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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次郎的误算在于,没有想到在我生下还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先是裕三郎、三个月后是我的生母都去世了。父亲把我带到下落合的家里,不得不让阿樱来训育我。

    我想去海军学校、升入旧制高中时想去松本,是因为向往披雪的阿尔卑斯山的风景,想加入山岳部登山;如果父亲允许,我想去鹿儿岛的第七高中;如果他说太远,就选择夹在富士山和太平洋之间的静冈高中,是因为我想待在无边无际的大海旁而远离楠次郎,想让想象在黑潮的流动中和直插云霄的棱线上飘泊。那时的我也感染上了吸引年轻人的浪漫主义。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给拉上前线,毋宁说我甚至将其作为一种干净的生活方式心向往之。我在防空壕中听到父亲这些关于生母的话,也没有想追究下去,那个佛一样的女人到底是谁。

    对真正的孤儿楠次郎来说,很早就成了孤儿的我也许和其他孩子有点不同。也许,比照自己,他也在我身上看到了孤儿这种人的危险性。尽管如此,在空袭频繁的时候,父亲看到死神的影子已经靠近了我。对战争的走向,他是怎么看的呢?

    我总觉得,父亲的眼睛大概就是从土墙里面窥视穿过街道的武士们的、祖传的眼睛。这种旁观者的姿态,一定是楠次郎没有列入辅弼议员第一批推荐名单的原因。只有永井柳太郎和其他众多众院议员一起入选,这对楠次郎来说,是永井柳太郎的背信行为。父亲理应懂得,自己作为一家之长的任务,就是保证家里不出一个受政府蛊惑而参加战争、丢了性命的冒失鬼。

    从阿樱那里听说我要去军校而被说服时,次郎得知阿樱的想法和自己的想法久违地取得了一致,很是高兴。原本对日本与中国的战争持批判态度的阿樱,是顺着去请新渡户稻造做《新日本》杂志主笔时的想法,来说服我的。

    决心写传记时,据说不论年轻人还是中老年人,自杀人数都有所增加。听到这些,我发现,在多愁善感的少年时代,表现为战争这种形式的死亡从对面迫近,反倒剥夺了我想要自杀的余裕。如果不是那样,自己生母的形象只存在于动荡中这个事实,会更加气势汹汹地威胁我。我想坦白地说,战争结束后,“活着也是无奈”的想法不止一次地袭上心头。这回,是革命的理想拯救了我,然而,一辈子不知道倦怠、怠惰、安逸为何物的楠次郎,究竟是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待我的呢?

    好了,我必须要回到传记的正路上来了。

    大正十一年1月,以前一直立志从政的楠次郎的靠山大隈重信去世。这使得次郎的心境有了很大的转变。结束了为期一年的第二次出国学习回到日本的永井柳太郎,于翌年大正九年在选举中当选。与他的信条比较接近的宪政会虽然受到了原敬麾下的政友会的压制,但永井还是以其天生的雄辩而当选了。在第一次议会演说中,他就对原敬的独裁加以批判:“当今世界中,尚在主张阶级专政的,西有俄国过激政府的尼古拉·列宁①,东有我国的原敬总理大臣”,因绝大多数执政党议员的动议而受到停止登院的处分。报纸杂志群起支持永井,他的处女演说获得了巨大成功。这是不受元老控制的第一个政党内阁,原敬的独裁政策受到舆论的反对,永井柳太郎站到了批判原敬的旗手的位置上。

    楠次郎看到永井的活跃,尽管多少混有一些嫉妒的成分,但还是热血沸腾。后藤新平从国政转而成了东京市长,也让次郎的政治言论获得了自由。

    次郎在箱根、伊豆描绘的开发构想,因收购了三岛至修善寺间的骏函铁路,而搭成了大的骨架;沓挂方面,汤川的发电厂已竣工并开始送电,别墅分售也顺利进行,资金上比较乐观。沓挂的事业已经是第五年了,他渐渐认识到,这样的工作很适合自己。经营出版社、铁厂、橡胶公司,需要为撰稿人、银行以及提供原料的大企业和产品销路费神,还得低下头去,扼杀自己的主张,搞得筋疲力尽,但开发事业却能和自己的理想直线联系在一起。在同地主的谈判中,十多岁在滋贺县进行耕地整理时与农民交涉的经验就起了很大作用。麻烦的是与官厅衙门之间交涉许可,但他发现,如果求政治家打个招呼,结论就下得出奇地快。在庆祝后藤新平就任东京市长的宴会上,次郎脑子里还闪出一个新构想:和新市长合作,在郊外建一个让人恍若身在外国的大学城。这种事业和政治家是可以两立的,毋宁说,政治家的身份是必要的,这种判断引诱着他不断走向政治。

    大正十一年1月17日,大隈先生的国葬在日比谷举行。那天,小林银兵卫领着已经十四岁的良子,从滋贺县来到了东京。傍晚,回到下落合家的小林银兵卫说:“哎呀,人真多啊,我从早稻田大隈府上附近走到日比谷公园,前后左右都是人,什么都看不见,只能从远处看见有仪仗队护卫的灵柩。哎呀呀,人多极了。”银兵卫天真地讲述着,他的兴奋还没有退去,因喝酒过多而变红的鼻子头油光锃亮的。

    次郎就走在灵柩的后面,时而还替换一下疲惫的长者。一边走,一边回想着自己和永井站着说话时被大隈叫住的情景,回想着和阿樱的婚礼上大隈的祝词,回想着他比起红芜菁来更喜欢甜煮颌须鱼,回想着他结束讲话时“是……的”的句尾的幽默,回想着他在车窗演讲中锤炼出来的任何人也无法模仿的鼓动力……据说,这一天,灵柩经过的沿途上有一百五十万人。次郎想,元老们惧怕这“早稻田第一吹”,也不是没有道理啊。

    “伟人一个个都走了。”听到大隈去世的消息,阿樱哭着说。以前从未掉过泪的阿樱,第一次在次郎面前流泪了,次郎于是知道,她对大隈的精神依赖是多么地深。

    由于预想到了行人之多,她原本打算尽量待在家里,可最后还是坚持不住,便带着刚刚来到东京的良子和孙清,从音羽冈上目送灵柩在仪仗队护卫下缓缓向日比谷方向移动。

    “目送队伍行进,我觉得我的前半生也走了。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但还有那些孩子……”阿樱说的“那些孩子”也包括良子在内,次郎听到阿樱这么说,会意地点点头,意思是,良子和孙清就拜托了。这两个孩子对他来说,是初期人生的遗产。结婚六年,阿樱是唯一一个征服了次郎的女人,这一点毫无改变。次郎想让阿樱和自己的故乡联系得更紧密一些,才让小林银兵卫来到自己家里,五个人一起吃了饭。当然,其中也不乏对他养育良子的感激。当时孙清上小学三年级,时而会有一些令人惊讶的自我主张,但还是很温顺,对阿樱来说是一个比较容易教育的孩子。

    遗憾的是,我没有和孙清在一起的记忆。这大概是十四岁的年龄差异所致。尽管我还依稀记着仿佛在上目黑西乡山家的客厅见过穿军装的哥哥。如果这个记忆是对的,那是哥哥要去满洲之前请假回家时的事,还是平安回国时的事?

    “在咱老家,最近也兴起护宪运动了。”银兵卫说。

    “这么说,崛部久太郎的地盘就更坚固了。”

    听次郎说到护宪派无党派人士崛部,银兵卫摇着头,说:“不,不,这就是乡下的有趣之处喽。”接着,他解释说,实行小选区制度的滋贺县第五选区的犬上郡、东畑郡的人,多认为崛部众院议员出身上流阶级,和自己种族不同,他们坚信护宪运动是为民众的运动,所以崛部的人气不会很旺。然后又补充道:“说起来,次郎,你当过农民,这很有利啊,乡下啊,讲道理不行,得对脾气啊。”

    听了银兵卫的话,次郎大受鼓舞。次郎本来就和永井柳太郎一起属于护宪派,如果参加选举,不能从被批判为特权阶级内阁高桥是清内阁的势力出马,只能从脱离了政友会的自称政友本党的这边参加竞选。这让次郎有点郁闷。

    银兵卫的话让次郎燃起了希望。

    “啊,对了,明年是清太郎的十七年忌日吧,几月份来着?”银兵卫又问起次郎祖父、楠清太郎的忌辰。

    满脑子选举的次郎,思路一下子给拉回到现实,答道:“是4月份,4月4号。”搭话时,一个计划倏然穿过他的脑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