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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大隈从正面看着楠次郎的眼睛。那是一双温和的眼睛,让人想不到它曾是首相的眼睛,是在与藩阀势力的较量中败北下野后积极推进护宪运动的斗士的眼睛。楠次郎觉得奇怪的是,从大隈的眼神中,看不到丝毫对参加过桂太郎组织的运动的人的不信任与怀疑。次郎甚至想,怎么可以这样率真开放、信任别人?!

    自己是农民出身,可大隈却是出身士族,且是炮术长这样的名门。——这个想法掠过坐在外场席位上眺望夕阳的楠次郎的心头——所以人家才不怀疑别人哪。接着,刚才自己无法加入其中的大隈和永井、洋人的谈话场面又一次浮现在眼前。他们选择了借看棒球之名、可以不顾世人耳目的办法啊,在他们恳谈的背后,欧美与日本对中国新政权是多么紧张啊,可学生们却对此浑然不知。他们也没有能力知道这些,只顾着一个劲儿地呼喊:“远远地打!远远地打!”次郎觉得,自己也是该划到无知的“远远地打”之流的。

    据说,大隈三十岁上和英国公使发生争执的时候,曾经对自己的主张寸步不让:“我在读圣经,也读祈祷书。基督教有功也有过。对单方面主张迫害基督教是恶,我无法接受。这是我国的内政。”

    这是《大隈兄昔日谭》中记载的。为了活跃在国际舞台上,至少要会点儿英语或是德语才行。永井柳太郎虽然不是士族,但毕竟是多年留学伦敦的“海归”教授。可那会儿,自己还是个农民,半工半读上了大学,却比普通学生年长许多。次郎又一次想到,以自己现在的身份,今后也是无法出去留学的。

    想到这儿,楠次郎想起了长子孙清也许正在涩谷苑子家里哭闹,继而又想起了留在滋贺县的长女良子及其母亲山东友梨。他认识到,自己在腾飞之前制造了两个包袱,可奇怪的是,自己并没有失败的感觉。对身为孤儿的人来说,累赘越多,反倒越感温暖。次郎又想,参加桂太郎的立宪同志会的收获,就是经他的介绍,得了一知己——后藤新平①。

    今天,次郎想自己激励一下如果放任自流就会消沉下去的心情。抬头望去,插在一垒前面的旗杆的影子已经落在了运动场上,逼近了自己的脚边。

    “哎,哎,哎,要关门了啊!”

    次郎转过头去,看见一个管理员模样的男子正用诧异的目光看着双手抱膝的自己。

    “哦,是吗。关门之前我得跳出去呀,是吧?”他故意开了句玩笑,说着,站起了身。

    我想大概就是这一天的事,我从养母那里听到过类似的情景。据她说,六所大学棒球赛的早稻田大学对庆应大学的比赛结束后,父亲独自在棒球场伫立到日暮,眺望着渐渐西沉的斜阳,思考未来。她说:“无依无靠的,好可怜哪!他平时那么要强的一个人。”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就像是她亲自拯救了可怜的父亲。事实虽有些出入,但那是她的润色,还是父亲的改编,就不得而知了。养母之所以这么说,大概是因为我曾经问过她,是怎么和父亲走到一起的之类的问题。如果是这样,这应该是我与父亲尖锐对立、投身于革命运动后,中途因咳血而不得已开始疗养生活之后的事情。同对革命信仰一样,我对这些美谈也同样投以怀疑的目光,这样,我对养母讲述的拯救故事也应该是没有表示共鸣的。即便不是这样,出于对这个年轻时曾经是一线女政治记者的才女甘为楠次郎老婆的不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一直保持着一定距离,采取观望的态度。

    大概我是这样回答她的:“噢,难怪,难怪。”我不记得从我的话里听出了不信任意味的养母的眼睛里是不是闪动着憎恨的光芒,也许,也就是对我与众不同的回答感到了轻微的不满而已。除了把楠次郎比作光源氏调笑之外,养母并没有特意在与父亲的生活中对他们的关系加以调剂,但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是没有能力理解的。

    出于写传记的需要,我翻阅了父亲在早大就读期间的资料,得知早大、庆应赛在明治三十九年秋至大正十四年之间是停止了的。也许是拉拉队的较量过于白热化的缘故吧,父亲向养母说起一个人留在球场的事情时,大概选用了对待知识女性不是晓之以理、而是动之以情的方法吧。讲述过程中,他还会看对方的反应而一点点改编梗概和情节,使内容更加丰满,这是雄辩术的蕴奥。当然,对此秘笈,父亲是决不会向我坦白的。

    晚年,父亲曾向记者这样讲述他一边立志政治,一边涉足铁厂的经营,后来又开始做房地产的理由:“我想当政治家,可那是需要钱的。如果是仰仗他人的金钱,势必说话不硬气。于是,我就想,得自己赚钱。我把这种想法和当时的桂总理讲了。总理说,这是个好主意,就介绍了后藤新平给我。”

    这种说法我也听到过几次,可我很难认为这是事实,我倒是觉得,他是随着与学者、言论家、永井柳太郎这样的国际派政治家的交往,才开始认识到在政界自己所能发挥的长处就是创造财富的。

    从大正二年7月早大毕业前夕开始,父亲就在永井教授的建议下开始学习俄语了。父亲是十七岁那年在他的出生地——六个庄,听到日本战胜了俄国的消息的。父亲当时正致力于农民的土地改良和耕地整理,他感到日本就要腾飞于世界了,并在这种激动中萌发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的念头。

    明治三十九年,父亲到京都上了海军预备学校,除了取得参加大学预科考试资格的目的,其实还另有原因,那就是,父亲对因日本海战而名扬四海的东乡平八郎①元帅的印象太深了。

    上了大学之后,中国和俄国的局势成了父亲经常关心的对象,他还计划着,大学毕业后写一篇日俄财政比较的论文。这也是一种野心。接触大隈重信和永井柳太郎后,父亲就认为,要想成为一流政治家,没有学术著作是不成的。他的这个野心,在毕业翌年年末由博文馆出版《日俄财政比较论》时,终于得以实现。这本专著的自序,是这样开头的:“风云变幻的欧洲战局,如今急转直下,造成了空前的大动乱,可谓惊天动地,悲惨至极,和平之神已不复存在,文明能带来永久和平的说法终成一帘幽梦。事已至此,有谁还会相信牵强附会的和平论调!”

    我后来才知道父亲还曾著书立说,立即找来阅读,见到这样的开头,大受感动。使我感动的并不是他的美文,而是美文背后的二十六岁的父亲的野心,我似乎都看得见年轻的父亲脸上蓄着胡须,伏在一张简陋的漆桌前,桌子上方吊着一只灯泡,房间昏昏暗暗……这本书出版前的7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孙文在东京成立中华革命党①,也是在这个7月。从写下《日俄财政比较论》的父亲的表情里,我看得见野心,却未曾看见后来的谎言。

    对父亲来说,世界大战的爆发,是个好消息。8月,日本向德国宣战,父亲由此期待着,难以为继的涩谷铁厂会有所好转。

    父亲和苑子同居的地方,位于每天必去监督的铁厂附近,上了道玄坂,走一会儿,右拐,胡同的尽头就是。顺这条坡道拾级而上,高度每增加一点,寒酸的房屋就增加一间,但如果上到顶尖,眼前就会豁然开朗,这是已经置身于西乡山的缘故。此处之所以得名西乡山,是因为比明治维新时期领袖西乡隆盛年幼十五岁的弟弟西乡从道的宅基地,就建在这里,傲视四周。

    尽管从道的亲哥哥曾是西南之战的领袖,一度被称为逆臣,是大久保利通②、岩仓具视、木户孝允③、伊藤博文④等的敌对分子,但从道隐忍自重,最终成为海军元帅,受到重用。西南之战过后,世上的正义派纷纷谴责从道,说他不跟从哥哥西乡隆盛,还见死不救,但父亲对从道的生活方式却十分敬服。从道明治三十五年过世,现在,他继承爵位的后人居住在西乡山。

    再说井伊直弼,置幕藩内大多数人的意见于不顾,坚持海外雄飞论,在德川家的后继问题上,也为拥立德川庆福(家茂)而征战不已。他坚决镇压反对派,强制实行“安政大狱”。而西乡从道则彻底屈从,担了一世骂名。井伊一改滋贺县人的阴柔,作风强硬,而从道也完全不像个萨摩①人,选择了隐忍服从的道路。父亲认为,这两个人的共通之处在于,他们都有全然无视周围舆论的勇气,并暗自决心自己也要照他们的样子生活。父亲将利害置之度外、固执坚定这点,就是很多滋贺县人所不具备的。对此,我们从小就领教过了。

    拍板购置和苑子同居的房子时,父亲就想,什么时候要经大隈或者后藤新平的介绍,拜访西乡家。虽然他不指望自己有朝一日也会住上坡顶西乡宅邸那样的大房子,但梦想大一点也没什么不好。只是,这个野心,他对谁也没有说而已。

    苑子从庶民区的娘家搬到涩谷来的那天晚上,父亲想早一点拥抱苑子,就脚步急切地回到家里。可是,进门的刹那,他却突然不知所措起来。没来由地,就是觉着新住处很寒酸。这条胡同上尽是些濒临倒闭的店铺,而这处胡同尽头的房子,当初并没有什么感觉,如今却觉得它活像个大杂院。

    的确,岩边苑子身上既没有文化气息,也没有乡土气息。离开邮局这个工作岗位的她虽然年轻可爱,但仅此而已,而且身体看上去也是弱不禁风的。那天晚上,她侧身坐在矮桌旁,抬头看着父亲。离开住惯了的庶民区,难免心头孤寂,而且恋人回来得又比自己预想得晚,所以心里很是别扭。父亲抑制着内心的不安,扔下一句“饿了饿了,吃饭吃饭”,就进了准备做书房之用的隔壁房间。房间里的漆桌上,除了英日日英辞典、汉日词典、辞海,还有日俄俄日词典。

    尽管和岩边苑子的同居生活就这样充满危机地开始了,父亲还是在第二年的1月,和仍在滋贺县的友梨离了婚。

    了解了父亲后来的生活方式之后,我便很难认为父亲的离婚是为了与苑子的爱。我原本对父亲和山东友梨的婚姻,也是持怀疑态度的。父亲敬爱的楠清太郎去世,是在明治四十年4月,那时父亲十九岁,而第三年1月,友梨就生下了一个女孩。对此,一个健在的亲戚是这样对我解释的——家属亲戚是以尽早安身、做好继承楠家家业准备为条件才准许父亲上京的,所以就草草成了婚。听到这种解释,我越发能够想象出因德高望重的楠清太郎的葬礼而显得杂乱无章的老宅、昏暗的装农机具的小屋、土坯仓房,还有置身其中的山东友梨和父亲。据老家人讲,友梨身材矮小,小眼睛,肿眼泡,嘴还有点儿“地包天”,可这些反倒突出了她的女人味。她大概是那种外柔内刚型的女人。我不想过多地想象父亲是否对十七岁的友梨施加过暴力,因为,有时候,比起温柔的说服,暴力更显得人性一些。

    和友梨离婚的事情,父亲避免了直接的交涉,委托给了资本家小林金兵卫的儿子小林银兵卫,他的生母也是再婚了的。父亲答应支付赔偿费和良子的抚养费,答应女儿成人后把她接到东京过好日子,而那些钱则先由老好人小林银兵卫垫付,待父亲将来发迹后再还。

    或许,同友梨离婚,是出于父亲的一种昂然的想法——自己就要成为撼动日本的人了。然而,好不容易一身轻了,却又发现还是和苑子生活在这么个大杂院似的地方。这种想法使得他对苑子的态度很是严厉。开始同居不久,父亲就拿出一家之长的威严,说:“我讨厌奢侈,只要有酱汤和咸菜,别的什么都不要。都说买酱料是一家之耻,所以我希望你自己做酱料,可你大概也不行吧?!”见苑子怯怯的样子,父亲又缓和了语气,告诉她:“不过,你早上必须要比我早起,晚上我回来之前你不许睡觉。楠家的媳妇代代都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