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眼下呢?”
“眼下呀,反正看明天你就知道了。因为我们的大炮少得实在可怜,所以我们完全是被当作半机动装甲炮队来使用的。一旦停止了运动,实际就成了轻型炮队,机动性没有了,还有什么安全可言呢,敌人的反坦克炮正好拿你当靶子打。要是不想待着挨打,也只能充当铁甲开道车那样的角色,在步兵的前头推进。到了最近,连这开道车还会不会往前开,这车里的人还想不想往前开,都没有一点把握了。就是开到了目的地,谁知道车子背后还有人没有呢。”
“现在你们一个旅有几辆坦克?”
“一个营是六辆。一个旅就是三十辆。大体上是这个数目。”
“你这就跟我一块儿去洗个澡,洗完澡再一块儿去吃饭,不好吗?”
“也好。可你千万不要为我操心,也别当我心里感到忧虑什么的,因为我没什么可忧虑的。我不过是累了,很想找个人说说。你也用不到拿话给我打气,因为我们那里有个政治委员,我很明白自己在为什么而战斗,我没什么可忧虑的。我就是希望凡事都要办得效率高一些,使用东西总要尽量多动动脑子。”
“你凭什么认为我要拿话给你打气了?”
“看你的面色就知道了。”
“其实我也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要找个姑娘,好让你别尽说那些打死呀什么的泄气话。”
“得了,我今儿晚上是不想找什么姑娘了,泄气话嘛,我也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了,只要别伤了人家就行。我的话伤了你没有?”
“走吧,洗澡去吧,”我说。“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气泄光了也不干我事。”
“你看那小个子是个什么人,听他的口气好像挺了解情况似的?”
“不知道,”我说。“我去打听打听。”
“他的话说得我心都沉了,”阿尔说。“好,我们走吧。”
秃了顶的老侍者打开了奇科特酒吧的外大门,让我们出了店堂来到街上。
“反攻打得顺利吗,同志?”他在门口说。
“没问题,同志,”阿尔说。“打得很顺利。”
“我很高兴,”那侍者说。“我的孩子在一四五旅。你们见到他们吗?”
“我是坦克部队的,”阿尔说。“这位同志是拍电影的。你见到了一四五旅吗?”
“没有,”我说。
“他们在埃斯特雷马杜拉路那头,”老侍者说。“我的孩子是营里机枪连的政委。他是我的小儿子。今年二十岁。”
“同志,你是哪个党的?”阿尔问他。
“我是无党派的,”那侍者说。“不过我的孩子是个共产党员。”
“我也是,”阿尔说。“同志,反攻的成败还没有最后决定。当前的困难是很大的。法西斯分子据守的阵地非常牢固。你们在后方,也应该跟我们在前方一样坚定。我们即使在目前还一时攻不下这些阵地,可也已经证明我们如今有了一支能够发动进攻的军队,我们的军队将来会取得胜利的,你等着看吧。”
“那埃斯特雷马杜拉路那边呢?”老侍者还是没有关门,又继续问。“那边是不是非常危险?”
“没什么,”阿尔说。“那边很好。他在那儿,你只管放心好了。”
“愿上帝保佑你,”那侍者说。“愿上帝卫护你、照应你。”
来到了黑沉沉的街上,阿尔说道:“哎,他政治上有点糊涂,是不?”
“他可是个好人,”我说。“我认识他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他看来是个好人,”阿尔说。“不过他的政治觉悟还有待提高。”
佛罗里达旅馆的房间里满是人。屋里放起了留声机,只见四下一片烟雾腾腾,地上还有人在那里掷骰子。来洗澡的同志接连不断,满屋子尽是一股烟气、肥皂气,还有脏军装的味儿和浴间里散出来的水汽味儿。
那个叫马诺丽塔的西班牙姑娘正坐在床上跟一个英国记者说着话儿。她打扮得十分齐整、端庄,却又有点仿法国流行式样的味道,神气显得非常快活,也非常稳重,两只冷静的眼睛靠得很近。屋里也不算太闹,就是留声机聒耳。
“这是你的房间吧?”那英国记者说。
“服务台那儿是用我的名字登记的,”我说。“我有时候也就在这儿睡觉。”
“可这威士忌是谁的呢?”他问。
“是我的,”马诺丽塔说。“那一瓶已经给大家喝完了,所以我又买了一瓶。”
“你真会办事,姑娘,”我说。“这么说我总共欠你三瓶了。”
“两瓶,”她说。“还有一瓶算我送的。”
桌子上,我的打字机旁边,一只打开一半的罐头里有好大一方熟火腿,边上红白纹理分明。时不时就会有个同志探起身来,拿小刀切上一片,然后又蹲下去掷他的骰子。我也切了一片吃。
“下一个就轮到你洗了,”我对阿尔说。他一直在满屋子打量。
“你这房间不赖,”他说。“这火腿是哪儿来的?”
“是我们向一支部队的intendencia[15]买的,”她说。“太棒了,是不是?”
“这我们是说谁?”
“他和我,”说着她转过头去望了望那个英国记者。“你看他不是挺有办法的吗?”
“马诺丽塔待人最厚道了,”那英国人说。“我们该没有打搅你吧?”
“没事儿,”我说。“这床我回头恐怕要用,不过要用也还得过好久呢。”
“那我们可以到我的房间里开晚会去,”马诺丽塔说。“你该不会生气吧,亨利?”
“没有的事,”我说。“那几个掷骰子的同志都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马诺丽塔说。“他们是来洗澡的,后来就留下掷起骰子来了。人倒都是挺不错的。我的坏消息你听说了没有?”
“没有呀。”
“消息坏透了。我的未婚夫你该认识吧——他是公安部门的,前些时到巴塞罗那去了?”
“认识,当然认识。”
阿尔到浴间里去了。
“唉,他在一次意外事故中给打死了。我在公安部门里又没有个靠山,他答应给我弄的证件始终没有给我弄到,今天我听说我就要被逮捕了。”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证件,他们说,我老是跟你们这班人混在一起,还老是跟部队里的人混在一起,所以很可能是个间谍。要是我的未婚夫没有给打死的话,根本什么事也不会有。你肯不肯帮帮我的忙?”
“当然,”我说。“你要是没有问题的话,也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我想我还是待在你这儿稳当些。”
“可你万一要是有什么问题,那不是要我好看吗?”
“我待在你这儿不行?”
“不行。你要是遇上什么麻烦,打电话给我好了。我从来没有听见你向谁打听过什么涉及军事的问题。我相信你是个好人。”
“我可真是个好人呀,”她这时背对着那英国人,探过身来说。“你看我待在他那儿行吗?他不是个坏人吧?”
“我怎么知道?”我说。“我以前从来也没有见过他。”
“你生气了,”她说。“这事就暂时先搁一搁吧,让我们大家都快快活活的,一起去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