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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楠次郎决定将祖父的十七周年忌辰大大操办一番。当初上京之际,作为在故乡扎根的见证,他结了婚,可和发妻的离婚以及她的早逝,使人们产生了他是个冷酷男人的印象,甚至还有人批判他说,次郎脑子里只有升官发财。次郎具备感知这种气氛的能力,这也是以前从未参加选举的原因之一。

    留下年幼的次郎回到娘家的母亲和小林金兵卫再婚,金兵卫前妻之子小林银兵卫收养次郎和山东友梨的女儿良子,成为次郎和故乡之间的联系人。他太过善良,不适合有计划地改变次郎陷身的冷淡氛围的作战。也许是对自己和资本家小林金兵卫的再婚感到歉疚,每有什么事情,次郎的生母总是向周围流露出对次郎的不满,这也是一个不利环境。

    次郎慨叹“女人这种东西”时,头脑里一定闪现着生母只顾自己感情宣泄而不计后果的言行。前妻友梨去世的时候,自己正在东京恶战苦斗,至今未能正儿八经地吊唁一下,对此,次郎打算在祖父清太郎十七周年忌辰致词时提一提。于是,次郎又想到,比祖父早四年死去的祖母,比祖母还早十多年、二十八岁就死去了的父亲犹次郎,也都没有给他们好好上供祭祀。就把祖父的十七周年忌辰办成和祖母、父亲、发妻以及生前跟自己有过关联的人们的共同安魂祭礼吧,这会成为宣告自己再次为故里献身的仪式。先祖之灵啊,亲人们哪,你们安息吧,鄙人楠次郎将尽力不辜负你们的托付!

    次郎早就来了亲临现场般的心情,他盯着小林银兵卫,说:“银兵卫君,我想选个日子,把忌辰的法事办得像样一些。就是会场的问题……”

    银兵卫问道:“是莲照寺好,还是金刚轮寺好?”

    次郎犹豫了。他本打算请京都的高僧的,可马上又想到这次办法事的目的是要挽回自己的评价,于是决定还是以楠家原来常用的莲照寺为主,再请本愿寺的高僧帮个忙,至于会场,就定在了原来他和祖父居住的房子,那里现在由金兵卫的公司负责管理。

    “家里能容纳多少人?”次郎问银兵卫。

    次郎回乡游说时,为使后援会的成员们有个集会的场所,三年前特意在门旁辟出一间大客厅,银兵卫想到这个大客厅,答道:“嗯,挤一挤,三十人左右吧。”

    次郎想在这个时候将自己的计划清楚地传达出去,也想得到银兵卫的呼应,就宣告般说道:“啊呀,我想请一千人呢,东畑郡、爱知郡、犬上郡是当然的了,我想让全滋贺县都知道。”

    “啊?一千人?”银兵卫吓了一跳,立刻说,“那开销可就大了,得给每个客人准备礼物不说,地方也没有啊。”

    “搭帐篷啊,从现在起,那里就不要再种什么了,要不看不见大客厅里的祭坛,椅子就用折叠的好了。”次郎说着,脑海里不光闪现出了即将到来的法事的情形,甚至浮现出了法事的名头——楠清太郎十七周年忌辰及楠家代代先祖祭奠法事。

    还要马上决定会场的设计,向京都帐篷专门店定做帐篷。他想,要从准备阶段开始,就埋下人们谈论的种子。

    “帐篷倒是行,可要是下雨可怎么办呢,路上都是泥。”

    “不,不会下雨的,我不让它下。”

    “啊,那……啊……”银兵卫泄气地点点头。

    银兵卫是和服商小林金兵卫的儿子,他母亲因生他时难产而死,美奈是续弦嫁到小林家的。他不是美奈的亲生孩子,让次郎见到银兵卫时心情轻松很多。明治二十五年出生的银兵卫,感觉上有点像小自己三岁的侄子。

    为大约一年后的这个日子,次郎还计划,在从家里可以步行前往的地方建造可容纳楠家代代先人的墓地,在法事地点的北侧建一个练武场,供当地的孩子们学习柔道。建在北面,即便刮起“比良八荒”,这个练武场也会遮挡一些。

    与此同时,更重要的是,实施这个计划时,要组织青年活动家。在这点上,继承父业从了商、又没有政治野心的银兵卫,是个可以让人放心的商量对象。他告诉次郎,青年团长草野良介为人不错,又掌握着年轻人。可现在的问题是年轻人中有多少人有选举权,因为,按当时的制度,只有在选区内居住一年以上、缴纳直接国税三日元以上的人才有投票权。

    “嗯,这个,不调查调查可不知道。三日元,可是一个月二十五钱的纳税额呢。一个包子按五厘算,二十五钱,得五十个呢。这对农民来说可是不容易啊。”对次郎的疑问,资本家银兵卫的回答显得很没有自信。

    1月17日大隈重信国葬三个月之后的4月,楠清太郎十七周年忌辰法事青年执行委员会开始工作了,成员包括目标直指县议会议员的鲶江彰、浦部新太郎、草野良介等。

    虽何时举行选举尚不得而知,但要求彻底实施宪法、制定普通选举法的呼声,却因前一年原敬首相被暗杀而日益高涨起来,次郎是想做好即便在现行的限制选举法制度下也能随时出马的准备,所以,他希望选举能在法事之后举行。

    次郎清楚地知道,村里的人们对自己被看做“农民”怀有一种扭曲的不满,但对同样被低看的人却不予支持。大阪硫曹公司生产的化肥的独家经销之所以没有成功的原因之一,与其说是因为他是个十五岁的毛头小子,不如说是因为他不是一个高人一头的人物。为使农民们对自己的从政予以切实的支持,有必要让瞧不起人的人改变看法。和普通选举法实施后当选比较而言,如果在限制选举的时代都能当选,巩固地盘的办法是不一样的。如果是这样,就不会因中央政界地图的一点小变动而受到动摇。次郎深知,中央的大部分政治家从本心来讲是讨厌普通选举的,就像元老们惧怕大隈重信一样,既成势力都想尽量避开普通选举。成为永井柳太郎“舌祸事件”起因的列宁革命的成功,已经投下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影子——不断有工会成立,神户去年还发生了不得不出动军队的造船厂大罢工。远方国家工人也掌握权力的事例,让他们越加大胆起来。每有社会问题发生时,次郎都收集详细的情报,观察他们的情绪对普通选举法的制定是有利还是不利。

    永井柳太郎是年轻的众院议员,但在英国学到的文明论和天生的辩才,使他起着普选活动代言人的作用,他登台的日子,次郎总是尽量前去旁听。

    普选法案提交的2月23日,政府出动了七千被称作国会警备的警察。永井等人的普选促进派和以执政党政友会为中心的反对派之间的争论,就是在这种气氛中进行的。国会上的亢奋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发高涨,抽出了军刀的警察大撒反对普选的传单,近卫军团也接到了准备出动的命令。多数派即执政党的反对理由是,为时尚早。

    争论继续进行,负责赞成派第三论阵的永井开始发言:“如今,民本思想以史无前例的势头充溢全国。下级官吏、公司职员,还有工人,和贵族富豪一样拥有独立的人格,这已经成为一种自觉,而且这种自觉正在兴起。”

    永井厉声指出,普选法是现代政治伦理化的要求,尽管选举权资格降到三日元,但只要不丢掉以纳税主义限制选举权的思想,作为伦理的普选制度就无法实现。

    次郎虽然对永井柳太郎一贯的辩才佩服不尽,但心里也依稀觉得,他的观点是不是有点太理想化了。特别是永井说到“拿所有的人当人待,这就是普选的思想”时,次郎想,永井不是想说将来也要给女人选举权吧?

    不论怎么降价,不付钱,花盆也是不会卖的。这种思想,在“不是渐进主义,而只能说是庙会商人主义”的段落里,没有了不和谐的感觉。次郎差点儿拍手称快,只是,旁听席上禁止大声喧哗、喝倒彩,连鼓掌都是不可以的。

    次郎想,自己也要参加选举,胸前佩戴上议员的徽章。这时,永井柳太郎拿手的美文体传入次郎的耳鼓:“不论是天上闪烁的一颗星,还是地上盛开的一朵花,没有一样东西是毫无意义地存在于世的。今天,高桥内阁及执政党诸君,一方面为多数人的困难生活感到难过,但另一方面,又不给他们将生活的困难诉诸政府的机会,这实在是天理难容的罪孽。”永井的演讲就此结束了,次郎想,这回就算给轰出去也无所谓了,于是尽情地鼓起掌来,不想旁听席上几乎所有人也都鼓起掌来,警卫人员也无可奈何,只得从远处大喊:“肃静!肃静!”

    不独国会,为配合普选法案的提出,一些青年团和农业团体也从地方上京,举行集会。永井在这些集会上也会热情洋溢地发表演说,次郎则为其垫场。以《国民新闻》、《报知新闻》为首的九家主要媒体的记者,联名要求立即实行普通选举制度。这种政治情形,同大正三年极为相似,那时,山本权兵卫内阁因西门子事件倒台,大隈重信如不上台,各地护宪运动的燎原之火就无法扑灭。

    看到这样的动向,次郎感到自己心里重又燃起了对政治的热情,但三十四岁的他,已经在很多方面和二十多岁时不同了。

    首先,变化的最大原因就是,他已经开始创办广泛的实业。听到民本主义政治家的主张,有时,他在私下里会注意到自己的意识比较靠近体制,便想修正自己的轨道,但有时,他也会从要求普通选举的人们的行动中感受到非现实的狂热,而心中别扭。

    听永井柳太郎演讲的日子,次郎回家后就有很多话想和阿樱说。他是想以此确认阿樱和自己的联系,使之再一次认识到作为一个政治家的妻子的作用。上小学三年级的孙清,有时会听听,也有时会在自己的房间里安静地用功。这段时间,也许是次郎一生中家庭生活最稳定的时期了。

    有时候,次郎会说:“永井渐渐露头角了。他登台的时候,连政友会的家伙们,都竖着耳朵听他说什么呢。”有时候,还会谈谈感想:“那些有点儿不受听的地方没准儿对记者来说更好呢。”

    阿樱的肾炎会随季节或年景加重,或者减轻到几乎觉察不到的程度,但不会彻底治愈。次郎并不想带阿樱回滋贺县,他本人都不想去,而且次郎也认为她根本不适合乡村。

    阿樱经常跟次郎讲起孙清的情况,有时是充满骄傲的汇报:“阿孙总算进全年级前十名了,这样下去,上中学就不用担心了。”有时又会现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说:“我老觉着他再淘气点儿就好了,那可是你的孩子哟,也许慢慢就好了。”

    次郎在家的时候,有时会叫公司的干部来开会。和次郎妹妹阿房结婚的永井柳太郎的侄子永井外吉是必到的,看到他受重用,阿樱便会感到放心一些。

    一次,次郎对阿樱说:“永井总是在演讲里插一些英国政治家传记或诗人写的东西,要是当了国会议员,大概也需要这样吧。你要能帮我找一些可用的东西,可太好了。”

    阿樱推测,丈夫是真打算参加选举了。

    对阿樱提出这个只顾自己的要求之后,次郎直率地承认:“本来我应该凭自己的力量当选,但我还兼着搞实业,太忙,哪有时间读那些书啊。俄语也忘没了。”

    阿樱听了,说:“是啊,不过,不是你合适的引用也不行吧。我要不要和贵久代商量一下?”阿樱很久没有提及永井夫人的名字了。

    二人围绕华盛顿裁军会议后很多军人会失业、西伯利亚派遣部队的撤回已成定局之类的话题继续谈论着。阿樱拿出她一贯的主张:“本来嘛,派兵本身就不对劲嘛。”可次郎却虚怀若谷地说:“那是军人缺乏想象力,不知道西伯利亚冬天的厉害。让寺内当总理就是一个错误。不过,大隈先生去世那年,他的宿敌山县有朋也死了,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大操大办的法事的准备活动,以楠清太郎十七周年忌辰青年执行委员会为中心,从秋冬开始正式启动了。负责人鲶江一个月去一趟东京,汇报准备工作的进展情况,并请求次郎的指示,有时候,小林银兵卫和草叶良介也会同来。

    每当偶尔听到丈夫和他们的谈话,阿樱心里都一清二楚,那些关于政治的内容,和自己从大隈先生、永井贵久代那里听来的不一样。她无法判断是丈夫他们的政治思想是异质的,还是以前自己对政治的看法太理想化了。

    他们商量的更多的是,如何将竞争对手崛部久太郎一派的人拉入楠派,他们为此要商量和目标发生联系的手段,亲戚朋友的线索、在校学习时上下年级的关系、有人情往来的关系,似乎都很重要,而政策啊主义主张等等就是次要的了。

    一次,好不容易找到关系的犬上郡的一个有权人物突然死了,小林银兵卫垂头丧气地说:“真是的,要是知道他要死了,就不花那些钱了,都是我估计错误啊!”

    次郎安慰他说:“谁知道啊,这是命。好了,别太在意了,再找别人不就行了。”

    阿樱听到这话,觉得很不可理解。两个人谁也没有说出一句为死者惋惜的话。阿樱想起贵久代说过,永井柳太郎曾说:“做上政治这样的买卖,人会变坏的。”阿樱感到次郎离自己越来越远了。没过多久,她见到贵久代的时候,就直截了当地跟贵久代坦白了自己的不安。

    “这也许就是男人和女人活法的差别吧,”贵久代说,“即便不是政治,实业也是一样,也许实业方面更是以成败论英雄。至少,自己小圈子以外的都是敌人这种感觉是一样的吧。”

    “可是,这点,女人不也一样吗?”阿樱反驳道。

    “那倒也是,女人也一样。”贵久代笑着说。“没有理想还是不行啊。人哪,区别就在这儿。”贵久代边想边说,看着阿樱。

    “柳太郎先生的理想是什么呢?”阿樱小心翼翼地问挚友,心想,如果答案是当大臣或是掌握政权,可如何是好。

    “他啊,罗伯特·欧文①!很多人说他的目标是做日本的迪斯雷利②,其实才不是呢。”贵久代自信地说。永井的目标不是英国的旧日著名宰相,而是社会思想家,阿樱听了,就想,次郎会是谁呢?可一想到次郎都说不出外国首相的名字,就有些失落。也许,以后得给次郎列出一些书目让他读了。自己的人生选择是不是错了?这么一想,阿樱就看见一丝恐惧在心底晃动,仿佛远处的模糊的影子。

    现在,如果硬要在次郎心中找出理想一类的东西,那就是和东京市长后藤新平商讨策划的、在中央线国分寺和立川之间建造一个西洋式的学园都市这件事吧。

    就在一周之前,次郎还把永井外吉、美奈和小林金兵卫生下的女儿的丈夫川田四之助叫到家里说,为使这个计划成功,有必要建一个国铁车站。当时,外吉提议站名可以叫做“国立”,次郎听了立即拍着大腿叫好,说:“好极了好极了,国分寺和立川的中间,所以叫国立,嗯,好名字!”次郎用兴奋的声音重复了好几遍。见他这样,阿樱觉得小自己两岁的丈夫蛮可爱的。他身上有些地方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这个楠次郎,和那个将犬上郡当权者的死讯只是当做浪费了在他身上花费的金钱的坏消息的楠次郎,两者之间有着很大的差异。阿樱想,人,就是这样的吗?