧,只要别影响了人家就行。你知道,我还是喜欢坦克的,问题是我们对坦克使用不当,因为步兵还不大懂这档子事。他们就巴不得前进的时候有坦克大爷在前边替他们掩护。那可不行。那样的话他们对坦克就会产生依赖性,没有了坦克就一步也不能动弹。有时候连队伍都不肯展开了。”

    “我明白。”

    “可是你瞧,如果你有真正懂行的坦克手,他们就会先冲在前面,发挥机枪的火力,然后退到步兵的背后,向敌人的炮兵阵地轰击,把敌人的大炮打哑,等到步兵发动进攻的时候,再给步兵以火力掩护。另外有一部分坦克还可以发挥骑兵的作用,把敌人的机枪据点迅速拔掉。坦克还可以跨越壕沟,向纵深和壕沟两翼三面射击。坦克只有在合适的时候才可以带领步兵冲锋,只有时机成熟了才可以掩护他们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