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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上次也是这样,次郎有些紧张。在他的想法中,用意志力斩断一旦出现的缘分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可以的。虽然有时候可能是自然疏远,或是男人之间因主义主张对立而绝交,但男女关系却不同。如果是女人另有相好,那是有悖人伦,所以当然得一甩了之,可是,男人有了情人,却没有必要离婚。如果阿樱要求分手,那无异于向世界宣布,自己让她骑在脖颈上了。她究竟会要求什么呢?次郎拉好了架势,等待阿樱开口。

    “我决定在轻井泽生活,你过你的,请不要管我,只要你高兴就行。恭次就拜托你了,他一直是我带的,有感情了。平时他挺老实的,但也很耿直倔强,太强制了,就有走上邪路的危险。”阿樱恳切地说。

    次郎像被人背起来摔倒了一样,也只有沉默。在这种静默中,次郎想起阿樱曾说过他“不适合教育孩子”。次郎不太明白阿樱的“请求”的意图。两岁时收养他后的十四年间,阿樱的慈善恐怕亲生母亲都有所不及,恭次能长大成人都是阿樱的功劳,加之还有孙清,次郎在教育问题上是无法不感谢阿樱的,可到了恭次这儿,她又要“请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不知道了。听起来有点儿像“这就和你分手了”。大城市的粮食问题日渐紧迫,住在轻井泽,可能就回不了东京了。另外,生活状态恶化,阿樱对健康也许会失去自信,她的肾病也会加重的。

    “知道了,恭次的事儿你放心吧。他已经不是孩子了,这个年龄,父亲的存在更重要了。我就是跟着祖父的嘛。只是,我很担心你的健康。你就一个人,要是不知不觉间恶化了可不得了,到时候别耽误了,你可告诉我啊。”

    看到次郎有意识地语言表情双管齐下来表达诚意,阿樱不作声地笑了。她似乎不像是在蔑视次郎,但也不像是感谢次郎,硬要说的话,那仿佛是一种对带有善意的异质生物的微笑。

    “生活费请你按时寄来。”阿樱的叮嘱可以让次郎稍加放心了些,但阿樱这个女人也有自己管不了的地方,次郎反倒心里没底了。

    过了一会儿,阿樱问道:“你打算怎么着呢?一个人,什么都不会不是?”这年年初,日本军队从所罗门群岛的瓜达尔卡纳尔①撤退,就在前几天,北边阿图岛②的守备队也全军覆没了。败局已定。次郎打算到了紧要关头,就把石山治荣和三个孩子疏散到箱根去,而恭次,则想托付给阿樱。阿樱答应了之后,如此问道。

    “就是啊,到那时候,我就是在东京也没辙啊。不过,还有作为政治家需要做的工作,我住议员宿舍就是了。”

    进入今年之后,次郎突然小便困难起来,有一天甚至一滴未出,被连忙抬到医院。医生的诊断为前列腺肥大,病情严重,迟早要手术。那以后,次郎总是害怕尿闭症,因为一旦发生尿闭症,就不得不在尿道里插入导尿管进行人工排尿,而且就算是两三天的旅行,也必须要带上治荣当护士。次郎跟阿樱说过这件事,是想给她一个印象:自己在性事上已经不行了。那时候把石山治荣的事说出来就好了,可次郎到底没说出口,只是暗示了一下石山治荣的存在:“要是没有人当护士陪我,我都没法子出远门。我是真不想变老啊。”

    我是一边说明为写传记而开始查阅资料的过程,一边无视时间的流逝和时间的顺序,讲述战败临近时楠次郎和阿樱的关系,以及石山治荣及其三个孩子的出现的。这是不得已,因为,我认为我必须首先搞清楚自己在这个家里(这个家的家长是楠次郎,可不论到底是出生在哪儿,这个家都有些怪怪的)的位置,以及楠次郎和我的关系。如果不这样,在描绘大正十二年以后开始有计划地脚踩政治、事业两只船时,就会带有多余的揶揄和批判,失去传记的客观性和说服力,而且,我已经暗暗地感觉到,我内心里就有朝着那个方向倾斜的不安定因素。

    我对自己是广田裕三郎夫妇的遗孤这个说法一直持有疑问。的确,如果看户籍,在楠次郎和阿樱收养我之前,我的名字叫广田恭次。

    我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当过政务次官。这次一查才知道,是现在不复存在的拓务省的政务次官。作为年轻的众院议员,这是一个没有先例的成功,老家“楠次郎后援会”的干部还曾特地上京,在下落合的家里召开过私密的庆祝会。小林银兵卫亦在其中。

    他把手掌放在我头顶,说:“你爸爸出息了,我们高兴啊。将来不是博士就是大臣哪,孩子,好好学吧。”

    “将来不是博士就是大臣”是当时意味着出息发迹的惯用说法。

    户籍上,楠次郎是我的父亲,所以,小林银兵卫当然要说这些。可是当时,包括养母在内,人际间有一种微妙的空气在游动。这样的场面一多,我渐渐知道,很多人都认为楠次郎不是我的养父,而是我的亲生父亲。而我自己,在当父亲相关公司的专任董事或董事长时,也暗暗地利用了这个传言。我是具有绝对支配权的创业者楠次郎的亲生儿子,这个暗示,对我这个没有实力的经营者来说,是很方便的。

    小时候,有几回,我差点儿挨楠次郎的打。原因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当时他真的很生气,是养母一溜小跑从厨房出来训斥我,替我向次郎道歉,才使我免遭毒打。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好几次,我想,他的行动证明,在他的意识中,我是他亲生的孩子。

    我曾和小我四岁的清明、小我六岁的清康,以及在一般认为已经生不了孩子的年龄时生下的峰子,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阿樱疏散到轻井泽以后,我和他们一起疏散到箱根,在那里,到我独自住到耳房之前,我们都在一起。虽然不过是很短一段时间,但不知为什么,我总感到自己和他们性情不投。对清康和峰子倒没觉得那么合不来,但和清明就不行了。至于理由,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这种合不来,是气味、呼吸、瞬间的表情变化等等的差异,换句话说,只能说成是直感上的东西。那时,正值战败之前,由于从下落合搬到上目黑的楠家宅邸被政府接收了,所以,想来那应该是住在麻布时的事情。

    在东京山手①受到毁灭性打击的那天晚上,我们和楠次郎都躲在麻布家院子里挖得很深的防空壕里。数名学生在各自的岗位上进行警备,一有危险就到同一个防空壕里避难。

    当时,我读旧制高二,属于帝都防卫队这个组织。这是一种因消防队员都被征兵充军而建立的制度,目的是补充人手的不足。一有空袭警报,我就必须全副武装,穿过麻布笄町、霞町、青山墓地,跑到四谷三丁目的消防署去。这个制度也随着东京焦土化面积的扩大而有名无实了。3月15日,庶民区一带被烧的晚上,在我这个“片儿长”的指示下向下谷、江东、深川出动的三辆消防车都没有回来。其中有三个人是我的同学,一个直接挨了燃烧弹,另两个在灭火过程中被浓烟窒息而死。死,就在我们近旁。

    然而,5月大空袭时,听说敌机的目标是山手,我就没有去消防署。正如预料,一进防空壕,远处就传来了打着旋的风吼,中间还混杂着大树裂开的声音、人的叫喊和悲鸣,如间歇的巨浪一般回响。

    “恭次!”父亲唤道。也许是为了不让别人听见而压着嗓子,父亲的声音很小,但还可以听清:“恭次,你母亲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你要好生记住,她是个佛一样的人。”

    那时,我毫不怀疑地点了点头。又有巨浪般的声音传来。

    当时,父亲是不是做好死的准备了?我不这么想。他一定是在想,自己也许要死了,所以才打算在恭次还活着的时候告诉他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